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凌
苍旻
一到冬天,人就慵懒起来。傍晚,她独自坐在客厅的电暖炉前,随意切换着电视频道。她的心境随着电视节目起伏,放纪录片时安详平和,出现电视剧的画面时跟着入戏,播放新闻时,她无可无不可地漠然以对。窗子缝隙里有风透入,她将电暖炉调高了一档。这个电暖炉一直搁在饭厅,立冬后移到客厅代替茶几,上面放一个竹质小茶台,四面开火,屋子里便充满了暖意。从立冬到冬至,她每天守着它,烧水,泡茶,喝茶,扔掉茶渣。固定的位置,不变的姿势,日子一页页撕下来,揉成一团又一团废纸,扔在垃圾桶里。
寒冬腊月,草木凋零,小城最高的山峰积下皑皑白雪,一股忠烈的气息从地壳深处升起,远处的山体显得更加斑驳、荒凉,就像她被生活无休止压榨的心,那颗心早已贫血。由于贫血,胸腔里那团肌肉或结缔组织已经干涸,神经组织在无数褶皱的缝隙里微弱地活动。
几年前,她离异,结束了十六年婚姻。和众多的狗血剧情差不多,她的十六年分三个阶段:前三年你侬我侬;中间八年是鸡毛蒜皮的争吵;最后五年无话可说,同室分居,无性无爱。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无视对方。为了两处房产,他们闹到法庭上,这场离婚官司旷日持久且吃相难看。如果说还有什么能刺痛胸腔里的神经,便是五岁儿子的夭折。病中的儿子用微弱的声音喊“爸爸”时,他正在宾馆里和一个女人鬼混。
抬起眼,她不经意地看了看窗外。彼時,夕阳西沉。东南方的天蓝得透亮,白昼最后一缕微光穿透天底,这道外力使云层变幻出几十种颜色,万花筒般细碎地闪耀着。天色逐渐黯淡,她定睛凝望,流动的云犹如砸碎的罗 凌彩色玻璃,瞬间连成一片,又拼接成块。夕光残照,天空忽明忽暗,云层撕裂,黏合,又撕裂,不时变幻形状,如同一个舞者,要跳到极致方才罢休。她也是一片云,但没有这么美,她被自己揉来揉去,肌肤失去水分,白发夹杂在黑发里,发尾干枯得像一把秋天的衰草。
云不停地挣扎,大片天空呈现出渐变的蓝色,冰蓝、亮蓝、水蓝、黛蓝,美轮美奂,再优秀的画家也不一定能调出那么多种蓝色。年轻时,她穿过这些颜色的裙子,连衣裙、腰裙、迷你裙,她是大街上一抹亮丽的风景。云在变幻,中间变得极薄,亮如蝉翼。紫色、橙色、灰色、青色交织的滚边,闪烁着奇幻的金色,从很远处映照过来,在窗玻璃上闪耀。离婚后,她和一个小他八岁的年轻男人相识于旅途,他留在这座小城,他们很自然地住在一起,说好听点叫试婚,不好听叫同居。找了一个小自己八岁的,那段时间走在街上,她总感到背上如芒在刺,仿佛有很多眼睛盯着,说她“老牛吃嫩草”。结果,是她多虑了。单位上有个小女生对她说:“姐姐好时尚,现在时兴找小年轻,比自己小的叫年下男。菲姐和锋哥都和好了,人家还比锋哥大十一岁呢。”菲姐和锋哥?哦,王菲和谢霆锋。她不禁哑然失笑,人家是明星,有用不完的钱。她是蝼蚁,一分钱得掰成两半用。还有那叫什么,年下男?小女生说,这是舶来语,是从韩国流传过来的。
于是她悲哀地发现,离婚、复婚、出轨、同居、未婚先孕,这种事情在过去千夫所指,如今竟成了家常便饭。除了几个熟人想起来聊一聊,几乎掀不起舆论风浪。“破鞋”这个词儿已经从民间字典里抠去了。没有人在意她病了还是痛了,鸡汤文字里“倾听一朵花绽放的阵痛,一片树叶落地的声音”,见鬼去吧!每个人囿于或安于当下的生活,被各种琐事裹挟。一个新生儿的啼哭,一位老人的故去,只要无关自己,谁都没空去在意。谁还管她的私生活呢?你爱干吗干吗去。人们宁愿把关心你的时间用来打麻将、赚钱,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大街上如果有一位老人摔倒,还得掂量一下是不是“碰瓷”,再三确定了才敢去扶一把。人是群居动物,哪怕一句闲言碎语也好,至少说明有存在感。然而,没有。她感到被世界遗忘了。在这个两室一厅的房间里,孤独感从四面八方袭来,她无处逃遁,无处躲避,只能以全身心的力量去承受。
女人一旦交付了真心和身体,想要的就更多了,她不免有些唠叨起来。而男人基本上都是用下半身思考问题的高级动物,“年下男”终于腻烦了,没有留下一句话,在一个下雨天消失了,也就是说,她这个老女人被甩了。没过多久,她偶尔想起“年下男”,除了那头长发,唇边的一缕胡须,他的形象逐渐模糊。于是她换下了枕巾、床单、被套,用洗衣机洗了三次,直到没有一丝泡沫。他们一起用过灰色枕巾上,残留着他在睡梦中流下的口水污渍,再也洗不干净,她便果断把它扔了。然而扔不掉的是这段荒唐,它留存于记忆的某处,像此刻天边那些破碎的云絮,总会在某个瞬间被激发,就像做了一场梦。
玻璃窗把天空切割成一个方块。她继续看天边那片云。持续了一盏茶功夫,暮色犹如一张巨大的丝绸,迅速铺展过来,渐渐吞噬着它,也吞噬着她。蚕食到最后一角时,一小片云还蹭在空中想要反抗,它僵持着,不住地往下压,往低处的山峦聚集,终于释放出最后一束刺眼的光芒。她伫立不动,但她分明也和云与山体交会相融,淹没在茫茫黑暗中。这片黑暗的背后,有一个世界,她在那个世界里兀自挣扎。
她忘了用手机拍照。云像一个过气的青衣,心中残存着梨园精神,要将最后的辉煌贡献给舞台。像一个战士,哪怕四面楚歌,也要有尊严地死去。如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长歌一曲夕颜,人间再无晚晴。云是有生命的,今天的云化为水滴和冰晶,明天又将再度孕育出来,浮游于苍穹,无穷无尽。她也是鲜活的生命,一个人看一片天空,一个人听一曲长笛挽歌,一个人活成自己的背景。
人间有四季,天空也有四季。早晨的天空是春天。中午是夏天。现在是秋天,即所谓“苍旻”。天黑之后是冬天。这种景象,在海拔两千五百米高度的城乡接合部才清晰可见。再高一点,离天近了,天空是苍凉的,好像触手就能摸到,却又触不可及,就像她曾期待过的爱情。如果低一点,便是灰蒙蒙的雾霾,模糊混沌,正如她离婚后的心情。
多年前,她在一个城市经历过地震,是那场天灾的幸存者。她因此看见过地光。和眼前的“苍旻”不同,地光是灾难将要来临的前兆,它的七彩毒舌,能将天空燃成一片惨白,也可以把山体烧得通红,美得诡谲而可怖。眼前这“苍旻”是长空中的秋天,犹如一树突然盛放的樱花,烟火般绽放,又悄然泯灭,预示着明天将是艳阳高照。
她甚至自恋地相信,如此灿美的风景,除了她,不会有人去关注。
日子就这么过着。她不想打开手机,被庞杂的资讯包围。有时她会翻开相册,看儿子一岁到五岁的生命轨迹。看着看着,揉干的心又有了水分,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下来,滴在相册上。她很想再生一个孩子,可是,和谁生呢?那么多年轻人处于“恨嫁”中,她又能嫁给谁呢?她的前夫似乎有做第三者的癖好,总有已婚女人被他吸引,其中一个和他结了婚。而“年下男”却抛弃了她。
她怀念大学时代,无忧无虑。彼时,父母健在,她这个独生子女是掌上明珠。如今,就剩了她一个人在这空漠的世界上。大家都喜欢寻找真相,却时常被虚幻蒙蔽,比如那些烂尾新闻,从始至终,无非就是一场网民的狂欢。她也心仪别处的生活,却像《海上钢琴师》里的男主,挣脱不了内心的枷锁,下不了船。或者像无脚的鸟,只能飞,下地就会死。她也会出去散步,走在一条盲肠似的小路上,左边是标识着“垃圾分类”字样其实没有分类的垃圾箱,右边是永远锁着门的公共厕所,这条路笔直而绵长,看得到尽头,就是走不完。处于方寸之间,每天开窗关窗,难得望一下远处,看一眼天空。对生活与生命的触感呈断崖式下滑,心灵逐渐变得麻木,她不知道自己是成长了,还是退步了。
天已黑尽,长空进入冬天,凉意更深了。她重新坐回电暖炉前。
想起刚才的景,她想去梳理很長一段时间以来混乱的状态。思忖间依稀悟出,人其实不需要活得太明白,活着用不了大而无当的背景,以及太多的外物。值得用双手去抓住的,总是这么近,那么远,所以她的心里才隐匿着迷惘。
上床躺下。如斯的冬夜,与其枯坐,不如早睡,还节约电费。她想在睡梦中拧紧生命的环扣,铆足精神准备投入下一个洪流。她希望自己能满血复活。过往的车辆碾压的痕迹,是一种历练。往后余生,尽管也是独活,但她想经常看看窗外,看看天。她相信,不用走远了,最好的景就在眼前、心里。
朋友圈的他们
微信终于成功地替代了QQ,这是腾讯公司一项奇异而伟大的发明。那个站在硕大地球下的人渺小而孱弱,这个界面的意思是,在宇宙里,哪怕你使出洪荒之力,也无事无补。
朋友圈被各种工作信息霸屏,几十个工作群齐齐闪动,收藏夹里全是不涉密的各种材料。二十分钟不刷朋友圈,就感觉与社会脱节,被工作抛弃,与朋友们阔别了。你说,这是一种焦虑,所以你不喜欢低调,你得不时在微信上露个脸。你说你看过一篇小说《朋友圈·同学群》,讲的是一个想赚钱的功利的人通过朋友圈建群利用同学的事情,读后很佩服作者对生活观察入微的功力。这些现代信息载体,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疏漠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着你认真的表情,从来不看小说的我也想找来读读了。
你说你最讨厌平时没有互动的人,有时突然发一堆信息,全是推销产品让你买买买的。还有些人不时发一则消息过来,看你有没有删除他。我说,遇到这种情况,你就直接删除啊,连起码的信任尚无,还做什么微友嘛?但你十分宽容,对于屏蔽你的人,你不屏蔽,也不主动联系。
那天,你讲了三个朋友圈的小故事。当然在我看来,用“片断”来形容还合适些。
你说,朋友圈发工作的、秀恩爱的、秀生活的、秀自拍的,你统统无感,你感慨的是另一种情况。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朋友圈和手机通讯录里,有了一些头像寂灭,再也联系不上的朋友,他们已经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了。有的是群主,群还在,他却再也不能发声。你保留着他们的微信,最后一条朋友圈就定格在那一天,或许是他死亡的当天,又或者是前日、前几日。生命很漫长,有时又迅疾如昙花一现,还来不及绽放,就彻底凋零了。
你的一位大哥最喜欢在深夜发朋友圈,或是截一张过去写过的情书的照片,给老婆表白秀恩爱;或是年轻时的帅照,满满的九宫格,表明自己也曾年轻过;或是工作情况,他站在大哥的高度赞扬某个小年轻,相当励志。如果此刻去点个赞,他就会找你私聊,天南海北地摆龙门阵,道几次晚安都不理,继续神侃。因为比你年长,不时还要教训你几句。他才华横溢,有些自恋,文学、音乐、摄影、绘画、书法都能往深处聊,你也会向他请教工作上的困惑。有一天,他去世了。最后一条朋友圈睡在病床上,面色蜡黄,眼帘垂下来,再也撑不上去。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发出的图片都微调了光效与色彩,看上去不像是濒死之人。这条朋友圈和他离开的日子,刚好相差两天。后来你才知道,他一直病痛缠身,深夜发微聊天是因为重病侵体,实难入眠。再往前翻,有条朋友圈是“爬最高的山/ 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恋最美的人”。你细细体味他的病情,这几句诗的背后,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走了,儿子将面对新的生活,妻子会继续活着,往后余生,她有了双重生命,有一半是替他继续活着。
你的诗人朋友喜欢在朋友圈展示创作的长文与短诗,字里行间充满了灵魂拷问,对爱与美的一尺丝绒,对生命的三分刀锋。他像一位时间的舞者,用笔在纸上舞蹈。你羡慕和仰望这样的创作爆发力,想请教,人家却从不聊天,更不回复。他的意思是,聊天耽搁时间,看诗读文即可。渐渐地,诗人从每日一更到几日一条,到再也不发朋友圈。你忍不住打听行踪,结果是他自己走了,因为抑郁症。一位熟知他的人对你说:“死比活容易,解脱了。”你说这句话既残忍又通透,生死相隔遥远,生死也在一念之间。
还有一位民间艺人,满屏的各种演出场景,他像明星一样活在灯光下、舞台上,各种采访截屏,光芒四射。你偶尔有事找他,也是几天后才抱歉地回复:“太忙了,没看到。”于是,你每天在朋友圈隔屏观望耀眼的他。次年春暖花开时,他患癌症去世,留下了一个刚出生的小孩。葬礼上,他的母亲哭得撕心裂肺,白发人送黑发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你咬着嘴唇,脑海里不时浮起一个词:春逝。四季轮回,谷雨过了就是立夏,喧闹的人世间少了一位热爱民间艺术的优秀传承人,不算富裕的家庭少了一位父亲和儿子。你翻开他的朋友圈,最后一条微信是儿子降生当天的照片,充满了做父亲的喜悦,离去世的时间,不过短短三十几天。想起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孩子,他悲伤流泪的妻子,你无比痛心。
你用一种悲戚的语调说,打开通讯录稍微梳理一下,再也不闪动的头像逐年增多。走上中年的阶梯,就意味着要时时面临送别,生活中送,微信上送。有的朋友清晨还在群里发早安,下午就脑溢血与你永离。你的歌唱家前辈,连续发了几条在医院看病的微信后,从此便消失了。两年后你才得知,前辈早已去世。还有正值青春好年华的小男生,尚未结婚配,最后一条微信是祝姐姐旅行愉快,自己却在几天后英年早逝,一棵小树才长出嫩叶就不幸夭折,令人唏嘘。
什么都大不过生死,生与死都要有仪式感。你的微友们或火葬,或天葬,无论哪一种形式,都是与人间最后的告别。微信号没有销号,毕竟操作麻烦,他们的亲人有时用这些寂灭的头像在微信视频上点个赞,好像他们又活了过来,乍一看,你悚然心惊。至于手机号码,久未使用,被移动公司重新整合。某天,你接到一个电话,通讯录里是去世的这位朋友,打电话的却是另一个人。
你说慢慢地,会将这些逝去的人一一删除。隔着屏幕,对曾是微友的他们,你并不太了解,他们也不了解你。信息时代,除非生活中走得很近,人与之间粗浅的了解,更多是看朋友圈的内容。那些内容也许是真实的,也许有滤镜的美化加持。但无论如何,手机屏幕的背后都是鲜活的生命,已然寂灭的头像们努力生活过,在永别的时刻,一定充满了对生的渴望。
我对你说,你干脆另开一个生活微信吧,与工作无关,不要加任何微友,那才是你可以做主的地盘。
生命的内里,该有一些新的记忆了。你叹息着。又说,有一段关于冬天的文字,是写给这些寂灭的头像的:
“惠泉湖的波纹上落下雨夹雪,相爱的时间不可思议地融化不见。他想起留在草地上的她,要在痛苦的边缘彷徨多久,才能将记忆抹干净?若相爱的记忆也是雨夹雪,是弄错了季节的迷途雪人,那么即使不悔悟也好,只求能静静消失,在寂寥的草地上留下幻灭。过往的爱情终将被抛到忘却的另一边,但愿能穿过这片空虚的野原。”
我默默地听你倾诉,心里在想:冬天终会过去。
最后,你说,不想再重复“活在当下”这种陈词滥调。你要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早晨自然醒,迎接初升的太阳。夜里枕着星光,安然入眠。闲暇时刷刷微信,让关心你的人知道近况,便是最好。
这也是我的想法。
雨夹雪的天
四季各有其美,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但在空旷的川西高原,二、三月份万物争氧的时候是最难熬的,风刮在脸上跟刀擦一样,缺氧,寒凉,老人和小孩需要特别呵护。这种时候吃火锅最好,四川人有句话:“冒菜是一个人的火锅,火锅是一群人的冒菜。”无论火锅还是冒菜,屋里热气腾腾,屋外风霜雨雪,两种不同的气流凝结在窗玻璃上,就是冰火一重天。
对于缺氧,高原人生来就有抵抗力。但是我最讨厌雨夹雪,这种天气一来,头上的天是铁灰色,远处的天是黑色,“黑云压城城欲摧”,一半的山体被雾气淹没,风里夹着雨,雨里夹着雪,雪里夹着尘沙,气压一低,含氧量就低,头痛,胸口堵得慌。每当雨夹雪的时候,我就希望有人能约我去吃火锅或冒菜,或者我约别人。如果朋友们都没空,那就自己下厨做连锅菜,俗称“连锅子”。火锅底料用油炒一下,加一点郫县豆瓣,放入葱姜蒜爆香,熬汤,放入肉片、小菜、粉丝,热辣辣一锅,吃出汗水来,心里就顺畅了,头也不那么痛了。这是一道治愈的菜。
不喜欢雨夹雪还有两个缘由。
读初中时,有个同学叫次仁,藏名,长寿的意思。一个身材瘦小,脸色蜡黄,眼睑浮肿,脸颊和鼻翼两侧长满了雀斑的女生。她成绩不好,从上一届留级到我们班。由于个头瘦小,老师叫她小次。
小次两岁多就没了亲妈。后妈特别霸道,是个扯横筋的恶人,对自己生的儿子好,对小次极其严苛。她爸爸是个搬运工,老婆死后续娶这个女人,又生了个儿子,每天收工回来,只要有半斤酒、一盘花生米,就是天塌下来也不管,小次等于是自生自灭。我们复习功课的时候,小次要生火、做饭、扯猪草、喂牲口。星期天,我们玩翻了天,她得去放牛。寒冬腊月,就没见她穿过棉袄。手上的冻疮肿得跟馒头一样,面上还溃烂着,指节上尽是裂口,到了夏天还有裂口。那时物资匮乏,暑假里辣椒大量上市时,她要切几十斤辣椒,晒干了,一家人好在冬天吃。裂着口的手有多痛,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和小次同住在一条街上。一天下午,雨夹雪,天气阴冷,街上少有行人来往。不知咋了,后妈把她从家里拖到大街上打,一面骂着,让她去死。一条街的人都听见了,有人出来劝,后妈觉得伤了面子,打得更凶,便没人再敢劝。小次像一头瘦瘦的猪滚在泥地里,脸上沾着喂牲口的汤料和泥,先是号哭,哭得惊天动地,直到最后终于没了力气,后妈还嫌不够,又踢上一脚。我们一家人吃着热气腾腾的面片,爸妈不住感叹:“造孽啊,这女娃儿当真可怜!”又看一眼我,“自己对比一下,看看你有多幸福!”第二天上学,小次睁着一双熊猫眼看黑板,之后一个多月眼眶还是乌青的,就跟雨夹雪时天上的黑云一样。
转眼放寒假,快过春节了,小次眼眶上的乌青终于淡了。又是一个雨夹雪的下午,特别冷。本地传统,过年要吃长面,年前就要做好,放在通风处阴干。那个年代,县上只有一家面房,大家都在那儿做面。小次一大早就去排队,一直排到下午,好不容易做完,师傅把面整齐地码进她的背篼,叮嘱她小心背好。不料,刚刚走出面房,背篼的一根绳索断了,小次背上一松,长着冻疮的手没有抓住绳子,一半的长面打翻在地上。小次顿时傻了眼,还没等回过神来,后妈已经从街头下来,抬手就是清脆的“啪啪啪”几耳光。小次的脸立马肿胀起来。后妈恶狠狠地骂道:“今天晚上不准吃饭!”看热闹的人瞬间围了一圈。小次颤抖着去捡地上的长面,湿漉漉的面沾上了泥土,怎么也抖不干净。旁边的人好心劝道:“不要紧、不要紧,可以喂牲口,不算浪费。”后妈说:“喂啥子牲口,你自己把它吃了,一根也不准剩!”小次羞愧地哭着,突然看到了人丛中的我,她立即止住了哭泣,像是横下心来似的,默默地把断了的绳索打了个死结,背篼歪斜在单薄的小脊梁骨上,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去了。从那以后,即使在一个班上,小次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看到我总是低着头默默走过,直到毕业。而我始终难以忘怀那个雨夹雪的下午,阴沉沉的天遍布乌云,强硬的北风吹在脸上,雨中夹带着雪珠子与沙子。比天气更冷的是那个后妈凶恶的脸,小次忧郁悲伤的眼神,还有挂在脸上的泪珠。每当黑云压城雨夹雪时,小次冻疮上的血,她的哭声和泪水,便在眼前浮动。
娇贵的孩子病痛多,粗放的娃儿像头牛。小次像一根杂草,在雨夹雪中长大了。中考虽然落了榜,上天也算眷顾了她一回,县上招工,她成了一名行政工勤人员。几年后,后妈死了,她嫁了个本地人,生了两个孩子,还是一儿一女,很圆满。她叫“次仁”,名字长寿,人短命,没等到两个孩子长大,就突发脑溢血去世了。走的那天,天气很好。我得到消息时,是在一个雨夹雪的晚上,窗子受到风的震动,呜呜直响,寒气逼人。小次走了不到三个月,丈夫又结了一个媳妇。活着的人始终要活着,只是不知道这个新一代的后妈对她的一双儿女究竟如何。
还有一个原因。我妈在的时候,每逢雨夹雪,喜欢做包子。她包包子的手艺很好,圆的那种,十八个褶子,既规整,又漂亮。馅儿的种类也多,猪肉馅儿、芽菜馅儿、粉条馅儿、白菜馅儿……花样繁多。最好吃的是牛肉馅儿的,一口下去,皮薄、汁多、肉嫩,像吃蟹黄包一样,得用碗接住,喷香可口。顶着风雪下班回家,一脚跨进屋里,肉香四溢,就知道妈妈又做包子了。打一碟蘸水,切一盘泡菜,烧一壶清茶,热气腾腾地吃着包子,听她不厌其烦地嘮叨:“慢点吃,不要烫到喉咙了。”心里溢满了温暖和幸福。妈妈走后,我们还是要做包子,样子可以包得像,只是再怎么调馅儿,也无法复制那种独特的味道。
从此,在雨夹雪的鬼天里,妈妈的笑容、叮咛,她做的包子,小次哀苦的人生,全部化成清晰的忧伤,在心间涌动。除了头痛胸闷,还有甩不掉的孤独感,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黑洞,风从缝隙里灌进来,一股寒气夹在骨子里,不吃点辣的东西,压不住。
新冠疫情肆虐期间,宅家追过一部韩剧《天气好的话,我会去找你》。一个发生在冬天的故事,人物内心的隐痛,在漫长的冬季被缓缓剥开,春暖花开时,所有人都得到了治愈。
季节是自然现象,是人赋予了它情感,于是季节也变得有感情起来。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支离破碎的记忆残片,都有不可对人言的伤痛。总有一个季节,一种天气会触动人心。随着季节的更替变化,我们遗忘,忆起,又遗忘,自己去熨烫岁月的折痕,四季轮换的过程,就是自我愈合的过程。
在季节的深处,对我们在意的人说一句“天气好的话,我会去找你”,已是丰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