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位峰
雨后,黄昏将至,叶玲蹲在中港琦琦炒饭馆前,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蛋炒饭,突然瞅见八分山上的一缕火烧云。叶玲惊诧于火烧云的惨艳,她站起身,远远眺望。那一刻,隐忍已久的泪水蓦地流出,滴落碗中。
叶玲的故乡,大山连绵起伏,仿佛山叠山,夏季一落雨,这种景象很常见。叶玲的印象里,在坊城她是第一次看见这景象。叶玲回过神,感觉喉咙被噎住了,便捶着胸,跑去旁边副食店买了瓶绿茶,猛灌一口。她擦著脸上的泪痕,缓了口气,继续吃饭。叶玲觉得,蛋炒饭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她吃过牛肉粉,那是她来坊城的当天,舅请客,十四块一碗,碗里不到十片肉。她觉得,牛肉粉是属于坊城人的奢侈早餐。
吃完炒饭,叶玲小口抿着绿茶。买绿茶她花了三块钱,这钱是额外支出,现在她要慢慢品尝这瓶绿茶。
有人拍车门。周围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对面的车群,那里停着几辆待客面的(一种未办理运营执照的黑车)。叶玲看看旁边几个面的师傅的表情,愉快地站起来,走向自己的长安旧面包。长安旧面包经不起击打,叶玲急急地说,别拍了,别拍了!
你的车?拍车门的是个年轻人,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T恤。叶玲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对方瓜子脸,小平头,细胳膊细腿,特别是脖子,又细又长,如果是个女人,可称作天鹅颈,但长在男人身上,那就是另一种称谓了。
天鹅!叶玲脱口而出。
什么?细颈问。
没什么。叶玲笑了笑,仰头喝光瓶中的绿茶。
去河泗吗?细颈又问,多长时间能到?叶玲有些犹豫,她没去过。细颈说,有事?叶玲想了想说,晚上九点半还要去一中接下晚自习的学生。细颈说,到河泗只要四十分钟,来回也就一个半小时,耽误不了你接客。他把“接客”二字咬得很重,说完嘎嘎笑起来。叶玲可能没听懂,抑或是没在意,总之,她的意识未做停留,车费多少?细颈考虑了一下,手一伸,五十。那算了吧,一去一回油钱都不够。叶玲说完作势欲走。细颈忙说,那加点儿?叶玲站住身子,加多少?细颈打量着她,又想想,加三十可以吗?叶玲没去过河泗,路程远近把握不准,不过能讨价还价到八十兴许差不多,大不了少赚点儿,应该亏不到哪里去。她不放心,想打电话问舅,刚拿出手机,细颈便催促起来,跑不跑?快点儿定,我赶时间,不行,我找其他面的啦。叶玲想去了就回,不过一个半小时,不耽搁接学生,那就跑吧。上车前,叶玲抬头,山顶的火烧云还在,惨艳依旧。
出坊城,过关山桥,十分钟后,长安面包车行驶在107国道上。下午的一场雨把路面刷得一尘不染,缎带般向前伸延,天将黑未黑,许多迎面而过的车辆都开了车灯,有的甚至打了远光。叶玲自觉视距尚可,加上这辆车电瓶损耗严重,就没打灯。国道虽窄,但路况好,就连驾驶座旁悬吊的红穗也只是轻微颤动。她最担心路面颠簸,一颠心就一颤,这二手面包车经不起折腾。悬吊的红穗上有块毛泽东像章,晚霞偶尔会扫中像章,然后反射到叶玲的面部,有种幸福和满足感洋溢在她的脸上。这是叶玲买的唯一一件车内饰品,每天出车前都要擦拭一番,她的诉求渺小而卑微,只是希望毛主席能保佑自己平安回家。前面有个路口,坐在副驾座上的细颈突然睁开眼,手一挥,说,左拐。叶玲未及细想,立即打方向盘,车开上了左边的道路。
天黑尽,叶玲不情愿地打开车灯。一条碎石路掩在两边疯长的杂草间,仿佛看不到尽头。车剧烈颠动,悬吊的红穗左摇右摆,碎石子在车轮下呻吟,面包车发出各种嘶鸣。叶玲一边心疼车子,一边紧紧握着方向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开了一会儿,猛地,头顶高架上一辆高铁飞驰而过,轰隆隆,轰隆隆,碎石路瞬间被劈成两半,一段在这头,一段在那头。叶玲的头皮一奓,心里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所幸没多久,车上了另一条水泥路,再往前,隐隐有鞭炮和哀乐声传来,前方是一个村落。叶玲侧过头问,还有多远?细颈向车窗外看了看,没到。叶玲问,什么时候能到?细颈有些困,闭着眼含含糊糊地说,快了,快了。叶玲暗自后悔接了这单活儿,她用余光瞟了一眼细颈,然后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舅,是我。
送客去河泗。
河泗远吗?
车费八十够吗?
还没到。
快点儿的话应该不耽搁。
……
叶玲厌恶地扫了一眼细颈,胸口有团火在燃烧。
三年前,一个初夏的夜晚,十八岁的叶玲拎着一个胡乱塞了几件衣物的旧尼龙袋,接过哥哥匆忙递给她的钱,慌慌张张地冲出竹楼,借着星月微光,仓皇逃出了那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山村。从山里到县城约莫四十里地,她硬是走了一夜的山路,一路上蚊虫叮咬,脚都磨破了皮,汗水和朝露在夏夜与晨曦间交替流淌,黏糊糊,湿漉漉。天亮后,到达县城长途汽车站,她把手心里几乎捏出水来的一百块钱递给售票员,买了一张去坊城的车票。等车的间隙,看着来去匆匆的旅客,啃着馒头的叶玲突然泪水盈眶,一股孤愤感油然而生,她紧紧攥住车票,心里惶恐不安。
车到坊城已是夜半,叶玲顾不得饥饿,一下车,就在车站旁的商亭里找了部电话,可拨了几次都没回音,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记错了舅的手机号码,她心里急成一锅粥,越急就越拨,越没回音就越急,最后,还是店主人过来制止了她。女店主问,姑娘,忘了电话号码吗?叶玲只是哭,不说话。女店主说,姑娘,别急,仔细想想,说不定就记起来了呢!叶玲止住哭泣,又拨了几次,可依然没有拨通。这下,叶玲彻底死了心,她抹干泪水,提着行李,一个人默默走到车站前的台阶上,坐下。想着这一天一夜的遭遇,像是一幕还没开始就已结束的滑稽剧。想着想着,叶玲闭上眼突然笑起来,她的笑显得很突兀,路灯掩映下,蛇一样扭曲。姑娘……叶玲一睁眼,女店主手里捧着一桶泡好的方便面,香味四溢。吃吧,女店主笑着说,吃饱就不伤心了。叶玲迟疑着缓缓地接过热气腾腾的方便面,在确认了女店主的意图后,手中的塑料叉子在方便面里快速翻搅起来,面条一根根吸进嘴里,滑向咽喉,胃口一开,饥饿感如同宣纸上的墨滴,一点点,一片片,洇散开来。很快吃完面,缓过劲,她站起来想向女店主道谢,可守商亭的人已换成了一个男人。这是叶玲来坊城的第一顿饭,想不到竟是一桶方便面,她拿着面桶,一时间怅然若失。她想离开车站,可到哪里去呢?住店,没钱;去舅家,找不到地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想想,还不如在车站外等,说不定舅能找到她。黑夜里,叶玲抱着尼龙袋,靠着车站前的圆柱子坐下,迷迷糊糊昏昏欲睡。初夏的夜晚没有想象中的闷热,偶尔会有一丝风扫过来,有股意想不到的舒适感。叶玲不知不觉睡着了,梦中偶尓会抽搐两下,那是对白日里担惊受怕的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叶玲……有人叫。她没听清,仍睡。叶玲,叶玲,我是舅。叶玲睁开眼,天微亮,一个黑瘦的男人站在晨曦里。叶玲抹了把梦里的残泪,鼻子一酸,几乎又哭起来,舅,你怎么才来呀!舅木讷地望着她,只是笑。
水泥路窄得连错车都困难,叶玲知道这是村村通道路。哭声和哀乐声越来越近,叶玲总觉得快到了,可细颈没有叫停的意思。叶玲看了看手机,时间显示是七点五十二分,她想如果细颈这时下车,自己还来得及去接一中下晚自习的学生。事实上,此时的长安旧面包只能载着一言不发的细颈,默默穿过村落,在黑暗的水泥路上孤独前行。
道路往前伸延,车又走了几分钟,一片平整的开阔地出现在眼前,如果不是猛地看见了开阔地上的石碾子,叶玲并未意识到这是一个打谷子的禾场。车穿过禾场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停!叶玲一个急刹,吊挂的毛主席像章剧烈抖动,她心里舒了口气,下意识地瞄了瞄手机上的时间,八点整。
车停在禾场上,应急灯一闪一闪,叶玲等细颈付账走人。她问过舅,夜晚到河泗的价格是一百二十元,这单生意她明显亏了,亏就亏吧。细颈坐在车里,看着村落的灯火,一言不发,他没有下车的意思,坐在车里摸出一支烟,点燃。车灯闪烁了一下,黑夜的烟雾浓得仿佛化不开,它围绕着车身,带着让人捉摸不定的神秘色彩。
叶玲等了一会儿,感觉细颈没有下车的意思,便转过头说,麻烦你把账结了。细颈依旧坐着,不吱声。她提高音量,我还要赶回坊城接学生呢!细颈一惊,回过神来,噢了一声。她看见细颈把手中的烟蒂弹到车窗外,赤红的烟头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落在禾场上,溅出些许火花后熄灭了。细颈莫名其妙地对她笑笑,然后递过来一张纸币。她接住,借着忽明忽灭的灯光,感觉这张纸币面值是五十。黑夜里,叶玲听见细颈开车门和脚踩在禾场上的声音,她猛一推门,冲下车,站住!
天麻麻亮,叶玲和舅坐在早点摊旁,晨雾笼罩在二人身边,氤氲一气。端上的是两碗牛肉粉,红油、麻椒、酱牛肉和白亮亮的米粉拌在一起,舀上一勺汤汁,一股浓郁的麻辣鲜香直冲味蕾。叶玲深吸一口气,吃之前,她目测了一下牛肉有几片。叶玲问,舅,这牛肉粉多少钱一碗?舅看着她笑着说,十四块。叶玲暗自咋舌,她亲眼看见摊主的手在舀牛肉时习惯性地一抖,勺里的牛肉片片可数。叶玲突然对这碗牛肉粉产生了畏惧感,她夹住一片牛肉,心里诚惶诚恐。叶玲想,自己上山割一天的猪草,估摸着也赚不来这碗牛肉粉。这顿早饭,叶玲吃得索然无味,倒是昨晚的那桶方便面,让她念念不忘。
现在,叶玲坐在舅家的沙发上。这是一个三居室,室内布置比较简单。叶玲的舅妈,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女人,抱着一只猫,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着她。叶玲坐立不安,舅站在沙发旁不停地搓手,隐隐有汗沁上脑门。叶玲?叶玲点点头。多大了?十……十八。高中毕业?叶玲又点头。考上大学了?叶玲说,没……没上。没上?没钱吗?叶玲不由自主地点头。啧啧啧……舅妈坐在沙发上抚摸着胸前的猫,看叶玲仿佛也像一只猫。可怜的孩子。她盯住自己的丈夫面无表情地说,你大姐也真是的,看把小玲都逼成什么样了。她想去安抚叶玲,手刚伸出来又止住,叶玲条件反射般一躲。她仰了一下脖子,哈哈大笑起来,颈上露出一坨晃眼的白肉。她继续问,听你舅说,你学习成绩不错?舅在旁插话,在班上是前几名。叶玲想说什么,可看到舅的表情,只好点点头。她翻着白眼,我问话要你插嘴?舅低头,不作声。她站起来,一边摸着猫,一边瞅着叶玲和自己的丈夫,她怀疑二人在说谎,却又无从确定。她的目光里夹杂着鄙夷不屑,看叶玲如此,看自己的丈夫也是如此。
整个夏天,叶玲都在给读初二的表弟补课。表弟其实是个乖孩子,只要注意力集中,叶玲辅导的大部分功课他都能学会。叶玲非常感激舅,她明白,给表弟补课是她能留下来的唯一理由。到了八月底,舅决定让叶玲去学开车,舅妈一听不仅要交学费还要出钱给叶玲买车,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后来,舅解释这些费用由叶玲开面的后分期还,舅妈还是绷着脸。直到叶玲保证,学车的费用和买车的钱不仅分期还,还算利息时,她的脸色才转阴为晴。她的笑容无比灿烂,小玲,放心,你开面的挣的钱,我和你舅一分都不要,全给你存着,以后出嫁用。叶玲低着头未回答,只在心底冷冷一笑。
叶玲和细颈一言不发,对峙着。
初夏,乡野里不太热,蝉鸣和蛙叫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四野竟有那么一丝静谧。面的停在禾场上,车灯一闪一闪,他们各自的脸在明暗间转换,旁边那个石碾子的青白晶体发出淡淡荧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你想怎樣?
你给的车费不够。
我只有这些钱,要不下次补给你。
不行。
我真的就这些,不信你看。
我不管。
怎么办?没有就是没有。
叶玲呆呆地站着,胸口剧烈起伏。汗从额头滑下,头发黏在脸部,有几根甚至黏在眼睑上,有些痒,有些难受。她想去关车灯,这样可以省电,可她不敢离开,怕一离开细颈会跑掉。她被细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困扰着,她能怎么办?搜身?撕扯?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不能就这样算了。
细颈央求道,姐,让我走吧,你看……他指指远处若隐若现的灯火,我老家就在那里,你行行好,让我回家取钱再给你。叶玲说,谁是你姐?让你回去,鬼知道你还来不来?细颈说,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取?叶玲冷哼一声,给钱,其他没得商量。细颈双手一摊,你如果这么说,那我真没法子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叶玲不说话了,她感觉细颈身上有钱,说不定逼一逼他会把车费补齐。双方进入僵持阶段,这个局面显得很吊诡,以细颈对地形的熟悉,赖账逃跑应该不难,叶玲大概率追不上,可他没跑,不仅没跑,还选择和叶玲对峙,他甚至面向灯火处,眯着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叶玲也有些鬼迷心窍,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黑夜里,亏就亏吧,日后找补回来就是了,可不知为何,她就是不甘心。沉默间,车灯一闪,叶玲猛地看见细颈的眼一睁,她心里咯噔一下。
叶玲开始跑面的。舅带着她穿梭在坊城的大街小巷,了解路况,掌握车费行情,最重要的是如何与乘客打交道。半个月后正式上岗,当月叶玲挣了四千多。她把钱分成三份,一份按月还舅的购车款和利息,剩余的留下五百元生活费外,全部寄给了深山里的哥哥。舅妈收钱时,数了两遍,满脸狐疑,怎么才这么点儿?叶玲说买车款加利息,就是这么多,还有些钱寄给了哥。舅妈板着脸,不是说好全交我保管吗?叶玲说,寄回去的钱,是给哥娶媳妇的。舅妈脸上的肥肉在抖动,这是什么话,存我这儿不是一样吗?叶玲不作声,低头看鞋面。舅妈又质问了几句,叶玲沉默以对。几次三番,舅妈知道占不到什么便宜,便对丈夫说,你这外甥女,脾气臭,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舅不言语,赔着笑脸,他那张脸又黑又瘦。
有了收入,叶玲对生活恢复了些许信心。她的一切心思都用在跑面的上,每天出车十几个小时,渴了喝自带的白开水,饿了啃口面包,有时犒劳一下自己,会去买碗蛋炒饭或是三鲜粉。她不愿回舅家,她不想看舅妈的脸色,更不忍看舅妈对舅的轻蔑和不屑。有时跑完夜车,为了不影响舅舅一家人休息,她甚至选择在车里过夜,那样的夜晚她身心放松,无所顾忌。座椅放平就是一张床,躺下来,仰望着星空,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天地被营造出来,她在这个独特的世界里遨游、遐想,度过了许多难眠之夜。舅知道她在车里过夜后,没说别的,只叮嘱她注意安全,无论如何车都要开回小区再休息。
叶玲性子倔,认死理。刚开面的那会儿,因为车资,与一个乘客起了争执,她说没钱别坐车。那乘客也不是善茬儿,说,你个开破面的的,凭什么教训我?她恼羞成怒,开面的怎么了?开面的就不是人了?有本事你别坐!乘客不甘示弱,不坐就不坐,有本事你把我送回去呀!叶玲当即把十块钱甩在乘客身上,不等乘客反应,掉转头,把车开回了起始处。为这种事,舅找她谈过几次,叶玲知道和气生财的道理,可性格使然,她总也改不了。
叶玲每月雷打不动地往家里寄钱,来自家人的责备渐渐停歇。叶玲经常和哥哥通电话,这是她与小山村的唯一联系,山里信号不好,有时能聊许久,有时喂一声就断了,这都不打紧,只要通了话,她的心情就是愉快的。那段不长也不短的日子,叶玲像飞出深山里的百灵鸟,在钢筋水泥浇铸的城市里梦一般地自由翱翔。
细颈嘀咕了一声。叶玲问,什么?借着闪烁的车灯,她发现细颈在笑,那笑有些莫名其妙。细颈说刚才给她的五十块钱是假的,他说得很慢,慢得生怕叶玲听不清。叶玲不说话。不信,不信你拿出来看看,不过我猜你不敢。细颈的语气里有挑衅的成分。叶玲盯着他,手从上衣口袋里抽出来,手指在纸币上摩擦,凭手感这钱不是假的。叶玲心里松了一口气,同时,手一空,五十元已经到了细颈手中,确切地说钱被细颈抢走了。叶玲一惊,来不及多想,向前一扑,将转身欲跑的细颈扑倒。两人在禾场上滚作一团,叶玲觉得细颈是个体格柔弱的家伙,在她的压制下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基于这个判断,叶玲的双手一直在搜寻那张五十元纸币,她忽略了一个致命的细节,因此当一个尖锐的物体刺进自己的腹部时,她甚至能感觉到刺得不干脆以及对方的犹豫。
疼痛感骤然而至,叶玲能听到自己体内的血汩汩流出的声音。她痛苦地哼叫一声,手一用力,竟然抓住了那张纸币,与此同时,尖锐物又连续在她的腹部捅了两下,这两下快速、果敢,已没了刚才的犹豫。这次,叶玲连哼叫的声音都没发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寒冷遍袭全身。她脑海中突然冒出“死亡”二字,这种意识一旦浮现,她的意志瞬间瓦解,无心也无力去做某种反抗了。她停止挣扎,静静地躺在禾场上喘息,余下的最后一点儿意识告诉她,那张五十元纸币还紧紧攥在手中。旁边的车灯依旧闪烁,光亮黯淡了许多,估计用不了多久电瓶里的电就会消耗殆尽了。她觉得很累,有种无与伦比的倦怠感,想闭眼,可今晚夜色撩人,空荡荡的禾场上甚至有风掠过,星星闪烁着遍布夜空,月亮悬在天上,她舍不得。
天还未亮,叶玲从睡梦中醒来,打着哈欠,摸索着下床,穿好衣服来到灶房。灶房里有光亮,这是姆妈留的灯,她舀水,洗脸刷牙,照镜梳头。随后她背上竹篓,揭开蒸笼一角,手伸进去飞快地摸出两只热气腾腾的玉米,用纸包住,丢进背篓,出了门。她来到一间岩屋下,用力摇栅栏,一会儿,门开了,小云和她一起去山里搬竹笋。此刻,山尖上的星星依稀可见。
晨曦初现,叶玲和小云带着裤角的露水,寻到竹林深处。六月天,一夜雨水后,竹林里初生的竹笋刚冒头,一掰,一截竹笋露出了嫩白嫩白的尖,随手一抛,竹笋进了背篓。山上露水重,衣服被露水弄湿了,天大亮,太阳圆鼓鼓地升到天际,她们寻了处崖石,把衣服晾在石头上。崖石旁有一棵枫树,活了四百年,皮皱纹深,树肚都空了,依旧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山里老人说,这棵枫树的树枝会无缘无故折断,断枝朝的那个方向必有灾祸。
围着老树转个圈,没有发现新的断枝,叶玲和小云安下心,坐在崖石上,各自拿出背篓里的食物。她们吃着说着笑着,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樣。她们甚至唱起了歌,山歌质朴,歌声在山坳间如百灵鸟般婉转动听。唱着唱着小云哭了起来。
玲姐,过完这个夏天,姆妈说我要嫁人了。
姆妈说哥要结婚给不起彩礼,把我嫁了,换彩礼钱。
玲姐,你考上了大学,可以离开这里去读书了,真羡慕你。唉,我一辈子都要待在山里头,再也出不去了。
小云说着说着又哭了,叶玲搂住她,沉默不语。
突然小云喊,蛇……
叶玲一惊,两条蛇吐着信子从崖石下探出头,两人拾起衣服往背篓里一丢,匆忙逃离。她们沿着山径一路打猪草去了。
晌午,她们背着装满猪草和竹笋的背篓回村吃饭。她们在村口分了手,小云回岩屋,叶玲回了竹楼。
姆妈在炒菜,阿爹抽着旱烟往灶膛里添柴,姆妈的话吸引了门口叶玲的注意。姆妈说,小玲的事,你打算怎么办?阿爹的嘴里冒出浓浓的烟雾,他咳嗽着,撕心裂肺。姆妈又说,当初小玲自己同意考不上公办,就不上大学,如今只考上了民办……别的不说,光学杂费每年就得两三万。阿爹把旱烟抽得吧嗒响。你莫不吱声,倒是拿个主意呀!姆妈有些急了。你看这样行吗?阿爹抬起头,看着姆妈。老大的婚事,今年要办了,亲家托媒人传话了,彩礼要六万八……我看,给小玲寻个婆家,收份彩礼,顺便把老大的婚事办了。阿爹停止抽烟,将烟锅使劲在灶沿上敲,火星四溅。我知道这委屈了小玲,可……可咱们哪里拿得出两三万的学杂费?更别提六万八的彩礼钱了。阿爹低下头,往灶里添了把柴,亮堂堂的火光一映,他脸上的汗珠掉在灶灰里。
子夜,叶玲接过哥哥匆忙准备的钱物,仓皇离去。
叶玲不知道,三年后,死亡将在一个叫坊城的地方不期而至。
父母离婚时,范小果五岁。范父名声不好,在街坊口中,他简直是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范小果理所当然判给了母亲。从此,范小果跟着母亲在坊城一个叫老街的地方生活。
范小果打小就瘦,长脖子,腿像麻秆,所以同学们都叫他麻秆。这个绰号跟随他一直到高中肄业。生于单亲家庭的孩子,即便想洁身自好,那些不良少年也如蛆附骨,苍蝇一样围着你转。后来,由于经常打架,学校开除了范小果。十七岁的范小果开始在社会上游荡。
范母怕范小果学坏,让他到省城拜师学美发。说是学美发,其实是当学徒,没有收入。一年多,范小果除了会洗头,从没真刀真枪实践过。师父让他对镜空练,可怎么练都不得劲。范小果为这事和师父争执了几回,学美发的心思逐渐淡下来。有一天,睡在店里的范小果早起开门,两个民工站在门口想要剃头。范小果说师父没来,自己是学徒,剃不好。民工说没事,剃不好不怪他。范小果踌躇半晌,偷偷帮他们剃了头,剃得跟狗啃似的难看,哪知两个民工不仅没怪范小果,还每人给了他十五块钱。民工说,他们不在乎手艺,能剃就成。范小果觉得这样不错,既练了手,还挣了钱。趁天早师父没来,他经常给民工剃头。时间久了,师父发现了端倪,和他解除了师徒关系。范小果自知理亏,丧家犬一般逃离省城。
回坊城后,范小果经常和往日的那帮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打架、泡妞。慢慢地,范小果开始堕落了,他不仅打架斗殴,寻衅闹事,还学会吸麻果,由于长期吸食,身体每况愈下,街油子们干脆喊他麻果。从麻秆到麻果,范小果用了不到两年时间。
一天,范父突然找到范小果。他和范小果一样瘦,说话细声细气。他说,范小果,你想死吗?范小果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中年男人,随口说,不想。范父说,不想死,就别待在这儿了,跟我走。范小果问,去哪里?范父说,去河泗,村子里经常押宝,我做老爷(坐庄)。现在人手不够,你过来帮忙,赚了钱咱爷儿俩分。范小果想了想,他对现在的生活有些厌烦了,需要找些新鲜事来刺激一下,他觉得范父的提议听上去不错。于是他不屑地说,你做得了主?范父的一双小眼滴溜溜一转,尖下巴一扬,河泗十里八村,个个都晓得我范老爷!于是,范小果来到了河泗。
每逢红白喜事,河泗的男女老少齐上阵,围着一张大方桌掷骰子、押单双。宝老爷摇骰坐庄,放码抽成,俨然成了职业。范父是老油條,十里八村哪家娶媳妇、嫁闺女,哪家老人过世办丧事,他都会闻风而动,支场子摆桌子,吆三喝四。待红白宴席一结束,宝老爷一声吆喝,骰子欢快地跳跃碰撞,发出悦耳的声响,一场赌局就此开始。在村民眼里,这不是赌博,叫闹喜。范小果做的是听风放哨兼借钱收债一类的勾当。
负责听风放哨的人,黑话叫钉子。起初,范小果以为这活儿新奇,充满刺激,干了一段时间后,他发现这活儿不过尔尔。每次开完赌局,范小果都能抽水三五千元,他觉得这钱好赚,便放松了警惕。每逢开赌,他先去场子上打一把缸子(钉子有权在押宝期间抽一次头),然后找个僻静处溜果子(吸食麻果)。他觉得这样的生活真惬意,活儿少、钱多,自由自在。某晚,一村民家里办白喜事,凌晨时分,警察冲进赌博现场,将宝老爷抓个正着。搜捕时,警察在偏屋发现了吞云吐雾的范小果。事发后,范父没有供出范小果,于是范小果进了强制戒毒所。
戒毒所里,送生活费和衣物的范母见到了范小果。这个可怜的女人在会见室里一边哭泣一边诉说,她的哭泣绵延持久,琐碎的诉说混沌不清,不知是为了范小果的遭遇,还是为了自己悲惨的命运。自始至终,范小果都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母亲,一言不发,他觉得母亲的表演夸张而拙劣,他想笑。会见结束时,对着母亲意犹未尽的絮叨,范小果突然无声地笑起来,他的脸仿佛被刀砍得凹进去一样,有种说不出的恐怖之意。范母被这一幕惊住,她止住哭泣与诉说,睁大眼,看着范小果离开并消失在会见室。她赫然想起了范小果的父亲,那个杀千刀的前夫。
六个月后,范小果回到老街。刚回来的时候,一些街油子提着烟酒来看范小果,不知为何,竟都吃了闭门羹。一来二去,这些狐朋狗友不再上门,他们明白范小果这是要改邪归正了。一天晚饭后,从来不和母亲说话的范小果突然开口,我要找事做。范母收拾着桌子,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他继续说,我想挣钱,过日子。范母停下手中的活儿,问,真的?他说,真的。范母又问,你能和那些街油子断了来往?他鼓起无肉的腮帮子,咬咬牙,说,能。
范小果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餐馆洗碗。餐馆离老街不远,刚刚开张,老板是四川人,烧得一手川菜,生意甚是兴隆。范小果上午十点上班,下午休息三个小时,然后一直工作到晚上十二点,月薪四千。他干得很认真也很辛苦,月底,老板多发了五百元的奖金给他。他拿着钱,先去商场买了部手机,余下的钱全部交给了范母。范母看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禁不住热泪盈眶。范母让儿子留些钱自己用,范小果摇摇头,说餐馆里有吃有喝,留钱没用。范母捏住手里的钱,仿佛它很重很重,生怕它突然消失了一般。
晚上,准备下班的范小果去上厕所,碰见了孙斌。孙斌是范小果之前狐朋狗友里的一个,是这片街面上的混混儿头子。当时双方均未说话,只是点了一下头,解完手,孙斌朝他一笑,然后各自走了。第二天,刚到餐馆,老板便找到范小果,递给他一个信封。老板说,这是两千块钱。范小果不明所以,问老板,这是什么?老板说,你走吧,这是补给你的工资。范小果说,老板,我做错什么了吗?老板叹了口气说,你没错,只是我这庙小,容不下你,你还是另谋高就吧!范小果拿着信封,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他不死心,您解雇我,总有个理由吧。老板看了他一眼,缓缓地说,他们说我这儿的菜里放了麻果……
范小果没把这事告诉母亲,过了几天,他又去了一家汽修厂。汽修厂离老街远,地段偏,生意公一天母一天,大多数时间,没活儿的小老板都在抽闷烟。范小果干了个把月,没拿着几个钱,只好另谋生路。范小果打的第三份工是做服装店店员,这家店在号称服装一条街的复江道上。这份工作他仅做了一个星期,被辞退的原因是顾客嫌他丑。老板把辞退的理由说得很隐晦,范小果二话不说,掉头就走。年关将至,下雪的傍晚,街上行人匆匆,范小果缓缓行走在复江道上,消瘦的身体裹在厚厚的棉衣里,任飞雪落在头上和身上。
范小果窝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和母亲说话,每天饿了就吃困了就睡。范母的表现也和以前不同,她用沉默取代了往日恨铁不成钢的激动情绪。她看着范小果一动不动睡在床上的侧影,有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这个叫范小果的儿子,仿佛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足不出户邋遢不堪的范小果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范小果不想接,他已经懒得连床都不下,脸上的胡子长得可以扎小辫了,更何况这手机号没几个人知道,接与不接一样。手机不停地响,挂了响,断了又响。他一接,对方喂了一声,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电话里,范父说自己有个朋友开网吧,缺个值夜班的,问他愿不愿意去。范小果想都没想就挂了电话。范父又打,范小果不接。范母下班回来,适逢手机响,范母接了。放下手机,范母说,你爸的电话。范小果不说话。范母望着他说,你爸说的事,你想想?范小果躺在床上说,他能有什么像样的朋友?范母叹了口气,小果,你整天在家待着,不出去做事也不是个事呀!床咯吱一响,范小果翻了个身。
翌日清晨,范母上班后,范小果起床洗漱。对着镜子,他用剃须刀一点一点刮脸上的胡子,刀片与胡须之间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一张消瘦的脸逐渐呈现在灯光下。漆色斑驳的床头柜上,整齐摆放着衣裤和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范小果默默伫立在床前,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一推门,强烈的阳光扑面而来,范小果本能地用手一遮,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他强行稳住脚跟,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
欢快空间是家网吧,在坊城西头,周边是几个居民区,离明熙中学不过两三百米的样子。网吧很大,近五百平的空间里摆了上百台电脑。上午,网吧空荡荡的没几个顾客,服务员隔着柜台和一个中年男人闲聊。男人抽着烟,喷出一圈圈烟雾,服务员皱着眉不时用手扇动驱散烟味,男人发出爽朗的哈哈大笑声。这是个肥胖过度的男人,脸上和身上都是肥肉,一笑肉就抖个不停,像个弥勒佛。范小果走过去问,您是胡老板吧?弥勒佛从服务员身上收回目光,转向范小果,不点头也不摇头,你是……老范头儿的儿子?范小果点点头。弥勒佛一边打量他一边说,还真是老范头儿的崽,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这脸形,这身板,这细腿……范小果感觉极不舒服,像被人当牲口在看。
范小果在网吧的身份是治安员,吃住都在网吧,白天全勤,晚上他和另一个小伙子夜值两班倒。夜值不在网吧内,而在屋外。经常有附近的中学生来网吧玩,弥勒佛怕缉查队检查,让他在门外把风。范小果没多想,接了活,成为欢快空间的治安员。
干了个把月,还算顺利,月底弥勒佛给范小果发了五千元工资。在坊城,这个薪酬算高的。范小果很兴奋,等到调休,他大包小包买了一大堆吃的和生活用品,兴冲冲回老街。一进门,范父坐在饭桌前,范小果一愣,站在门口进不是不进也不是。范母接过大包小包,低声说,听说你今天休息,他来看看你。范小果没言语,他发现母亲的语气里有着一丝莫名的期待。期待什么?他不知道。他添饭上桌,菜很丰盛,有鱼有肉,甚至还有平常舍不得吃的黄牛肉。母亲不停地往范小果的碗里夹菜。范父举着酒杯说,小果,喝点儿?他摇摇头,夹起菜塞进嘴里。范父老练地倒上酒,抬起下巴,一口干尽杯中酒。
日子貌似好了起来,范小果工作稳定了,范父也搬回老街和范母同住。一天夜里,大约十二点,值班的范小果突然看见几辆汽车疾驶过来,随后停车冲下一批穿制服的人。范小果来不及细想,立马跑回网吧大喊,警察、警察来了……喊声戛然而止,范小果蓦地闻到一股香味在网吧里弥漫,这是一股令人欲罢不能的独特香味,这异香曾经离他很近……
歡快空间网吧涉嫌贩毒并提供吸毒场所,毒品是麻果,法人胡志铭在逃,其他犯罪嫌疑人全部落网。范小果涉嫌为欢快空间网吧通风报信,他在看守所待了一个月就上了法庭,判决结果是:有期徒刑一年零两个月。
刑释当天上午,范父和范母租车赶到省城监狱接人,却扑了个空,范小果已离开。两人慌了神,四处打电话向亲戚朋友询问,均不知其去向。范母急得哭了,范父宽慰她,小果刚出狱,估摸着还在回家途中,我们在家等等,兴许他就回来了。两人返回老街,家门口,范小果光着头伸长脖子坐着,怔怔发呆。范父上前喊,小果!范小果不答。范母打开门,范父拉范小果进屋。范小果一把推开范父的手问,胡胖子呢?范父心里一颤,双手一摊,你进去后,我也四处打听,他跑了。范小果站起来,用冰冷的目光直视范父,记住,找到他,联系我。范父一激灵,一股寒意涌上心头。说完,范小果拿起地上的背包,冲了出去。范父和范母去追,可范小果早没了踪影。
此后,范小果开始在坊城闹腾,彻底成了街油子,大家一提麻果,都是一脸厌色。街坊背地里说,他和他爹当年一样。他再没回老街,混迹于坊城的娱乐场所,泡妞赌博溜果子,过着糜烂的生活。这样过了一年,一个初夏的午后,范小果接到范父来电,胡胖子躲在河泗,晚上会来场子里押宝。
在一间光线晦暗的屋子里,范小果从床下拿出一把匕首。匕首出鞘,刃口锐利,寒气逼人。出狱后,范小果在黑市买了这把匕首,他要宰了胡胖子。他站在镜子前,里面的自己瘦骨嶙峋,他把刃口横在咽喉处,比画了一下,脸上露出绝望与痛苦之色。他无声地笑了。
范小果来到中港前,曾避过一场急雨。那是所谓的太阳雨,雨后,八分山上出现了一片火烧云。范小果过着昼伏夜出的日子,哪曾见过这艳彤彤的彩云?那云彩仿佛在飘,他忍不住在高楼大厦的缝隙间追着看,后来到了中港。中港巷头的开阔处停满面的,范小果随意拍了一辆车的车门,一个姑娘走过来。她二十岁左右,穿着普通,脸上挂着接单后的喜悦,面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
河泗的禾场上,范小果坐在车里一声不吭,杀意随着车灯时隐时现。双方的对峙,让他心烦意乱,他没想到女司机这么难缠,他想尽快解决眼前的这个麻烦,后面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权衡再三,在夜色的掩映下,他杀机渐起,最终图穷匕见。
范小果充分感知了女司机的倔强与强悍,甚至后悔上了这辆车。他被扑倒的一刹那,还有些许顾虑,以致第一刀捅得犹犹豫豫,其后,第二刀和第三刀就有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决绝。三刀捅毕,范小果爬起身,一边喘息,一边看着濒临死亡的女司机。车灯还在闪,他看不清她的脸,却模糊地发现她手里还攥着那张五十元纸币。略做镇定后,他蹲下身,伸手抓住那张纸币,用力扯,纸币被撕成两截。与此同时,车灯一哑,黑暗骤降。
黑夜里,月光如银,倾泻在禾场上。范小果呆呆地站着,匕首斜握,刃尖血水滴落。微风一吹,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他一激灵,目光向四周逡巡,禾场外是沃野,远处的村子里灯火零星。他收刀入鞘,拿出手机,打开手机电筒,借着光亮,缓缓靠近女司机。女司机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呼吸已无,她的左手紧紧攥着半截纸币,显示着最后的倔强。范小果再次俯身掰她的手指,那半截纸币像焊在她手掌里一样,任他如何用力都取不出。随后,他选择了放弃,起身走向面的,用手机电筒在车厢里乱照一通,光束最后停留在副驾储物箱前。储物箱里有一部手机和一个缩口布袋,他把手机塞进兜里。他又把布袋打开,三沓纸币用橡皮筋绑着,一沓百元的,一沓十元的和一沓零钱。百元钞大约十来张,十元钞厚厚一沓。范小果扎紧口袋,把袋绳吊在腕上,关了手机电筒,闭眼坐在副驾座上,汗自额头沿细细的脖颈儿流淌。蓦地,他睁开眼,下车,朝远处灯火依稀的方向奔去。跑了一会儿,他停下,觉得不妥,随后转身返回禾场。这次范小果没跑,而是慢慢走。
范小果再次打开手机电筒,灯光在尸体和面的之间来回闪烁。他抓住尸体的双脚,用力拖,尸体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声。尸体终于被拖到面的旁,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酸软,喘着气,仿佛精力耗尽一般。休息了一会儿,他起身,把尸体一点点拖进车厢。他在车厢里瘫成一团,不断从皮肤里渗出的汗水和衣服紧紧黏在一起,让他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摸索着掏出打火机和香烟,点燃,吸一口,烟雾缭绕。他爬下车,在黑暗中想了一会儿,然后借手机光亮,走向车尾油箱。他拧开箱盖,试了试远近,退两步,又退两步,烟蒂划出一道红色弧线,准确无误地射进油箱口。
在陈家湾路口,范小果隐隐听到鞭炮和哀乐声,他转头看了看,远处的禾场火光正旺。可能是喧闹掩住了爆炸声,村里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丧席上,无暇他顾。他把匕首别在腰带上,用花T恤掩住。他沿着声响寻到主家,丧席没撤,押宝未开局。磕头祭拜后,范小果报了名,主家带他来到偏房,范父正在和几个同伴吃席。范父招呼他坐下,他饥饿难耐,自顾自吃喝。范父凑到他耳边说,吃完睡会儿,老胡来了,我喊你。
屋外,宴席近尾声,客人大都走了,留下的是酗酒者和等着押宝的赌客。范小果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星月悬在窗外,静谧、安宁,仿佛什么都未发生。他的手下意识放到腰间,匕首连鞘,在腰上捂热了。回想禾场上发生的变故,仿佛梦一般,不知不觉,范小果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有人拍自己,范小果一翻身,坐起来,月光如水一般泻进屋里。屋院里传来押宝的吆喝声,有人欢喜,有人沮丧,宝老爷清点着数额,赚钱或是赔钱。大家里三层外三层围住老爷,或坐或趴,实在不行就踮脚站在长条板凳上,这都无所谓,只要能看清骰子点数,手能伸过去下注和收钱就行。范小果走过去,目光四处扫动,他隐约听到了弥勒佛的笑声。他扒开人群,慢慢来到赌桌前。范父正在摇宝,骰子丁零当啷一通响,盘盅一落桌,百元面额的钞票前单后双,排成两列。一揭盅,是双。众人的叹息声中,范父收了押单的钞票,赔于双处。弥勒佛手气旺,赢了钱,这一宝下重注,又赢了。弥勒佛笑逐颜开,用手去搂这些钱。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压住弥勒佛,他一恼,抬头,看见范小果。范小果面无表情,两只手一张一张清理这些百元大钞,然后码齐。弥勒佛不说话,看着范小果拿了钱掉头走,边走边朝他招手。弥勒佛不自觉地跟过去。
他们穿过喧闹的院子,一瘦一胖两道黑影交叠着走进里屋。里屋漆黑,范小果随手推开一间房,从一个黑暗处进入另一个黑暗处。弥勒佛站在门口,考量着进与不进。范小果转过身问,怎么,怕了?弥勒佛盯着他拿钱的手,一咬牙,进了屋。你是网上通缉犯,我就纳闷儿了,这么长时间警察怎么就抓不住你,原来你躲在河泗。范小果口中发出啧啧声,你运气好,这个鬼地方还能赢到钱,不容易啊!要不,你教教我,是怎么坑人錢的?
窗外的月光射进屋,有了一点儿光亮,弥勒佛强笑着,小果……小果,你听我说,叔害你……坐了牢,是叔不对。可……可这些年叔也吃了不少苦,我是有家不能回,每天像只老鼠,白天躲着,晚上才敢出来搞点儿钱,叔也不容易呀!
范小果呸了一声,你是他妈谁叔?弥勒佛忙说,不是,我不是这意思,是我害了你,我有罪,有罪。范小果用力拍打那沓钱,微亮中,弥勒佛的目光随着拍钱声晃动。小果、小果,你就饶了我吧!范小果嘿嘿笑,行,那你走吧。弥勒佛说,谢谢……谢谢你原谅我。你看……这钱……范小果说,怎么,还想要钱?你害我坐牢,这钱就算补偿吧。弥勒佛急了,说不行,然后扑上来抢。
范小果抽出匕首,月光一洒,刃尖寒。弥勒佛骤惊,转身欲跑,可一柄利刃已捅入腹部。一下,两下,三下……弥勒佛甚至连呼叫都未发出,便瘫倒在地上。月光羸弱,一条黑影在门口站着,他手握短刀,刀口腥血荡漾。
汗从头发、额头、脖子、腋下、胯部、脚底渗出来,身上散发着一股异味。范小果觉得自己在飘,在荡,在一望无垠的夏夜,随波逐流,肆意奔逃。也不知跑了多久,噗嗤一响,范小果踩进了水洼,他疲惫极了,就势躺倒,不再做半分挣扎。晨曦将至的时候,范小果醒来,他站在水洼里,目光所及,河泗的村落渺渺不见,前方山高水长,绿林如墨,已是叵测之途。
范小果开始了逃亡生涯。他关闭手机,扔掉手机卡,把女司机的手机卡插进自己的手机里。他不敢住店,去餐馆吃饭和在便利店买东西都用现金结账。他不敢坐车,只走路。他相信只要隐藏得好,就不会被警察发现。这样一直坚持到把女司机的手机卖了三百块钱为止,他已在逃亡路上走了一年多。没钱又不敢用身份证的范小果四处打黑工,每月领取几百上千元不等的工钱。打了半年黑工,范小果有了一些积蓄,他怕被警察发现,更不想被雇主盘剥,于是继续流浪。他做过小偷,当过劫持者,饿疯的时候甚至骗小孩子的东西吃。此时的范小果蓬头垢面,居无定所,已成一息尚存的行尸走肉。
范小果流浪到北方小城,在一个锅盔摊前,闻着锅盔的香气,流连不去。他一直记得那个五岁小孩儿手中的半张鲜肉锅盔,鲜肉夹在薄饼里,诱人的气息丝丝缕缕在空中飘浮,一咬一口脆。摊主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可怜面前这个瘦得像麻秆一样的乞丐,把卖剩的锅盔给范小果吃。范小果不客气,三下五除二吃完后,还是不走,继续看着摊主。摊主无奈,又烤了一个,范小果吃完仍不走。摊主问,饱了?饱了。范小果用舌头舔舔嘴唇上的饼渣。摊主又问,有事?范小果摇摇头。没事我走了。摊主说完开始收拾烤炉。范小果扶住摊架,摊主诧异地看着他。范小果突然问,干这个,赚钱吗?摊主一愣,还行,刨去成本,还能赚些。范小果继续问,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对,我是湖北荆州的。想家吗?范小果又问。摊主笑得腼腆,当然想了,等赚够钱我就回去,娶媳妇。范小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我们是湖北老乡,我想姆妈了,帮帮我。
范小果帮摊主推车、和面、调肉馅,给摊主打下手。两个月后,他得到了一千五百元的报酬。他买了手机充电器,开机后,手机居然有信号。他颤抖着拨通了一个号码,一个久违的声音缓缓传来,他的心情异常激动,抑制不住的泪水瞬间涌出。摊主没问范小果的过往,也没看他的证件,甚至用自己的身份证,帮他买了张回坊城的长途车票。
一天一夜后,范小果回到了坊城。在出站口,他四处张望,确认安全后,他戴好墨镜和鸭舌帽,低头走上大街。他又站在了中港巷头,和两年前预设的剧本一样,再次拍响了一辆长安面的的车门。一刻钟后,到达老街,他下意识地四处看了看,随后进入里巷,走了百把米,来到家门口。他拍着门,轻声喊,姆妈。半晌,屋里有个苍老的声音问,谁?他说,是我,小果。沉默了好一会儿,里面回答,门没锁,进来吧。推门而入,姆妈坐在客厅,他放下行李,走过去。门砰的一声关上,背后一个陌生而疲惫的声音喊,范小果!
6月11日夜里,河泗镇的陈家湾出了两宗命案。禾场上的杀人烧车案发生在晚上八时许,半夜村里办丧事的丧主家死了一个通缉犯。彼时,汪强正在坊城市公安局刑警队值班。凌晨,一串急促的报警声让人有些猝不及防,刚刚进入睡眠状态的汪强昏昏沉沉地上了警車,四十分钟后抵达案发现场。刑侦人员分成两组,一组去了陈家湾,汪强留在了禾场上。
警戒线拉开,各项勘验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大的禾场被烧得黑乎乎一片,一个石碾子横在禾场中央,到处是车体残骸,尸体被烧得焦黑,散发出一股臭味。一阵忙碌后,天已麻麻亮,刑警队决定留下三名警察,其他人到案发现场附近搜寻线索。
汪强和另外两名同事现场值守,一时间四周安静下来。偶有一两个早起做农活的村民路过,都只是张望几眼,不敢过多停留。经验告诉汪强,天亮后,大概率会有村民来围观。他向同事叮嘱两句后,径自走向不远处的瓜田。瓜田边有个草棚,一个老人冒出头往这边瞅。汪强走过去,看着老人打手势。老人是个哑巴,是他知会村里人报的案。汪强沿着遍地瓜香的田野向前走。那是一段上坡路,至坡顶,下方雾气悬浮,汪强站在坡顶,四顾一片苍茫。
第二天的案情分析会上,按照案发的时间顺序,汪强先介绍了禾场杀人烧车案。该案发生时间为6月11日晚上八点左右,被害人为女性,大约二十岁,致命伤在腹部,尸体从禾场(第一现场)转移至车中(第二现场)。车是有六年车龄的长安面包,油箱被点燃后引起爆炸。现场被损毁得十分严重,没有目击证人,无法确认凶手,仅有的一条线索是半截残留的车牌。
陈家湾命案的报案者即凶手。死者胡志铭,两年前因涉嫌贩毒并提供吸毒场所,成为公安机关通缉的网上逃犯。凶手名叫范大年,人称宝老爷,长期从事聚众赌博活动,三年前因聚众赌博获刑八个月。范大年杀胡志铭的理由是,胡屡次赢钱,他心中不忿,为分钱起争执,情急杀人。案发后范大年自首。
刑警队决定成立611案专案组,汪强任组长,以半截车牌为线索,立案侦查。胡志铭被杀案证据确凿,犯罪嫌疑人范大年被移交检察机关提起公诉。
汪强带着专案组的小吴和小李来到车管所,查到车牌尾号为873的长安面包车。电脑记录显示,经过两次转手,该车最终的主人是叶玲。专案组立即在辖区内发布消息,查找叶玲的行踪。汪强按照车管所提供的信息,数次拨打叶玲的手机,均关机。过了两天,叶玲一直处于音信全无的状态。眼见唯一的线索中断,专案组一筹莫展之际,中港派出所来电,一个叫赵利川的男人报案,称其外甥女叶玲失踪了。
赵利川住在雅致豪庭,这个小区既不雅致也非豪庭,严格来说还有些老旧,管片民警带着专案组来到赵利川家。赵利川四十来岁,又黑又瘦,单从言谈举止看是个老实人,且老实得过分,这可以通过他老婆的反应得到确定。赵利川的老婆白白胖胖,脸上写满了骄纵与不屑,她坐在沙发上抚弄着怀里的猫,对赵利川的恭敬安之若素。
赵利川介绍,自己的外甥女叫叶玲,三天前失踪。叶玲二十一岁,以开面的为业,三天前,载客去了河泗。赵利川回忆,途中,叶玲打过电话,询问去河泗的车费多少合适,她可能对乘客的出价不满意。第二天,叶玲没回来,赵利川给她打了几十个电话,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后来,赵利川报了警。
赵利川说完,喝了口水,看着对面的三位警官。汪强睁着布满血丝的眼,一动不动,陷入某种沉思。旁边做记录的小吴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他,汪头儿……汪强一惊,回过神,从手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赵利川。汪强说,这张照片里的半截车牌是在案发现场找到的,麻烦你确认一下车牌号码。赵利川看了看,迟疑地说,大概是吧……汪强说,车管所电子档案显示,坊城长安面包车牌号与该尾号相同的只此一辆,车主叫叶玲。赵利川神色骤变,坐在沙发上的女人猛地站起。汪强又递过来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上的女尸是在烧毁的长安面包车里找到的,是否是叶玲,还需做DNA进一步比对。赵利川捉住汪强拿照片的手,声音颤抖着说,不……不……不是叶玲,肯定不是,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女人抛下猫,抢过话头问,你说她死了?她不能死,她怎么能死呢!这辆车的借款还没还完呢!汪强说,二位别着急,被害人是否是叶玲,等DNA鉴定结果出来后才能确认。女人说,警察同志,你们一定要搞清楚,一定要搞清楚!赵利川说,都这时候了,你说这些干什么?丢不丢人哦!啪的一声,女人甩手打了男人一耳光。赵利川,你敢骂我?我丢人?我丢什么人了?当初要不是你出馊主意,非要借钱给她买车,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汪强打断了女人的哭诉,让赵利川通知叶玲的家人,来坊城做DNA鉴定。
汪强带着小吴和小李离开赵家,屋内二人继续争吵。小吴说,汪头儿,这家人怎么这样?当着警察的面都吵成这样。汪强叹了口气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们成家后就明白了。
一楼到十楼的电梯里,汪强几乎是全程闭目。出电梯门,屋里传来妻子林筱斥责女儿的声音,这种斥责可能有理可能无由,这要视林筱的心情而定。汪强怕被邻居看见,便躲在楼梯间不动,等到林筱的怨气出完,他才走到门前,开始按密码。按了两遍数字,门没开。汪强知道密码换了,二人关系一紧张,不管是扯皮还是冷战,林筱都会换密码。他停顿了一会儿,正准备离开时,门开了。刚刚上小学的女儿站在门内,肿着眼,委屈地看着他。汪强抱起女儿,帮她擦脸上的泪水,小声说,小兰要坚强,不哭。
啪的一声,林筱重重地把菜掼在桌上,冷冷地看着汪强。汪强若无其事地坐下来,默默吃着饭,女儿小兰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有着超过她年龄的认知,扒饭或是夹菜都是小心翼翼的。林筱坐在对面,面无表情地看着父女二人吃饭。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林筱忽然问,汪强,离婚协议书看了吗?汪强一愣,没接话,只是细细咀嚼口腔里的食物。林筱一把夺过他的饭碗,吃,吃什么吃,就知道吃!回答我,看没看?汪强摇摇头,没时间。什么没时间?每天除了办案,你还会干什么?汪强没回答,抽纸擦嘴,进卧室。林筱追进卧室,汪强,别躲了,躲不过的。林筱一副鄙夷不屑的样子,你看你现在还有男人样儿吗?说话唯唯诺诺,做事瞻前顾后,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汪强猛地转身,扬起手掌,你……林筱仰起美丽的没有一丝皱纹的脸庞,说,怎么,想动手?有种你打呀!汪强扬起的手缓缓放下,暗暗叹了口气。林筱的不屑愈发明显,瞧你这点儿出息,我真是瞎了眼,当初怎么就嫁给了你这个窝囊废!
林筱的强势是从汪强的沉默和忍让开始的。汪强出身农村,凭着一股刻苦学习的狠劲,考上省警官学院后,又被招考进坊城市公安局刑警队。当时,林筱家境殷实,适逢失恋,经人介绍认识了汪强。林家对本分踏实的汪强非常满意,林筱对爱情已不存幻想,勉强答应了婚事。汪强是个工作狂,对家庭缺乏照顾,加之二人本就门不当户不对,处世观念存在差异,婚后生活离“幸福”二字渐行渐远。最终,危机爆发,林筱移情别恋,二人的婚姻名存实亡。
汪强在洗手间看着镜中的自己,这是一个眼里布满血丝的男人,头发凌乱,胡子乱糟糟,一副颓废的样子。汪强失眠有一段日子了,晚上无论数数、听音乐还是看书,他都睡不着。汪强每天的状态基本介于恍惚与清醒之间。林筱对汪强的失眠置若罔闻,她一门心思想离婚。
离婚协议书摆在餐桌上,汪强一条一条地看。看完后,他冷冷一笑,以林筱的糨糊脑子根本写不出逻辑如此严密的离婚条款,这当然是她的前男友——那位律师的手笔了。汪强双手掩面,往事一幕一幕电影般闪回。他不知道这桩婚姻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他曾经想去挽回,以为可以用所谓的爱和真诚打动林筱,可惜事与愿违,林筱在离婚的道路上策马狂奔,一去不回头。
三个月前,坊城某幼儿园发生了一起恶性凶杀案。一男子因儿子在幼儿园里溺亡,便持刀闯入园中,逢人就砍,造成兩死三伤的惨剧。警察赶至,该男子抱着儿子的尸体自楼顶一跃而下,当场毙命。适逢汪强就在楼下,亲眼看到男子脑浆迸裂、血花喷溅的场景。自此,汪强一闭眼,脑海中满是这个画面,失眠便更加严重了。原本队里想让他回家休整一段时间,但他失眠没有任何好转,于是假没休完就回了刑警队。
汪强一到办公室,报告就送来了,死者的DNA与叶玲哥哥的DNA高度吻合。汪强随即联系赵利川。赵利川带着叶玲的哥哥来见汪强。叶玲的哥哥没有预想中的悲痛,他面无表情地签完字,显得无所适从。汪强递给他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枚烧得黑糊糊的像章。他手抚像章,久久不语,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像章上,突然他扑通一声跪下,哽咽着说,汪警官,玲子是个好孩子,她才二十一岁,你一定要为她伸冤啊!汪强看着他,充血的目光中有股凌厉一闪而过。
专案组驱车来到案发现场。十几天过去了,石碾子仍摆在那里,其他痕迹几乎已被清扫一空。汪强在禾场上转了好几圈,然后趴下,鼻子贴地,像是要闻什么味。他眉头紧锁,似有疑窦未解。小吴发现汪强喃喃自语,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对小李说,你看汪头儿。小李说,怕是查案查魔怔了吧?二人走向汪强,汪强突然站起身,朝前走。
前方是瓜田。汪强走到瓜棚前,看瓜老人从棚里冒出头,汪强掏出二十块钱给老人。他去瓜田里摘了一个大西瓜,用西瓜刀切开,瓜瓤嫣红,汁水四溢,是好瓜。小吴和小李过来,三人开心地吃起来。老人向汪强打手势,他用左手指自己,右手接电话,拍拍胸。汪强止住吃瓜,茫然地看着老人,蓦地,他丢掉瓜皮,掉头向远处的高坡上冲。小吴和小李见状追过去,坡下有一片湖,正午时分,阳光下的湖面晶莹剔透,水波不兴。汪强在湖边来来回回地走,口中喃喃自语。小吴喊,汪头儿……汪强猛地抬头,盯着他们,问,死者叶玲的手机去哪儿了?小吴挠挠头,大概烧了吧。小李说,手机的外部材质是塑料,烧毁容易,但会留下残骸。汪强看着小李说,可证物里没有手机残骸。小吴和小李互望一眼。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手机被叶玲弄丢了,要么被凶手拿走了。汪强自顾自地说,赵利川当时与叶玲通过话,手机没丢。照此分析,是后一种可能。
汪强带着小吴和小李来到坊城电信公司,他们找到负责人,说明来意后,汪强要求对叶玲的手机号码进行监控。负责人说,监控从技术上可以做到,但必须满足两个条件。负责人是位女性,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推推眼镜,继续说,首先要开机,开机有信号才能实现监控。如果长时间停机,按要求会销号,监控无从谈起。小李说,警察办案,要确保电话畅通。负责人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小吴急了,你们电信公司也是国企,怎么就不能配合公安机关办案?汪强制止了小吴,问负责人,有解决的办法吗?负责人再次推了推眼镜,说,交费,有了话费才能不销号,这样只要对方一开机,监控程序就会自动开启,手机定方位,和谁有联系,都会记录下来。汪强问,交多少?负责人说,这取决于你们的监控时长。汪强想了想,这钱我来交,先交三年。
大街上,小吴吐槽,警察办案也要交费,我还是头次遇见。小李摇头苦笑。汪强说,各有各的规定,都体谅一下吧。小李问,汪头儿,要是凶手永不启用叶玲的手机号,这钱岂不打了水漂?汪强点点头,如果凶手扔掉了手机,这很可能会成为一桩悬案。可万一凶手出于某种目的用此号对外联系,我们不就有线索了吗?即便凶手将手机卖给他人,是不是可能会对凶手有一个大概的认知呢?这些线索都有助于案件的侦破。汪强思索着说,我在想,凶手拿走手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三人边走边说,走到警车旁时,汪强突然把车钥匙抛给小吴,说,你们开车回去,不用等我。
汪强看着小吴把车开走,然后转身,再次走进电信公司营业厅。大厅人声鼎沸,汪强略一扫视,看见了吕青。吕青搂着一个姑娘在iPhone专柜前挑手机。姑娘二十岁上下,身姿曼妙,笑语盈盈,对吕青挑选的手机款式频频首肯,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汪强退出营业厅,在旁边的副食店等候。一刻钟后,吕青和那姑娘拎着iPhone手提袋出来,有说有笑地走了百把米后,进入喜来登酒店。
汪强跟至酒店大堂,见二人进入自助餐区,他寻位坐下,等吕青出来。侍应生送来一杯茶,询问需要什么帮助,汪强喝了口茶,摆摆手。等了一会儿,汪强估摸二人没那么快吃完,便走出酒店,去便利店买了桶牛肉面,用店里的开水泡了几分钟,呼呼啦啦吃了个底朝天,离开时他买了一个口罩。汪强打着饱嗝,回到喜来登酒店大堂,接过侍应生递来的红茶,继续等。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吕青和那姑娘有说有笑地出了餐厅,他们来到前台,吕青拿出身份证开房。目送二人上电梯后,汪强走到前台,亮出证件,对服务员说,警察办案。服务员有些惶恐地看着他。汪强在记事簿上写下吕青的名字,让服务员查一下房号。服务员迅速查看电脑,说,房号918,他刚上去。汪强伸手,要房间副卡。服务员一愣,这我需要请示主管。一会儿后,大堂主管——一个大腹便便的家伙跑来,他认识汪强,问道,汪头儿,有事?汪强点头。大堂主管朝服务员摆摆手,服务员便把房间副卡递给汪强。
汪强继续在大堂休息,半个小时后,他戴好口罩,进电梯,上九楼。这一系列动作,汪强进行得有条不紊,仿佛事先预演过。汪强在918房前站住,然后拿出房卡,卡没有立即放在感应器上,他犹豫着。过了一会儿,汪强收住手,机械地转身,往回走。他取下口罩,暗暗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望着走廊尽头,脚步声在走廊间回转,宛如空谷足音。
汪强直接回了家,林筱也在家。林筱瞥了一眼餐桌上的离婚协议书,说,签了吧。汪强春风满面,从手包里拿出笔,准备签字。林筱拦住他说,看清楚了,房子和女儿归我。汪强点点头,房子是你家出钱买的,归你。女儿跟我没房住,确实委屈她了,行吧。林筱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有点儿不相信,连看几遍汪强签的字,说,你今天心情不错嘛。汪强笑容依旧,是呀,我今天差点儿做了件让自己后悔的事。林筱指着离婚协议书说,与这有关吗?汪强眉毛一挑,说,你猜。
此后,叶玲的手机号码一直没有讯息,汪强怕漏掉,去电信公司确认了几次,回答都是肯定的。久而久之,611案成了悬案,专案组解散。汪强离婚不久,调到河泗派出所任副所長。
除了去局里汇报工作,偶尔看看女儿,汪强很少去坊城,他大部分时间待在河泗,邻里纠纷,乡村警事,都是职责所在。河泗民风好赌,宝老爷范大年被抓后,村子平静了一些日子,其后,死灰复燃,赌风更炽,管不胜管。有赌徒交代,范大年杀人那天,他儿子范小果曾与被害人胡志铭见过面。胡志铭被杀案已结,且罪证确凿,这一发现,并没有引起汪强的注意。
闲暇的日子,汪强经常去611案现场。自从出了人命,禾场荒废了,只有石碾子依旧摆在场中央。瓜棚还在,只是过了季节,田里无瓜,看瓜老人不知去向。去禾场免不了会到湖边走走,望着那片晶莹剔透的湖水,汪强想,这里究竟埋藏了一个怎样惊心动魄的生死故事?
一晃,两年过去了。忽一日,汪强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说,汪警官,我是电信公司的于经理。汪强问,哪位于经理?对方说,两年前您监控的手机号码有讯息了。汪强心里咯噔一下,他无声地笑了。
汪强带着小吴和小李,在老街找到了通话人。那是一位老妇人,面对警察她显得手足无措。管片民警介绍,她的前夫是范大年,两年前因杀人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她儿子范小果,这几年音信全无。据老妇人交代,来电的是她儿子范小果。范大年?范小果?汪强突然想起河泗赌徒交代的情况,瞬间脑中一片澄明。
后面的布控按部就班。当戴着墨镜和鸭舌帽、瘦得像麻秆一样的年轻人出现在老街时,汪强突然想起了一个词——天鹅颈。殊不知,两年前,有个叫叶玲的女司机,也曾这样想过。
麻秆进门,走向客厅,汪强立即关门。范小果!他疲惫地喊。麻秆略一犹豫,欲转身逃离。汪强急忙冲过去。麻秆跪在老妇人面前,消瘦的脊背撑住长长的脖子,天鹅一样伸着头。
讯问室里,汪强与范小果迎面而视。范小果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他低着头,述说着两年前的犯罪事实。他平静地回忆着,仿佛那些杀人往事与己无关,像是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汪强问他杀死叶玲心里是否有愧。范小果沉默良久,他把长长的脖颈儿弯成弧状。此后,范小果一言不发,任何问题都用点头或摇头来回答。最终,讯问在长久的沉默中结束。出讯问室时,范小果突然问,她叫叶玲?汪强一愣,点头。她说我像天鹅,其实我是麻秆。范小果舒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汪强拿着供词,望着范小果离去的消瘦背影,心想他如果是天鹅该有多好。
611案告破,汪强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说来奇怪,此后,汪强的失眠不治自愈,可能是因为离了婚,也可能是因为案子破了的缘故,总之,汪强眼中的血丝逐渐消去。
夏季的某个黄昏,汪强巡查后回派出所,路过禾场时,见有火光。近看,一个男人正蹲着烧纸钱。汪强喊,赵利川。男人抬起头打招呼,汪警官。汪强说,给叶玲烧纸?赵利川点点头,今天是中元节,玲子在坊城就我一个亲人,生前没照顾好她……他叹了口气继续说,玲子是个好姑娘,可是死于非命……汪强不知说什么好,良久才说,这案子终是结了,我们也算是对她有个交代了。赵利川站起身,握住汪强的手说,汪警官,谢谢你!汪强无言以对,最终拍了拍他的肩膀。汪强离开时,禾场上的火光未尽。
大半年后,汪强升任所长。某天,林筱来电,她在电话中骂道,吕青不是人,简直是畜生!怪我当时瞎了眼,看中那个王八蛋!随后话锋一转,汪强,我们复婚吧,小兰离不开你,我也需要你。林筱说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自始至终,汪强一言不发,后来,他挂了电话,抬起头,望向那片湖。其时,皓月当空,微风渐起,吹皱一湖春水。
责任编辑/季伟
文字编辑/李敏
插图/纪振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