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岗
一道弯,两道弯,三道弯……
车速保持着流线的速度,从塬上降落到川里。不知为什么,我总想在一瞬间,望一眼那条通向远方的小路,在半山腰,我不知道它要去哪里?
一路之上,这条小路清晰地呈现在我的记忆里,我甚至能想象小路两旁的荒草——一定有冰草,笔直地挺起腰,在料峭的春风中一点点换装;一定有茂盛的蒿草,抖落一身灰尘,从积雪的重压下,努力地发出新芽,比春茶还要嫩,还要绿,让人看到生命的欢喜;一定还有一棵并不能完全称为树的小苗,矮矮地站立着,虽然一脸划痕,像个孩子,骨子里却不乏老到,有一股子韧劲、狠劲,绝对不敢小看它;还有一只小小的虫子,几乎和土一个颜色,急急忙忙地爬行,誰也叫不上它的名字。这样的虫子,小时候我在老家见到它们是这般模样,春秋几十载,它们还是当初的样子,不知道是否还认得我这个戴着眼镜、已生华发的故人?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已不是一个简单的哲学问题。是什么?谁知道?
从高高的董志塬到茹河蜿蜒的镇原,这是故乡的方向,为什么独有这一帧画面生动地呈现在我的记忆里,引发我无穷的想象和长久的思考?我一直想知道,那个弯弯的地名,张崾岘、李家弯、王岭、前峁峁?我把庆阳的地貌想遍了,依然觉得不像,还有那一条绳索小路,走过多少人,谁是第一个,尽头是一块地,还是一户路断人稀的人家,它有多大年龄了?这些都是我想知道的,我不想去问任何人,这些问题想起来神秘又有意思。
五里沟有一道深沟就在村子中间,小时候我们一帮小伙伴探险一般沿着溪水前行,也算是一支小小的队伍,提着笼,拿着镰刀,胆子大到心里想遇到蛇不怕,遇到狼不怕,彼此壮着胆依然向沟的深处走去,那里有没有宝物已不重要,我们就是不想让自己失望。不过,我们从来也没有走到尽头,大山深处的石门和毛野人的传说,每每想起,充满惊险和刺激。
有一年清明节上山烧纸,我有意识把目光投向沟的尽头,站在山上,临近沟边,可以俯视,也可以眺望,这条巨大的石峡,怎么变得那么短?当年,我们都觉得一天也走不到头,走到半路就赶快返回,担心有山水下来或者天黑了出不去。如今,我很遗憾地亲自把自己童年五里沟的印象打碎了,沟的尽头,就是一道山体滑坡塌陷的泥土,干涸着,没有一滴水。风依然大,全然没有熟悉的味道,我用力对着五里沟大声吼了两声,期望传来儿时的回音。风带走了一切,我分辨不出声音里夹杂着什么,堂哥奇怪地望着我,我苦笑着,尽量把一切痕迹抹平。
我再也不去想那条沟了,可是每年我都得见到它,上山去祭奠先人和亲人,一步一步,一年比一年吃力。村里的老人越来越多,村子新修了公路,宽宽的。堂哥一脚油门,我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原本一个小时的路程,十几分钟就到了。这些年,人生进入后半场,本来时间就过得快,一年一年,像车一闪而过,总希望时间慢一点,脚下的路长一点。
在县城经营鞭炮烟花生意的堂哥,哪能像我这样矫情,每到清明,他的生意几个人都忙不过来。我们抓紧上坟、烧纸,然后急忙忙地赶回店里。时间在他身上,像一匹被美美抽了一鞭子的“快马”,飞快地运转着。
几年前,我也坐上了汽车这匹“快马”。我和故乡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近,但往昔的记忆却越来越浅,如那条魂牵梦绕的茹河,几乎快要见底了。在忙碌的、很少抬头看天的日子里,想起茹河的水声,早已随风而去,只留下一河滩的鹅卵石,与时间一起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