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里拉拉

2023-09-11 04:25阿微木依萝
贡嘎山 2023年3期
关键词:拉拉梯子缺口

阿微木依萝

总是从那片高的山尖上太阳掀开它的被子,永远被矮山人所喜爱的光芒就从山顶慢慢一寸一寸滑向谷底。

高山住民早就不怎么稀罕山顶早晨的阳光,在凉山州腹地,有数不清的高原居民长年累月被清晨第一缕阳光晃着眼睛醒来,他们无法再对一天又一天崭新的阳光抱有想象,也或者只是懒于想象。崭新的阳光早已住进他们心里,因而总是在山的最高处,不动声色的优秀诗人,往往夹杂在他们的羊群之中,披上晨曦站在冷风的山尖上,他们弹口弦,追着马群、牛群和羊群,直到他们醒来,直到他们下山到远方写诗为生。

矮山移民大部分从不同的高山搬到山谷居住,极少的一部分是从外省山区搬来。只有山区的人喜欢将自己在不同的山区之间搬来搬去,再大的要求便是居住的海拔高一些或矮一点。

高山住民向往居于矮处。他们将山顶的土地租出去,或者以恰当的方式脱手,再从矮山人那里弄到可以活命的土地。当然,有时候他们也可以用平等交换耕地的方式,达成彼此的愿望。矮山人也向往高山的自由。高山人所播种的土豆与矮山完全不同,粉糯、个大并且产量高。高山人腌制的腊肉煮出来一股清香。高山人的荞麦地不播种的时候,可以把猪和鸡赶进去,有围栏,家畜永远不会跑丢。高山还可以放牧,大片的松树林中有灌木和青草,开垦不完的可以喂牛喂羊,甚至有可以给人吃的野花。有的地段常年不长高树,算得上四季常青的、绵延的草地像一场绿色天雨。矮山人会毫不犹豫换了土地去高山体验新的生活。有人在高处住了好几代人。

高山搬来的人会很快融入矮山居民的生活,子女就近婚嫁,与周边的村民称兄道弟。不过他们并不像原住民那么死气沉沉。矮山居住的好和不好,原住民早就体会够了。

欧里拉拉还带着鲜活的气味儿,他是个清瘦的中年人,声音尖细,却不是女人嗓眼里出来的那种尖细,是高山男人游牧时放声的、爽利的音调。他带着家人搬到矮山快五年了,他给我们这些已经习惯矮山生活的青年人带来一股清风。这股清风吹得恰到好处。每日我们醒来,欧里拉拉也醒来,我们是因为他早起才跟着早起。他身上饱满的高山住民的气味儿太好了。

我们的父母不太喜欢这个叫欧里拉拉的新邻居。他喝酒,说脏话,拥有一头梳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却总是被大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他性格狂野,皮肤偏黑,像一匹野马,时不时昼伏夜出,在水电站上班三天两头不见人,骑着摩托车轰隆隆在村子的道路上过来过去。

“鬼样子。”邻居们偷偷说。

我们却知道欧里拉拉是个很不一样的人。对他的了解还称不上完全了解,可基本的眉目是清楚的。他潇洒活跃,说话痛快,终于不是一锅煮熟的水,而是蹦跳在山涧的水——虽然他目不识丁。

不过他不遵守交通规则是我们很烦恼的。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毛病,几乎住在山区的所有人都不太注重交通规则。祖辈遗传下来的骑马奔驰的自由还没有在他们身上消失。我们无数次跟欧里拉拉说,如果他这样的人进了城市,驾驶证只够活两个红绿灯。他毫不示弱,说我们这样的毒舌,在电视剧里只够活一分零三秒——一出场就死了。

有一年,夏天欧里拉拉独自去了远方。他说的“远方”后来我们搞清楚了:山下镇子再往前八十里左右的另一个镇。那个镇与我们的镇没什么两样,生在山沟的夹缝中,一条河挠痒痒似的从它旁边穿过,欧里拉拉就是到了那个小镇一家馆子里喝饱了一顿酒,再骑着他的摩托车回到村里。就是这样。不过,对于欧里拉拉来说,能跨过山下的小镇到别的小镇晃一圈回来也很不容易。毕竟像他说的,一个不识字的人,看什么都靠蒙,上厕所只能看图片标志,下馆子只能看牌匾上的刀叉或筷子,能到别的镇转一圈已经很了不起了。

有一年春天,欧里拉拉又说要去远方。这回他是亲口跟我们告别,说他至少三年不回家。结果,三天后他就回来了。

又一年,欧里拉拉赌气似的扛着一大包行李走在路上。我们也走在路上。这一次他说的事情很让人动心,让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哭哭啼啼前来劝阻的母亲丢在屁股后面。山下通往省城方向的一条独路每逢雨季就这里垮那里塌,泥石流像“拉稀”一样止不住,需要大量人手清理道路。只要有人愿意清理道路,就能拿到一笔不错的工钱。不过,更让人动心的不是工钱,而是我们可以自己组成一队,挣些小钱。路断以后,客车司机会采取两头接送的方法:这边的人步行通过冲坏的路,到那边乘车继续前往;那边的人也步行通过缺口,到这边乘车继续前行。挣钱的机会就在这个环节。有些冲坏的路即使下车步行也不容易,欧里拉拉看中的就是这一点。乘客们会出钱请人帮忙,无论背还是牵,让他们平安顺利通过缺口就能拿到报酬。欧里拉拉早就打听并且亲眼去看过,这活儿凡是有点儿胆力的人都可以干。欧里拉拉终于找到他的用武之地。他发现这个门路的时候高兴昏了,回来跟我们一说,我们也很高兴。

欧里拉拉的队伍中好几个都是女孩子。干活不分性别,欧里拉拉说,女人也顶半边天。年轻力足的女子在使用板锄和条锄等工具的时候,往往表现得比男子更有天赋,她们灵巧、聪慧、耐心且善解人意,男子们有时偷懒抽烟会被她们看作理所应该。当然了,欧里拉拉肯带着女孩们一起上路最重要的原因是,她们遇到危险时容易放声尖叫,危急时刻完全胜过高音喇叭,身处险境听到一声尖叫,人会条件反射地逃离现场。他这樣带着她们,等于带了好几个活体护身符,这个不灵那个灵。

“雨季不是开玩笑的,狗皮穿厚一点。”欧里拉拉交代我们多穿点衣服,像个有经验的老者,到了山下他就这样嘱咐。

这条两百多里长的通往市区的道路果然在雨季天隔三岔五就“拉稀”。我们将行李存放在一处垮塌了两天,还没清理出来的道路缺口不远处,在那块小小的场地上,早几天到这里抢修道路的工人,已经搭建了简易的窝棚。

不过眼下谁也没法儿抢修道路。陡坡上还在往下排泄泥浆,天空雨水未停,时刻都会遭受更大的雷暴天气,抢修员只能站在安全地带观察,发现危险还要组织人员撤退。

“他们的救星来了,让他们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欧里拉拉的表现。”欧里拉拉说。

大大小小的石头从道路上方落下来,近乎笔直的山脉被雾气笼罩,只能看见眼前粗壮的山脚,山顶不见影子,仿佛空气中轻轻哈一口气就能滴水,湿漉漉的灌木丛像吃饱了水的海绵球,随时要拔根掉落。泥浆水一直冲撞在差不多三十几米宽的道路缺口上,顺着陡峭的山体临时冲出的一条“河沟”,整棵树或者断裂的树枝夹杂着草一起滑到路上,再顺着缺口一跃,便跳到奔突的激流中去了。道路下方是汇入金沙江的河,雨季前后水流量不低但水势平缓,到了雨季,水量上涨,水质浑浊并扯出湍急的漩涡,滚石在河水里露着肚子,有时候,露着肚子的还是上游冲下来的牛或羊。从市区方向过来的人们只能站在道路远处,跟镇子方向准备去往市区的人形成对望,谁也没办法跨越。

说不定欧里拉拉是带着我们到这儿当英雄的,哦不,是来当敢死队队员。姑娘们显得竟然比男人们激动。她们不停地问欧里拉拉有没有想好“过河”的办法。不错,眼前被冲开的公路缺口实实在在成了一条脾气暴躁的河流,并且河流的水量什么时候加大或减小只有老天知道。

“我们要将无法跨越道路缺口的人,想办法让他们过去。”姑娘们说。她们说得稀松平常,眼睛也没眨一下,像神仙说话。

这一回公路缺口大得让人吃惊。欧里拉拉说,他也是第一次瞧见这样的缺口,之前他来这儿考察的时候没见过这样糟糕的,所以这会儿他愁眉不展地左看右看,摸着下巴,偶尔还会扭头问我们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雨若不停,山水一直不停,泥浆和石头就会一直往下堆积,一大群人抢修也是单薄的,人终归不是大自然的对手。我们已经想好了打退堂鼓的理由:大家都是人,一米多高,一百多斤,帮不上忙也情有可原,何况我们的帮忙出于获取酬劳,大不了这个钱不赚了。跟命相比,钱不值一提。

可是欧里拉拉不肯撤退。这会儿我们队伍里的人,除了姑娘们还对眼前的事情抱有兴趣,男人们早就不耐烦了,集体讨厌欧里拉拉。欧里拉拉钉子一样站在路口等着。他相信雨会停。“没有不停雨的天。你们见过不停雨的天吗?我们来的时候天上下的可不是雨,是太阳!”

然而天上下太阳是在我们来的路上。山区的天气怪起来像闹鬼。两个人站在一个地方,比如说一个站在路上,一个站在路下,路上的人头顶下雨,路下的人头顶下太阳。

“天要不要停雨,只有老天知道了。”我们这么想,也这么跟欧里拉拉说。他只深深看我们一眼,像看废物那种感觉。

我们只能听欧里拉拉安排。毕竟他是这个队伍的主心骨。

姑娘们进山林中寻找粗壮的竹子去了。欧里拉拉说,如果没有碗粗的竹子也不打紧,只要能承重,材质坚硬的木材就行,不能太粗也不能太细,把它们绑起来一米左右宽,三十几米长,做成一条长梯子,之后再想办法如何使用。这么宽的缺口,想用绳子牵着过河是不行的,唯有梯子能渡难关。

姑娘们手脚麻利,将一根一根的竹子从山林中运了出来,也有木材。手工活方面她们永远赶超男人,如何捆绑梯子交给她们尽可放心。她们找的鸡屎藤已经非常牢靠,更幸运的是,她们还找到一扎用来捆绑烤烟的绳子,用它们穿插捆绑的梯子,估计能放到海面上至少抵抗半个小时的风浪。用这样坚固的梯子走过公路缺口足够了。

难题在于如何让梯子不塌腰。三十几米远的距离,用木材拼接的梯子中间至少有个支撑点。最好几个壮汉站在水中央,用肩膀托着。可那样实在太冒险,顺着泥浆从山坡滑落的滚石,会轻易砸断壮汉们的双脚或腰身,将他们埋葬在浑水之中。

等待是唯一的出路。之前喊着“他们的救星来了”的欧里拉拉,早就沉靜得像一块古董。夜幕降临后,人们抓紧最后一点微弱天光找到露宿点。他们都是乘车来的,成年人坐在椅子上坚持一个晚上不是问题。孩子们辛苦,整夜地哭,主要是饿得哭。

孩子们的哭声给了欧里拉拉启发。他看到了商机。不过当时他什么话都没说,只突然从羊毛毡上坐起来,像诈尸那样狠狠地吓了我们一跳,我们都半睡半醒,只有河水和滚石和雨水的声音,仿佛人类不存在的。

第二天,雨停了,冲烂的公路缺口水流消退不少,泥浆很厚。公路缺口看上去像一只被野狼啃吃完肚子的羊,空腔腔地露出乱七八糟的几根骨头。山坡上面没有继续再往下排泄泥浆,山体看起来也稳固了,该塌陷的地段早已塌陷,顺着缺口冲到河流远处。除了胆量足并且不嫌脏的几个人,顺着路口滑入深沟一样的缺口底下,踩进泥浆再爬到对岸,其余人还是无法步行通过。来往的乘客大多是在城里生活惯了,穿戴整齐,对脚下的稀泥多少有些厌烦。我们扛着梯子走到缺口上,他们的眼睛都亮了。

欧里拉拉跟他们谈价钱,每个人通行需要三块钱。“看在老天爷的份儿上,”他说,“我们只收三块钱!”

很多人觉得收费太贵。他们抱怨欧里拉拉这样的人就是打着“解决困难”的旗号在这里抢钱。从市区过来的人一直坐到县城车费只要二十元;坐到临近县城,也就是我们附近几个村子所属的镇中心,只要十五元;而镇与镇之间只需要五元,顶多十元。欧里拉拉用一架梯子就要收走他们三元,这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欧里拉拉最后把价钱放低到一块钱,人们才愿意走上他的梯子。他回头低声骂了一句脏话。这句矮山汉人最喜欢说的话,这回算是被他痛快地用上了。欧里拉拉骂完,心情舒畅了。毕竟哪怕少了两块钱,我们这群队伍好歹也开了张。

我们从缺口忙完以后,每个人都已经看不出原样了。姑娘们也是脏兮兮的。为了在路上行走方便,姑娘们要拆掉梯子,清洗干净并扛到下一站,到了下一站再重新绑起来使用。只有她们有这样的耐心,也只有她们始终对欧里拉拉的话言听计从。当然啦,在去往下一站之前,我们还能再赚一点辛苦钱:帮忙修补道路缺口。

那一年我们一共补了五个缺口,最后的四个缺口没有第一个那么严重。从梯子上经过的人付的通行费从一块钱变成五角钱。欧里拉拉突然来了灵感,到了第三个缺口突然变了主意,不用梯子,而采用背人过河这套方法。价钱不仅没少,反而多了,背一个人通过缺口需要两块钱。

背人蹚水是缓慢的,天黑也背不完。姑娘们完全帮不上忙。除了做饭,似乎真的无事可干。欧里拉拉何其聪明,他不会随便浪费一个人力,他想起了之前被我们打断的好主意,让姑娘们赶车到后面那个镇子批发一些泡面、香肠、饼干之类的零嘴儿,乘客们非常愿意多花一点钱购买食物。购买食物方面他们没有讨价还价。开水是无法提供的,买了泡面的人只能直接掏出面饼嚼着吃。欧里拉拉说,每个人的牙齿就是最好的磨盘,慢慢磨去吧,总能磨饱肚子,然后再来诉苦他如何千辛万苦才给他们弄来食品,意思是可不能挑三拣四。胆子大的乘客还是给欧里拉拉提了小小的要求,希望他在派人进购食品时多一点儿心眼,挑几个识字并且眼力好的姑娘,千万别再买回一堆“烂货”。他们称之为“烂货”的东西的确够烂的。附近各个镇面上最不缺的就是冒牌货,可悲的在于冒牌货里面许多还是过期的,欧里拉拉也时常看走眼,外表长得一模一样的泡面就有好几种,一恍惚就上当了。

那之后姑娘们可就忙不完了,忙得都快不会笑了。

我们跟着欧里拉拉一直干到那年雨季结束,公路上再也没有缺口。但雨季总是要来,下一年我们又跟着他在公路上忙活。

我们以为在公路上堵缺口,背人过河,兜售杂牌食品,这些事我们可以干一辈子,永远也不必改行。欧里拉拉却悄悄在一年春天,雨季还未来临时,离开了村子。

这个人完全靠不住的!我们团团乱转地打听他的去处,像是被主人丢弃在野地里的小鸡崽,有点儿可怜了。

再也没有欧里拉拉的消息。他的家人说,欧里拉拉去找别的活路了,他不想在公路上晃来晃去,晃来晃去的感觉像只苍蝇,堵这个缺口、那个缺口,仿佛泥石流不是冲烂了公路,而是把人给冲烂了。

后来他的家人也搬走了,搬到不知哪一座矮山生活。有人说欧里拉拉在外挣了不少钱,他的家人并非搬去矮山,而是搬进城市,并且不是搬到镇上,也不是县城,是一步跨到省城。我们附近的城镇向来就是这样循环的:镇上的人向往县城,县城的人向往市区,市区向往省城,省城向往京城。有条件的就这么一路搬啊搬,仿佛升官一样。熟人们就是这样失去了他们的熟人,就像我们一觉醒来失去了欧里拉拉。

不过欧里拉拉并没有将他在矮山的房子变卖。他的家人只是锁了门,拖着一些家具坐上一辆大车离开。

最近几年,通往市区的道路重新改建,顺着河道一路往上,之前经常遭受泥石流的地段,挖出来一条长长的隧道,不过下雨之后必须及时观察整修,可那是专业人士的工作了,就算欧里拉拉的队伍再怎么强大,也对付不来这条隧道。欧里拉拉真是一个有远见的人,他似乎能预料我们的赚钱之路早晚会走入窄巷。他倒是提前将自己的人生之路做了改变。

通往市区的道路似乎一直通畅了,除了偶尔在路上遇见几个被雨水冲垮下来的滚石,短暂地堵一会儿车,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堵就是两三天。公路沿着河沟一路到达海拔最高的地方,再往下经过无数弯道进入市区。市区坐落在环山盆地上,周围高山将它抱住,一片永远湛蓝的海子像月亮的梦,海子上空的鸟儿,傍晚或清晨,会成群结队飞上高山顶,有时在矮山松木之上鸣叫,仿佛月亮在松木之上鸣叫。

再见到欧里拉拉真让人激动,他又带着家人搬回矮山居住,我们围着他转来转去转了两三天,这气坏了我们的父母。他们说,恐怕我们亲爹出一趟远门回来,我们也未必贴在亲爹脚前叫叫。

听说欧里拉拉遇到了一点困难,他没说什么困难,不过有什么困难是钱解决不了的?我们就跟欧里拉拉说:“有什么事情是钱解决不了的?”他就狠狠地瞪着我们:“说的是什么草包话!”

“不。我才是草包。”他后来又说。

欧里拉拉的确如人们猜测的那样赚了不少钱。他的几位兄弟近些年发了财,一路从县城搬到省城。他消失的几年正是跟兄弟们一起发财去了。如果欧里拉拉稍微读两年书,他的兄弟们会一直将他从矮山扶到省城。

一天晚上,雨后空气湿漉漉的,后来又想下雨,便有雨点从屋檐上空滴落。我们早早进入被窝。可是欧里拉拉声音太大了,他在一户邻居的门口大喊大叫,声音都变了,像一只野鸭子被什么东西撵得团团转。我们只好出门,走到那户人家的路旁,躲在芭蕉树和竹林背后。

欧里拉拉跟一起喝酒的朋友正在吵架,也不是吵,是在高声辩解。他边喝酒边喊话边跳脚,我们从未见过他这种癫狂的样子,吓得周围邻居的狗,都忍不住叫了几声。

听了半天我们才弄清楚欧里拉拉在网上筹款,用于给母亲看病,可他并不缺钱给母亲看病,他在解释自己并不是没有钱给母亲看病。他上当了,他在医院守护母亲的时候被一个女推销员给骗了,反正应该就是个推销员吧,他也认不清,但他觉得是,长得十分漂亮的一个年轻的女推销员,他形容了好几次才觉得差不多形容对了,反正就是一个年轻女人,走到他面前笑吟吟的,要给他提供筹款帮助,只要给她身份证和银行账号,她就能代他写好所有筹款信息,并且将他筹款的小故事写得动人心魄,一定可以帮他节省看病的钱。能节省为什么不节省呢,他觉得那位推销员姑娘说得有道理。他当时一时糊涂就把身份证号码给她了。后来他就后悔了,他正是因为感觉自己受了蒙骗(虽然不是蒙騙他的钱,但至少内心很受伤),才生气地从城市里搬回矮山居住。他觉得外面有许多事情完全不是他想的那么单纯。筹款的信息一出来,他第一时间被他的亲人痛骂。要是早知道事情会闹得连村里的朋友都知晓,哎,他说:“我不是真心要筹款!”

朋友们鄙视他的眼睛,因为醉酒红红的,他们无法接受欧里拉拉的解释,认定了欧里拉拉骨子里就有骗子的潜质,是个品行有问题的人,自己的母亲生病都舍不得花钱,指望一分钱不花就让母亲康复,这太丢人现眼了。作为欧里拉拉的熟人,他们说,他们感觉自己脸上无光,今后也没脸见人。他们又说,真正的穷人,就是被欧里拉拉这样的人给坑害了,世事不公,会哭的人总能讨得好处。好心人的感情,也是欧里拉拉这样的人给伤透了,利用好人的同情心,骗取他们的钱财,只有黑心肠的人才会做,欧里拉拉开了很坏的头。他们就是这么说欧里拉拉。欧里拉拉气得暴跳,他说他心脏病快要气出来了。他摔翻酒瓶,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将火气压下去,他说,外面很多人早就这么干了,他们有房有车,病了写一段故事就去网上筹款,要说骗子,他们才是骗子,要说坑害穷人,那些人才是罪魁祸首。

“我一时糊涂,我又不识字……我都不知道她写了些什么……酒喝多了,我觉得脑门儿要压死自己!”他摸着自己的脑门儿说。

“我赌咒。”他又说,然后继续跳脚,骂脏话,后来就被他喝下的酒醉翻在地。

他的朋友们早就醉得东倒西歪。

我们躲在芭蕉树和竹林背后始终没有露面,束手无策,已经摸不清跟欧里拉拉还算不算朋友,或者欧里拉拉一直以来有没有把我们当成朋友。他回来对谁都冷冷淡淡,每个人都可能加害他似的。也或者是,一个人没法面对自己的时候,就更难面对朋友。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有时候挺脆弱,每个人只能自己从陷落的泥潭中挣出来。

后来下起了大雨,老天爷可能看不下去了,要让欧里拉拉和所有人都好好清醒清醒。

大雨把我们从芭蕉树和竹林背后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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