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伟
据媒体报道,2022年11月30日,尼日利亚曾出台一项新政策,规定今后全国小学阶段的课程都改用母语作为唯一的教学语言。从中学开始,母语与英语结合进行教学。然而,由于教材编写和教师招聘的任务艰巨,导致新政的实施极具挑战性,所以,关于此项政策的实施细节和具体时间表至今尚未公布。此前,该国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用本族语言教学,四年级起主要教学语言则为英语。
尼日利亚是非洲第一人口大国,人口逾2亿,约有250个民族(部族),是非洲民族成分最复杂的国家之一。在该国族群构成中,豪萨–富拉尼族、约鲁巴族、伊博族人口最多,分别约占总人口的29%、21%、18%。三大族群在政治、经济及文化实力上相近,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均势。
与民族构成复杂直接相关的是宗教信仰的多样性,尼日利亚的人口中,约50%信奉伊斯兰教,约40%信奉基督教,约10%信仰本土宗教。其宗教格局呈现出“地域—民族—语言—宗教”高度关联性。在北部的豪萨–富拉尼人聚居区,伊斯兰教占主导地位;南方则主要流行基督教,其中,西南部约鲁巴人聚居区传统上受基督教新教和英国圣公会影响,东南部伊博人聚居区主要是罗马天主教的活动范围。自独立以来,由于族群冲突和宗教矛盾造成的持续内斗使该国近半数的民众处于贫困状态。
民族众多也不可避免造成了语言繁杂。尼日利亚目前共有500多种语言。根据使用者的数量、分布和功能以及在教育中的作用和官方的接受度,排前三位的民族语言分别是豪萨语、约鲁巴语和伊博语,使用人口约占全国总人口的三分之二。这三种语言中,通行于该国北部的豪萨语发展最充分、影响最大、使用者最多。此外,它在尼日尔、贝宁、加纳、喀麦隆等国也被广泛使用,既是西非地区公认的商贸交际语,也是非洲最重要的本土语言,仅次于北非的阿拉伯语和东非的斯瓦希里语。约鲁巴语使用于该国西南部和临近的贝宁、多哥、加纳、塞拉利昂等国。伊博语主要流行于该国东南部。需要说明的是,豪萨语属闪含语系乍得语族;约鲁巴语和伊博语虽同属尼日尔–刚果语系,但前者属科尔多凡语族,后者属大西洋语族,三者系属不同,差异较大,无法互通。其他民族语言使用人数则多寡不一,多则逾百万,少则不足百人,但均属低阶语言。
地位最高的英语是在16—17世纪随英国殖民者的入侵而进入尼日利亚,起初是商人和传教士在贸易和宗教领域使用,后来逐渐渗透至教育领域和新闻界。1960年尼日利亚独立以后,由于深受殖民背景的影响,英语仍在大多数社会领域使用,特别是在行政和教育领域。这使得尼日利亚长期受西式教育的精英群体对西方世界具有天然依附感。
如今,作为尼日利亚的官方语言,英语仍具有很强的实用性(工具价值),主要用于行政、司法、教育、媒体、国际交流中。作为一种中性语言,英语有利于打破该国的语言藩篱,有利于族群团结,优势明显。然而,该国目前仅有不到20%受过良好教育的尼日利亚人能够熟练使用英语。
尼日利亚皮钦英语又称克里奥尔语,意为混合语,它保留了英语的语法特征,同时融合了本土语音、词汇和句法,用于底层社会的日常交流。由于其发展不充分,词汇有限,在上层社会眼中,这种本土化的英语是变异后的低等语言,难登大雅之堂。
上述语言在尼日利亚社会各领域中作用不同,功能各异,可用下图归纳。
在多民族、多语言的尼日利亚,语言问题复杂敏感,三大语言之间竞争激烈,同时,三大语言和其他少数民族语言同样也存在竞争。关于尼日利亚究竟应以何种语言作为具有法律地位的“國语”,学者们提出了多个解决方案,包括“瓦左比亚方案”(Wazobia)、民族语方案、世界语方案、斯瓦希里语方案、英语方案和皮钦语方案。
“瓦左比亚方案”出现在20世纪80年代,术语“Wazobia”由约鲁巴语“wa”、豪萨语的“zo”和伊博语的“bia”组成,三个词的含义都表示“来”。这种方案主张利用现存的语言组合出的一种全新语言作为尼日利亚的国语。但事实证明,“瓦左比亚方案”只是一种取悦三大主体民族的折中方案,它不仅忽略了众多少数民族的语言,还使尼日利亚的语言问题更加复杂化,于事无补。语言的产生不仅需要满足情感需要,还要符合语言使用习惯。此方案采用人工创造的语言,未经实践检验,没有现实基础。此外,它来源于尼日利亚的原有语言不可能如预期的完全中立,所以该方案最后只能无疾而终。
民族语方案认为国语应来自主体民族语言,即豪萨语、约鲁巴语和伊博语三种语言。理由是这三大语言无论从影响地域还是使用人数上都具有相当规模,且语言标准化程度较高。但事实证明,这些语言并不具备凝聚国内所有族群的力量。相反,选用某一种民族语言往往意味着对使用其他语言的民族的忽略或歧视,可能会引起他们的不满,加深族际裂痕。反对者认为三大主体民族语言占据尼日利亚语言领域的主导地位时间过长,加强了主体民族的优越感,加剧了该国“三足鼎立”的局面。他们主张从尼日利亚众多的少数民族语言中选择国语,以结束主体民族语言之间长期对立的状况,也使少数民族有更强的国家归属感、认同感和参与国家事务的责任感,但究竟选择哪种少数民族语言作为国语一直未果。
世界语方案和斯瓦希里语方案建议推广世界语和斯瓦西里语,认为规范的语言可以克服民族间因语言差异带来的交流障碍,有助于民族团结,然而前者系人工语言,没有母语者,后者虽是非洲本土语言,但仅在东非流行(原是东非地区的商业交际语,现已成为坦桑尼亚、乌干达和肯尼亚的官方语言),在西非国家缺乏使用基础。因此,这两种方案都脱离了尼日利亚的社会、历史和文化背景,理想化色彩过浓,难以实行。
英语方案主张将英语作为尼日利亚国语,然而对此的分歧和争论一直未停止过。支持者表示,英语在该国行政和社会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是殖民主义者留给该国最大的一笔遗产,作为一门全世界通用的语言,英语不仅能够满足科技方面的需要,而且在国际交往中畅通无阻。尼日利亚没有任何一种本土语言可替代英语。反对者则认为,英语是殖民主义者带给尼日利亚的外来语言,只是国内精英阶层掌握的语言。
皮钦语方案主张推广皮钦英语作为尼日利亚的国语。理由在于该国教育水平落后,存在大量文盲,能真正流利地用标准英语表达的人并不多,多数人说的英语其实是“尼式皮钦英语”。这种简易、中立、亲民的语言虽被尼日利亚社会广泛使用,不代表任何族群的利益,但其规范化程度乏善可陈,难以作为正式语言。
事实上,尼日利亚的语言状况也是众多非洲国家的缩影。由于历史和民族原因,非洲国家语言现状普遍是双语或多语,其语言政策一般可归为四类:一、当地民族语作为唯一官方语言,如阿尔及利亚和埃及的阿拉伯语、坦桑尼亚的斯瓦希里语;二、当地民族语和外语(指原宗主国语言,下同)共同作为官方语言,如肯尼亚的英语和斯瓦希里语、布隆迪的法语和基隆迪语;三、外语作为唯一官方语言,如刚果和塞内加尔的法语;四、多种外语作为官方语,如喀麦隆的法语和英语。这四类语言政策实际上涉及语言规划的四个概念:一、语言同化:这是语言规划中最常见的一种模式,指人人都会说、会用本国的优势语言,从而让优势语言的地位更突出;二、语言多样化:倡导多种语言在社会中并存;三、语言国际化:这是一些前殖民地国家的语言规划思想,指选择一种国外的通用语言作为官方语言或教学用语;四、语言本土化:指选择一种或多种本土语言作为交际工具和官方语言。
面對国内的语言困境,尼日利亚出于统一国家文化的考虑,采取了折中的办法:将英语作为国家的官方语言,同时把国内几种主要的部族语言宣布为官方语言,实行多语制。这样做虽有利于提高本土语言地位,保护民族文化,增进国民认同,但也不可避免地带来繁琐不便的困扰。
历史和现实都证明,语言并不仅仅是一种交际工具,它对民族文化、民族团结、民族和国家认同都至关重要。语言问题处理得当可以促进经济发展和社会安定;反之则可能引发民族问题或社会骚乱。语言规划的目的是为社会政治服务。在制定语言政策时,政治、经济、社会、民族、文化、宗教、科技等因素的重要性往往超过语言本身。因此,在尼日利亚这样民族成分复杂的国家,以本土的民族语言完全取代原宗主国语言或确定某一种民族语言为国语都绝非一朝一夕能完成的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