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骑
在他心中有一个结,关于自己的母亲。
那是一个极寒的冬天,兴许是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缘故,他跟妹妹都病倒了,躺在被窝里,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那天晚上,母亲把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鸡杀了,给兄妹俩炖了一窝热气翻腾的鸡汤,闻着满屋四溢的香气,他的嘴里早已翻江倒海。
母亲端了碗饭,来到卧室,给妹妹递了一个鸡腿。
“来,幺妹,起来吃个鸡腿。”母亲说。
妹妹睁开眼,看了看母亲,摇摇头,又躺下了。
母亲又劝了一遍,妹妹还是没有起床。
母亲把鸡腿递到他面前,半开玩笑地说:“你再不吃,我可就给哥哥吃了。”
也许是太饿了,也许是一个鸡腿对这个家庭太过奢侈,他竟然信以为真,猛地接过鸡腿,也顾不上还躺在病床上的妹妹,只三两下的功夫,就把整只鸡腿吞没在了自己嘴中。
母亲愣住了,他也傻傻地杵在床边。
突然,母亲扬起右手,一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耳光狠狠落在了他还略显病态、煞白的脸上。
母亲下手很重,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他捂着自己通红的脸,拖着还病着的身子,踉踉跄跄回到自己的房间,放声大哭。
他知道自己有错,也知道作为哥哥,这个鸡腿应该先给妹妹,但母亲这个迅如雷霆、全无片刻犹豫的耳光,像一把刀,深深地扎下去,切过肌肤,深抵血肉,彻底斩断了母子间的情谊。
此后,关于这记耳光,母亲不说,他也没提;虽然母子间也偶有交流,但这是一个死结,种下了,在那里生着根、发着芽,任谁也无法解开。
人们常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倒不假,他自小成绩出众,读书、学习的事情从来不用母亲过问。高考那年,他力拔头筹,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名校,毕业后又不负众望留在了大城市,至于后来的结婚成家,一切顺理成章。终于,他离开了家乡,也远离了自己的母亲。
这是自己想要的吗?他挣扎着,问过自己,但心里没有答案。
远隔千山万水,生活细碎如麻,他平时跟母亲联系不多,回家就更少了,要是真算下来,一年到头,估摸着也就过年带妻子回家待几天。
在中国,婆媳关系是出了名的难处,多少夫妻因为这层关系处理不当,最后闹得妻离子散。然而,妻子却是一个例外,每年回家,妻子叽叽喳喳跟母亲扯着家长里短的事情,相谈甚欢,反倒是自己一个人在旁边默不作声,一副女婿去丈母娘家过年的派头。
妻子说,母亲很好,心思细腻,令人尊重。还说他家门口种的那棵树,枝繁叶茂,冬天也不落叶,真好看。
他哑然而笑,望向一旁,没有接话。
妻子见他没有回答,接着问道:“听说,你跟妈妈关系不好,是因为那个耳光的事吗?”
他心头一惊,猛然回过头来,一脸肃穆地看着妻子。
“你觉得妈妈心里没有你?”妻子问。
他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知道吗,在我的老家,人们会在自己家门口种各种各样的树,比如,桂花树、槐树、香樟树……但很少有人会在门口种柚子树,你知道你家门口种的是什么树吗?”
妻子自言自语讲完,没等他回答,说:“是柚子树。柚子,谐音‘佑子,你觉得你妈妈心里没有你吗?”
妻子说完了,不再言语。
他怔怔立在原地,望着眼前的这棵柚子树,它那么高、那么大,蜿蜒的枝叶亭亭如盖,宛若一把伞、一个臂膀,紧紧护住整個庭院。多少个黎明,他从这里匆匆出发;又多少个黄昏,他从外面踽踽归来。但不管他飞得多高、走得多远,只要他转过身,它仍然张开怀抱,静候着这只归巢的鸟儿,朝家的方向飞来。
恍惚中,他记起奶奶小时候告诉自己——
这棵柚子树,是他出生那年,母亲亲手在家门前种下的。
责任编辑/谢昕丹
插图/子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