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昏迷

2023-09-11 04:25苏富琼
贡嘎山 2023年3期
关键词:小雪外婆

苏富琼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乐小雪拼尽力气,眯缝着眼,扔钢镚儿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她两手紧紧拽住楼梯扶手,像红军强渡泸定桥。爬——雪——山——过——草——,“地”字儿还没吐出,“啪啪”两颗汗珠子先后滴到了大拇指的指甲盖上。

乐小雪终于爬上了五楼,双手叉腰,喘息,立住,平衡身体,深吸一口气,踉跄着转角跌进一间病房,像散架的风车,落到了一张空的病床上,汗湿的衣裤在白床单上留下湿痕,她微闭着眼,还在心里咬文嚼字,胜——利!

顷刻,床边围满了人,手臂挥动、人脸摇晃,小雪在包围圈中天旋地转。

出什么事啦,让开,片区护士黃淑英挤了进来。

有人晕过去啦。

家属呢?

好像是一个人来的呢。

淑英近身,认出了小雪,急忙转身跑出了病房。

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小雪用力撑开眼皮,无数张陌生的脸,嘈杂的说话声,像是散场的露天电影,渐渐远去、消失。小雪挣扎着想要举起右手,似有千斤,动弹不得,想要把脚往回拖一拖,脚好像也成了身外之物。她突然想到死亡,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死亡吗?死亡就这般轻松愉悦?撒手人寰就是撒手,撒手,再撒手,清空,魂魄出窍,最后比一根羽毛还轻,漫无目的地飘?

小雪在白色中浮浮沉沉,听到同学淑英喊她的名字。她轻轻地睁开双眼,在白色中搜寻。阳光强烈,像探照灯,淑英的声音晃晃悠悠地在光束中打转,恍若隔世。

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

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

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

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啊亲爱的人啊携手前进携手前进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

……

口哨声的每个音符,大珠小珠乒乒乓乓地跳到小雪的心上颤抖。小雪在竹林中找寻,一张年轻俊俏的脸在竹影中晃动,小雪心里藏的一汪春水也在悄悄地晃动、闪光。《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抓住你了,我们的生活就比阳光还闪亮,小雪走出竹林,小心脏还在和口哨声一起跳动。

外婆!小雪大声喊,迈开双腿奔跑起来,像踩在白云上,软软的。她跑进了一片槐树花林,一串串的白色槐树花像风铃,叮叮当当地在绿叶间摇曳。小雪张开双臂,想要抱住外婆,竹篮打水一样抱住外婆。

外婆瘦得像根葵花秆秆,穿件藏青色的对襟褂子,鼓满了风,一根银簪插在发髻上。外婆在白槐树花的风铃中正忙着摘花,脚边的背篓里装满了槐树花,一只七星瓢虫在雪白的花苞上警惕地走走停停。

小雪再次伸出双臂,试着抱住外婆,外婆就像一束光揽不住。小雪急得声音打战地说,外婆,您不用摘槐树花做榨辣椒了,现在有钱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到。外婆只顾埋头摘花,没有看到小雪。

阳光下,几片雪白的花瓣像蝴蝶,轻轻地落到了外婆的肩上。外婆像一支冰激凌,渐渐融进了强光中,小雪在昏迷中喃喃自语。

乐老师,我是周永生,是您学生的家长,您能听到我说话吗?周医生站在床前弯腰凑近小雪,打开手电筒,用手指撑开小雪的眼皮察看。

淑英把手伸进被窝,摸出小雪腋窝下的体温计,在眼前晃了晃说,体温 41.5℃,就勾下头做记录。

床头柜上的体征监测仪“滴滴滴”不停地叫,屏幕上的数字跳上跳下,曲线时高时低、快速移动。一个护士把推车靠近小雪的床尾,侧身翻过小雪的手腕,轻轻拍打,用酒精在手腕处画圈,将细细的针尖挑进雪白的皮肤,缓缓推动注射器,抽出,随即,皮肤上起了一个小小的疙瘩。

小雪在软软的白云上奔跑,不停地踩呀踩呀,总是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在白色中搜寻。

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打,打打,打,打打。春去夏来,不觉又是秋,柳林河下一小舟,渔翁撒网站立在桥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啊……

女子清亮的嗓音,一唱三叠,把满堂音《春去夏来》唱得是悠扬婉转,寂寥又惆怅,起起落落的唱腔把小雪的小心脏颠上颠下。袅袅余音推开一扇门,轴承转动的声音仿佛压疼了岁月,小雪跟了进去,四下空荡,堂屋正中的大四方桌上,摆着一个搪瓷茶盘,装有一个白底蓝花的青花瓷茶壶,几个小瓷杯围着茶壶而坐。小雪知道,茶壶里永远有自己喜爱喝的绿茶,这是外婆生活的一部分。小雪走上前去,倒了一杯绿茶,“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用手背擦拭了一下嘴角边的茶水。四眼子跟着小雪,摇头摆尾,嘴巴不停地在小雪的裤腿上蹭。四眼子是外婆养的一条狗,双眼周围有一圈棕褐色的毛,乍一看,像有四只眼。四眼子是狼狗的后代,一个月大的时候,被一辆小轿车撞伤右后腿,遭主人遗弃,流浪乞讨时,被外婆遇到收留。

阳光透过丝绵纸照进灶屋,光线柔和,小雪迎着光线,嘴角边的汗毛清晰,四眼子被一束柔和的光照着,也变得乖巧起来。小雪揭开锅盖,一碗白米饭炖在锅底,四眼子的两只前爪搭到了灶台上,张着嘴,吊着舌头,望着小雪喘息。小雪端起饭碗走出灶屋,翻出埋在碗底的煎鸡蛋,仰头丢进嘴里。四眼子闻到香味儿,嘴角流着口水,急得又跳又蹦,围着小雪不停地转圈、作揖、卧地、翻身打滚。小雪躲闪着,扔一块肉渣,四眼子欢天喜地跳起身用嘴接住。

太阳慢慢退到道场下边了,小雪,你要把晾干的衣服收进屋。小雪听到外婆在说话,左右找找,空无一人,再看看晾衣绳,也是空荡荡的。

太阳慢慢退到小河边了,小雪,你要给妹妹把毛衣穿上。小雪再次听到外婆在说话,跑进屋找毛衣、找妹妹,毛衣不见了,妹妹也不见了,就连刚才跟着的四眼子也不见了。外婆,小雪一着急就喊外婆。

太阳慢慢退到山后边了,小雪,你要把羊牵回家啊。外婆的声音仿佛来自云层,小雪向山坡上跑去,漫山遍野的野棉花正在开放,紫红色的花瓣藏在枯草丛中,像捉迷藏的小姐妹们。

羊群?领头羊呢?外婆,小雪找不到羊群,又开始大声地喊外婆,回应的声音响起,远方的天空红霞漫天。

病人情况危急,要尽快联系家属,专家组会诊,内科主任陈光荣嘱咐。

已经和病人单位联系,马上安排人,淑英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计时表,调试输液管的速度。

一个护士掀开被子的一角,放平小雪的手心,在中指头上扎针抽血放入推车上的化验管内。

苦啊,苦啊,苦啊。布谷鸟藏在树林里叫。每到摘茶季节,布谷鸟就开始叫。

外婆,我也要摘茶,小雪总是喜欢缠着外婆闹。

小雪乖,好好看着妹妹,等外婆把茶卖了,就给你俩缝花衣服穿。

好啊,好啊。来啊,来啊。苦啊,苦啊,小雪牵着妹妹,学着布谷鸟叫。

外婆说,布谷鸟又叫合音雀,不管替换什么词,都能跟布谷鸟叫的声音合上。外婆还说,布谷鸟是一个苦媳妇变的。说有一个小姑娘,家里很穷,姊妹又多,娘也死了,实在养不活,就给一户发财的人家当了童养媳。婆婆性格古怪刁钻,有事无事就拿小媳妇当出气筒。小媳妇死了娘,一心一意想把婆婆当娘,便使足了劲想获得婆婆的欢心——不巧,婆婆就是不待见小媳妇,总是变着花样刁难小媳妇,见棍拿棍、遇刀拿刀,任意打骂。一年遇到大饥荒,家里的苞谷、洋芋……能吃的都吃光了,婆婆就逼着小媳妇上山去挖野菜。种子还未发芽,树还未发枝散叶,青黄不接,根本挖不到野菜,小媳妇蹭到天黑,只好空着手回到家。饿得头昏眼花的小媳妇,跑到水缸边舀冷水喝充饥,婆婆怒火攻心,薅起门背后的锄头,照着小媳妇的头挥去。小媳妇来不及躲闪,摔倒在地,抱头哀求婆婆。我要你装可怜,装可怜,打死你个扫帚星的小东西,婆婆一边打一边骂,直到小媳妇撒手,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中。死了好,正愁没得吃,婆婆找出菜刀、砧板,将小媳妇碎尸万段,剁成肉末,放进了腌菜坛子。一个星期过后,婆婆揭开盖子,准备舀榨辣椒炒了吃,哪知,飞出了一只雀子,撞到了婆婆的鼻子,接着飞出了两只、三只、四只、五只……黑压压的一大群,从坛子里飞出来,向夜色中冲去,一边飞,一边叫,苦啊,苦啊,苦啊。

小雪一边学苦雀子叫,一边想着心事,想着想着,就默默地掉眼泪,她想不明白,婆婆和外婆都是婆,为什么就不一样呢?苦雀子、婆婆、外婆,交替着在小雪脑海里放电影。

外婆,您吃的什么啊?我也要吃,小雪拽着背过身的外婆。

小雪乖,吃锅里炖的白米饭和煎鸡蛋。

不,我就要吃外婆吃的。

好,吃一口,来,外婆喂给你。

小雪张大嘴巴还未合拢,就把外婆喂到嘴的东西吐到了地上。

呸,呸呸,什么气味啊?闻到就想吐。

是葛叶。

那不是猪吃的吗?小雪反问。

剁碎拌上苞谷面蒸熟,也蛮好吃的啊,你看外婆吃,外婆说着把葛叶喂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

苦啊,苦啊,苦啊。小雪皱着眉头,又开始学苦雀子叫。

小雪,小雪。小雪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声音仿佛来自原始森林,缥缈空灵,总是空山不见人。

一束强光射得小雪睁不开眼,小雪踩在白云上,继续踩呀踩呀,总是听到有人在喊她。

是外婆。外婆!小雪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月亮又圆又亮,躲在一棵古槐树的背后。

外婆,外婆,我在这儿呢,小雪从苞谷秆堆中爬了出来。

外婆背起小雪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下,漫天的星星奔涌人间,田野里萤火虫漫天飞舞,小雪伸出手就捉到了一只,尾巴一节一节软软的。

外婆,为什么萤火虫能发光呢?

它是手电筒吗?

要上电池吗?

外婆,您看,它发出的是黄绿色的光,为什么我看到远处飞的萤火虫是蓝色的光呢?

外婆说,小雪这么多为什么,外婆也不明白啊,外婆就是个睁眼瞎呢。

这些书本上都有,小雪要好好上学读书,听老师话,多识字,你到时候明白了就告诉外婆好不好?

小雪双手环抱着外婆的脖子,在外婆的脸上啃了一口老树皮,迷迷糊糊地和外婆说话。

小雪,能听到我的声音吗?谭雯雯坐到小雪的床头边,双手伸进被窝,捂着小雪的一只手问。

你是谁?要赶快联系上家属,患者一直高烧不退,搞不好,会引起多种并发症危及生命,小护士把体温计插进推车的一个玻璃瓶子里说。

我是患者的同事,已经发短消息告知了他的爱人,落地就会回电话,谭雯雯把背着的黄色小坤包放到了小雪的脚头说。

用酒精给患者擦拭额头、腋窝、腹股沟,可以帮助降温,如果能弄到冰块,降温效果会更好。

好的,谢谢!

谭雯雯在护士的指导下,用棉球蘸饱酒精,开始给小雪擦拭。

外婆,小雪像影子跟在外婆的脚边。

我不要紧,你赶快进屋睡觉,小心冻感冒了要打针,外婆蹲下抓一把雪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小雪也跟着蹲下,看着外婆用手捂着肿胀的半边脸。

雪下得很大,外婆的头发上、衣服上全是雪花,菜地里的雪一踩一个大窝。风一吹,竹子上的雪和冰凌,就像放鞭炮,“啪啪啪啪”地掉到了雪地里。

外婆,找医生弄药喝,小雪吸着鼻子央求。

牙疼不是病,不需要弄药,就是上火,吃几把雪就好了,小雪听话,先去睡觉,外婆再次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

雪越下越大,夹有小雨和风。小雪打了个喷嚏,用手背去擦拭鼻涕,满脸的水,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小村子安静极了,连狗都入了梦乡。小雪冻得直打喷嚏,一打喷嚏,就带出了眼泪。

快進屋睡觉,外婆一会儿就来,外婆不停地把雪塞进嘴里。

小雪跑进屋,用毛巾胡乱地擦了擦头发,钻进被窝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身边空空的,慌忙起身跑出屋外,只见外婆倒在了雪地里。

外婆,小雪光着脚板跑到外婆的身边,鲜红的血染红了雪地,外婆,外婆,小雪摇着外婆的身体又哭又喊。

冰块来了,谭雯雯的爱人易诗冬,提着一个绿色的保温桶走进病房。

真是邪了门了,又是退烧针,又是酒精擦拭,一量体温,还是41.5℃。刚刚和她爱人单位联系,说孔总出差去了美国,飞机还没有落地。再要退不下烧,烧成傻子或是引起其他什么并发症来,怎么得了。谭雯雯一着急,说话就像机关枪扫射。

救命是医生的事,你着急也没有用。

说话比放屁还难闻,我俩是穿叉裆裤的辫搭子朋友,孔冤家又不在家,我不着急谁着急,谭雯雯冲着易诗冬发起了脾气。

真不知好歹,我也是心疼你,小心更年期提前,易诗冬把一杯水递到谭雯雯的手里,撮嘴啄了一下雯雯的臉颊。

滚滚滚,谭雯雯把水杯放到床头柜上,从保温桶里拿出一块冰,掀开被子的一角,抬起小雪的细胳膊,放到了腋窝。

师傅,求求您了,您把我送到,我付双倍的价钱——不,三倍,三倍的钱,我送的可是救命的药啊!小雪抱起一包药水瓶,跳出陷入泥坑的车,从荷包里摸出100元钱,迎着车灯递给了师傅。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也不是我不想帮你,你也看到了,前面在修路,到处是泥坑、沙堆、石头、机器,随时都有可能掉进坑里爬不起来,或是撞上大石头,推车事小,车撞坏了也不要紧,就是怕把人摔出个好歹来。师傅把麻木车后退出了泥坑,掉转头说,黑灯瞎火的,你也小心点。

呜——呜——呜——,麻木车再次启动,小雪望着麻木车离去,不自觉地踮起脚尖,身子前倾,张大嘴巴想阻止师傅停下,冷风和雪灌进嘴巴,小雪突然感觉自己像只蚂蚁,在黑色的旋风中旋转,被巨大的无助感席卷。她伸出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五指陷入漆黑中。她闭上眼睛再睁开,依然只有决绝的黑和尖锐的风。大年三十,只有孤魂野鬼还在路上。风像一个醉汉,狠狠地摔打着手里的鞭子,抽在脸上针扎一样疼。

逼上梁山,已经没有退路,救命要紧。小雪抱着药水瓶,横下心,在黑夜里摸索着前行,忽左忽右地走着“之”字,突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原来是一个泥坑,泥水溅到了脸上,小雪顾不上擦,下意识地举起药水瓶,爬了起来,脱下棉袄,裹住药水瓶,口中念念有词,右边是悬崖,掉下去就完蛋了,左边是山和边沟,掉进边沟是不要命的。

小雪想起刚才摔倒的地方,是同学的哥哥被拖拉机撞死的地儿,汗毛直立,心跳加快,浑身直打哆嗦。寒风呼呼地刮,打到脸上,像是响亮的耳光,小雪加快脚步,总感觉身后有人在追,隐隐糊糊,总感觉有一只大手,随时会拍到自己的肩上,或是有一个怪物,会拦腰抱住自己。寒冷的黑夜,同学哥哥的一张脸——凄惶哀伤的脸,投影一样,清晰地在小雪眼前晃来晃去,小雪使劲闭眼、甩头,黑夜如显影药水,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固执地跟着小雪的眼睛转动。

哥哥,小雪求求你了,保佑小雪。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深夜骑摩托车,从医院赶回家,为你还剩一口气的妈准备后事,哪知道,不长眼睛的拖拉机撞死了你,你还走到了你妈的前边。给你办丧事的时候,都不敢放鞭炮,悄悄把你埋了,生怕你妈听见。哥哥,你是孝子,要保佑我啊,我外婆生命垂危,等着我的救命药啊,我的外婆和你妈一样,都是最亲的亲人。

小雪伸出手,抖抖索索地解开棉背褂上的扣子。

外婆说过,走夜路的时候,把衣服扣子解开,火焰高,会赶走孤魂野鬼。每次,小雪说害怕黑夜的时候,外婆都会说,小雪的眉毛浓,熊熊的火焰在燃烧,孤魂野鬼都会被烧死。可她还是害怕,从来就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就是往屋外倒一盆水,也是后退着进屋,生怕有人会从背后袭击。

外婆,您回去吧,马上就要天亮了,小雪伸出手去接外婆背的背篓,外婆就不见了。外婆,小雪一个激灵,眼前出现了幻觉。

外婆说这条路不干净,一路死了太多的人。小雪上初中的时候,外婆总是摸黑送小雪上学,一走就是一个多小时,一直要走到天亮,婆孙俩才分手。

不怕、不怕,就当您还在送我上学,小雪不断给自己打气壮胆。

就知道喊外婆,外婆比亲妈还亲啊,谭雯雯自言自语地把手伸进被窝,拿出小雪腋窝下的体温计,放到眼前,歪着头仔细看了看,嗯,38.5℃。

小幺妹,快筛茶喽。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响起,吓得谭雯雯浑身一哆嗦,手里的体温计差点掉地上。半夜三更的想吓死我啊,雯雯抚摸着胸脯一看来电显示,赶忙接通电话。

喂,终于联系上你了。

抱歉啊,辛苦你们两口子了。

孔总好福气啊,担惊受怕的事也是闺蜜给担了。

回来管我们两口子半个月的饭。

必须的。随时联系哈。

谭雯雯挂断小雪爱人孔总的电话,拿起新买的一条白毛巾,在龙头下一边冲洗一边说,当个老总有屁用,关键时候还是得姐妹上,顺手,倒了一盆温热水,给小雪擦洗脸部,瞧瞧,这大眼睛、小嘴巴,细皮嫩肉的,像白雪公主,屁——冰块来了。“用”字儿还没吐出,易诗冬猛然推门进来,兴奋地叫道。谭雯雯吓得倒退一步,哎呀,要死啊,一拳擂到了易诗冬的身上,能不能不一惊一乍的啊,魂都要吓掉了。嘿嘿,老婆大人交代的任务完成了,我骄傲,老婆大人请看,诗平家冰箱的冰块全都给抠来了,易诗冬一屁股坐到沙发深处,跷起了二郎腿。

少嘚瑟,这是给你表现的机会,谭雯雯打开保温桶的盖子,拿出一块冰,掀开半边被子,放到了小雪的腹股沟。

护士取下输液架上换掉的空药瓶提在手里,从兜里摸出计时表,调整输液的速度。有什么事情,随时按铃或来护士站叫我。

好的。辛苦您啦!

都快天亮了,你也眯一会儿吧,易诗冬劝谭雯雯。

没事,等她完全退了烧再说,你在沙发上先躺会儿吧。半小时后,我再给她量一下体温,简单地给她洗一下,换套干净的衣服。

雪花——飘——啊,小雪张嘴喊起了山歌,高腔高调,“啊”字还没有绕完,就灌了一嘴巴的雨夹雪。呸,小雪吐一大口,继续喊,雪花飘起三丈三尺高啊,呸,再吐一大口,再喊,上搭着独木桥啊,独木桥儿难跳啊……壮胆在黑夜里摸索着往前走,脚下一滑,膝盖一软,重心失衡,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坏了,这次好像是头先着地,小雪伸出手在头上摸,头发上的水顺着脖子灌进衣服里,黏黏的,估计是血。小雪一时半会儿摸不出到底是哪儿撞破了,牙一咬,一只手撑地,起身一半,重心不稳,又摔倒了,棉袄裹住的药水瓶散了一地。小雪把一手的稀泥巴在裤腿上擦了擦,赶紧展开棉袄,在黑夜中,摸索着把药水瓶找到,重新包裹好。再使劲起身,又摔倒了,才发现右脚被什么东西卡住,根本拔不出来。小雪放下棉袄裹住的药水瓶,双手顺着右膝盖骨往下摸,摸着摸着,突然停住,双手一哆嗦,触电般收了回来,心咚咚跳得像擂鼓。

天啦!蛇!又冷、又软、又滑,小雪全身颤抖,血液直往头皮上涌,拼尽全力,闪电般拔出了右脚,抱起地上的棉袄包裹,疯狂地跑了起来。

啪,额头撞到了什么,眼前金星直冒,完蛋,小命要丢啦。小雪再次倒在泥水中,不能动弹。黑夜中,小雪听到自己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大不了就是个死呗。

小雪突然轻松下来,摸着额头上刚刚被撞出的大包说,隔肠子还远,赶路要紧,抱起棉袄包裹,才发觉是个光脚板。

妈呀,自己吓自己,这天寒地冻的,哪儿来的蛇啊。小雪转身去找鞋子,摸回刚才脚被卡住的地方,心情完全放松,发现眼前有一条隐隐的白道,原来是路面被车轮碾压出的辙,刚才摸到的蛇有可能就是一个废弃的内胎,脚穿过内胎陷入泥坑卡到了石头里,小雪顺势往石头缝里摸下去,找到了鞋子。麻木的右脚渐渐还阳、疼痛,肿胀的脚掌,鞋子只能穿进一大半拖着。黏糊糊的东西粘到了手上,是血,小雪顺势一摸,脚腕处撕开了一大个口子,血还在往外冒。她脱下袜子,把两只连在一起绑住了流血的脚腕。

修路的机器横在黑夜中隐隐约约,小雪完全看清楚了。山峰险峻,路陡坡急,这个地方就是有名的黑峰岭,前些年,一个开大货车的师傅,就在这里出了车祸。

腊月二十四,是南方的小年。雪花纷纷,落到结满冰凌的树枝上,像盛开的梨花。傍晚时分,一辆装满货物的大车从黑峰岭的尖上开了下来,一个急转弯后,就是长长的陡下坡,路上一层薄薄的雪,下面就是凌成一块板的冰,带了防滑链的车轮发出碾压的响声,货车惯性大,车速快,师傅轻轻一带刹车,货车就在凌块上打滑。师傅手下一慌,货车就在凌块上弯成了“蛇”,瞬间,冲向了悬崖,轰隆声像放山炮一样震天动地。

雪地里冒出一群人,连滚带爬地冲向出事的地点,疯狂地抢散落的物品,扛起麻袋,横冲直撞,往岩洞里跑。

冲到最前头的猴子直奔师傅和驾驶室。

救救我,救救我,出事的师傅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地哀求。三十出头的猴子愣了一下,小眼睛贼溜溜地扫视驾驶室,捡起一个人造革的黑包打开,把几扎钱麻利地掏出揣进贴身的兜里。

求求你,行行好,救救我,我给你更多的钱,没有咽气的师傅苦苦哀求。

猴子盯着师傅的脸。

我有三岁的儿——子,我爸——妈就——我一个……师傅奄奄一息,讲不出话了。

猴子猛地伸出五指,去帮师傅把双眼闭上说,你还是安心上路吧,手径直伸进了师傅的上衣口袋。

狗日的,好处不能让你一个人得了,骡子冲了进来,揪住猴子屁股上的牛仔裤兜,恶吼吼地叫骂,弯腰去脱师傅脚上的皮鞋。

妈的,说好了,谁先到谁先得,扬起后脚猛踹骡子的脸,骡子晓得干不过猴子,吃了个闷亏,提起皮鞋,转身抢麻袋去了。

黑猫警长来了,快跑。一群魔鬼消失到夜色中。

第二年夏天的一个清晨,猴子开着一辆拖拉机,空车进城拉尿素,经过黑峰岭的时候,一脚刹车,踩到了油门,车径直冲向了悬崖。拖拉机坠毁的位置,刚好是头年大货车师傅出事的地方,猴子摔得粉身碎骨,头找了一个星期才现身。村民们都说是猴子作恶多端,出事的师傅找来了。

给你一张糖纸,小眼睛的男孩盯着小雪直乐。

小雪跳起来抓到,展开水果糖纸,折成蝴蝶,放到鼻子前闻闻,真像采了花蜜一样香甜,谢谢猴子哥。

谁叫我俩是同桌呢。

小雪盯着眼前晃来晃去的小男孩,想不明白,这小眼睛的小男孩怎么会是猴子哥呢?难道他真是孙悟空,有七十二变,可是,怎么就变成了恶魔呢?

成年猴子的脸,童年猴子的脸,在小雪眼前变着戏法。

唉,永远不长大该有多好啊。

小雪抱起棉袄包裹,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锥心地疼。世事艰辛,唯有自我宽慰。小雪脖子一昂,冲着茫茫的黑夜大喊,师傅!今天是大年三十,小女子与你有缘,给你唱一首山歌。

雪花飘啊飘,雪花飘啊飘,雪花飘起三丈三尺高啊,飘一个雪美人更比奴家妙啊。

轰——啪——轰轰——啪啪啪,烟花一个接着一个冲上夜空,炸开,散落。开年的烟花爆竹响起了,冲得最高,散开最大,如牡丹花盛开的是四季富贵。散開如金丝菊的是四季发财。还有锦冠、红灯、莲心、贺新春,错落有致,竞相盛开。

家家户户铆足了劲,要讨个好彩头。烟花把大山照亮,新的一年又开始了,外婆,我回来了,小雪奔跑起来,向燃放烟花爆竹的小村子奔去。

醒了、醒了、醒了!谭雯雯双手握着小雪的一只小手尖叫。

白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小雪半睁着眼,慢镜头一样移动。我这是在哪儿?

医院,昨天你自己来的,不记得了?高烧,一直昏迷,还不停地喊外婆,外婆。

哦,刚才外婆还和我睡一头呢,我俩盖着一床被子,她总是使劲地挤我,挤呀挤呀,我就一直往后退,外婆硬是把我挤到了墙角,把我挤醒啦。

外婆,我是外婆嘴巴里的一口气,她从来就不舍得用力吹一口呢,怎么舍得拼命挤我呢?小雪喃喃自语,把目光转向窗外,阳光穿过正在开放的槐树花照进房间。

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

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

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

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啊亲爱的人啊携手前进携手前进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

……

口哨声再次响起,外婆瘦得像根葵花秆秆,穿件藏青色的对襟褂子,鼓满了风,一根银簪插在发髻上,正在槐树花下,忙着摘花,一串串的白色槐树花像风铃,叮叮当当地在绿叶间晃动。

外——婆!

哦。

小雪想起来啦。

外婆去世已经有二十五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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