朱英豪
去康定之前,我在成都的一家馆子里吃饭,仰头看到这家经营小河帮菜系的老饭庄,用了整整一面墙,介绍上河帮、下河帮、小河帮等各大川菜菜系,而且强调了川菜里一个重要的灵魂元素:花椒。
花椒也叫蜀椒,据专家考证,它最早来自岷江的支流大渡河—古代羌人活动的地方。后来在康定以及稻城,尝到过几次藏香猪做的菜肴。特别是康定的香猪腿,嘉绒人叫“巴阿米”,是当地一道款待贵宾的招牌菜。向当地人请教做法,说是每年腊月时节,从自家猪上取腿,皮薄肉嫩,去掉脂肪后撒上花椒面和盐,露天冻上两三日,放家里阴凉地方风干即可。香猪腿配料简单,花椒成了主角。
01 郭达山下的康定城
02 六字箴言经文
河流孕育与区分语言、食物,也自然而然被用来划分地界。康定的前身“打箭炉”,也和河流有些关系。它是达曲和折曲两条河的交汇处,藏语称之为“达折多”,但后来以讹传讹,加之汉人统治者有意无意地加入三国诸葛亮的传说,达折多慢慢被演绎成了打煎炉,以及后来的打箭炉。在这个传说里,神箭的射程被用作汉番之间疆界划分的依据。
“打煎炉”“打箭炉”这些地名见诸文字,出现在史书上的时间在明朝永乐五年(公元1407年)。龚伯勋先生等多位学者专家认为,从那时起,明正土司“领受长河西鱼通宁远军民宣慰使司”后,康定成为明正土司驻牧之地,康定之名始称“打箭炉”。这里的长河,即指大渡河,历来是汉藏分野的所在。而康定,就坐落在它西边的绝谷里。
从新南大门出发的长途大巴上,坐在我边上的藏族大学生格桑归心似箭。上午刚考完最后一门会计专业课,他就迫不及待地赶车回康定,享受人生第一个漫长的假期。
从来没听说过“明正土司”这位60 0多年前的统治者的格桑,跟我抱怨起“时事艰难”,希望自己能穿越回到1990年代。为何不穿越到1930年代呢?网上流传当年有一位叫作李依弱的宣汉人在成都上大学,与康定女同学李某相爱。后来他来到康定,并为纪念恋情编了《康定情歌》。
01 牦牛皮缝制的茶包
02 虎帐
03 旋木
04 春秋时期的青铜戈
更加权威的版本,应该是19 4 6年,时任泸县青年远征军音乐教官的福建人吴文季采集了大量民歌,其中就包括《跑马溜溜的山上》,并在之后交给了老师江定仙教授。江教授配上伴奏,并将其改名为《康定情歌》。1947年,歌唱家喻宜萱在个人演唱会上演唱了《康定情歌》,一炮走红,并火遍大江南北。
我不确定,更早于19世纪入藏的法国传教士古伯察和美国外交家柔克义是否听过康定情歌最原始的民间版本—在马背上,因为那是康定马夫们哼唱的《溜溜调》。这个调子,后来据作家龚伯勋的考证,应该是康定城北雅拉沟里的汉族牧民的民间小调。这么说来,也许民国进康区考察的庄学本先生应该有发言权。他曾经在子耳坡上的王家锅庄盘桓很久,而那里有著名的“子耳樵歌”。这樵歌,会否和情歌有一丝联系?
我们能从一首歌的身世看出康定这个夹在汉藏之间的边陲小镇的国际化。这首曾经飘荡在雪域山谷里热情奔放的民歌被挖掘不到两年,就已经被喻宜萱带出国门,在巴黎人和伦敦人的家门口唱开了。但就像打箭炉的名字一样,后来我们得知,歌词里那句“世间男子任你爱,世间女子任我求”,是康定中学部的学生们新加进去的。这倒是当时一个有趣的事实:清末民初一些思想先进人士,初來康区,往往要惊羡于当地没有包办婚姻。那里的男男女女,个个都是“自由恋爱”。
今天的康定城,除去“地势狭而长,市廛两岸建”的格局之外,过去的痕迹大都已被岁月一点点地抹去。曾经的城墙和城门、土司衙门、打箭炉厅同知衙门、48家锅庄、会馆教堂、绝大部分的宫观及部分寺庙都已消失殆尽。甲拉王(明正土司)的衙门只剩下一段围墙隐在州政府大楼后面,刘文辉西康省政府前面漂亮的牌楼不知去向,只有穿城而过的折多河河水咆哮如故。
摄影术发明以来,很多来过康定的中西方探险家、人类学家、植物猎人以及外交人员,都留下不少炉城的照片。这其中就有法国驻滇总领事方苏雅、植物猎人威尔逊和洛克,以及中国早期进入康区做科学考察的庄学本和孙明经。
对比这些照片和眼前看到的康定城,你会发现一个巨大的变化。眼前的康定城是一个藏族元素非常浓郁的汉藏边地小城。沿着河东街往北走,郭达山上的巨幅绿白度母画像扑面而来,跑马山的山巅,耸立着藏传佛教风格的巨型白塔,山脊线上是层层叠叠迎风飘扬的五色经幡,临街的房子也都镶嵌着藏式风格的图案。可翻看那些一百年前拍摄的老照片,里面呈现的康定却是一个和内地差别不是很大的山城,画面里的建筑也是典型的川西风格建筑—木板墙、人字坡屋顶。类似的记录,也可以在当年路过康定的十八军老战士留下的日记里找到。
大部分照片定格在1939年之后的西康省——刘文辉的主政时期。和刚认识的康定朋友张源聊天,他告诉我父亲小时候在刘文辉开办的小铺子里做刻章学徒工,之后做到了民族印刷厂的负责人。这是格桑应该听一听的励志故事。
05 藏戏面具
06 帐篷上的海贝
从街上的行人,还是能看出一直以来就有的汉藏彝等多民族杂居的生活面貌。偶尔走过一位岁数不大的藏族妇女,一身藏装的她,头上盘着和画家吴作人笔下的《打箭炉少女》一模一样的红色头饰。
在康定锅庄广场上,两个孩子在一个巨大的康定情歌歌谱雕塑下玩耍,旁边一众青年男女,正在不紧不慢地跳着锅庄舞。锅庄舞和康定情歌,已经成为今日康定两张最显眼的文化名片。
01 金路易和仁青拉姆
02 沙洋行
03 康定情歌雕塑
过去藏人用三个石头支锅熬茶做饭,大家围在一起休息和聊天会客,便是一个“锅庄”。作为商业意义上的康定“锅庄”,有很多种解释。有学者认为它来自藏语SKU-drag(曹古)的音译,本意是贵族。明朝时藏人来到康定以西的营官寨充任营官,属下的60多个头目都被叫作曹古。后來这个词被用作对他们住宅的称呼。也有学者认为它是早期康区农业家庭组织的雏形。无论起源如何,到了后来都发展出中介的功能。随着康定在汉藏贸易中的重要性不断提升,土司下的锅庄体系也承担起协调入关购买雅安边茶的藏族茶商和内地茶厂之间的协调人角 色。
据藏族学者杨嘉铭的说法,锅庄在藏语里也叫“阿佳卡巴”,意为“能说会道的女性”。这道出了锅庄和女性的关系—女性天然在待人接物上有优势,她们往往成为锅庄的主人。前文提及的吴作人笔下的那位模特,就是木家锅庄的年轻女主人木秋芸。
俄国旅行家顾彼得曾经在康定逗留,他也观察到这里的藏族锅庄由女性主持。“这种锅庄类似商务旅馆,可存放货物和马匹,也可以吃饭、喝酒和住宿。藏族女性形成行会,把持这条商路。她们对茶叶重新包装,运到城外的牦牛队那里,利用藏地和汉地商人间的语言不通和信息不畅,赚取中介费用。”
南无书院的拥塔拉姆母女,是现代版的锅庄女主人。她们在将军桥上方山坡上的南极村里盖了一所南无书院,为往来的客人提供住宿、餐饮服务以及一个藏书颇丰的图书馆。这是一个闹中取静之所,白天你可以远眺峡谷中的康定城发呆,晚上看书的时候,可能会听到隔壁农户家孔雀的啼声。从镶有莲花的酒店大门出来,过马路,沿着一个装有转经筒的山路一直往山下走个几百米,就到了“炉城八景”之一的“双寺云林”—南无寺和金刚寺,而后者正是明正土司的家庙。
研究早期来华英国植物猎人普拉特的赵艾东先生,曾在一篇文章里记录了普拉特和柔克义等人入住明正土司旗下某锅庄的情形:“在毕天荣主教的居中介绍下,19世纪后期打箭炉城南就诞生了一家接待过数位非凡西方人士的涉外酒店。”柔克义如此评价这家锅庄:“房屋宽敞、安静、整洁、舒适,在毕主教居所附近,吉为哩和麦士礼、贝德禄、摄政义等欧洲旅行家曾在此入住,旅店内可尽享一切舒适。”
普拉特与柔克义看来很投缘,“此处居然有两个会讲英语的人住在同一屋檐下且相处数日。”普拉特还发现途经打箭炉的商队常在那里住宿。开放的女主人甚至向他这个外国人展示自己硕大的黄金饰物等各种金银财宝。
01 南无寺
02 南无村
对于大多数西方旅行者来说,出于信任以及语言、文化隔阂等方面的问题,康定的福音堂往往是他们的驿站首选。孙明经镜头里那栋漂亮的基督教堂已经不见踪影,在折多河边上一个很深的巷子里,我找到了1990年代盖起来的一栋不起眼的白色建筑,它掩映在民宅后面,有一半木楼还保留着原来的风格。如果不是有心找寻,基本上就会错过。只有入口处的一块铭牌,还能讲述它与过去那些历史的牵连。
据著名藏学家任乃强记载,那栋1958年拆毁的老基督教堂,曾经接待过洛克和他的24个纳西壮汉,“凡住20日,花费2000余元”。洛克走后十日,又有一来自美国的印度茶商和一英国传教士入住。
在教区住得最长的,要数巴黎奇女子、东方学家大卫·妮尔。她在1938年至1944年间一直被困在法国传教区,当时的打箭炉遍布逃兵和难民,她只好潜心于写作。中国政府怀疑她是外国间谍,于是她向英国驻重庆领事馆求援。在领事馆的调停下,中国当地的官吏向她赔礼道歉并为她恢复名誉,并专门举行了一次宴会。她声称通过这些事件更加感到了中国人的可爱可亲。
《汉藏之间的康定土司:清末民初末代明正土司人生史》,郑少雄,2016
《边茶、锅庄和康定城》,蔡伟,三联生活周刊2006第39期
《任乃强藏学文集之西康视察报告》,任乃强,2009
《彝人首领》,顾彼得,2004
03 折多山垭口的经幡
我的最后一站,是沙洋行—鼎鼎大名的沙逊洋行在康定设立的分部,可见当年康定作为与上海、武汉齐名的三大贸易中心之一并非浪得虚名。作为甘孜政府“打造世界历史文化名城”工程的一部分,东大街68号上出现了一栋看起来“非常旅游”的民国二层小洋楼,楼下是面包铺,二楼是一家水吧,边上是康定情歌大酒店。
这栋楼当年也是成都领事馆驻康定分部的所在地,楼前的一对人物雕塑—一个拉着小提琴的西方青年和一个穿着藏装翩翩起舞的藏族少女,吸引了不少游客前來合影。如果不是墙上的铭牌说明,我无法把眼前这对男女,和曾轰动一时的第一对英人和藏人婚姻的男女主角,英国外交官金路易和他的妻子、土司女儿仁青拉姆联系在一起。
为了能与自己心爱的人结合,金路易毅然辞掉外交官的工作,带着妻子儿女辗转回到英国。他们的爱情故事,是《康定情歌》的最好注脚。只是当他们结婚的时候,这首改版过的歌还没有诞生呢。
金路易的外公威廉臣,是最早来华的基督传教士之一,也是译介西方现代科学著作的早期重要推手。无论是《植物学基础》《格物探原》,还是创办广学会、复刊《万国公报》,都对近代中国了解世界产生了深远影响。没想到的是,在几十年后,他的外孙和外孙媳会在自己的国家做着类似的启蒙工作—当发现周围的英国人对西藏是如此无知,仁青拉姆在1926年写出了《我们西藏人》,寻求在西方人中间普及西藏文化知识,消除他们对藏人固有的偏见(此外金路易还写了其他几本有关中国的著作)。
不禁想,那些当年去听喻宜萱演唱《康定情歌》的伦敦人当中,会不会有看过仁青拉姆《我们西藏人》这本书的读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