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媖
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
趁着雨后气温还不太高,便有喜欢晨练的人沿着环岛路跑步,也有人到大桥上或者象岛东端的獐岛垂钓,其中到獐岛的居多。
所谓獐岛,其实就是一大溜与岛相连的礁石,多年遭受海风与潮汐的侵袭,那些巨大的礁石形状各异。由于探进海里一览无遗的绝佳位置,近些年被开发成旅游景区,涨潮时在被海水淹没的地方架起廊桥,人们可以沿着廊桥直达獐岛中心。看日出最好的位置就在獐岛,每年8月末到9月初,胶东半岛秋高气爽,赶上好天气,獐岛上就会有好多机位,只为了捕捉瑰丽的朝霞。不过眼下正是夏季,今年的雨水又多,清晨的獐岛只看得到垂钓者。
汤小桃的尸体就是被垂钓者发现的。
獐岛的最远端,有一块巨石探进大海,如果有人临海站在石头后面,从獐岛上根本看不到。那是垂钓者首选的位置,背靠巨石,安全,还少人打扰,赶早上獐岛的,多是为了占这个地方,早到早得。这天早到的那位,以为那个位置肯定稳稳属于自己了,不料探头一看,有人捷足先登。他在心里暗暗骂娘,只好到别的地方安营扎寨。
陆续又来了其他垂钓者,天也大亮了,说起礁石后的人,有人觉得不对劲儿,这么长时间了,咋一点儿动静没有?有好事的爬上那块礁石往下看去,只见一团被淡紫色的衣服包裹着的人形,斜靠礁石坐着,低着头,似乎在看着什么。那人就喊:“喂,你干吗呢?”
没有反应。
其他垂钓者也都围拢过来,看到礁石下的情景,不由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攀下礁石,小心翼翼来到那人形跟前,撩起她头上的雨衣看了一眼,再抬头时,脸色已经变得蜡黄。他伸开双臂冲岩石上方探出的人头挥舞:“赶紧报警……死了……”
警察到了。还好,除了刚才那位,再没人下去过,现场没受到破坏。
死者是年轻女性,穿着一身白色的短款运动装,外套一件淡紫色连帽卫衣。尽管是夏季,但因为昨晚的雨,这样的打扮倒也不为过。
她用卫衣把自己包得很严实,湿透的衣服表明,至少雨停前她就在这里了。她身后的岩石缝隙里有个扎紧了口的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一部手机和几个白色的小瓶子,旁边还有两个啤酒瓶,其中一个已经空了,另一个喝掉了一半。
警察打开塑料袋,小塑料瓶子原来是空药瓶,一共五个,上面写着“开克盐酸氟西汀片”,一瓶14粒。有人现场上网搜了一下,盐酸氟西汀是一种抗抑郁药。躲在这僻静的地方用啤酒吞下70片抗抑郁药,这向死的心该是多么决绝。
现场勘查未发现其他可疑痕迹,看上去就是一起自杀事件。她在临死前刻意把手机放进塑料袋,也许里面有遗书之类的东西。
警察打开手机,居然没设锁屏密码,也没有抖音快手,甚至没有微信、支付宝。这年头儿,这样的手机不多见。通话记录显示,凌晨1点多,有一个打出的電话,接着是两个打入的,都是同一个号码。警察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
接电话的是个姓周的女子,语气有点儿紧张。她为什么要紧张呢?周姓女子接电话时的语气表明,她甚至连这个号码的主人是谁都不知道。如果真是这样,她和死者半夜的通话又怎么解释?
如果不是因为这明显是个自杀现场,警察想,接电话的周姓女子就该是第一嫌疑人了……
2022年6月22日,周三。
下午3点刚过,柏翰正在跟着网上的一个讲座练习如何拆解一本书,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发出提示音。他随手点开微信界面,是“物业管家”推送的天气预报。这本来再寻常不过,导致他多看了一眼的原因是“天气预报”前面多出来的那两个字。
“‘重要?几乎天天下雨,还能有啥重要通知?”他心里嘀咕着,伸出食指点开那个通知。
“气象局6月22日14时55分发布雷电黄色预警:受冷暖空气共同影响,今天夜间我市有中到大雨,局部暴雨,伴有雷电,阵风7至9级。强降水主要出现在明晨。预计明天中午降水结束,请注意防范强对流天气带来的不利影响……”
通知后面附有详细的防范指南,他没有继续看下去,就退出了“管家”的对话框。
“管家”。他不知道这个称呼是怎么叫开的。在他以往的认知里,管家是欧洲那些老派贵族的门面,抑或是解放前资本家、地主家的仆人领袖。他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威尔基·柯林斯的侦探小说《月亮宝石》里的那个老管家。忘记叫什么名字了,读那本书的时候,他还是个中学生,现如今,眼看就年过半百了。
柏翰望着手机屏保出了一会儿神。屏保的图片是随机跳出的——穿着蓝色绣花旗袍的女子倚靠在一张矮几上,矮几上有一个青花瓷瓶,里面插了一枝淡粉色的梅花。图片背景幽暗,只有一道光斜过画面,照在女子的脸上。她双目低垂,鼻梁笔挺,轻抿双唇,似乎欲言又止,又似乎在冥想。
柏翰盯着她的鼻梁,似乎也在冥想。但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刹那间觉得这个女人跟林箬溪有点儿像。
林箬溪。那个沉默寡言但眼睛深不见底的女子,让他一直有一种距离感,还好,自己并没想靠近她。
然后他想起了那个“重要”通知,伸手拿起了手机。屏保上的女人不见了,他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是打给母亲的。七十多岁的母亲一直独居,柏翰多次要求她搬来跟自己同住,每每都被母亲拒绝。母亲说,她习惯住在自己家里,儿子的家也是别人的家。他提出搬到母亲家里住,母亲又说,她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儿子也是外人,他应该跟自己的家人住在一起。实在没办法,柏翰提出给她请个保姆,母亲切了一声:“请保姆干吗?我伺候她?”
的确,母亲的身体一直很硬朗。而且,只要她不想做的事,理由总是信手拈来。
“我说不过你。”柏翰无奈承认。
母亲笑:“你忘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是纵横讲台的。”
柏翰只能尽量保证每天跟母亲通一次话,隔天去看望一次,假如他不去外地的话。因为疫情,这两年多他已经很少出远门了,隔天看望母亲一次形成了习惯。
其实,母亲纵横的讲台柏翰从来没见过。
他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离了婚,他一直跟着爸爸生活。他问爸爸为什么自己没有妈妈,爸爸的解释是:你有妈妈,而且妈妈很爱你,但因为一些特殊的理由,妈妈不能陪在你身边。妈妈相信,跟着爸爸你能得到更好的照顾,接受更好的教育。她不想为了写在纸上的“母爱”两个字毁掉儿子该有的幸福。
只是,她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吗?她自己或许这么认为,但柏翰并不确定。
这段时间天天下雨,天气却一点儿不凉快,蒸桑拿一样。
为了享受入夜后海风的福利,晚上林箬溪都是敞開着窗户,也不会拉上窗帘。每天的凌晨4点左右她都会醒一次,蒙眬的眼底总能看到粉红色的云朵,像一道童话世界里的布景挂在窗外。她会对着那布景接着睡,只是并不安稳,时常睁开眼睛看一下,好像一旦睡着那云朵就会消失。每次看到的云朵颜色都不一样,这么迷迷糊糊一个多小时,然后她终于彻底醒来,窗外的天空清澈湛蓝,像是用毛笔随意涂抹了几下的白云则变成了悬在天际的轻柔的点缀。
鸟儿比林箬溪先醒来。它们才不管你是不是还在睡觉,自顾自地唱起了晨曲。窗外法国梧桐的碧绿枝叶为林箬溪挡住了对面窗户的视线,她放心地躺在那里,听着鸟儿尽情歌唱。直到它们唱累了,开始出去谋生了,她才会起床,给自己准备早餐。
进入夏天以后,几乎天天如此。
她原以为这一天也会如此,准备睡回笼觉的时候忽然想起今天要做全民核酸检测。邻近的一个区又出现了确诊病例,从昨晚起,“管家”就在发通知,大意是无论之前做过几次核酸,明天都必须参加,云云。
于是她早早就爬了起来,选了象岛的一个检测点,耐心排了二十多分钟的队,检查完直接去了位于象岛最西端的一个咖啡馆。她选这里做核酸的唯一原因就是离咖啡馆近,而她,是那里的常客。疫情暴发以来,那里已经没什么客人了,她很乐意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二楼,面对着那一片宁静而深邃的海,让自己的思绪随波逐流。
果然,她是唯一的客人。
林箬溪拿出电脑,打开,然后把自己深陷进柔软的沙发里。是那种很舒服的布艺沙发,也是这个咖啡馆里唯一的灰色沙发,而且背靠着一棵茂盛得已经触及屋顶的绿植。林箬溪第一次来就喜欢上了这个位置,并用自己的耐心把它坐成了自己的专座。好在这里距窗口稍远,不是看海的最佳位置,平时很少有人跟她抢,而节假日她是绝对不会来的。她受不了喧闹的气氛,咖啡馆就是她躲清静的地方。
卡布奇诺很快就端了上来。林箬溪跟以往一样闻了闻香味,轻轻抿了一口就放下了。其实她平时不喝奶咖,更喜欢为自己萃取一杯手冲,曼特宁是她的首选。但是进了咖啡馆,她还是愿意点一杯卡布奇诺。就像是一种执念,仿佛进了咖啡馆就要喝卡布奇诺一样——她当初进的第一家咖啡馆喝的第一杯咖啡就是卡布奇诺,从那时起,在她的心目中,咖啡馆的最佳搭配就是卡布奇诺。
尹小鱼曾经说林箬溪有很多执念,有时仅仅因为一种颜色就会喜欢上一个地方,最后才发现,她喜欢的其实只是那个地方的地名,而且很有可能,只是喜欢组成那地名的几个汉字的组合。比如,林箬溪喜欢蓝色,无意中看到一款烟盒,蓝色天空下的一座雪山,那烟的名字是香格里拉。从此她喜欢上了香格里拉。可等她从云南回来后,却又很认真地告诉尹小鱼,自己喜欢的,其实只是香格里拉这四个字的组合。若此,还有布达拉宫、耶路撒冷、十二棵橡树,等等。
尹小鱼还会说起林箬溪吃披萨的事。林箬溪第一次吃披萨是在一个澳大利亚人开的餐厅,点了一款夏威夷,从那以后就只吃这一种口味,有菠萝有火腿,酸甜与咸鲜的融合。林箬溪还记得那家店的装饰,老旧的带靠背的木制联排桌椅,上面很随意地涂了几刷子深蓝色的油漆。她很喜欢那些随意涂抹的蓝色印记。但是后来,那家店关了。从此,林箬溪也不再吃披萨了。
每每尹小鱼这样说的时候,林箬溪无法反驳,只有在心里用回忆默默地配合她。
她一直觉得尹小鱼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己。只是她也知道,尹小鱼看到的只是表面的她,而她的内心深处有一扇门,从来没有对尹小鱼打开过。也不仅仅是尹小鱼,她几乎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除了张译寒。
张译寒。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的唇边了。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三个字是她的碎碎念。她会下意识地在自我安慰的时候说到这三个字。比如,好吧,张译寒,振作起来。走吧,张译寒,我们回家。嗯,张译寒,我很好……
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说完之后会恍惚好一阵。如果说最初只是一种念想,后来慢慢就变成了一种习惯或者说一个符号。至于叫这个名字的人,却是越来越模糊了。如今,这个符号也消失了。
柏翰拨通了那个号码,然后听到母亲底气十足的应答:“翰?”
他告诉母亲,今晚有暴雨,还有大风。“窗户得关好了。”他试探着问,“要不,我今晚过去睡吧?”
“不关窗能被刮走吗?”
柏翰的神经没来由地放松了一下:“说不定啊,要看风的大小。您自己我真的不放心。”
电话那端迟疑了一下,终于,他听到母亲说:“我晚上包鲅鱼馅饺子给你吃。”
母亲居然答应了,让柏翰有点儿不适应,进而开始担心:会不会是不舒服了?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甩在了脑后。
那个关于拆书的课程,今晚是最后一节课了,而上课之前他需要交一篇作业。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交。他只是看了微信推送的一则广告,只要交19 元钱,就可以听一周的课,有人教给你如何快速阅读一本书,快速写出吸引人的文章,快速发表,快速靠写字挣钱。
如果说能快速挣钱是他心里的那块短板的话,那么好奇则是他交了那19元钱的原动力。他知道自己文笔还可以,看过好多网上推送的文章,也就那样,但他从未尝试过去写点儿什么。
能够快速发表几个字勾起了他的兴趣,但他没兴趣以他们教的快速阅读方式去读一本书。他觉得那是骗人的。于是,他在脑海里搜寻自己读过的书。最后,他选了《可爱的骨头》,凭着印象写了一篇读后感交了上去。
这算是作弊吧。
他们说,五节课坚持下来并能按时完成作业的同学可以退还那19元钱。
同学。退款。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费时费力组织这些人学习不会是为了做公益。他隐隐有种预感,今晚的课后会有什么其他动作。
到时再说吧。他提交了作业,这时已经快4点半了。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好像铺满了吸饱了水的棉絮。时间还来得及,他要去超市为母亲买些新鲜水果和蔬菜。
等电梯的时候,他忽然感觉不踏实:我把所有的窗户都关了?
电梯停在他面前,他却转身往回走。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把所有的窗户都关上了,他必须确认一下。
回到屋里,看了一圈,所有的窗户都关了,卫生间的灯也关了。再次回到电梯前,电梯已经被别的樓层调走了。这次,他等了很久。
电脑屏幕上是昨天使用过的文档,林箬溪的视线却越过屏幕,望着窗外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定是过了很久,因为她的卡布奇诺已经喝完了,小熊拉花沉到杯底,大头朝下撅着屁股。她望着那个俏皮的拉花,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拍张照片。这时,有人从背后轻轻蒙住了她的眼睛。
那股若有若无的茶香味儿告诉了她来者是谁。林箬溪没动,只是静静地问了一句:“你是来找我的,还是偶遇?”
尹小鱼松了手,无趣地坐到她对面:“你就不能配合一下制造点儿惊喜气氛?”
林箬溪转过脸,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副价格不菲的淡粉色太阳镜。尹小鱼的眼睛躲在镜片后面,林箬溪看不真切,但她身上那条带着淡淡粉头儿的白裙子却以肉眼能看得到的质感温柔着林箬溪的视线。
“来杯手冲?我请客。”
尹小鱼摘下眼镜,目光落在林箬溪的空咖啡杯上。小熊依旧趴在杯底,把带着小小尾巴的屁股对着林箬溪。
“已经点了,曼特宁。你要不要再来一杯?”
“不要了,一杯就好。”
她探究地打量着林箬溪:“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最近睡眠不好。你呢,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尹小鱼的话里有一种懒洋洋的味道,如阳光下闭合了的喇叭花瓣。
林箬溪感受到她的态度——她似乎不想多说话。于是,在等待咖啡的间隙,她们只是静静地坐着,咖啡馆的背景音乐非常适时地换成了阿桑的《寂寞在唱歌》。
终于,尹小鱼轻轻问道:“你觉得爱上一个人需要多久?”
说话的时候,她无意识地把玩着那杯曼特宁,透明双层玻璃杯里的深琥珀色液体在尹小鱼的手里旋转着,荡漾着,折射着窗外夏日的阳光,在林箬溪看来充满了诱惑。只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尹小鱼既没有望向林箬溪,也没有看着咖啡杯,而是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极远处的那片海。那海水,蓝得让人想跳进去,再也不出来。
“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了?”林箬溪问。
尹小鱼似乎在思索这句问话所为何来,接着绽开了一个没心没肺的笑脸:“只是偶尔会好奇。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为什么不信?”
“哦,我忘了,那个人……”尹小鱼突然打住。
但还是晚了。林箬溪能感觉到浑身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在体表形成了一个防御层,令她在一瞬间变成了身披铠甲的卫士。她把目光投向面前的电脑屏幕,那上面,有一朵阳光,以及林箬溪模糊的剪影。
林箬溪的反应让尹小鱼心疼。她后悔提起那个人:“对不起,箬溪……”
“对不起,箬溪……”在林箬溪听来,那是一个很有磁性的男中音,来自某个遥远的地方。
尹小鱼呆呆地望着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刚刚问过的问题,以及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爱上一个人需要多久?
林箬溪和尹小鱼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闺蜜,只因为她们的父亲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
林俊逸自小住在那个夹在两座山之间的小山村里,一条清澈的河流从村前蜿蜒而下,跨过河就是绵延的丘陵,沟壑坡地纵横交错。每年地里的庄稼收完了,到第二年小麦拔节之前,这里就成了男孩子们的战场。根据自家在村里的位置,很自然地形成了两派,以沟壑为壕堑藏身其中,用土块当炮弹彼此攻击。林俊逸就是村东这一派的首领。
镇邮政所在离他们村不远的马路边安营扎寨,所长的家眷都住在邮政所的宿舍里。他家有个与林俊逸同龄的男孩儿转学到这里,跟林俊逸一个班,两个孩子只用了一下午就成了好朋友。他就是尹若彬。
很多年以后,老家的街坊来林家探望,当然要好吃好喝招待。席间,林箬溪听老街坊说起了一段可以载入村庄史册的往事。
一个冬天,村西的孩子头儿喜子那一派打输了,回家搬救兵,把喜子的二哥喊来了。他哥比林俊逸他们大五六岁,一米八几的个头儿,比林俊逸高出半截。这明显打不过啊,林俊逸就让大家赶紧散了,躲躲。可尹若彬不干。他说跑什么,我们只是玩儿,又没故意欺负他,玩不起就别玩,他哥不能仗着年长就欺负咱们。
怕尹若彬吃亏,林俊逸只能硬着头皮迎战。喜子他哥本来就是奔着林俊逸来的,到了跟前就开始搡他。林俊逸看看尹若彬,只见他抿着嘴唇盯着大个子,稳稳地站在原地,以此表明,林俊逸不是孤军奋战。林俊逸有了底气,稳下神来。面对大个子的挑衅,他保持着对方够不着自己的距离,随着对方的进逼慢慢后退。对方以为他不敢动手,向他猛扑过来。林俊逸身子一闪,抓住对方的手借力打力,把人高马大的家伙掼在地上,啃了一嘴泥。
这一幕恰巧被那个街坊看到了,从此,林俊逸在村子里出了名,大家纷纷预测这小子将来有出息。
“所谓三岁带着吃老相,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街坊说。
林俊逸淡淡地说:“那天主要是若彬给了我底气,他一直站在我旁边,让我知道自己有后援。加上对手轻敌,如此而已。”
那时林箬溪的母亲刚刚去世,酒桌上的气氛看似热烈,却始终环绕着一种落寞,就连平时负责活跃气氛的尹若彬都很安静。
小时候,林箬溪最怕这个尹叔叔。尹叔叔是牙医,每次见到他,林箬溪就会联想到他手里那根小小的电钻发出的嗡嗡声、电钻在牙齿上引起的振动,以及在嘴里留下的古怪味道。后来跟尹小鱼说起这些,原来她跟自己一样,两个女孩子从此惺惺相惜。
她们都知道两家是世交,用尹若彬的话说,他的命是林俊逸给的,他们是过命的交情。两个小女孩儿经常缠着尹若彬给她们讲这段往事,等到上学后,林俊逸却不让女儿再问了。父亲的原话是,那只是孩子间的无意之举,人家可以记着,但我们不能老去提醒人家记着,好像是给了人家多大恩惠似的。
那时的林箬溪已经大了,对这些事情也不怎么感兴趣了,再也没有提起过。但她心里清楚,爸爸的确是救过尹叔叔一命的。
那也是他们小时候,夏天去河里游泳,尹若彬在一个水湾处被水草缠住了,越挣扎越难脱身。其他孩子都害了怕,不敢下水去救,林俊逸则一边喊着让他不要乱动,一边不顾一切地爬上了水边的一棵大柳树,柳树上伸出的一根粗壮的树枝为他提供了支撑。他趴在树枝上试了试,够不着,干脆脱下裤子,双腿勾住枝杈,身子倒挂,把裤子递到了尹若彬在空中挥舞的手中……
当晚,两个孩子都被大人们骂了一顿,要知道,如果失手的话,可能就是两条人命。林俊逸还不服气:“这不没失手嘛……”
他爸爸骂得更凶:“你那叫冒险,叫侥幸,知道吗?人这一辈子不能靠冒险和侥幸!”
但是偏偏,林俊逸的人生就是靠着冒险和侥幸赢来的。
在林箬溪的印象里,尹若彬这辈子只会干两件事:宠老婆闺女,还有就是整牙。
他本在公立医院牙科工作,但很早就辞职了,自己开了个牙医诊所。用林俊逸的话说,他的性格不适合在体制内混,这么佛系的人肯定会受排挤。的确,他性格内敛,不善交际,工作之余,除了偶尔跟钓友一起出海钓鱼,就是照顾老婆孩子,做饭、收拾,样样拿得起来。
在林箬溪的记忆中,尹婶从来不做家务,似乎嫁给尹叔叔就是来享福的。对此,林箬溪却不敢随意给她一个幸福的定义。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尹婶活得一点儿自我都没有。不过,有的人就是喜欢这样,谁知道呢?
那个诊所最初只有尹若彬一个人撑着,慢慢有了名气,规模越来越大,如今已有七个常驻牙医了。尹若彬基本不出诊,除非病人点名找他,比如林俊逸这样的老朋友。
被他宠大的尹小鱼性格大大咧咧,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乎,对人更是毫不设防。而林箬溪,无论对谁,似乎都怀了一种戒心,包括尹小鱼。尹小鱼知道,但从来不怪她。谁让自己从小就跟在她屁股后面喊姐姐呢?
林俊逸也很疼爱尹小鱼,有一次居然跟林箬溪说,假如尹小鱼是个男孩子,他就会把林箬溪嫁给他。这更让林箬溪确信,爸爸当初一定更希望自己是个男孩子吧,自己的出生,或多或少让他觉得遗憾。
宴请老街坊那天,在座的基本是她熟悉的人,只有一个例外。那个男人她头一次见,年长于她,但比爸爸要小得多,四十几岁五十不到的样子。席间他几乎没说过什么,如果不得不说,先笑一下,林箬溪注意到他的眼角有细微的鱼尾纹。她和那男人的目光无意中碰到一起,明显感到自己的心跳了一下,只不过当时她并没有刻意去想这一跳意味着什么。
饭后回自己家的途中,在一个路口等绿灯的时候,她忽然间想起来,原来之前她见过那个人,当然只是一面之缘。她模糊掉了他的模样,却记得他的笑容。
尹小鱼一直走着常规的路线,上学、就业、谈恋爱、结婚、做母亲。有了孩子之后,她做了两年全职太太。等孩子上了幼儿园,她终于闲下来了,整天无所事事。她想找个工作,丈夫不置可否,反正家里不缺她赚的那点儿钱;公公婆婆却举双手赞成,认为她这个年纪,的确不该把自己圈在家里,都快与社会脱节了。
其实尹小鱼知道公婆的心思。老两口都退休了,身体还硬朗得很,看着周围人都在帮儿女带孩子,自己的孙女却被儿媳妇攥在掌心里,二老急得不得了,恨不能她赶紧上班,由自己来照顾孙女。对此,尹小鱼从不点破,屁颠屁颠再就业,带着爸爸牙科诊所的业务,成了一家广告公司的职员,没有指标压力,上班时间也宽松。为了对得起老板,尹小鱼在朋友圈求助,请哥们儿姐们儿给她点儿业务,好从老板那里换时间。还真有人成全她,老板就更不管她是不是按时出勤了。
她的丈夫叫都子俊,一个帅气的、在陌生场合不善言辞但私底下很是细心的男人。关于婚后夫妻的社交活动,双方默契地互不干涉。他们从不掺和对方的社交圈子,所以除了参加他们的婚礼,林箬溪只跟他俩一起吃过一次饭,其他再无接触。林箬溪对都子俊的了解,仅限于这个男人家庭条件优渥,父母是某国企的中层干部。都子俊考大学的时候就选择了该国企的专业领域,毕业后顺理成章进入该企业,收入不低,而且工作轻松。
尹小鱼一直标榜自己眼光好,找了个好男人。除了抽烟喝酒,都子俊没有其他陋习。他的社交圈子很窄,也就是同学和同事。他比较喜欢运动,篮球、游泳是他身体力行的兩个项目。而他的聚会和运动时间都很固定,因此除了上班,大多时间都待在家里打游戏。他不喜欢做家务,对饮食却也不挑剔,有的吃就好。除了工作和游戏,他的正事儿好像就是在某些特殊的日子故作漫不经心地给尹小鱼制造一点儿小浪漫。比如情人节,他会装作忘掉了,却在晚餐后拉着她去逛夜市,赶在夜市散场前从花童手里买上一大束玫瑰,龇牙咧嘴地塞给尹小鱼;他也会在意尹小鱼无意中提到的哪个好吃或好玩的场所,时不时装作随意路过的样子满足她的好奇。
他们的孩子来得有点儿晚。婚后第三年,看着尹小鱼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的婆婆开始唠叨,说左邻右舍的老人都在问她啥时候能抱孙子。都子俊只是盯着手机,把妈妈跟妻子的聊天自动屏蔽掉了。尹小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不忍告诉婆婆,不要孩子是她儿子的主意。结婚前都子俊跟她有过约定,不立马要孩子,因为他自己还是孩子,没有心理准备给另一个孩子当父亲。
尹小鱼骨子里是很传统的女人,她觉得既然生为女儿身,这辈子如果不生个孩子,不体验一把做母亲的感觉,那就枉为女人了。婚后第二年,她终于说服了都子俊,两人开始备孕,却一直没动静。她不免着急起来,私下去医院检查,自己身体正常,做妈妈没问题。她试探着劝都子俊也去做个检查,却被都子俊瞪了一眼。那是都子俊第一次那样瞪她,仿佛她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后来跟林箬溪提到这事,林箬溪说:“你触碰他的底线了。”
尹小鱼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触碰他的底线了,不就做个检查吗?他也想要孩子的啊。
林箬溪叹了口气:“傻瓜,一个男人,你质疑他的生育能力,那可是男性的尊严啊!”
也许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放弃了继续游说都子俊去做检查的想法。她私下里跟林箬溪商量,可不可以偷藏一点儿他的精液,送到医院查一下,林箬溪说她疯了。改天,她递给尹小鱼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分成小包的食材,尹小鱼注意到里面有大枣,此外还有一张中药处方。
林箬溪说:“这叫甘麦大枣汤。过去有的夫妻没孩子,就先收养一个,起个招弟之类的名字,不久就怀上了。你以为起个名字就真能招来孩子?都是心理作用。一心想要孩子的人难免精神紧张,越紧张越不利于受孕,所谓想什么不来什么。收养个孩子,注意力就分散了,精神就放松了,不再专注啥时能怀上,自然而然也就怀上了。这方子就是缓解精神压力的,你当茶泡着喝就好。你别不信,这是老中医给开的方子,很管用的。很多要不到孩子的,喝过一两个月就怀孕了。不过我先提个醒哈,她们生的都是女孩儿,如果你们想要儿子就别喝了。”
尹小鱼低头翻弄着袋子里的东西,似乎在用心分辨其中的成分,但眼神却很游离,看起来她对林箬溪的话将信将疑。后来她们就很少聊到孩子的话题了,不过有一次去泡温泉,林箬溪注意到她杯子里泡的好像正是甘麦大枣汤。不过,尹小鱼没解释,她也没问。
林箬溪记得当时是秋天,天上还飘着毛毛雨。她俩躺在池子里,任雨点滴在脸上、身上、水中。尹小鱼说没有孩子也很好啊,我们以后就相伴着养老。可她盯着池子里小朋友的眼神让林箬溪相信,她是很渴望做母亲的。
让林箬溪欣慰的是,不久后,尹小鱼果真怀孕了。但她属于大龄产妇,怀孕的过程比较麻烦,尹小鱼干脆辞职保胎。那段时间,她们几乎没见过面,等孩子出生了,林箬溪前去看望,见到那个红嘟嘟的小家伙时不免笑道:“这个方子神了,真的只能生女孩儿。”
躺在小床上的婴儿伸个懒腰,放了一个响屁。尹小鱼顾不得跟林箬溪说话,紧张地指挥都子俊:“快,准备温水,这个屁带出屎了……”
林箬溪闪在一边,看着他俩手忙脚乱。
幸福吗?的确。但,这是自己想要的幸福吗?
母亲包了鲅鱼馅饺子。
所有的面食里,柏翰最爱吃水饺,而所有的水饺里,柏翰最爱吃鲅鱼馅的。他自己从没跟母亲提起过,至于她是怎么知道的,柏翰也从没问过。也许父亲或者继母跟母亲一直有联系吧。在他的前半生里,母亲是个缺失的角色。他只认继母,尽管从来没叫她一声妈妈。
他是在父亲葬礼那天见到母亲的。
父亲是在一个秋天的傍晚离开的。他征求了继母的意见,联系了送殡的车辆。继母看起来很平静。她说:“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们都尽心了,身后事就一切从简吧。”
在灵堂里,他守在继母身边,机械地接受着亲朋好友的安慰。他觉得这不是父亲想要的,心里盼望着早点儿结束。待人们散去,最后只剩下他和几个堂兄弟,当然,还有继母。
他们等在那里,等着抱起那一抔骨灰。他记得那天的天气特别好,天空蓝得很纯粹,很深邃,飘着几朵白云。阳光下的风很凉,他脱下外套披在继母肩上,然后,他看到了她眼底的泪光。
终于,父亲融入一个裹着红布的盒子里,像长了翅膀的精灵飞进他的怀里。他莫名想起那个叫《飞箱》的童话。安徒生的吧。他记得那个会飞的箱子最后被烧掉了,而爸爸,是被烧掉以后变成了箱子。
他们坐上车,沉默的父亲靠在沉默的他的怀里。
在父亲的情况开始变糟的时候,他跟继母有过一次长谈。他想去选块墓地,想请继母去看一下,等他们百年之后,就把他们合葬在那里。继母拒绝了。她说以前曾经跟父亲聊到这个话题,父亲说要海葬。人死如灯灭,不必再留下个无用的坟疙瘩。
“何况,还有你母亲。我跟你父亲合葬,她怎么办?”
她说得轻描淡写,在柏翰听来却像炸雷。小时候,爸爸给他解释过为什么他没有妈妈,继母进门以后,他们家再也没提过母亲这个话题。他不敢提,怕惹继母不开心。现在想来,他们也是不敢提吧,怕惹他不开心。
他的表情没有逃过继母的眼睛,继母依旧淡淡地说:“你母亲早就回来了,只是她不让我跟你说。等你父亲走了,就没那么多忌讳了,到时候你们见个面。”
母亲早就回来了。这说明她离开了很长时间,而且他们之间有联系。唯独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不清此刻自己的心情,换句话说,要不要和母亲见面,他并没有自己的想法。
继母读懂了他的沉默,拍拍他的手:“记得你问过我,为什么不生个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其实,我从没想过你不是我的孩子,而且,当年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嫁给你爸爸。你是我们之间的媒介,所以现在,我也愿意做你跟你妈妈之间的媒介。她真的很愛你,只是没有机会让你知道。”
那晚,他跟继母说了好多他不曾跟任何人说过的话,只是,依旧没有喊她一声“妈”……
抱着爸爸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抔骨灰,在堂哥堂弟们的陪伴下,他们从殡仪馆直接去了海边。在那个小型游艇码头,他看到了一个个子高挑、一头银发的妇人,不用问,他就知道那是谁了。
他没说话,只是朝她鞠了一躬。上船后,看着码头上越来越远的两个妇人的身影,他忽然不确定自己刚才那一躬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他心里清楚,类似这样的出海,不会是最后一次。
三年后,在同一个地方,他登上了另一艘船。这次留在岸边的,只有母亲一个。
柏翰和母亲对坐在餐桌前,大口吃着热腾腾的鲅鱼馅饺子。
她已经八十岁了,可外表看起来也就六十出头。灰白的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穿一身得体的丝质长裙,在这个年龄段,算得上漂亮。
柏翰打趣她:“今天怎么这么听话,一下子就答应让我过来了?”
“生你那天,就是个雷雨天……”母亲放下筷子,眼底有光一闪即逝。如果记忆能把她脸上的皱纹抚平,柏翰相信自己能够看到岁月晕开的一抹微红。
他不由自主挺直了身子,也许母亲终于决定说说以前的事了。
果然,母亲问:“你小时候的事,爸爸没跟你说过吗?”
“说过,不多。他说你不是不要我了,只是不得已才放手。”
母亲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对你如此,对他又何尝不是?”
往下就是沉默。母亲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就好像他们的对话打开了一个有着幽深台阶的洞口,里面收藏的全是与她有关的过往,她就那么踩着台阶一步步走了下去,至于柏翰和那鲜美的鲅鱼馅饺子,都成了洞口外飞散的蒲公英,一点点迷乱了这个夏天。
柏翰没有再追问,心底里,他并不太关心。都过去了,不是吗?
他帮母亲收拾了厨房,然后坐在客厅里和母亲一起看了会儿电视。沙发是转角的,两个人一个坐电视对面,一个侧对电视,成直角。
上次看电视也是在母亲这里。实际上,他只有在母亲这里才会看会儿电视。母亲喜欢京剧,选台固定在戏曲频道,他便也跟着看了很多剧目。这晚的剧目是《珠帘寨》,之所以记得住,是因为他曾经很喜欢那首《卷珠帘》。当然,只是曾经。
他不了解京剧,不反感,但绝对谈不上喜欢。他只看过一个完整的剧目,叫《锁麟囊》,讲述了一个施予与回报的故事。像大多数传统剧目一样,主人公尽管经历坎坷,却终因自己的善行迎来一个好结局,正所谓好人终有好报。这大概是所有人最为朴素的愿望吧,但他压根儿不信。
眼睛盯着屏幕,其实他的心早就飞了,并没在意舞台上的演员在唱些什么,当母亲忽然转过脸来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她在说什么?是剧情吗?继而他意识到,母亲跟他说的话和《珠帘寨》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她是在说自己。
柏翰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小了。母亲身体硬朗,只是耳朵有些失聪,尤其是右耳,几乎一点儿听力都没有了。柏翰已经习惯了她把电视机开到最高音量,也习惯了大嗓门跟她说话。不过此刻,既然母亲的心也不在那剧目上,他就可以让电视机消停点儿了。与此同时,他向母亲所在的位置靠拢了些,但他们还是成直角状态。
起风了,隐隐约约的,他听到楼下那两棵法国梧桐树的叶子在风中发出耳鬓厮磨般的沉吟。只是那风很热,铺在身上感觉黏黏的,带着潮。坐在海边夏日特有的湿热南风里,在风过树叶留下的沙沙声里,他第一次听母亲说起自己的外公外婆。
小区围墙外有个大型超市以及一个24小时营业的快餐厅,门前是个很大的免费停车场,平时车来车往,一位难求,今天却一辆车也没有。整个停车场被红黄相间的隔离带划分出回形通道,通道内排起的长队迂回行進。
看到这一幕,林箬溪庆幸自己去了那个偏远一点儿检测点,人少,一会儿就结束了。经过门岗时,林箬溪扫了健康码。进入公共场所需要扫码,已经形成规矩了,即便跟门卫熟得不能再熟,这道程序也省不了。手机屏幕上健康码弹出的小金盾一闪一闪的,似乎弹开了空气中凝聚的水分,而那水分里,包含了压抑。
楼道里静悄悄的,脚步声更显空寂,好像只有她自己住在这里。
已经过了午餐时间。进屋第一件事,林箬溪打开冰箱,肉蛋蔬菜充足,不过水果不多了。她觉得没什么胃口,便拿出最后一个桃子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
自从疫情暴发,她渐渐学会了囤积食品和蔬菜,冰箱里老是满满的,一有空地儿心里就发慌。眼睛盯着屏幕,她心里却在盘算着还是得去趟超市。但今天不行,今天超市门口的停车场在做核酸,她不想去凑热闹。
其实需要补充的只是新鲜水果而已,她想起一站地之外的另一个社区有个很小的农贸市场,那里的蔬菜水果都是菜农果农从自家园子里直接采来卖的,不知现在是否还开着。林箬溪打算去碰碰运气,于是再次出门。
还好,市场还在,只是出摊的不多。大家都戴着口罩,不过也有人把口罩拉到下巴上,似乎下巴需要被兜着,看起来怪怪的。大家说说笑笑,气氛相对轻松,置身其中,可以让人暂时忽略掉不知躲在哪里窥探着人类的新冠病毒。
回程经过停车场,检测点的队伍短了好多。但愿疫情也像这队伍,早点儿结束吧。
疫情警报是两周之后解除的。只有一个阳性,密接次密接都没事。谢天谢地,林箬溪感觉渡过了一劫。
尽管没人要求不让出门,林箬溪还是在家待足了这两周。其间她只跟尹小鱼保持着联系。尹小鱼抱怨,她本打算去趟西安的,航班取消,她只好退了票。林箬溪让她安心在家待着,非常时期就不要到外面得瑟了。尹小鱼答应着,但还是被林箬溪听到了那句后缀:“干脆杀了我吧……”
林箬溪笑着挂断了电话,心里明白小鱼是从来都不需要别人担心的。在这样的非常时期,身边还有谁需要自己担心呢?爸爸?他身边有关心他的人。以诺?他把自己照顾得蛮好的。除了自己,似乎真的没有谁需要担心了。那么反过来,还有别人在担心自己吗?她不知道。
警报既然解除了,林箬溪就想找个地方呼吸点儿新鲜空气,毫无疑问,象岛是最好的选择。
她沿着环岛路把象岛转了大半圈,然后直奔咖啡馆。一路上几乎看不到车辆。她不知道疫情警报是否影响到咖啡馆营业,其实营不营业都没什么要紧,她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待着,海边也不失为一种很好的选择。不过,看到咖啡馆院子里那道彩虹门的尽头有隐约的人影晃动,林箬溪还是很开心。
扫码,量体温,这套程序做完,她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径直去了二楼。远远的,林箬溪就看到自己平时坐的固定位置上有个女子。那是尹小鱼。
尹小鱼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手冲咖啡,人却只顾发呆,并没有注意到林箬溪的到来。林箬溪把手伸到她眼前晃了晃,她却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幽幽地道了一句“你终于来了”,好像事先跟林箬溪有约一般。
林箬溪坐到她对面,随手把电脑包扔在身边的沙发上。这个电脑包早已成了林箬溪的习惯,到哪里都会带着,不管会不会用到。
“你是来这里等我的吗?”
“飞蛾扑火。”尹小鱼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飞蛾扑火?啥意思?”
“你觉得什么样的女人会给自己起个网名叫飞蛾扑火?”
林箬溪皱眉:“你认识新网友了?”
尹小鱼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个女人在微信里跟都子俊玩暧昧。”
沉默。
这气氛让人觉得尴尬。还好,林箬溪的咖啡端上来了,她借机把电脑拿出来,放到桌子上,打开。
一個叫“飞蛾扑火”的女人在微信上跟都子俊玩暧昧。互联网时代,这种事其实很常见了,只是“飞蛾扑火”这个名字她怎么感觉在哪里听到过?她有些明白上次尹小鱼为什么会问她那个问题了:爱上一个人需要多久?
但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如果尹小鱼不主动说,林箬溪永远都不会问。
尹小鱼喝了一口咖啡:“其实作为丈夫,都子俊真的不算差。”
这句话在林箬溪听来像极了祥林嫂。她合上电脑,专注地望着尹小鱼,示意自己在听,而且很用心。
尹小鱼自顾自继续说:“可能以前我太过自信吧,相信他只爱我一个人,总觉得自己很洒脱,可是现在……”
很无助。林箬溪在心里替她把话说完。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尹小鱼,低头望着合上的电脑,忽然很想抽支烟。
林箬溪不会抽烟。有一次经过一座写字楼门口的角落,看到一个着职业装的女人躲在那里抽烟。是那种细长的女士香烟。她站在那里,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很随意地夹着那根玉雕般的烟卷,每吐出一口烟雾,都好像是口吐莲花,让她有了尝试一下的冲动。
“那个叫飞蛾扑火的女人,我知道是谁。”尹小鱼说。
林箬溪回过神,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这个“飞蛾扑火”,她觉得自己应该也认识。
“飞蛾扑火”的本名叫赵格,不过经常被人叫成赵格格,后来就干脆简化成格格了。曾经,都子俊是把她的经历当作故事讲给尹小鱼听的。
之前说过了,都子俊命好,进了他父母所在的公司,且称为X公司吧。轻松的工作,轻松拿着高薪,人就难免会额外生点儿事。当然,这不是在说都子俊。
都子俊毕业后一同进入X公司的有六个人,都是本专业的本科生,也都是公司老员工的子弟。其中有一个叫秦声的,父亲还是总公司的副总,坐第三把交椅。秦声很优秀,也有意从基层做起,就在生产一线实习,从不在人前显摆自己的出身。但他的档案做不了假,便总有人明里暗里对他照顾有加,其中就包括他所在分公司的经理。当时赵格格在该分公司的办公室做内勤。
赵格格的年纪,至少比都子俊他们长三岁,在他们眼里,那是前辈,得敬着。但入职不久,他们就听到了一些传言,都是关于赵格格的。无非是些风流韵事,说赵格格人长得好、性格也好,工作更是没的说,为什么至今不嫁人?那是因为没人敢要。
当初赵格格刚分到该分公司,那也是鲜花一朵,傲娇得不得了。追求者当然不少,但她都不放在眼里。倒不是这些人不够优秀,而是她另有想法。私底下老早就有了传闻——职场嘛,没必要太当真,但有关赵格格的这些真真假假的故事,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其中一个最离谱,说某个周日的午后,公司一个加班的员工看到经理的车停在院里,就去办公室找他汇报工作,无意中撞见经理跟格格正在办公室行周公之礼。
这下公司炸锅了。那经理后来被调离,据说他老婆在公开场合很是高调地跟他秀了一把恩爱,坚称是那个员工造谣生事。但明眼人却觉得她的做法适得其反,恰恰印证了他老公的偷吃行为——一个大院里住着,大家都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如果老公真的是被人诬陷,她能挖了人家的祖坟,绝不会这么轻描淡写就过去了。后来那经理出了事,坐了几年牢,人人都说他是活该。而赵格格从此额头被烙上了十字,走到哪里都要背负着人们的指点。
都子俊和秦声这批新人进公司的时候,上面说的这段往事已经过去有些年了,却依然像一个魔咒,在公司的各个楼层间串来串去,成了公司新职员的岗前培训必备内容,每有新人入职,它都会从角落里跳出来,在人们的舌尖上跳舞。
对此,赵格格心知肚明,但她从来没有任何情绪外泄。而她的婚事也因此耽搁下来,至少周围再也没有男人公开对她表示爱意了。
都子俊是把这当故事讲给尹小鱼听的。有一次他们在夜市上遇到了赵格格,彼此打过招呼,也给尹小鱼做了介绍。不知为什么,尹小鱼总觉得那女子一脸的灿烂后面掩藏着别人看不透的落寞。于是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都子俊都在说她。其实,尹小鱼是有点儿同情赵格格的,传闻把赵格格的旧事说得那么不堪,她是有些反感的。她更好奇的是,这么温柔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没有人喜欢。
“我想,正是这种想法吸引了秦声,他后来才会喜欢上赵格格。”这是都子俊告诉尹小鱼的,现在想起,尹小鱼觉得都子俊说这些的时候,一脸的若有所思。
秦声和赵格格好上了,而且两个人很是高调,每天出双入对的,他们经过的地方,连空气都甜得发齁。因此,一天早上开完早会,秦声领了任务要去工地却被经理叫住的时候,对于经理要说什么,他心里多少是有些预感的。
经理倒也开门见山,他没有问秦声与赵格格之间的关系,而是直接告诉他赵格格的生活作风有问题。他用到了“水性杨花”这个词,而且她年长他三四岁。他是有大好前程的,不能让这种女人成为他生命中的污点,等等。一句话,赵格格配不上他,让他赶紧放手。经理最后特别点明:“你爸爸把你放到我这里来锻炼,是信得过我,我要为你爸爸负责,更要为你负责。今天只是以老大哥的身份跟你聊一下,话也许不好听,但都是为你好。你还年轻,我也年轻过,能理解。点到为止就好,我还担心你被她赖上呢。”
事后秦声告诉都子俊,当时他没有反驳,心里却已经把经理鄙视进了楼道尽头的公共厕所。
秦声属于那种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尽管尹小鱼没见过他,但都子俊说了太多关于他的故事,对于这个人,尹小鱼有着自己的认知。
他不是盲目爱上赵格格的。如果把官场比作一个篮球场,那么作为一个官二代,秦声是打小就坐在第一排的观众,眼看着官场上各色人物来来往往,耳濡目染,他对人情世故有着自己的练达。见多了趋炎附势和落井下石,厌倦了那些所谓门当户对的才子佳人,赵格格的温和与淡然像一棵无欲无求的小草,在他满是参天大树的心田里,绽放出淡雅却又沁心的花朵。
他没有理会经理的忠告,后果很快显现。一个周末,他被妈妈的电话叫回了家。
家在市里,开车单程也要一个半小时。参加工作后,他住进公司的宿舍,很少回家。从此,家对于他而言,更像一个符号。他觉得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他甚至已經开始跟赵格格商量结婚后住在哪里。随着赵格格的年龄越来越大,他想给她一份安全感,尽管她从来没有要求过。
但那个周末,父母没有跟他浪费一个多余的汉字,直接让他跟赵格格分手,而且是马上。如果他做不到,那就回去把手头的工作交接一下,准备调离。秦声没有解释,也没有哀求,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他在心里想的是,也许该问问赵格格愿不愿意辞职跟他远走高飞。
周一回到公司,赵格格的拒绝礼貌而又坚决。她说自己要嫁人了,这男人各方面都很好,自己年龄不小了,不想错过。说这些话的时候,赵格格很平静,深不可测的眼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差点儿让秦声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爱过自己。
闷头出了办公室,在走廊迎面碰上了经理。经理善意地望着他,脸上是一副很了解的表情。秦声在心里把拳头挥到了他油腻的脸上,突然转身回到办公室。
赵格格低着头背对着门站在复印机前,听到有人进来,赶紧装作在复印材料。秦声一把拉过她,猛地转过脸来的赵格格甩出了两行泪水。秦声把她拥在怀里:“跟我走吧,我们私奔。”
赵格格在他怀里狠命摇头:“我不能毁你前程。我以前没想过你的未来,但现在得想。经理说得对,如果我真的爱你,就不该玷污你。”
秦声怒不可遏:“我操他妈,他知道什么叫玷污?!”
后来,当都子俊跟尹小鱼说到这个故事的结局时总结道:“我觉得赵格格就是在那时候下决心要黑我们经理的。”
秦声被调离了,回到了他父亲所在的总公司。据说这让他父亲很是恼火,他的行为打乱了父亲为他设定的从基层做起的职业规划。不过比起儿子的婚事,职业规划还是次要的。只是秦声调走后不久就辞职了,据说去了南方。临走前他来过分公司一趟,跟要好的朋友们吃了顿饭,一并辞行。他没有见到赵格格。那段时间赵格格休了年假,据说去南方旅游了。就这样,他们失散在了先后去往南方的途中。
“当然,事情并没有结束……”尹小鱼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一年后,当秦声这个名字在分公司慢慢变成传说的时候,某一天晚上,赵格格在母亲的陪伴下敲开了分公司经理家的房门,当着经理及夫人的面,哭诉经理以加班为名强暴了自己。
公司再次炸锅。试想,哪个女人会主动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声势上赵格格就占了优,加上当初分公司经理拆散她和秦声的事,大家都认为这个经理太阴险,一边垂涎着赵格格,一边还送了领导一个大人情。最终经理调离,而赵格格也真正坐实了红颜祸水,只是她根本不在乎。
再往后,赵格格嫁给了一个年长自己十多岁的丧偶男人,他没嫌弃她。赵格格生了个儿子,加上老公前妻留下的女儿,她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可谓儿女双全,尽管她比继女大不了几岁。
但这事儿真的平息了吗?有一次都子俊去南方出差,那时的秦声已经成为一群俊男靓女口中的“秦Sir”,两个人吃了顿饭,酒到酣处,秦声说漏了嘴:“你以为当年那个狗屁经理真的强暴了赵格格?他没有!赵格格往自己头上扣了个屎盆子,为的就是报复他拆散了我们!他不是说赵格格玷污了我吗?玷污?呵呵,他凭什么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别人指手画脚……”
就在那一刻,都子俊认定,那个经理倒霉就倒霉在“玷污”两个字上。那天晚上,他望着貌似已经醉酒的秦声,忽然想起秦声的酒量在自己之上。自己没醉吧?那秦声又怎么可能说出醉话?他有些明白秦声那会儿为什么还没结婚了,婚姻早就被他当成了一场赌博,而在他离开X公司的时候,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了。
两人聊得太过专注,不知什么时候二楼上来了两个年轻人,正窝在临海那一侧窗口的沙发里窃窃私语。林箬溪仔细辨认,才确定其中一个是女孩儿。
现在年轻人的穿着打扮越来越中性,性取向也越来越模糊了。林箬溪的邻居就有一对儿出柜的拉拉,每天都甜在一起,看习惯了,倒也见怪不怪。尹小鱼对此的态度是不赞成,但可以理解。之所以如此,缘于她最近听到的一番高论——性取向与常人不同导致的结果是浪费了生殖资源,对于物种的延续没有好处,但也无可厚非。性行为最初的目的就是繁衍后代,是人类自己把它变成了娱乐方式,那人类就要承担这个后果。
尹小鱼是在老板组织的一个小型聚会上听到这番高论的。尹小鱼酒精过敏,本以为可以作为借口避免各种酒局,不料却成了每次公司聚会的常驻代表——只要尹小鱼在,就可以免去找代驾的麻烦。发表这番高论的客人,据说是老板一个很重要的朋友,老板以前在外打拼时受过此人的恩惠。
那天他们喝了不少酒,转场了一次,算是尽兴,还没到烂醉如泥的程度,但也已经口无遮拦了。尹小鱼是一桌人里唯一清醒的。要知道,当所有人都在说醉话的时候,不喝酒的人在一旁干坐着相当尴尬。百无聊赖中,她听到了那番言论,于是第一次认真打量了那个客人一番。
他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很瘦,或者说有点儿太瘦了。留着平头,笑起来眼角有细微的鱼尾纹,很随性。她想不明白,明明比老板年轻,怎么会对老板关照有加?当然,英雄不问出处,自然也不会论年龄大小。看着他,尹小鱼忽然想起一个武警战士跳广场舞的小视频。那些战士就留着他这样的发型,像他这样笑着,伴奏的音乐是《你笑起来真好看》。嗯,他笑起来也很好看。
在对方注意到自己被观察之前,尹小鱼把视线转向了窗外,看着各色夜店的霓虹灯光交织在一起,像极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那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一个缩影。
此刻,尹小鱼望着不远处的两个女生,思绪不知怎么飘到了那个聚会上,飘到了那个瘦瘦的但笑起来很好看的男人身上。
耳边响起林箬溪的声音:“那个飞蛾扑火……你认识?”
尹小鱼回过神来,轻轻点了点头:“她是赵格格。”
都子俊有赵格格的微信很正常,毕竟在一个分公司工作了三年,有同事之谊,但平时并没有太多交往。后来都子俊回到了公司总部,但他刚入职时的师傅与哥们儿都在分公司,因为业务关系时常往来,吃饭喝酒是常有的事儿。赵格格本就不爱掺和这些聚会,结婚生子后更是把心思都放在了照顾家庭上,除了正常上班时间,公司里很少见到她的影子,甚至是正常上班时间她也经常请假。她不在乎考勤,钱对她而言,只是个数字而已。或者说钱从来都是数字,只不过以前她会扒拉着数字过日子,而现在,这数字只是个点缀罢了。
她老公有自己的公司,前妻得了癌症,半路扔下他和孩子走了。他喜欢赵格格的漂亮与温柔,并不在乎别人背地里怎么议论她。赵格格也很争气,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他则开心地给赵格格买了一辆牧马人。他就是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宠着这个女人。
人就是这么附炎趋势,如今新职员的岗前培训里,赵格格已经变成了传奇。大家说得更多的是她如何引领分公司的时尚风标,说她的儿子如何可爱,说她如何会来事儿,跟继女的关系好得像亲姐妹一般。而那些关于她的风流韵事,关于她曾被强暴的过往,都湮灭在人们的记忆深处了。除了偶尔,如都子俊这般了解内情的,会在某个记忆被触发的时刻暗自感慨:这个女人不简单。谁说无毒不丈夫?女人狠起来,壓根儿没男人什么事儿!
这个不简单的女人,硬是把自己塞到了尹小鱼面前。
尹小鱼说,她不是有意去看都子俊的手机的。
那天孩子留在爷爷奶奶家,他们俩在家看电视,是都子俊喜欢的篮球赛,CBA。山东男篮连输了四场,该输不该输的都输了,网上一片呼声,要求教练下课。当然,这都是都子俊告诉她的。尹小鱼其实并不关心,只是爱屋及乌,陪着他看个热闹而已。
中场休息时,都子俊去卫生间,她一个人百无聊赖盯着屏幕上乱糟糟的人影。都子俊的手机响了,连着响了三声。她低头看了一眼,是他表姐发来的孩子在玩耍的小视频。他们俩的手机都设有开机密码,但彼此都知道——设密码仅仅是为了避免万一手机丢失的麻烦。现在的手机功能太强大,银行卡、微信、支付宝,随便什么都和钱有关。尽管都知道密码,他们却秉承着一个原则,不私下去看对方的手机。
尹小鱼把这看作夫妻关系的底线——夫妻间也是应该有隐私的。婚后,她尽量不参与都子俊的社交活动,即便要求带家属,她多半也会找理由推辞。同样,她也不会邀请都子俊参与她的社交圈子。她觉得这样挺好。夫妻关系就该像两圆相交,有夫与妻这两个公共点,其他部分还是保持各自的独立。
所以,当时她也就是下意识看了一眼都子俊的手机而已。偏偏这时,手机又响了,她还没挪开的眼底就落进了“飞蛾扑火”四个字。这个名字她有印象,听都子俊说过,那是赵格格,她记得他还发表过评论,说她现在过得那么好,怎么会用这么个网名。思绪信马由缰的时候,屏幕上接着跳出了那条信息的内容:看窗外。送你今晚的月亮。
尹小鱼下意识地把视线转向窗户,窗帘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便站起来去了阳台,隔着阳台上那道玻璃门,一轮明月悬在空中。站在那儿发了一会儿呆,尹小鱼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身后传来都子俊回到客厅的声音。
都子俊坐在沙发上,看着手机,面无表情。
是面无表情吗?尹小鱼仔细审视,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些情绪变化。都子俊比刚结婚那会儿胖了不少,饱满的脸上蜕去了稚气,似乎更有男人味儿了。那一刻,尹小鱼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认真打量他了。而他,是不是也很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了?
看过手机,都子俊继续看CBA,然后洗漱、上床,再刷会儿手机,抱着手机睡着,跟往常没什么两样。尹小鱼却怀了心事,没有直接睡下,而是拿着他的手机去了卫生间。
她在卫生间里犹豫了很久,感觉自己在做一件错误的事,但那轮月亮明晃晃地悬在她的心底,让她没法儿不去探究它的光芒洒到了哪里。终于,她解锁了都子俊的手机。
聊天记录并不多,可以追溯到两天前。都子俊发了一张照片,是他在工地的工作照。他穿着工装,微侧着脸,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尹小鱼反复端详,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工作中的都子俊,跟她日常熟悉的那个男人简直判若两人。她有些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这个男人。
后面的信息都是“飞蛾扑火”发过来的,包括当天晚上的,都看不到都子俊的反馈。尹小鱼想着月亮,怎样的关系才会让一个女人跟一个同事而且是男同事分享一轮明月?而在分享月亮之前几天,“飞蛾扑火”还发过来一句简短的话:我过来了,就在你窗外。
几乎不用思考就可以得出结论,“飞蛾扑火”跟都子俊的关系不一般。可都子俊为什么一句话也没回复?至少聊天记录里没有。她退出微信界面,心里想象着看到信息的都子俊抬起头来望着窗外,那里站着一个美少妇正冲他微笑……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整个晚上,尹小鱼听着身边都子俊平稳的呼吸,一直没有合眼。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毕竟都子俊没有回复。如果要删信息,他不会单独留下赵格格的。
她很希望是自己误解了他们。以前她自以为洒脱,那是因为她相信都子俊,那是因为相信而产生的错觉。她不得不承认,现在,此刻,她非常非常难过。为他们俩,也为了他们俩的孩子。
是的,他们还有个女儿,这很重要。
是啊,他们还有个女儿。听完尹小鱼的讲述,林箬溪暗中舒了一口气。
她忽然很想抽支烟。
第一次产生抽烟的念头后,林箬溪去烟草柜台看了很久。
“陌生人,请给我一支兰州。”因为这句歌词,林箬溪想买一盒“兰州”,却在看到“南京”的第一眼就改变了主意。那款扁平、细长的烟盒上“金陵十二钗”五个字让林箬溪怦然心动。她买了一盒薄荷口味的,黄色的烟盒上,一个素衣女子低头侧立,手里垂下的拂尘让她看起来像个槛外人。
林箬溪把烟藏在汽车后备厢的最底层,却迟迟没有尝试,或者说从来没想过尝试。后来,那盒烟被她扔掉了,但很快又买了一盒。以后便成了常态:买来新的,扔掉旧的,但从未抽过。
她偶尔会把香烟拿出来偷偷闻一下。淡淡的尼古丁味道,让她想起小时候偷偷闻爷爷的打火机。爷爷的打火机不是电子的,现在想来,应该用的是汽油,混合了打火机本身的金属味儿,闻起来很让人痴迷。
林箬溪很想回车上把那盒刚买的烟拿出来。可她也知道,只是想想而已。除了咖啡馆禁烟这个理由,她知道自己如果真的想抽,随时可以,不用在这种场合偷偷摸摸。
是的,偷偷摸摸。
她的直觉是尹小鱼反应过度了。都子俊和赵格格之间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至少没有偷偷摸摸的那种鬼祟。她拍拍尹小鱼的手:“也许你该问问都子俊,看他怎么说,而不是自己在这里胡乱猜疑。”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潮气也越来越重。今晚要下暴雨的预报应该靠谱。
柏翰挨着母亲坐下。他从来没主动问过父亲离婚的原因,哪怕是成年后。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去寻找母亲。当然,如果母亲来找自己,他也绝对不会不跟她相认。他只是觉得,在这件事情上,自己没有主动权。
不过,对于母亲向继母托孤一事,父亲去世以后,继母倒是跟自己说过,只不过说得很含糊——她说他的父母都是好人,可惜造化弄人。他一直以为继母的身體很好,那么多年照顾卧床的父亲,从没听她说哪里不舒服。事后想来,她的身体早就出问题了,因为父亲需要她,她才一直硬撑着,父亲去世后,忽然放松下来的她一下子垮掉了。
房颤。这应该是心脏病的一种。医生说年龄大了,难免,最怕的是引起血栓。结果,还真让医生说中了。第一次栓在股动脉,他恰好在家,赶紧送她去了医院。当时她的右脚已经发黑了,切开血管取出血块才恢复。
父亲去世后,一场疫情席卷全球,到继母住院,已是疫情防控的第二年。那时他已跟母亲相认,只是关系还淡淡的。他觉得这种淡是母亲刻意维系的。大概是因为继母的关系吧,她不想别人误会她是来摘桃子的,他便也配合着。
继母的病几乎牵扯了他全部的精力,于他来说,照顾继母不仅仅是出于义务,更有情感的成分在里面。这个把他养大的女人是他的妈妈,尽管之前他从没叫过她妈妈。改口是接继母出院那天。他办完手续,回到病房很自然地说:“妈,我们回家吧。”
他没有看继母的眼睛,但他知道她很高兴,因为她连着说了三个“好”,忽然间手足无措的样子。
那段时间,他两个母亲家轮换跑,的确辛苦,但也很幸福。是的,那感觉就是幸福。似乎有东西填充了父亲离世在他心中留下的空洞。
后来有一天,他又去了继母家,准备出门的时候才发现走不了了。继母所在的小区确诊一例阳性,整个小区都封控了。他很庆幸自己提前为两个母亲储备了食材,又在网上为母亲买了一些蔬菜水果以备不时之需,他便安心地在继母家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二十一天。在这短暂的二十一天里,他们走过了大半生的母子情缘。后来想起这一切,他觉得都是天意。老天爷给了他机会,让他日后不留遗憾。
解除封控后,他赶紧去看望母亲,跟她说了继母的情况,还带来了继母的邀请。母亲淡淡地说:“以后多往她那里跑跑吧。”见他不说话,又补充一句,“放心,有需要我会随时找你的。”
两天以后,他陪着母亲去了继母家,并非母亲和父亲曾经住过的那个家——早就拆迁了。现如今这个在角落里摆着父亲灵位的房子,母亲还是第一次来。
柏翰留下两个母亲在那里聊天,自己躲进厨房,为她们准备午餐。告辞时,继母送到门口:“姐姐,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好儿子。”
母亲则说:“妹妹,谢谢你把他养成了一个好儿子。”
柏翰只管去按电梯,好像她们嘴里的“好儿子”是个陌生人。他感觉有些惭愧,因为自己距离“好儿子”三个字,还差得很远。
两个母亲见面的一周之后,早上5点,他忽然从睡梦中惊醒,却想不起做的是个什么梦。眼看天已大亮,他也睡意全无。准备早饭的时候,他一直心神不宁,把常用的一个陶罐子打碎了。
去母亲家要经过继母家,他就顺路去看看。其实他有钥匙,但很少用,每次都是先敲门。毕竟他的身世和常人不同,无论怎么亲密,边界感还是该有的。
半天没人应门。已经6点多了,照平常,继母早就起床了……他终于掏出钥匙,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紧接着预感应验。
再次栓塞,这次在脑部。
基于继母身体状况,医生不建议开颅手术,只能溶栓。还好,溶开了。柏翰刚松了口气,又传来坏消息:血块消失,短时间内大量血液涌进脑血管,导致颅内压升高,已经高出正常值一倍。
这期间,继母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没有自主呼吸。后来柏翰觉得,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没有意识,就感觉不到颅内压升高引起的剧烈头痛。
母亲也赶到了医院。医生征求家属意见,要不要进一步手术治疗。母亲问医生:“开颅手术能让她恢复自主呼吸吗?”
医生摇头:“不好说。”
母亲点了点头:“放弃吧,不需要治疗了。”
“妈……”柏翰的话卡在了嗓子眼,他不想由母亲来做这个决定。
母亲很笃定地点点头:“没事儿,听妈的。”
两天后,柏翰一个人登上了一艘小游艇,就在他送别父亲的那个码头。这一次,留在码头等他的,只有母亲。
为继母更衣的时候母亲告诉柏翰,继母那天请她来,就是要交代后事的。继母知道自己的情况很不好,有再次栓塞的可能。她希望能在睡梦中安静地死去,万一不能如愿,她不想让柏翰为难。作为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她不想让柏翰面对救与不救的选择,于是在自己还清醒的时候跟柏翰的生母交代了后事:假如她不省人事,不要抢救,让她体面地、安静地离去。骨灰海葬,因为有人在那里等她。
说完这些,母亲让柏翰答应她,自己早晚也会有这么一天,她希望到时能像柏翰的继母一样,体面地、安静地,离去。
《珠帘寨》已经谢幕。风越刮越大,雨却迟疑着,天快亮时,柏翰才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几乎一夜没睡。原本不认床的,这个晚上不知怎么了,什么姿势躺着都不舒服。有风,却一点儿也不凉快,可能是气压太低的缘故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继母把名下的所有东西都留给了柏翰,包括首饰、存折和那套房子,还有一盆她养了二十多年的夹竹桃。等房子正式过到自己的名下,柏翰发现自己忽然成了虽然不算多但也算有点儿钱而且有着大把时间的一族人。
他把那盆花搬到自己家里,房子租了出去。继母的房子有电梯,柏翰本想让母亲搬过去住,可母亲拒绝了,依旧住在柏翰的外公外婆留下的房子里。外公外婆平反后,这套房子就转到了她的名下,闲置了很多年,直到她退休,又回到这个城市。
曾有传言說这片房子会拆掉,开发新的住宅区,后来又说这一片区域浓缩了这座城市的历史,得为子孙后代留下,于是保留了房子的原貌,只是把外观修旧如旧,把周围环境进行了整治,看起来居然焕然一新。不过,户型实在太老了,慢慢成了很多人换房子的垫脚石,邻居们换来换去,把这里变成了城市新居民的一个落脚点。
房子不拆,柏翰的母亲很高兴。她固执地认为,外公外婆的魂魄依然在这里游荡——他们是在这房子里去世的,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自己,只不过自己看不到罢了。她拒绝儿子搬家的建议,不是忌讳那是前夫留下的房子,而是单纯地不想离开。
“你知道吗?我有时真的能感觉到他们就在我身边,我经常用我的名字呼唤他们,就好像我小时候他们在呼唤我一样。”
柏翰记得很清楚,母亲说这些的时候,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就好像真的有看不见的人从身边经过,裹挟着寒意。但另一方面,他也为母亲的话感动。用自己的名字呼唤他们,其实她呼唤的,是她一度拥有却又永远失去的爱……
涌进窗口的风潮湿、粘稠,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天快亮时,他终于睡着了,梦里,有隐约的雨声。
林箬溪生于1984年,白羊座,今年三十七岁。她的名字是爸爸给取的。爸爸说,妈妈家门前有条小河叫箬溪。取箬溪这个名字,是为了表达对妻子的爱,感谢她为自己生了个好女儿。长大后她曾问过妈妈,什么时候带自己去外婆家看看那条叫箬溪的小河,妈妈却说,外公外婆早就去世了,那个叫娘家的地方早就回不去了。林箬溪放弃了溯源,但这个漂亮的名字,一直是她心中暗暗的得意。
一度,她以为爸爸是最爱自己的,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开始让她怀疑,爸爸未必真的喜欢自己。或者说,爸爸并不喜欢自己是个女孩子。所以在林箬溪九岁那年,爸爸又抱养了一个儿子。
那年冬天真冷。
晚上放学回家,一进家门她就听到爸妈的卧室里有婴儿的哭声。她以为家里来了客人,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一蹦三跳地去了卧室。
妈妈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满脸的爱意。林箬溪问是哪里来的小孩儿,妈妈示意她小声点儿:“漂亮吧?这是你弟弟,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他哦!”
耳边仿佛有炸雷响起,林箬溪似乎听懂了,似乎又没懂。
她做独生女很久了,久到已经把三口之家作为logo印在了心底。她上小学四年级了,知道生娃娃得有妈妈的十月怀胎,无法接受早上送自己上学时还很正常的妈妈忽然间给她生了个弟弟出来。
林箬溪转身跑出了卧室,来到楼下的小花园里,坐在透过客厅的窗户就能看到的长条椅上,希望爸爸或者妈妈能像以往一样来到她身边,像以往一样嘘寒问暖。还好,不一会儿工夫,她就等来了爸爸。
爸爸坐在她身边,用一只胳膊环住她:“那个婴儿是爸爸在回家的路上捡的,一床小花被包着,放在路边的积雪上,很显眼。天气太冷,孩子冻得快没气了,怪可怜的,爸爸就抱了回来。他选择在这样的天气让爸爸遇到,是跟老林家有缘分,爸爸妈妈很开心能收养他,会像爱你一样爱这个孩子。我和你妈妈希望你也能接受他,做个好姐姐,像我们一样爱他……”
尽管嘴里没有承认,但林箬溪在心底已经接纳这个弟弟了。周围的同学都是独生子女,自己有个弟弟,也许会让大家羡慕嫉妒恨吧,这是她能给自己找到的接纳这个弟弟最简单、最有效的理由。
妈妈对弟弟投入了全部的爱,而爸爸,再忙也会抽时间抱抱他。她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经常被这样抱着、宠着,但现在,她能感到自己明显被忽视了。内心的失落让她患得患失,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一个。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她不会再去用全部的身心爱一个人,哪怕是爸爸妈妈,只是他们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变化。
有段时间,她特别讨厌那个小不点儿,因为他抢走了原本专属于自己的爱。不是嫉妒,只是单纯的讨厌。她向同学流露过这种念头,有个家里生了二宝的女生就教她如何掐弟弟又不被爸爸妈妈发现。林箬溪不是没试过,但事到临头,总下不了手。不论小不点儿哭也好,笑也罢,或者只是躺在那里睡觉,那副毫不设防的样子让她不忍下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变成了怜爱。也许是他刚刚会说话之后喊出的那句“溪姐姐”?也许是因为无论大人给他买什么,他都要双份,他要给他的溪姐姐留一份;当然,惹祸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也是能庇护他的溪姐姐……溪姐姐是弟弟对她的专属称呼,溪姐姐是弟弟全身心呵护的第一个女孩子。林箬溪的心是在一声声溪姐姐的呼唤里融化的,进而单方面原谅了爸爸妈妈。
现在,弟弟已从悉尼大学研究生毕业,正准备回国——因为疫情,他已经有两年没回过家了。林箬溪不知道爸爸想不想他,反正她很想。
妈妈也会想他吧……林箬溪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些埋藏在心底的记忆,她只对张译寒说过。张译寒当时说,你是他的溪姐姐,是我的溪妹妹,我们两个一起爱你。
自己当时答应了吧?她只记得阳光下他的吻,让她晕眩。
张译寒。
林箬溪斜靠在沙发上,胡乱翻着一本书。面前的茶几上有两个小小的装饰品:一个螺旋状的小玻璃花瓶里插了一枝富贵竹,还有一个小小的水晶杯,里面放了几颗色彩各异的玉石珠子,与一些黑褐色的圆形小颗粒混在一起。那些颗粒看起来像某种植物的种子,也像是药丸儿。
刚煮好一壶小青柑,混合了普洱的郁香,融进窗口涌动的夜风里,让人误以为窗外那棵能触摸到叶片的法国梧桐似乎缀满了已经熟透的柑橘。她没有开大灯,只把那个富士山形状的无线台灯扔在床上。富士山发散着柔和的橘黄色的暖光,把林箬溪包围。楼下那条蜿蜒在树木间的小径,掩映在同样是橘黄色的路灯光线里。而那个一度模糊过的张译寒,正沿着那条小径,在橘黄色的包围中,缓缓向她走来。
张译寒是个军人。林箬溪上大学那年,他负责她们教育学院的军训。
军训第一天林箬溪缺席了。她不是故意的,但她的确不习惯爬上铺。也是因为她太毛躁吧,本来已经准备出发了,她却偏偏想起手表还在被子下面放着,就踩了梯子上去拿,回身的时候一脚踩空。
離开家的时候,林箬溪把那个陪伴自己长大的雪花玻璃球带在了身边,就放在铺下面的书桌上。晶莹剔透的水晶球里装饰着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摇晃一下,就有漫天的雪花飘洒下来。这个水晶球是她出生那年爸爸给她买的,铭刻了她成长过程中所有的印记,不管去哪里,它从没离开过林箬溪的视野。而林箬溪军训的第一天早上,从上铺的梯子上摔下来的时候,却偏偏把这个水晶球碰翻了。
水晶球飞离了桌面,狠狠砸在林箬溪的胳膊上,继而弹到了地上。还好,它足够坚实,没有摔坏。林箬溪惊慌失措地把它检查了一遍,然后才感觉到脚踝的疼痛。
那天后来的情况是,林箬溪的室友们都去了操场,她却去了医务室。好在没伤着筋骨,校医给她进行了冷敷处理,叮嘱她不要负重:“没事儿,明天就可以照常军训了。”
不知为什么,林箬溪总觉得校医的话中含有“你懂的”意味,就好像林箬溪是为了逃避军训故意摔下来似的。天地良心,林箬溪对军训的确没兴趣,事实上,那阵子除了推理小说,她对外界的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但为了逃避军训制造一场事故?林箬溪还不屑于这么做。何况毕竟是人生里的一个第一次,她并不想故意错过。
事实证明,错过了的确是个遗憾。当天晚上宿舍里就开了锅。从女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八卦里,林箬溪听出个大概:兵哥哥很帅。兵哥哥不会笑。兵哥哥手里有支笔用来为女生纠正动作。这些还不是最主要的。兵哥哥身边还有个教官,具体是多大的官,女孩子们说不上来,总之,兵哥哥肯定归他管。这个教官比兵哥哥还帅,但比兵哥哥更严肃,不仅不会笑,而且全程黑着脸。实在是太酷了。
对于林箬溪的缺席,女孩子们一致表示惋惜,今天没去军训真是吃亏了,关键是,谁知道明天他还来不来?林箬溪礼貌地附和着,心底却切了一声。一个当兵的,哪怕是军官,又有啥稀奇的,这些刚从高中课本上抬起头来的姑娘都是花痴。
第二天,林箬溪站在队列里,正琢磨着是不是真的应该借口脚踝受伤继续逃避这种无聊的操练的时候,旁边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用眼神示意她看队列的左前方五十米开外——林箬溪能感觉到周围轻微的躁动,但是很快,就只剩下了自己。当然,还有正在走过来的他。
仿佛置身开满了雏菊的田野里,那个不会笑的年轻军官正穿过花海向自己走来——只为自己而来。他走过那五十米,稳稳在她面前站定,肩牌上金色的星星闪闪发光,林箬溪觉得,那是他的笑。
接下来的日子,女生们通过所有可能的渠道打探他的情况,现在管这种行为叫“人肉”。军队有纪律,从兵哥哥们那里套不出任何情报,但校方知道。他叫张译寒,是警备区的一个副连职干部,中尉军衔,目前负责她们学院的军训管理。女生们更关心的是,他今年二十五岁,未婚。
那是林箬溪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渴望自己可以不再上学,干脆直接嫁人算了。很多年以后,当尹小鱼问她爱上一个人需要多久的时候,林箬溪满可以回答,只需要走完五十米;但她无法告诉尹小鱼的是,真正去爱一个人,要用尽一生。
不仅是张译寒,林箬溪觉得所有这些教官都被植入了某种只针对学员的隔离程序,除了姓名,不会透露有关自己的一星半点儿情况,更不会和某个学员在操场以外接触。注视着不时在各班级的方队间巡视的张译寒,看着他用眼神下令——军训以来,她还没听到他说过一句话,有时林箬溪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个高仿机器人。
一周之后,室友们的兴趣就从张译寒身上转移了。林箬溪很高兴,现在他是自己一个人的了。他的个头不是很高,也就一米七五左右,给人的感觉却很挺拔。每每望着他站在阳光下,黑着一张脸,林箬溪都莫名有些紧张,好像他总是盯着自己一个人。林箬溪很希望能跟他私下聊聊,哪怕只是要个电话号码。可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他总是在你以为能接近他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重来一遍的话,会不会像两个小女生一样有勇气喊出那句兵哥哥
一个月的军训转瞬即逝。汇演那天,他走在学院的方队前面,林箬溪看着他帅气地带队走过主席台,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的心上。
必须跟他建立联系,不然就来不及了。林箬溪下定决心。谁知一夜之间,官兵们撤离得干脆利落,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就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
林箬溪不甘心,周末,她一个人去了警备区。
门口的哨兵凛然不可侵犯,林箬溪甚至不敢靠近,更别说去打听一个人了。远远望着大门,她在心底对自己说,如果下一秒他从门里走出来,那么他就是自己的。可他没有走出来。不止下一秒没有,林箬溪等了将近三个小时都没看到他的影子。
她的暗恋就这么结束了。
很多年后,有一次林箬溪去警备区附近办事,又经过那个大门。这时她眼中的哨兵,不过是稚嫩的大孩子。两个小女生,也就是高中生模样吧,站在警戒线外,低一声高一声地叫着兵哥哥。小战士站得笔直,岿然不动,脸却像红绸子。
林箬溪早已过了轻易就怦然心动的年龄,但还是在心底问自己,重来一遍的话,会不会像两个小女生一样有勇气喊出那句兵哥哥?没有答案——哦,其实是有的,只是不忍说出来罢了。
那天后来的时间,林箬溪去了书店,抱回一摞阿加莎的小说。回到寝室,林箬溪把书整整齐齐摆放在书桌上,随手拿起那个水晶球,正反摇晃几下,看着漫天的雪花在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周围静静飘洒。也许,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那是林箬溪第一次决定对张译寒放手。尽管那时的林箬溪还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哪怕是一句问候都没有。
富士山没电了,光线越来越暗,忽闪了几下,终于熄灭。
有蝉鸣偶尔从夜色深处传来。她站在窗前,望着楼下橘黄的路灯发呆。很多夜晚,她都是这样站在窗前发呆。
沙沙的雨声忽然响起,雨水滴落在法国梧桐的叶子上,屋子里开始泛起潮气。这个夏天雨水太多,林箬溪赤足走过客厅、书房、餐厅、厨房,挨个儿掩上原本敞开的窗户。外面的路灯光映进客厅,让眼前的一切变得朦胧。
对面高楼顶上航空警示灯的红光一闪一闪,林箬溪调整好站立的方向,伸出手,让那红光正好映在她右手小指的指甲上,一明一暗间,仿佛涂了红色的指甲油。
那年夏天,他们难得有了独处的一天,便开着车到处乱转。
他们出了城,经过不知道名字的城镇,穿过有着整齐街道和平房的村落,开上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沙土路。路两旁是成片的果园和农田,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青香味儿。没错,是青香,不成熟的青涩的味道——这是林箬溪自己给出的定义。
能够感觉到,汽车一直在上坡。他们漫无边际地聊着天,或者,长时间不说一句话。也不需要说话。他在身边,林箬溪觉得心里很踏实。
午后,他们经过一个小小的村落,似乎整个村子都在午休,静悄悄的,连一条狗都没有。围绕着村子的是高大的杨树、柳树,树叶的缝隙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蝉鸣。过了村庄,小路延伸进一片松树林,几只有着暗红色羽毛的公鸡在松树下刨食。出了松林,路忽然变窄了,一条小河挡住了去路。河面上有一座用整块石条架起的小桥,那石条应该是一块年代久远的石碑,上面有隐约的字迹,被磨平的纹路泛着暗青色的釉光。
他们干脆下车。他拉起林箬溪的手,一前一后过了小河。路越来越窄,空气中有淡淡的花香。转过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那条河不知在哪里转了个弯,又绕回到他们面前。河两岸排列着各色果树,林箬溪能认出的李子、桃子、梨和苹果已经压弯了枝头,而核桃则藏在树叶后面,绿着胖乎乎的身躯。紧挨着河岸,散放着石桌石凳,从果树枝杈的缝隙里,能看到两栋连在一起的农舍,一样的院墙,一样的门楼,门楼上爬满了郁郁葱葱的金银花,枝繁叶茂间,那些黄的白的花朵在斑驳的阳光下赏心悦目。林箬溪忽然明白了那股香气从何而来,而这条路也到了尽头。
他们在河的这一边停住了脚步。两栋房子的门都敞开着,却悄无声息。其中一栋房子的门口趴着一条老狗,它只是抬头懒洋洋地看了他们一眼,又趴下了。
他们对视一眼,林箬溪从他眼里看到了跟自己一样的想法。他们同时转身,直到这时林箬溪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一直在他的掌心里。
离开了那条不曾跨越的河流,很快,他们又回到那座泛着釉光的小桥前。过了桥,他忽然松了林箬溪的手,拐向河边被一块石头遮挡住的花丛前,回来的时候,他的手里拿着一朵粉色的花。
“认不认识这是什么花?”
林箬溪摇头。
“我们老家管这叫指甲花,可以染指甲。”
林箬溪有点儿惊奇地打量他,一个大男人也知道这个?
只见他把花儿举起来,迎着阳光:“小时候姐姐们喜欢用它染指甲,还拉着我一起染。”
林箬溪不怀好意地笑,想象一下,一个男孩子,染指甲。
他理解了林箬溪的笑,忽然有些腼腆。“没办法,那时候太小,拗不过她们。不过真的很好看。”
林箬溪从他手里接过那朵花。“怎么染?”
“兑上明矾捣碎,敷在指甲上,用豆叶包住,要包一晚上,第二天揭掉,指甲就变红了。” 他又补充了一句,“真的很好看。当兵离开家以后就再没见过这花,十多年了……”
林箬溪忽略掉他语气里淡淡的怅然,把花瓣揉碎,敷在左手小手指的指甲上。揉过花瓣的手指变成了暗红色,还有汁水淌过的痕迹,看起来一塌糊涂。
“要包一晚上的,你受不了那拘束。”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完全没有了穿着军装站在队列前的威严。
航空警示灯的红光依旧投射在林箬溪的指尖,一闪一闪的,好像涂着红红的指甲油。林箬溪低头看着那红点儿,耳边响起他的话:要包一晚上的,你受不了那拘束……
臉上凉凉的,是雨点飘进了刚掩上的窗户?而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已被间或响起的虫鸣替代,起起伏伏,好像在给那一闪一闪的红点和声。
林箬溪又依次把窗户打开,最后回到卧室,在黑暗中躺倒,被拥进雨后清新的晚风里。
预报中的大到暴雨变成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子夜之后,轻轻敲打着窗户。那会儿,周淼正坐在窗前,盯着手机,犹豫着该不该打那个电话。
一瞬间,她冒出个奇怪的念头,手机屏幕的亮光会让她成为暗夜中的目标。也许窗外正掠过一架飞行器,操纵飞行器的狙击手正准备锁定自己一枪爆头呢。这种没有任何先兆、感受不到死亡预告带来的恐惧的死法,是不是也算是一种幸福?
想死的念头很多年前就有过,到底为什么想死,她却不愿回忆。她宁愿把它埋葬在成长途中的某个岔路口。
妈妈总体对她很满意,当然前提是,她并不了解周淼的现状。周淼没有刻意隐瞒过什么,但也没有主动说过什么。她不想也不忍打破妈妈寄托在她身上的希望,或者说梦想。儿女始终是为人父母者为自己的人生找到的最后注脚吧。
记得有一次她陪妈妈一起去参加一个闺蜜的聚会。那个闺蜜的学习成绩没有妈妈好,可架不住有个好爸爸,读完初中直接去英国读高中了,进而成了英国人,嫁了个西班牙人,生了两个混血女儿,社交软件里天天全世界飞。妈妈便时不时评论说:“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不努力的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天天辛苦工作的人却早出晚归为了几两碎银拼命,回了家还有一地鸡毛等着收拾……”
每到这种时候,周淼就知道话题要转到自己身上了。果然,妈妈一脸慈祥地望着她:“幸亏我的孩子比她们有出息,否则妈妈还有什么盼头!”
她当然知道,妈妈之所以要带她去参加闺蜜聚会,是因为自己可以成为妈妈在聚会上炫耀的筹码;不过她也知道,自己是妈妈拿得出手的唯一筹码,所以,她不忍拒绝。
所谓闺蜜也许就是这样吧:当自己过得不如对方时,怀着愤懑与不甘拼了命展示自己最好的东西跟人家比拼;一旦得知对方过得原来不如自己,马上收起拼命的架势,换成一副惺惺相惜的样子。这也算是一种本能的善良。
在聚会上得知,那个闺蜜离婚了,她的女儿们选择留在英国,她只身回了国。妈妈在看到闺蜜憔悴面孔的一刹那,立刻决定把周淼排除在聚会之外。周淼尴尬地坐了一会儿,推说自己临时有事儿,先走一步。此举让妈妈和闺蜜都松了口气。
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她就在街上信步溜达。心跟着腿走,不知不觉,她居然晃悠到了当年读初中的学校。
正是7月下旬,学校放暑假了。她站在校门口,目光穿过操场上的弧形跑道,试图寻找曾经在这里留下的痕迹。
家是什么呢?一个屋顶下,罩着爸爸妈妈还有孩子。表面上都很美满,但如果掀开屋顶看看,每个家都有各自的问题吧。
周淼的爸爸整天忙于应酬,回到家基本都是醉的。醉酒的爸爸会有两种极端表现:如果妈妈在唠叨她没用心写作业只知道上网、玩游戏的话,爸爸就是慈父。他会把妈妈痛骂一顿,告诉她孩子的本性就是玩儿,不用写什么作业。如果妈妈不在家,或者没有唠叨,是爸爸自己发现她作业没有做完就玩电脑,他就成了严父。他不分青红皂白地骂她、打她,说她不懂得感恩,不懂得父母的良苦用心。
这两个极端都会导致同样的后果:爸爸会撕掉手边能拿到的任何东西,课本,或者试卷。周淼则在父母的争吵声中,默默整理被撕毁的卷子,直到爸爸如雷的鼾声响起。
在那些难熬的日子里,她不止一次希望爸爸妈妈离婚,可他们没有离婚的打算,于是她想到了死。如果自己死了,他们就不用吵了吧?不过,仅仅是想想而已。因為在她的生命里,还有一道亮光,那就是她的班主任老师。
老师是个温和的男人,中等个子,瘦瘦的,跟爸爸的年龄差不多,却没有爸爸身上的戾气。他几乎从不高声说话,也不会轻易批评哪个孩子。周淼有种感觉,如果自己哪天犯了错被他特意看上一眼,那会让她难过一天。他很细心,好像知道班上每个同学家里的情况,经常找那些情绪异样的孩子谈心,每次谈完了,那孩子再回教室时,情绪会好很多。
周淼自己就是受益者。爸爸再一次撕了她的试卷那天,她哭了一晚上,第二天肿着眼睛去上学,课间就被老师叫去了办公室。老师没说别的,只是叮嘱她以后要抓紧时间写作业,写完了赶紧把课本、作业本收起来,别再让爸爸给撕了。他还帮忙协调了数学老师,周淼才没有因试卷被撕而受罚。
当时她不知道的是,那个周末,老师找了爸爸,在校外,算是变相家访吧。接下来连着好几天,爸爸居然没喝酒,还坐在她身边看她写作业,尽管她觉得挺别扭,但内心深处,她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谁不想做个乖女儿、好学生?
凡此种种,让老师成为她心里守护神般的存在。她在心里祈祷,但愿他能一直做自己的老师。可惜的是,转过年放完寒假返校,老师不见了。没有人告诉孩子们他去了哪里,只知道他辞职了。
失去了班主任老师,爸爸曾经的陪伴也变成了一种表演,表演结束后,故态复萌。于是,每个晚上又成了妈妈嘴里的一地鸡毛。从那时起,她开始认真考虑,干脆死掉算了。不仅如此,她甚至还希望爸爸也一起死掉,省得老跟妈妈吵。
可是后来,当爸爸毫无反应地躺在病床上,因为戴着呼吸机连他的脸都看不到的时候,她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不是真的,壮得像头牛似的爸爸怎么会死呢?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可原谅,是自己的那些胡思乱想害了爸爸。
很多年以后,她偶遇当年的班主任老师。她很开心,突然意识到自己选择做老师,其实是因为他的缘故。他已经花白了头发,但精神矍铄,看着她的眼神满是欣慰。那天他们聊了很久,有很多被她深埋心底,从来没跟其他人说过的话,包括对父母的看法,以及自己一度轻生的念头。她告诉老师,父亲去世后,看着形单影只沉默寡言的妈妈,她好希望爸爸能回来再跟她吵一架。
对于她想死的念头,班主任没表露出一丝惊讶,只是淡淡地问:“你那会儿想过怎么死吗?”
这个问题让她愣了一下。当然,她之所以还有机会回答老师的这个问题,是因为她没能死成——她不知道哪种死法更舒服。后来想想,自己真是够蠢,这世上怎么会有舒服的死法?
她从来没有真的想去死。
她只是想以此来对抗让她感到窒息的家庭氛围。
她并非一直是个好孩子。初中二年级,她开始叛逆。除了因为家里的一地鸡毛,也来自汤小桃的影响。
汤小桃是她的同学,也是闺蜜。在那个寒假,跟班主任一起消失了。
那时的汤小桃长相柔美,性格也好,家境更是在班级的同学中首屈一指的。她爸爸有一个公司,不少赚钱。妈妈是个注册会计师,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就职,年薪拿到手软。尽管很忙,但妈妈一直抽时间陪伴她,爸爸则负责满足她花钱的需求。他们并未忽视她的教育,课堂以外的兴趣班,只要她提出来,都会满足她。只是她太没耐心,往往半途而废。对此,父母倒也想得开,没给过她任何压力。
读初二那年,她家里出了问题。妈妈忽然不上班了,还经常去医院,爸爸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妈妈的卧室则变成了病房。有一天,她看到爸爸在厨房里哭泣,她知道自己的幸福生活要中断了。
妈妈患的是肺癌,晚期。她的死,斩断了汤小桃脸上所有能够支配笑意的神经束。
她退出了所有的校外学习班,更不想去学校上课——她受不了从公主变成灰姑娘的落差,不想成为同学们的笑料,于是抓住一切机会逃课,还带着周淼一起逃课。看到父母因此抓狂,周淼有一种报复的快意,挨打的时候心里都在笑。好在,这种叛逆没持续太久。
汤小桃交了一个男朋友。那是个社会人,周淼远远见过几次,觉得他看人的眼神很阴郁,好像要看进人的心底,应该属于不能招惹的一类人。她私下跟汤小桃说过,汤小桃淡淡地说:“你不了解他。”接着又补充一句,“其实你不了解的事情多了。”
周淼不知道她所指何为,她知道的是,汤小桃已经不是原来的汤小桃了。
一天放学,周淼刚出校门,汤小桃的男朋友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你就是周淼?听说你嘴特别碎,以后不会说话就别说,听懂了没?”
说罢,他走开了。周淼依然抑制不住地浑身发抖。因为这事,在紧接着的寒假里,她一次也没联系过汤小桃——汤小桃或者说汤小桃的男朋友让她感到害怕。等寒假过后回到学校,汤小桃不见了。
其实汤小桃一放假就不见了,有同学说她转学去了别的学校,也有人说她休学去看心理医生了,总之没一个确切的说法。
那段时间,周淼很是神伤,她不仅失去了班主任老师,还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让她觉得自己被最信任的人抛弃了,每天浑浑噩噩,徘徊在死与不死之间。意想不到的是,没有了汤小桃的影响,她居然慢慢回归了课堂,作业写得及时收得及时,爸爸也很少有机会撕她的作业本了。妈妈喜出望外,以为是老天终于看不过了,帮她把一地鸡毛扎成了鸡毛掸子,扫去了漂浮在青春期上的那道阴霾……
她把这一切说给班主任老师听,说希望自己能成为当年他的样子。他只是安静地笑着。她从没问过他为什么忽然辞职,这个问题本身就很多余,因为他从来不曾远离。
时隔十多年以后,她突然接到了汤小桃的电话。那天在电话里她们没聊多久,有一些生疏感吧,似乎不知从何聊起。
“好容易找到你的联系方式。”电话里汤小桃的声音很柔,一如往昔,周淼一下子就看到了曾经的她,还有自己。“其实我回来好久了,只是一直不知道该不该找你,找个时间聚聚吧。”
第二天,她走进那家咖啡馆,就是母亲和闺蜜聚会的那家。汤小桃柔美依旧,但眼里不再有光。周淼不知自己该以怎样的心態对待她。
“这些年过得好吗?”
“何为好?何为不好?”这个回答让周淼尴尬,汤小桃也觉察到了,“从物质上说,比如房子啊车子啊,我过得挺好的。你知道的,我一直过得都挺好。”
她从包里摸出一盒金陵十二钗,抽出一支,向周淼示意。周淼摇摇头,看着她又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宝石蓝打火机,她认识那个标志,zippo。她优雅地把烟点上,一股带有淡淡薄荷味的烟雾在周淼身边飘散开来。
周淼说很遗憾当年她们连告别都没来得及,还说曾在校门口看到过她的男朋友,可能是在等她。汤小桃没接这个话题,反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周淼顿了一下:“没有,我没打算结婚。”
天儿,忽然就聊死了。两个人相对无言,默默喝着咖啡。
半晌,汤小桃带着试探的语气问:“关于我,你什么也没听说过吗?”
“我应该听说过什么吗?”周淼觉得她话里有话。
“也不是。”
三个字说得很平淡,周淼接收不到她传递的情绪,也许该问问当初她到底去哪儿了?正犹豫间,咖啡馆的店员走了过来,轻声提醒汤小桃室内禁烟。汤小桃满不在乎地点点头,把烟直接摁灭在咖啡杯里。周淼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店员隐忍的一脸嫌弃。
等店员离开,周淼终于问出了那句话:“为什么忽然就不见了?”
汤小桃垂下眼睑,把一抹哀怨锁在瞳孔深处。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却只是卡在嗓子眼里。那一闪即逝的哀怨,把周淼接下来想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喉咙里抹掉。
关于自己这十多年的经历,汤小桃说得很敷衍,无非是上学、就业、恋爱,跟所有人一样。她没说自己结没结婚,正好,周淼也不想聊这个话题,就没问。反正她告诉自己的这些,仅仅是她想让自己知道的而已。
这对闺蜜分别十多年后的相聚终于冷淡收场。她们互加了微信,说好下次再聚,但周淼对会不会还有下一次感到怀疑。
分别时,咖啡馆的背影音乐换成了《董小姐》——“董小姐,你绝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
此刻,周淼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眼前出现的却是站在母校门外的自己。那天她穿了牛仔裤、白衬衣,长发及腰。隔着那道紧锁的大门,她能看到当年的老师还有当年的自己,汤小桃却仿佛一个模糊的影子,隐在了她刻意想要屏蔽的一段记忆里。
就在几分钟前,她被一个振动了一下就挂断的电话惊醒。这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没有任何备注,她却莫名有种预感,电话那端就是汤小桃。
听着窗外渐渐变得急促的雨声,她终于按下了通话键。
22号的天气预报只在23日凌晨带来了一阵急雨,到上午9点多就停了。但只隔了一天,天空就变成了一个爱哭的孩子,时不时洒点儿泪水,不仅仅是蝼蚁的,就连人类的巢穴都有了发霉的迹象。
这样的天气,柏翰是不出门的。
这么说也许不对,好天气他也很少出门,以前是这样,疫情之后还是这样,或者更甚。网络上有个词很好地诠释了他这种状态:规避非必要外出。
当然,“必要外出”还是会经常让他打开房门走到户外,这当然不是指已经常态化的核酸检测。对于自2020年春天以来在这个地球居住过的人而言,不必过多解释核酸检测是一道什么程序。他的“必要外出”除了定期去母亲那里,再就是像今天这样,跟某个朋友一起找个地方喝一杯。
柏翰酒量不大,也不贪杯,前提是,没遇到合适的人。
雨下了一天,他便坐在窗前听了一天的雨。他把能找到的与听雨有关的唐诗宋词召集起来进行了一场比赛,让每一首都有一个才艺展示的机会,然后根据自己的心情制定一个规则,胜出者可以在他的朋友圈开个秀场。第一轮胜出的是蒋捷的《虞美人·听雨》,他怕规则太过主观有失公允,换个角度继续比拼,结果不管怎么换,胜出的始终都是蒋捷。于是他觉得这算是实至名归了。
自继母走后,他再也没发过朋友圈。而这天下午,他用挂在窗户上的亮晶晶的雨点儿做背景,拍了十五秒的小视频,用下雨的原声做背景音乐,配上了蒋捷的《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发完了,他就干别的去了。这个“别的”,其实就是那个关于拆书稿的讲座。诚然,那19元的确退了,因为他按时听课按时交作业,比上网课的中学生还要敬业,但就像他预感的那样,这仅仅是个诱饵——再交上三千块钱,就可以上后续的课,进一步学习如何快速读完一本书,写出一个只知道要点的读书心得,再提供给网络平台帮你发表。换言之,花钱只是买一个平台,把那些连作者自己都不知所云的文字直接变成钱。
这些年,人们开始反省文化快餐带来的负面影响,但在柏翰看来,这连文化快餐都算不上,可以直接归类为文化垃圾了。因此,他在满足了好奇心、了解了一个赚钱的行业又给予了足够的鄙视之后,打开了之前一直滴滴作响的手机。
没想到朋友圈涌进了那么多点赞和留言,一个很久没联系过的朋友罗列了他能够想到的古人所有的风雅之事:焚香、抚琴、对弈、品茗、酌酒、听雨、莳花……柏翰礼貌地回复了一句,对方就转私聊了:“老早就想找你一起坐坐了,要不晚上聚聚,把酌酒一并解决了?”
柏翰把玩手机良久,回了一个字:“好。”
柏翰曾经是个制服控。当过兵的缘故吧,那身军装是刻进骨头里的记忆,舍不了也忘不掉,所以退役之后,他选择当警察。
对于他的决定,父亲并不支持,但继母说,他是成年人了,让他做自己就好。因此,他对继母一直心存感激。
继母是他小学的老师,而他回报给她的永远是学生对老师的那份尊重,就好像她一直站在自己人生的讲台上,永远是自己的老师。但同时,他把自己的心迹不露声色地藏了起来,几乎从不跟她袒露,直到他决定辞职。
那时父亲已经卧床,继母给他打电话,说他很久没回来看看父亲了,让他回家一趟。尽管他当时不想见任何人,但父亲不在这个“任何人”的范围内。他专门去理了发刮了脸才回了家,迎面除了父亲因许久没见阳光而变得苍白的脸,还有继母刻意掩藏、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切。当然,还有一桌好菜,以及一瓶尚未打开的茅台酒。那瓶茅台酒的外包装是一张半透明的薄薄的白纸,好像自她进门后就摆在爸爸的书柜里,很是有些年头了。
父亲和继母住的房子不大,装修风格简洁,倒也不显得逼仄。进了门是个小小的玄关,右手边是客厅和卧室,左手边立着一个挂衣柜,下边封闭的柜门里放鞋。挂衣柜延伸过去的门通往厨房。
厨房是开放式的,柏翰看着继母把清蒸的黑鱼肉、剥了皮的对虾、西兰花炒肉、西红柿炒鸡蛋和一小碗米饭倒进料理机里,按下按钮。在料理机的噪音中,透明容器里的食材上下翻滚,不到一分钟,就变成了泛着灰绿色的流质。他看着继母做这一切,觉得很有仪式感。
继母把流质倒在父亲专用的硅胶碗里,递给了柏翰。继母已经习惯了,只要柏翰回来,就由他喂饭。
父亲本来是客运公司的经理,退下来后闲不住,就跟继母的哥哥到郊区租了个农舍,一并承包了一块地,种点儿瓜果蔬菜,養些鸡鸭鹅羊,偶尔邀请朋友来聚聚,倒也自在。年关的保留节目是一只羊,现宰的,和亲朋好友吃喝到尽兴。每年的这一天,父亲和大舅哥送走客人,都会在农舍睡上当年的最后一晚,第二天回城里过年。
大家都习以为常了,谁也没想到会出事儿。北方的冬季,烧煤都很谨慎,可能喝得有点儿多,那天晚上他俩送走客人,回屋倒头就睡。住在城里的继母醒得早,打电话问老伴儿几点能回家,一直无人接听。她忽然觉得心慌意乱,就打车过去看看……
很难说是幸与不幸。大舅哥一直躺在床上,当场就宣布死亡了。父亲估计是半夜醒了,感觉不好,挣扎着爬到了门边。在ICU躺了三个多月,父亲变成了植物人,插着鼻饲管回了家,一晃也十多年了。
柏翰每次给父亲喂饭,都会跟他说会儿话。父亲始终苍白着脸躺在那里,两眼空洞,固执地盯着一个方向。因为脑神经受损,他的两只手总是不受控制地握成拳头。为了帮他放松,继母做了两个实心的棉花球塞在他的掌心里。柏翰把他的双臂尽量捋平,系上围嘴。
其实鼻饲很简单,打开开关,把流质注射到胃里就好,可继母坚决不让。她说那管子不仅让躺在床上的病人很痛苦,更让他没有尊严。对于一个毫无意识,不仅不会吞咽,甚至连嘴都不会张的病人,喂饭又谈何容易?继母愣是做到了,回访的医护人员都认为这是奇迹,他们不知道的是,一碗300毫升的流质要喂上两个小时,该是一种怎样的坚持。
父亲好像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帮他系上围嘴,他就会张开嘴。他甚至会呜咽,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柏翰有理由相信,父亲恢复了一些意识,他能记起一些事情,却苦于无法表达,更没法儿跟他们交流。他在父亲的呜咽声中,把灰绿色的流质一勺勺送进父亲嘴里,他的泪也静静地掉在围嘴上,瞬间就不见了。
那天后来的时候,柏翰跟继母一起吃了午饭。继母要打开那瓶茅台酒,被柏翰拦住了。不管是因为不舍得还是没有合适的机会,这瓶酒父亲一直没能喝上,那么他也不能喝,也许父亲还会好起来呢?
继母笑着说:“这瓶酒是我从娘家带来的,算是陪嫁。”
柏翰不置可否。
继母接着说:“我听到了一些传言。今天叫你回来,只想告诉你,我和爸爸都相信你。”
柏翰的心颤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了解。”
继母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下下击打在柏翰的心上。他再一次意识到,这么多年了,自己从来没叫过她一声妈。此刻,这个字被他含在嘴里,在舌尖上滚动着,却迟迟冲不破两唇衔接形成的壁垒。终于,那个字还是被他咽回去了。他说:“谢谢!这些年,我们爷儿俩让您受委屈了。”
“哪里有。你们给了我家的温暖。而且,”她的目光飘向父亲的房间,“我很庆幸躺在那里的是他。如果命中注定,我们俩有一个是另一个的依靠,那么我很庆幸这样的安排。”
柏翰感到有什么东西流进了他的嘴角,咸咸的,化解了他心中的委屈与愤懑,并最终让他下定决心——辞职。那段时间他一直游走在自我否定的边缘,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是继母的信任让他有了继续做回自己的底气。他主动离开了曾为之奋斗、为之付出过青春与热血的警队。
很多年过去了,对当年辞职的决定,他从没后悔过。尽管在外人眼里,他是个悲剧人物。而今天约他喝酒的这个人,就像是从已经被他遗忘的旧日院墙里探出的一枝红杏,回复那个“好”字的时候,他紧张得心跳都加快了。
他们约在烧烤一品。
在这个滨海小城,饮食文化本该是海鲜为主打,可不知从何时开始,烧烤却成了她靓丽的名片。以前招待外地朋友,朋友点名说要吃烧烤,柏翰还觉得不可思议,吃小海鲜不更好吗?慢慢的,他才接受了这种自外而内的饮食文化。
烧烤最初的兴起,仅限于夜市上、巷陌里雨后春笋般的烧烤摊位,逐渐发展成小店面,直到如今装潢考究的大店面也放下了身段。柏翰曾經最喜欢一家名叫吉祥的夫妻店,可惜后来不干了。那家店藏在一个胡同里,空间局促,只有六张四人桌,天气好的时候,门前廊下还可以支起一张小桌。坐在胡同深处,望着胡同口人来车往,柏翰经常产生错觉,以为回到了上个世纪。
那时,他爸爸有个姨妈就住在一条这样的胡同里。胡同呈东西向,近三百米长,胡同口在东,在胡同底看去,就好像窗外的风景一直在动。他记得胡同口有一块黑底白字的小木牌,上书“忠义胡同”。那是他最早认识的四个字。
他管爸爸的姨妈叫姨姥姥。姨姥姥一个人住在胡同底北向的房子里,那房子有上了油亮黑漆的大门,推开门是个小小的过道儿,穿过过道儿就进了院子。院子四四方方,抹着平整的水泥面儿,只在靠近过道的角落里留了一块儿四四方方的泥地,周围用鹅卵石砌了一圈花墙,也是四四方方的,里面种了一棵葡萄树,虬状的枝蔓爬满了上方用竹子搭起的架子。
他记得每年秋天都会在竹架子的阴凉里吃一串儿刚摘下来的葡萄,当然,只有一串,而且应该是架子上能够摘到的最小的一串。他一直记得那葡萄的颜色,绿色中透着黄,摘一颗放嘴里,甘甜。在他的记忆中,那是他吃到过的最好吃的葡萄。
姨姥姥的房子分为南北间,南间的房子又分为两小间,靠近西墙是卧室,冲着门是个小小的厅,窗边放着一张小炕桌。炕桌上的油漆是那种泛着釉光的暗红色,他很想去摸一下,但从来不敢伸手。
北屋最讲究。因为院子是四四方方的,北屋跟南屋一样大,但没有隔断。进门迎面就是一张大八仙桌,两边各有一张太师椅。八仙桌后面的墙上挂了一幅很大的字画,两边还有条幅。柏翰已经不记得画的是什么了,其中一张条幅上写着“每临大事有静气”——父亲跟他念叨过,所以还保留在他的记忆里。八仙桌上还有一对瓷花瓶,看起来也是有些年头的。
其实这些字画啊花瓶啊,柏翰都不感兴趣,真正吸引他的是窗户旁那张靠墙的条几。条几上整齐地摆放着四个圆口玻璃缸,里面分别装着青稞糖、花生饯、山楂片和白砂糖。之所以对这四个玻璃缸的记忆如此清晰,只因为他每次去都可以吃到一颗青稞糖,而这,也是他愿意跟父亲去看姨姥姥的唯一动力。至于其他三个缸里的东西,他再怎么垂涎也是吃不到的,更别说他能够进北屋的机会少之又少。
姨姥姥的丈夫是个账房先生,打得一手好算盘。姨姥姥无儿无女,丈夫去世后,她就把丈夫惯常待着的北屋变成了心中的灵堂,轻易不让人进去,尤其是孩子。他还记得某个夏天的午后,他坐在葡萄架下望着那些翠绿的葡萄,嘴里含着青稞糖,听姨姥姥在北屋跟爸爸聊天。
姨姥姥让爸爸帮她掸一下字画上的灰尘。她的声音洪亮,在院子里回荡:“你看,就是这块砖,你小时候你妈带你来玩,结果你尿在了地上,害得我连夜把砖起出来,刷干净晾干再铺上……”
柏翰就专门跑到北屋门口去看那块砖。当然,他没看到,只是在门口站着。他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北屋地面上那些灰色的砖块,平整而又细腻。很多年后他去北京,爬八达岭长城,看着眼前的城墙,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姨姥姥家北屋的地砖。阳光从敞开的门窗照进室内,他能看到光线里飞舞着爸爸从字画上拂下的尘埃,姨姥姥的话带着回声,一直在他耳边盘桓。
后来胡同拆迁了,一同消失的,除了那些老房子,还有胡同口的自来水井。那时忠义胡同的住户家家都有一个梅花状的取水阀,用这个阀才能打开自来水……
关于忠义胡同的这些记忆,有时柏翰回想起来,总觉得不那么真实,他甚至怀疑,是不是来自他读过的某本书。
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姨姥姥是在医院,柏翰从外地的学校回来,在走廊里就听到姨姥姥的说话声,中气依旧很足。
她得了乳腺癌。生病前她曾问过柏翰的父亲,想让柏翰继承她的财产,为她养老送终。柏翰的父亲提醒她,她去世的丈夫是有女儿的。柏翰这才知道,原来当初姨姥姥是给帐房先生做小的。
姨姥姥终究没有去找丈夫的女儿。生病后,一个当体育老师的邻居主动承担起照顾她的义务,并在她死后接收了她的全部家产。老邻居都看不过去,偷偷联系了她的继女。继女拿出了这些年来的邮政单据,那是她按月汇来的赡养费。她说爸爸去世前有过交代,让她尽女儿的义务。母女俩后来为什么不再来往,家里人没提过,柏翰并不知情,但继女显然为自己留了一手。也许最初她只是想以此证明自己遵守了承诺,却没想到此举能够成为获得遗产的证据。她说她并不在乎那些财产,她不缺钱,但理儿不是这样的。
继女和体育老师对簿公堂。官司的结果如何柏翰并不关心,还是继母顺口跟他提起的。那个老师没等官司打完就死了,也是癌症。那时父亲已经成植物人了,继母一边为父亲按摩着两条腿一边说:“人不能太贪了,不该自己得的,就不要伸手,否则会有报应的。”
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窗户折射在父亲的床前。继母帮父亲把被子盖好,那光影里飞舞着的,仿佛当年父亲从字画上拂去的尘埃。
烧烤一品的门面不小。进入夏季以后,装潢考究的三层楼天天爆满,依旧一桌难求,门口等候桌位的人排起了长队。老板干脆把旁边的空地拾掇出来,架上阳伞,摆上桌椅。
柏翰住在烧烤一品附近,走路也就十分钟。他不想太赶,比约定时间早二十分钟从家里出来,等晃悠到了,远远看到已经在闪烁的彩灯下落座的陈必良。
自从辞职后,柏翰再也没见过他。隔着马路,柏翰停下脚步,端详了一会儿那个已经明显发福的男人。
已经记不起来是怎么认识他的了,应该是因为某个案件打过几次交道,他就跟自己自来熟了。柏翰对他知之甚少,感觉他应该是个非常懂得混社会的人,听说他并没有什么学历,在单位里却很吃得开,老早就当上了部门经理。他是个颇有城府的人,至少在柏翰看来是这样。可能是因为他的眼神吧,里面总有一抹探究的意味。
这类人,柏翰一向敬而远之。他曾约过柏翰几次,柏翰婉拒。再后来,柏翰辞职,陈必良听说后过来找他。那天下雨,柏翰正在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两人站在窗前吸了一支煙,听着雨点敲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他忽然来了一句:“操,这叫什么事!”
那段时间,太多的人对柏翰说了太多的安慰话,他都屏蔽掉了,没往心里去,唯独这句在他心底留下了印记。他记得自己当时笑了。也是因为这句话,柏翰和他互加了微信。离开时陈必良说:“哥,保持联系,以后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尽管说。”
柏翰没什么用得着他的地方,自然也不会联系。
他消沉了一段时间,只是很短的时间。继母的话是一个原因,那让他觉得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人坚定地站在自己身后。另一个原因是,曾经身为律师的前妻忽然回国,有些事需要他帮忙处理,让他没有了自怨自艾的时间。
前妻知道了他的事,说挺好的,算是解脱了,现在想出国的话,可以自由选择了。柏翰不置可否。她没问他那事儿是不是真的,说明她已经不在乎自己了吧。
他们之间其实没什么问题,而导致婚姻最终走向解体的,恰恰是没有问题。
应虹是毕业于政法大学的高材生,上学时就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不仅成绩优异,各类辩论大赛拿奖拿到手软,读研保送,实习期间就被一个有名的律师事务所提前录用,事业上可谓风生水起。太过独立的两个人,结合在一起好像只是为了生个孩子,当然要给女儿自己能力范围内最好的。那些年,夫妻俩都是一门心思为女儿拼搏。
女儿初中毕业,他们打算把她送到美国读书。可女儿未满十八周岁,需要有监护人,夫妻俩都出不去,只能在当地找。签字放弃女儿监护权那天,柏翰心情沉重,好像一落笔,他就失去女儿了。
女儿出国后,忽然降临的二人世界让夫妻俩有过短暂的蜜月期,但是很快,又都被各自的事业所吞噬。应虹在积攒下人脉与口碑后,成立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他不清楚她具体有几个合伙人,只知道律所一成立就名声大噪。那段时间,他接触的人如果碰巧有认识他妻子的,都会说:“哦,应律师可是律界翘楚,你们夫妻俩,一个公安,一个律师,里外通吃啊……”
女儿高中毕业,他们被邀请去美国参加毕业典礼。公安有纪律,柏翰自然是无法成行,应虹便一个人飞越太平洋,去美国待了半个月,回来后对生活忽然有了别样的打算。她开始减少律所的业务,热衷于出国游玩。有时是趁女儿的大学假期陪女儿一起,有时跟朋友一起,至于是什么朋友,柏翰公务繁忙,无暇了解。
一次从葡萄牙回来——确切地说,从大西洋深处一个叫马德拉群岛的地方回来后,应虹忽然说想要移民葡萄牙。那年他们的女儿大学即将毕业,正准备读研究生。应虹说,女儿将来想留在美国的话,以葡萄牙籍申请美国绿卡也会容易很多。对此,柏翰很明确地回答,他不同意移民。妻子望着他,冷静地说:“那你留下好了,我和女儿走。”然后又补充一句,“怕我影响你,咱们就办个离婚手续,反正就是一张纸而已。”
她的话并没有让柏翰感到惊讶。这种室友式的婚姻,他也不是没想过还有没有存续的必要。只是,离婚二字似乎不在他的人生字典里,而且说实话,想归想,真要离,他舍不得,不管是妻子还是女儿,他都舍不得。
他忽然就没有了底气,劝妻子:“现在全球最难拿的国籍就是中国的,你居然想放弃?再说了,我是公职人员,怎么移民?”
妻子说自己没打算放弃中国国籍,她的律所还在中国。“我会拿葡萄牙永居,”妻子说,“不过女儿要入籍。她那么小就被我们送出国,你觉得她还能适应国内的生活吗?至于你,想走的话辞职好了,反正又不指着你挣的那点儿钱养家,不但没日没夜,还天天让人担惊受怕。”
这更像是通知,已经没有了商量的余地。柏翰没再说什么,就算是默认了吧,于是应虹开始着手准备。某一天,应虹跟他说前期工作都准备好了,问他要不要一起提交资料,柏翰意识到,必须做个决断了。
他开始审视自己的婚姻。室友一般的夫妻关系,还有爱吗?有,但不是爱情了,只是家人一般的爱。家人。他的不舍只在于她们是他的家人。可现在,他的家人需要他做出让步。只要是为了孩子好,婚姻的有无还有什么要紧的?于是他主动说:“我们离婚吧。”
应虹长长地出了口气,毫不掩饰。
柏翰一定是在路口站了很长时间,陈必良终于注意到他:“翰哥,您愣啥神呢?赶紧过来吧。”
周围很嘈杂,车声人声不绝于耳,这句呼喊能被他捕捉到,主要是因为“翰哥”两个字。多久没人这样叫他了?这称呼仿佛是从梦境深处传来的一声叹息。你觉得自己已经转世多年,其实对前尘往事依然留有浅浅的记忆。
偶尔有旧日生活的痕迹像潮汐般漫过来,也挺好,只不过如今人们更看重的是价值,而辞职后的他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早已淡出了原有的圈子。他本性不喜欢交际,倒也没有多大的心理落差。至于外界的人怎么看他,他更不在乎。
他过了路口,走向陈必良,边走边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很严肃,但也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很开心。
他带了一瓶干红。这是他的习惯。他不喝白酒,除了工作上的宴请,不管谁请客,他都会带一瓶红酒过去。
陈必良起身相迎:“翰哥,咱这是真正的路边店了,您可别嫌寒酸……您怎么还带了酒?”
柏翰笑笑:“哪里,这多随意,还凉快。”
这个海滨城市最大的优点就是四季分明,气候宜人。夏天不管白天怎么热,只要太阳一落山,海风一吹,马上就有了凉爽之意。
两人落座。柏翰打开装酒的纸袋,把酒放到桌子上,回身找服务员的工夫,陈必良已经盯上了那瓶酒。
“乖乖,这是什么高级酒啊?”他专注地端详着酒瓶上的商标。
那是一幅孩子涂鸦的彩笔画,蓝天白云,大海沙滩,画面正中是一家三口手拉着手的背影,孩子在中间,面朝大海望着远处。画面右上角的太阳被画成了一颗心,左下角有歪歪斜斜的签名:丫丫。
陈必良啧啧赞叹:“翰哥,您这酒有讲究吧?”
“不是什么好酒,你就当自酿的,喝个好玩儿罢了。”
“一会儿要好好品尝一下。”陈必良把酒递给服务员,他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跟柏翰说,酒的问题就这么带过了。
陈必良应该是这家烧烤店的常客,他烤了五花肉、鱿鱼、马步鱼干、虾、生蚝,拌了一个老醋六样,外加土豆片和烤辣椒。两个人倒上酒,陈必良把酒杯晃了几圈,权当醒酒了,然后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有隐约的橡木桶的味道。
“好酒!不会是从哪个酒窖里刚倒出来的吧?”
柏翰抿了一口:“哪有那么玄乎,喝就是了。好久不见了,一向可好?”
“好个屁!这么多年了,我的事你居然一点儿不知道?”
“什么事?”
“真不知道啊,我还以为我臭名远扬了呢。哥,我现在真的理解您了,咱俩吧,就是难兄难弟……我也被人暗算了,也是女人!”他一口灌下杯中酒,随着酒一起吞下的,仿佛还有那个可恶的女人。
柏翰的心猛地失重了一下,尽量保持着脸上不要有任何变化,只是那块刚刚咬进嘴里的五花肉忽然變成了一块蜡。
“对不起,哥,又提您那窝囊事。唉,说来话长……”陈必良把自己的杯子斟满,“公司里我那个前任,不是因为跟手下员工有私情被免了吗?那本来也是我哥们儿,因为那事儿丢了工作还离了婚。事后他想娶那女的,人家不干,又勾搭上了我们公司一个大领导的公子。这女人够有手腕儿吧?我哥们儿气不过啊,让我想法子拆散他们。说实话,我也有私心,借着这机会,可以让大领导对我有点儿印象不是?没想到这娘们儿黑我,说我趁加班强奸她!我当然不认了,可是空口无凭啊,那晚上她确实加班了,也确实去过我办公室,她都设计好了,我真是百口莫辩!”
“那你到底做没做?”
“天地良心,我对她一点儿想法也没有!本来我想报警的,可公司不想事情闹大,以工作需要为由又给我换了个岗位,别提多窝囊了!”
“这事过去很久了?”
“就在您那事之后没多久,所以我特理解您的憋屈。”
“那事我都忘了,这么长时间,你还念念不忘的,这是在跟自己较劲呢?何苦?”
“这倒没有。好在我老婆相信我,让我别再计较。也幸亏换了个部门,要是天天照面,我说不定真的弄死她……哥,你别当真,就是偶尔心里发发狠。唉,不提了,哥,我今天是有别的事要告诉您,我也刚知道,八卦一下,也许您感兴趣呢!”
柏翰呵呵一笑:“喝酒聊天儿嘛,凑一起不八卦干吗?”
陈必良的八卦,的确引起了柏翰的兴趣:当初害柏翰的那个女人死了,而且,她跟害陈必良的那个女人还是亲属关系,继母与继女。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俩不是亲母女还真是说不过去啊!您说,我们这是不是也算得上是难兄难弟了?”
柏翰从酒杯后面看着陈必良的脸,好像在消化他的这些信息,不过,映入他眼底的,却是汤小桃那张有如凝脂一般的脸。是的,汤小桃,自己一直想摆脱却怎么也摆脱不了的一个名字。出事之后,他就把那张看起来很单纯的脸屏蔽掉了,没想到,却在这个夏夜,冷不丁儿听到了她的死讯。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周淼拨打了两次那个陌生号码,无人接听。她又给汤小桃微信留言:你打过我电话吗?
还是没有动静。她决定不再打扰她。如果是她,如果真有事,她会再打过来的。
雨时断时续。周淼在夜色里坐了很久,直到天快亮了,终于感到了困意,于是上床躺下,但睡得并不踏实。
她梦见自己站在母校的门前,也许是在等着妈妈来接。天黑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试图离开,却找不到路。这时过来一个女孩子,说要带她一起走。两个人结伴而行,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山谷里。远处的山峰越来越明显,走近了才发现那不是山,而是一座盖成了唐僧模样的大楼,金碧辉煌。唐僧眼睛的部位是两盏探照灯,晃得人睁不开眼。
走到楼前,可能是在办聚会,很多人在签到。她凑上前,可周围到处都是卖东西的。正打算转身离开,遇到一个摄影师,手里拿着单反相机,放在一旁的三脚架上装饰着水果和蔬菜,很漂亮。她便凑过去说,我给你和这个支架拍张照片吧。
拍照时,镜头里的摄影师变成了班主任老师。接着,之前那个女孩儿又出现了,闯进她的镜头,笑嘻嘻地说我也来一张。她从镜头里看过去,那女孩儿很像汤小桃。想打招呼,汤小桃忽然不见了。她四处找寻,看到摄影师正领着汤小桃往那座大楼走去,两个人的背影逐渐融入探照灯的强光里。她想喊他们,却发不出声,只听到从他们最终消失的地方传来一阵嗡嗡声。
那嗡嗡声一直在响,终于,她睁开眼睛,是她的手机在振动。接电话的时候她看了一眼时间:5点10分。
谁这么早找自己?她迷迷糊糊接通电话。对方是个男中音:“你好,请问你贵姓?”
周淼心里说你没毛病吧,一大早给我打电话还问我贵姓?但她没说出来,只是气恼地问:“请问您找谁?”
对方接下来的话让她彻底清醒了。他说他是象岛边防派出所的警察,正在出警。他在现场找到的一部手机上看到了周淼的电话号码,她曾在凌晨1点34分和36分给这个手机打过两次电话。
他还说了很多,她都没听进去。“出警”、“现场”这些字眼儿让她意识到情况有些严重,可具体什么情况,对方却不肯说。别是汤小桃出事了吧……她胡乱穿着衣服,让警察发位置给她。
警察说:“你直接去所里吧。”
出门前她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双眼浮肿,一脸疲惫。她的脑海里冒出两个字:老了。
周淼没有见到汤小桃。
她赶到派出所,被告知尸体已经送到公安局设在滨医附属医院的法医工作室了,等待进一步尸检。她看了那个出警警察拍的照片,确认了汤小桃的身份,接着,警方通知了汤小桃的父母。
汤小桃的生母早就去世了,是年轻漂亮的继母陪着她的父亲来的。她一直守在丈夫的身边,似乎随时准备应对不测。周淼略感安慰,这样也挺好吧,至少汤小桃可以放心,在她身后,有人在照顾她的老父亲。
她的父母证实,汤小桃生前患有轻度抑郁症,一直在看心理医生,也在吃药,明明已经好转了,他们想不明白她为何要自杀。尸检结果显示,服药过量导致汤小桃的肝肾等多个脏器坏死。这种药需要在服用至少六小时后才能在体内达到最高浓度,如果说她凌晨1点多钟还能给周淼打电话的话,那么她至少在头天晚上7点以前就服药了。除非她那会儿已经到了海边,否则没必要把药瓶都带在身上。
警方查看了进出獐岛的路口监控。昨晚6点前后,她夹杂在游客中进了獐岛,看样子是一个人。天气不好,天黑前游客们就散尽了,没有发现她离开的身影。直到次日清晨第一个垂钓者出现,再没有人进出獐岛。
真的没什么好怀疑的了,汤小桃被认定为自杀,遗体交还给她的父母。
周淼从没想过要在这样的年纪送别同龄人,这像是另一个成人礼,提醒她生命的无常。
在一個飘着雨丝的上午,周淼在殡仪馆的告别厅见了汤小桃最后一面,也是时隔十多年后她们的第二次见面。
上次见面,汤小桃还优雅地抽着南京烟,那烟盒上写着金陵十二钗,宝石蓝色的zippo打火机泛着幽幽的光泽。只是,她的眼里没有光。
看着汤小桃安静地躺在那里,周淼忽然想起接到她死讯的那天早上自己做的梦。那个女孩儿就是她吧,在梦里,她们回到了小时候。
她是来跟自己告别的。周淼这样想着,泪,终于缓缓流了下来。
日子缓慢流淌,季节却在匆匆赶路。8月末的一场雨,让窗外的绿叶忽然就染上了黄晕。一夜之间,夏天忽然变成被雨雾模糊了的隐约的背影,又仿佛一首远处传来的歌儿,随时都会消失在风里。
林箬溪很久没回爸爸家了。翻翻日历,中秋将至,她在想着要不要提前回去一趟,也好为自己不回家过节找个理由。
其实不需要找理由。妈妈过世后,她只在第一年回家过了所有的节日。最初是心疼爸爸,为了陪他。但很快爸爸就有人陪了,而她,成了多余的。
她并不讨厌那个阿姨,毕竟在妈妈身后,爸爸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力。只是,她觉得爸爸续弦的速度太快了一些,才过去了半年多。在她的认知里,这属于尸骨未寒,爸爸却已经把新人领进了门。夫妻一场,三十多年的鱼水交融,敌不过一张死亡证明。
那天,没有任何征兆,爸爸叫她回家吃午饭,然后在饭桌上介绍了朱丽叶。
他很平淡地用通知的口吻说:“以后,朱阿姨就是家里的女主人了。”似乎是为了让她缓缓神,停顿片刻,他继续说,“以后你要尊重她,孝敬她,就当妈妈还在那样。因为她是爸爸所爱的女人。”
林箬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她觉得爸爸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艰难,似乎只是为了给她画出一道警戒线。她努力克制住浑身的颤抖,不失礼貌地冲那女人笑笑,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过滤掉了颤音的“阿姨,您好”。
那顿饭林箬溪几乎什么也没吃,也不记得朱丽叶对自己说了什么,只看到她猩红的嘴唇一开一合,好像刚吃过人似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捱过了那漫长的午餐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告别出来的。她浑浑噩噩地出了家门,浑浑噩噩地开着车,漫无目的。终于找到一个地方把车停下,她又浑浑噩噩地闲逛了一圈,等她反应过来身在何处,忍不住泪水滂沱。
原来她一直在绕着原地转圈儿,原来她一直在妈妈遇难的路口徘徊。
是的,遇难。
不到六十岁的妈妈温柔善良,一辈子生活在爸爸的身影里,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养了一个儿子。如今儿女均已长大成人,丈夫是身价以亿计的上市公司董事长。她本来还有很多年可活,很多福可享,却在那天傍晚,在天边如血的晚霞里,在这个路口,被一辆刚起步的车卷进了车底,从此断了红尘。
那个午后,林箬溪蹲在妈妈喋血的路口,肝肠寸断。
尹小鱼赶过来,把她送回住处。尹小鱼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想陪她住一晚。她赶她走,让她回去陪孩子。尹小鱼看着她的眼睛:“现在对我来说,你更重要。”
那是林箬溪第二次听到她这样说。第一次是半年多前,妈妈去世那天。
尹小鱼为她做了玉米排骨汤,她最喜欢的一道菜。她强迫自己喝了一碗汤,吃了一小块玉米,唯有这样,尹小鱼才会放心,才会早点儿离开,才会留下她一个人待着。她没办法直接告诉她自己想一个人待着,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但尹小鱼是打定了主意不回家的。她太了解林箬溪了,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可她不能离开。
因为是林俊逸让她过来的。他给尹小鱼打电话,说林箬溪状态不是很好,至于为什么,他没说。他让尹小鱼去公墓看看,他担心林箬溪去了那里。尹小鱼匆匆忙忙把孩子交给婆婆,出门直奔公墓,却没找到林箬溪的人影。
后来,还是林俊逸自己去了那个路口。那个路口距离他家很近,他的夫人算是在自家门口被撞死的,这半年来,他一直绕行。
隔着马路,他看到女儿蹲在马路牙子上无声哭泣,车就停在一边,来来往往的人都在对她侧目,她却浑然不觉。
那些人的目光阻止了他奔向女儿的脚步。他立即给尹小鱼打了电话,告知女儿的位置。他看着尹小鱼把女儿扶上车,看着她们的车绝尘而去,他给尹小鱼留言:“今晚陪陪她,别让她一个人待着。谢谢。”
进了林箬溪家门,尹小鱼才看到那条留言,有点儿蒙圈。谢谢?印象中善于发号施令的林伯伯从没这么客气过,今天他们爷儿俩到底唱的哪出儿?
无眠的夜。
尹小鱼不去触碰林箬溪的底线,不打扰她。她随意拿起沙发上的一本书,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她知道自己看不进去,只是下意识地翻着,权当有事情可做。然后听到林箬溪幽幽地说:“鱼儿,好羡慕你和你妈妈,你爸爸那么爱你们。”
“傻孩子,你爸爸也爱你啊!”
“他更爱他自己。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对,谁不爱自己呢?我就是替我妈不值……”林箬溪的眼圈又红了,只是这一次,她拼命把泪忍了回去。
在她断断续续的诉说里,尹小鱼知道了朱丽叶的存在。她理解了林箬溪为什么会那么崩溃。但她不能一起吐槽,尽管从共情的角度讲,一起吐槽能让林箬溪更舒服些。事已至此,林箬溪能做的是接受,而不是一直揪着这事儿不放。
这让一向大大咧咧心无城府的尹小鱼为了难,她绞尽脑汁,终于想起在网上看到过的一个故事。故事的讲述者也是个女孩子,妈妈得了癌症,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就开始有人跟她爸打招呼,等她妈走了,要先见她那边介绍的人。女孩子很生气,但这也怪不得她爸爸,毕竟是别人找上门的。后来她妈妈去世了,下葬那天从墓地回到家,刚进门她爸的手机就响了,又是有人在给他介绍。她坐在沙发上哭她妈妈,她爸爸就在旁边跟人聊她未来的后妈,还没完没了。她当时真想把爸爸的手机夺下来,想对着电话那头的女人吼一嗓子,你们没日子活了吗?这边刚死了人啊!可最终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她爸爸挂断电话前恨恨离开了家门。
尹小鱼讲这个故事的意思,林箬溪明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爸爸算不错的了。但她没接话茬儿,只是窝在沙发一角,尽量把自己隐在台灯的暗影里。
这套房子是爸爸给她买的,早在她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爸爸一直为此后悔,说不该给她买房子,早早地有车又有房,才迟迟不找男朋友,也不想结婚。
父女俩还就这个话题贫了一回嘴。林箬溪说:“我才不要离开您呢!您的事业只管交给您儿子继承,你们养着我就好,反正这辈子我就吃定您了。”
林俊逸切了一声:“不结婚就吃定我了?想得美!看到墙上那幅画了没?将来我死了,就给你这幅画,别的啥也没有!”
那时妈妈还活着,在一旁含笑看着父女俩斗嘴。而爸爸说到的那幅画,就挂在她身后的墙上。
那幅画,所有人都知道是要给林箬溪的,因为那就是为林箬溪画的。
曾经,林俊逸帮助过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那个十多岁的孩子很喜欢画画。后来,孩子妈要带着他回外省的老家,无以回报成了他们心底沉重的负担。那会儿林箬溪刚满三岁,林俊逸就说,让孩子帮着画幅画吧,自己的女儿快要过生日了,她叫箬溪,画什么都行,作为给女儿的生日礼物。
那孩子欣欣然,而且用了心。尽管笔触稚嫩,但他画出了竹林、溪流,还有朦胧的远山,林俊逸很喜欢。更主要的,那孩子还节选了一首唐诗题在上面,那是皎然的《忆天台》的前四句:“箬溪朝雨散,云色似天台。应是东风使,吹从海上来。”
这幅画让娘儿俩了却了一桩心事,更是让林俊逸如获至寶。他把画装裱好挂在书房里,告诉家里人,这幅画是箬溪的,谁也别想染指。所以,当林俊逸一本正经地把这幅画作为遗产指定给林箬溪继承的时候,她心里还是蛮温暖的。有些东西,尤其是亲情,不是钱可以衡量的。爸爸总惦记着把这幅画留给自己,说明林箬溪在他心里真的很重要。
不过,不结婚的话题在当时真的就是一个玩笑,她不想结婚只是后来才有的想法。最初爱上张译寒的时候她是想过要结婚的,而且是很想。想嫁给他,给他生个儿子,将来也当兵,像他爹一样,英姿飒爽。
什么时候断了结婚的念想?是在张译寒彻底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以后吗?她并不确定。她知道自己最大的问题在于,在张译寒之后,她看向每个男人的视线都要穿过张译寒那挺拔的身姿,再折射到别的男人身上,她便只看到了一个个变形的躯壳。她真的爱不起来。
那晚,当她窝在沙发一角的灯影里听尹小鱼絮絮叨叨讲述那个葬礼当天被人提亲的故事时,她心里想的是,如果自己也早早死了,会有谁为自己难过,难过的期限会有多久?想着想着,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两天以后,爸爸小范围叫亲友一起吃了个饭,在他自己的会所。那天,朱丽叶穿着一身绣花的旗袍,站在爸爸身边,盈盈地笑着,官宣了自己女主人的地位。
现场一片祝福声。作为长女,林箬溪的出席给了爸爸底气,来自他最亲密的家人接纳与支持的底气。所以那天他看起来很开心。林箬溪冷眼看着这一切,想起不久之前,在这同一间屋子里,同样是这些人对妈妈的赞美与奉承,深刻理解了何为人生如戏。
尹小鱼两口子也来了。打过招呼,林箬溪觉得都子俊跟自己一样,并不想出现在这种场合。她想提前溜走的,被尹小鱼制止了。
“给你爸留点儿面子吧,他即便真的更爱自己,但也是爱你的。”尹小鱼终于实言相告,“你知道吗,那天是他打电话让我去找你的,还让我一直陪着你。他年龄大了,需要有个人照顾。这个朱丽叶,至少看起来端庄贤惠。你爸爸这样的人,有多少女人上赶着往上贴?至少他没给你找个比你还小的后妈,知足吧。”
林箬溪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想起反击:“今天又是他请你来看着我的?”
“还真不是,是我自己觉悟了,你信不?你要实在觉得委屈,就想想子俊。你不是这里唯一想逃走的人。”
林箬溪和都子俊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柏翰开车行驶在滨海路上。他要去长谷地下酒庄取自家存放在那里的红葡萄酒。
陈必良果然是酒场里混出来的,一沾嘴就知道那瓶葡萄酒不一般。
的确如此。
柏翰的爸爸喜欢喝葡萄酒,他有个朋友在长谷葡萄酿酒公司,说他们公司开展了一项业务,可以一次性购买容量228升的橡木桶,储存在地下酒庄,根据需求随时取用,还可私人定制商标。一个橡木桶大约可以装300瓶葡萄酒,按照当时的价位很合算,柏翰的父亲买了一桶,可惜没喝多少就出了事。
父亲去世后,柏翰带着应虹去酒庄办了交接手续,专门参观了一圈,应虹立马又买下了一桶,选了女儿小时候的一幅涂鸦作为酒的标签。
在一品烧烤喝到的葡萄酒让陈必良念念不忘,第二天又致电柏翰,问他在哪里买的,他也想买几瓶。柏翰推荐他去酒庄藏一桶,陈必良赶紧摇头:“我只是想买两瓶送人,私藏?还是算了吧,经济实力不允许啊……”
陈必良希望能从柏翰这里买两瓶,以现在市面上最好的长谷葡萄酒的价格。柏翰考虑了一下,也没多收他钱,但特意说明,仅此一次,以后不要再提。陈必良不禁后悔,早知只有一次机会,该多要几瓶的。可话已出口,没了回旋的余地。
赶上柏翰自己家也没酒了,便把那辆好久不开的老爷车开出了车库。而此时,距离他听到汤小桃的死讯,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顺着滨海路前行,右手边的大海一路泛着浪花追逐着他的目光。柏翰有个习惯,夏天开车从来不用空调,当初买车的时候,他宁可要低配置,也要带个天窗。应虹很不理解,说你又不抽烟,要天窗干吗?一下子就贵出一万块钱呢。他笑笑说,留着透气。
车载收音机固定在某个音乐频道上,老歌儿跟着回味,新曲随着潮流,放什么柏翰听什么,比自己下载自己选择省心。
柏翰骨子里不是一个主动出击的人,他很内敛,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在他父亲看来,他更适合做技术工作,凭手艺吃饭。听说他要当警察,父亲是有过不同意见的。那件事情发生后,父亲已经卧床了。他曾想坐在他身边唠叨唠叨,把心里的苦闷排解一下,但终于什么也没说。他总感觉父亲能接收到外部的信息,只是没法儿正常表达而已。
后来他自己想明白了,唐成引荐汤小桃认识自己,就是给他送子弹呢。
唐成的公司做得挺大,听说一度差点儿成了林俊逸的竞争对手,只是实力稍欠。但这挡不住他的雄心勃勃,自己年轻,而林俊逸已到了该退出江湖的年龄了。
对于唐成,柏翰还是很了解的。他刚入警那会儿,这个小城的规模比渔村还大不了多少,却发生了一起惊天动地的大案,一个居民区的院子里发现了被肢解的小孩子尸体。案子惊动了省公安厅,成立了省地市三级专案组,柏翰全程参与了侦破工作。
死去孩子的母亲是唐成的妹妹,发现编织袋的地方是她家单元门口。奇怪的是,孩子失踪了,父母却没有报案。案件侦办的最初阶段,唐成就被纳入了警方的视线,因为他有案底,而且是刚出狱不久。
唐成早年间是混社会的,第一桶金来自海上走私。那时从韩国走私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最大头的是汽车,小到化妆品、领带、腰带,有人就靠卖领带发了家。当然,这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特殊现象,不说谁对谁错,反正瞅准机会发了财也就发了,没人追究。有人眼光长远,懂得见好就收,赚了钱赶紧转场,但有的人不行,太贪心,以为能吃一辈子,后来风头紧了,难免出事。
唐成跟的大哥就是其中之一。出了事就得有人担着,唐成站了出来,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一并揽过了牢狱之灾。他的那个大哥倒也没亏待他,当时就给了一笔钱,承诺他入狱期间会好好照顾他的家人,等他出来,还要保他衣食无忧。当然,这些都是坊间传言,只能聽听,警方是找不到确实证据的。但出狱不久,他就在老大的公司担任了副总,是只拿待遇的虚职,这让当年的顶罪一说看起来不像是单纯的传闻——老大在兑现承诺。
他被判了十几年,因为在狱中表现好,各种减刑,没坐满十年就出来了。担心坐牢期间老婆起外心,他多了个心眼儿,把老大给的那笔钱交给妹妹妹夫保管。可出狱后,妹妹妹夫赖账,说根本没这回事。不久,他妹妹的孩子不见了,很快又装在袋子里送到家门口。
唐成被列为第一嫌疑人。但是,他没有作案时间,案发时他在外地待了半个多月。不是没怀疑过买凶杀人,可没有任何证据支持这一假设。问孩子的父母为什么没报案,他们说自家经营了一家小超市,一天忙到晚,有时需要理货,晚上就住店里,孩子一个人在家是常有的事。那天他们没回家,压根儿不知道孩子不见了。如此,案子陷入僵局。
柏翰有一股拧劲儿,始终认为唐成脱不了干系。那段时间,他天天紧盯着唐成,渐渐彼此就熟悉了。但破案讲究的是证据,不是感覺。后来终于抓到了凶手,是唐成那个老大的一个手下。他把杀孩子的理由说得轻描淡写:这些年他鞍前马后为老大卖命,本来老大答应了提拔他的,可唐成一出狱,啥好事也没他的了。他很气愤,就想报复唐成。唐成的老婆孩子早就搬到外地去了,他只好对唐成的外甥下手。没办法,谁让他有个倒霉舅舅呢?
案子就这么轻飘飘地破了,所有的证据都吻合,柏翰却感觉自己被耍了,“唐成”两个字像咽炎发作后堵在喉咙里的东西,吐不出咽不下,恶心了他好长时间。唐成却不计前嫌,专门送来了一面锦旗,感谢警察叔叔为他外甥伸冤,至于他心里到底怎么想,只有他自己知道。
柏翰对这个案子一直耿耿于怀。在一次饭局上,柏翰与唐成“偶遇”。事后柏翰反应过来,自己受邀参加的饭局真的就是一个局,好像就是为了让他遇到唐成。席间,唐成对满桌的人说,他跟柏翰是不打不相识,自己的朋友圈里有一位秉公执法的好警察,他很骄傲,云云。这些话让柏翰的咽炎又犯了。
他知道自己和唐成不是一路人,永远不会成为朋友,更不打算和这种人成为朋友。架不住唐成经常找柏翰打听些小事,说是帮朋友的忙,在柏翰看来,无非是为了套近乎。他甚至找来柏翰的一个战友助阵——说是战友,不过是新兵连的时候属于同一个团,新兵训练基地都隔着好几百公里,可唐成愣是能让在座众人共同举杯,同唱一首《战友之歌》,把柏翰尴尬得不行。
很多年过去了,已经成为扫黑大队长的柏翰依旧把唐成盯得很紧,而唐成,则一直以认识柏翰为荣。两个人表面和谐,暗地里却在较劲,柏翰实际上成了唐成的一个看不见的束缚。
然后有一天,唐成领着一个长相虽不惊艳却带着一股不经意的恬静的女子找到了柏翰。唐成坦言,其实不是要找柏翰,而是想通过柏翰咨询一下他当律师的妻子,这丫头家里有人摊上事了。
人家只是咨询,不好生硬回绝,柏翰就在微信上问应虹。隔着太平洋和11个小时的时差,应虹甩出一串问号:“什么案子?当事人是她什么人?她想找个什么价码的律师?这些你都不问清楚,就问我能不能给她介绍律师,回头律师费你给啊?”
柏翰被噎住了。
应虹接着说:“这种人啊,就是想投机取巧。律所的电话网上都有,他找你啥意思?不是为了送你人情就是想省钱。以后再遇到这种人,把我名片给他,书柜里有好多。”
柏翰想想也是,当时自己怎么就没想明白?在破案方面,他是个很敏锐的刑警,可在人情世故上,反应总是比常人慢半拍。
柏翰特意拿了一张应虹的名片,准备亡羊补牢,没想到根本没派上用场。那个女子单独来找他了,说不好意思给他添麻烦了,昨天没要他的联系方式,只好跑来说一声,其实她的官司很好打,没什么技术含量,正常走流程就行。唐总帮她找了个律师,已经签好协议了。然后就顺理成章地要他的联系方式,说自己刚从外地回来,人生地不熟,有缘认识,以后就是朋友了,诸如此类。
柏翰心想唐成那里就有自己的联系方式,犯得着这么费周折?出于职业敏感,他随口问了一句什么案子。那女子说是车祸,她妈妈骑电动车被撞了,肇事司机老是不照面,她就想通过法律解决。柏翰表示理解。的确,这类案子都有明确的赔偿标准,她需要的仅仅是有个人代替自己出庭。
从那以后,那女子偶尔会打个电话,也没什么其他好说的,就说案子的进展。过了不久,她又打电话说官司了结了,妈妈的身体也基本恢复了,她想去某个大城市找份工作。柏翰只能听着,他真没什么好说的。他不能拒绝别人把自己当朋友,但也不想真的跟她成为朋友。最后她说,要不一起吃个饭吧,不管怎样,自己也麻烦过他。柏翰婉拒。他真心希望她早点儿去那个大城市,那样就不用再跟她打交道了。
不想第二天她又来找他了,然后就出了那事儿。后来有人告诉他,汤小桃是唐成派来坑他的,他脸上惊讶,心里却明镜似的。让他懊恼的是,汤小桃的目的性很明显,只是没能引起自己的警惕。
对于汤小桃,柏翰问心无愧。他跟汤小桃从没有过多余的接触,除了她偶尔给自己打个电话。所以,当汤小桃把那张卡放在他办公桌上的时候,他很奇怪,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汤小桃浅浅一笑:“这段时间无故骚扰了您很多次,算是赔罪。我出生在这里,却一个朋友也没有,感谢您听我说了那么多。请吃饭您不去,那您就拿它买点儿酒喝吧。”
不知道为什么,柏翰总觉得她的笑容有些落寞。他把那张卡推回去:“无功不受禄。”
汤小桃把卡压在办公桌上的一个本子下面。柏翰把卡拿出来,隔着办公桌递到汤小桃面前,语气坚定:“有事说事,请你把它拿走!”
汤小桃反推他的手,要把卡塞回去。手的接触让柏翰退缩了,那张卡就掉在了桌子上。
“那我走了,下次回来,您请我吃饭好了。”汤小桃说罢,旋即离开了办公室。
柏翰没有追出去,在楼道里推让一张银行卡更难看,只好拿着卡去了纪委书记办公室。书记要出门开会,他先把卡上交,说明天再汇报细节。此举救了他一命,但当时他没来得及说明这是谁给的,后来为此颇费了一番口舌。
不久,那段无声的视频出现在网络上,画面中除了汤小桃的一只手,余下的就是柏翰与那张卡。柏翰遭遇了人生中最严重的一次信任危机。他注意到人们看他的眼神变了,而在他身后,总会传来低语声。
起初他也没在意,清者自清,只是给介入调查的组织部门提供了一份文字说明,以为这事很快就会过去。但事情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这件事只是个导火索,接下来的调查让他觉得自家的祖坟都快被导火索连着的炸药给炸开了,连他那个早已去世的姨姥姥的继女的信息都被翻了出来。
调查期间他被暂停工作,尽管没有什么正式文件。他索性待在家里,等待调查组传唤。坊间谣言四起,有的说他和那个送卡的女人有不正当男女关系,他老婆那么优秀的律师都被气得跑国外去了,有的说他索贿受贿已经进去了,还有的说他能当上扫黑大队长,全是他姨姥姥的继女用钱砸出来的。柏翰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姑,还是没血缘关系的那种,居然也能被扯进来。
不断发酵的各种负面信息淹没了他,他不知道抑郁症有什么表现,却在内心里给自己下了抑郁的定论,而这定论,让外面的世界距离他越来越远。后来事情总算调查清楚了,自己一贯的清廉在这次惊涛骇浪中为他提供了一把坚韧的保护伞。调查组得出的结论是,他是清白的,但同时也批评他警惕性不高,没有第一时间就那张卡的来路进行详细说明。
他终于松了口气,平静地递交了辞呈。
与此同时,网络上的风向也变了,之前指责他的人又把枪口对准了汤小桃,说她是唐成的情妇,故意给柏翰设套。对此,柏翰不予置评。
他不能跟任何人提起的是,当时他的确掌握了唐成一个马仔涉黑的证据,就在准备进一步侦办的时候,汤小桃出现了。他的辞职给了唐成喘息的机会,他后来听说,那个马仔酒后骑着摩托车出去撒欢,一头撞在马路中间的隔离带上,当场一命呜呼,而指向唐成的所有线索也就此中断。
随后,网络上关于他的传闻,无论有利的不利的,一下子都平息了,就好像潮汐,汹涌而来,又无声退去。
他辞职半年以后,曾在医院的门诊大厅看到过汤小桃,当然,只是远远的。他很确定是她先看到了自己,她就那么定定地站在人群里望着自己,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过来打声招呼,而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漠然划过,就好像从来不认识一样。
他恨她吗?也许之前有过。被调查期间,汤小桃销声匿迹。他一度很想找到她,问她为什么要给人当枪使。但对于此刻的柏翰来说,答案真的很重要吗?
汽车沿滨海路前行,汤小桃三个字在柏翰的记忆里一点点消散。收音机里是筷子兄弟的《父亲》,他在心里轻轻合着节拍,思绪转到了父亲身上。
其实他已经有很久不想他了,除了那些特殊的日子。时间是个很可怕的东西,能让一度以为的刻骨铭心慢慢化为一道浅浅的痕迹,只在无意间触碰的时候才被想起。
父亲去世后继母才告诉他,其实父亲一直都知道姨姥姥的继女在哪里,只是从来没主动联系过。在父亲的观念里,姨姥姥本就不受继女的待见,而这里面很大一部分原因在姨姥姥,没必要主动上门认亲讨嫌。何况他们实在也算不上什么亲戚。当他无意中跟继母提起那个表姑的时候,继母只是淡淡地说:“我知道她。”
收音机里的音乐换了,是最近很火的一首《世界上那么多人》。他的手在方向盘上轻轻打着节拍。红灯,他停了车。那首歌在继续唱,只是,为什么声音大了好多,还带上了回声?他下意识转头看向左边的车道。一辆军绿色的牧马人,方向盘后面坐着一个帅气的男人,也正通过敞开的窗户往他这边望着,跟他目光相遇的一瞬,咧嘴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
柏翰猛地愣了一下。这场景怎么有点儿熟悉?
曾经有一次,也是在等红灯,停在左侧车道上那辆车的音乐与他同频,那人也是这样望着自己,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绿灯亮了,牧马人油门轰响,一下子就窜出去老远,留下柏翰在原地发愣,身后传来催促他的喇叭声。他踩下油门,心里想着,如果不是后来又见过那个人并认了出来,刚才这一幕一定会归类为梦境,或者前尘往事。他不知道人有没有来世,或者灵魂。他只知道有些东西是科学解释不了的。比如某个地方明明是第一次去,却恍惚觉得很久以前就来过。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远远的,他看到了长谷葡萄酒庄那两扇紧闭着的厚实的木门。据说那两扇门有着上百年的历史,不知在夜色深处,它是否见到过那些梦回的魂灵?
尹小鱼最近一直很恍惚。
在家里,她尽量还是装出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样子,可只要离开都子俊的视线,她便会盯着某个地方发呆。赵格格给都子俊的微信留言像鱼刺扎在她的喉咙间,让她第一次意识到,如果都子俊真的有了别人,她做不到自己曾标榜的那么潇洒。
最近孩子住在爷爷奶奶家,她有意不去接,怕的是万一哪天忍不住了,会跟都子俊摊牌,她不希望孩子在場。但是,真的要摊牌吗?
暗中观察都子俊,没什么反常的地方。有好几次,在他睡着后,她想偷偷看看他的手机,只看一眼,看赵格格跟他说了什么没有。但她没法儿说服自己这么做。那属于偷窥吧。谁都有秘密,夫妻间也是,一旦越了界,以后就更没尺寸了。
这天晚上,破天荒的,都子俊回家后没有缩在沙发里刷手机。下班路上,他去市场买了螃蟹和虾,赶在尹小鱼回来前做了晚餐。尽管他只是把这些食材放进锅里煮熟,没什么技术含量,但这种反常的举动还是让尹小鱼心里咯噔一下,她忽然有种感觉,自己一直纠结的问题,今晚会有答案了。
都子俊的举动有些笨笨的刻意,尹小鱼只当没看见,饶有兴趣地问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无事献殷勤,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啊?”
都子俊切了一声:“海鲜市场附近有个工程要看,正好有刚到的海鲜在卸车,我就买了一点儿。你不是喜欢吃嘛。”
尹小鱼很认真地打量着他。都子俊很笃定的样子,没有心虚的表现。其实她一直都想找个话题聊聊赵格格,看他什么反应,可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更希望他能主动说,就像以往那样。
“都子俊,你真的没啥要跟我说的?”她把一只螃蟹的盖掀掉,肥美的蟹黄流了出来,她赶紧用嘴接住。
“赶紧吃你的螃蟹吧,这也堵不住你的嘴。”
她能看到他眼角的笑意,那是一种宠溺。是的,自己不该怀疑他的爱。尹小鱼摇摇头,暂时把脑子里的赵格格赶走,专心对付螃蟹。一会儿工夫,一人消灭了两只,尹小鱼知足地吮吮手指头,忽然想起来:“这么硬的菜,你咋没喝点儿酒呢?”
都子俊摇头:“这些日子酒有点儿多,改天还得往死里喝,今天算了。”
尹小鱼很想知道他那句改天还得往死里喝是什么意思,又想起自己以前从不关注他的社交,还是忍住了,又拿起一只螃蟹。
都子俊接着说:“秦声回来了,约我聚聚,你要不要一起去?”
秦声!尹小鱼刚刚放松的神经又绷紧了。这不是自己一直期盼他能聊的话题吗?而且,他还向自己发出了邀请,要知道,这可是都子俊第一次主动邀请她参加自己朋友的聚会。尹小鱼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难道秦声也带了老婆孩子?脑子转了一下,她问:“赵格格去不去?”
这个问题显然出乎都子俊的意料,明明在说秦声,怎么忽然问起赵格格?也许自己不该跟尹小鱼说那么多他俩之间的事。他沉吟着,似乎在考虑该怎么回答。
尹小鱼安静地等着。如果赵格格也去,那秦声肯定没带老婆来,自己就没有去掺和的必要。
都子俊给出的回答是:“我不知道赵格格去不去,反正秦声没说过。”
这个回答没法儿让尹小鱼满意。她其实是希望借这个答案给自己一个安心的理由,让她纠结的是,这个理由本来不必由都子俊给她的,可她就是忍不住这么想。
两天以后的周末,都子俊快半夜了才回家。显然喝得不少,只是简单洗漱了一下,就晃悠进卧室把自己摔在了床上。
赶巧今天尹小鱼把孩子接回来了,搂着孩子睡得正香,被他吵醒,那刺鼻的酒味让她睡意全消。她让都子俊去次卧睡,无奈怎么推他都没反应。尹小鱼叹口气,抱起孩子,娘儿俩去了次卧。
次卧没有拉窗帘,一轮弦月,像一个被切掉了一半的月饼,盈盈地悬在窗前,尹小鱼感觉被罩进了月白色的软纱里。她把孩子安顿好,又回到主卧,都子俊鼾声如雷。尹小鱼想帮他把衣服脱掉,都子俊推开她的手,嘴里发出含含糊糊的梦呓:“咱们喝酒,孩子的事想都别想……”
尹小鱼愣在那里,思索着这句话的含义。黑暗中,她只能看到都子俊的轮廓,像一道分水岭,横在床的中央。
她把他的衣服扔进洗衣机,烟酒混合的味道让她皱起眉头。也许,里面还夹杂着……香水味儿。她在卧室门口站了一会儿,等都子俊的鼾声再次响起,才回到次卧,回到那一屋子的朦胧中。
孩子睡得很香,一直没醒过。当孩子真是太幸福了,可惜每个孩子都傻乎乎地盼着长大。长大又有什么好呢?
朦胧的月光下,孩子的脸上泛着柔和的光晕。她坐在床沿上,轻轻拂去孩子额前的散发,无思无想更是无眠,甚至不曾发现月亮的位置已经换了一扇窗棂。女儿在梦中喊了一句“妈妈”,她靠过去,把头拱在女儿的枕头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奶香。
窗外不远处的法国梧桐出现第一片黄叶的时候,隔天一次的核酸检测已经成了全民的常态。疫情暴发至今,人们早已从恐慌到习惯,各小区的核酸检测点都有固定的检测时间,基本随到随检,已经难得看到排长队的景象了。
林箬溪一般都会在上午9点半左右到达核酸检测点。核酸检测常态化以后催生了一种地摊经济,很多附近的菜农果农会带着自家产的瓜果蔬菜过来卖,为没时间去市场的人提供了方便。不过,林箬溪从来不在地摊上买东西,她刚搬来不久就被骗过。
那会儿这个小区的配套服务设施刚刚起步,尚未成形的商业街附近开了一家超市,林箬溪经常光顾——附近这一带她也没的选。不久,对面一个停车场旁边也挂出了超市的招牌。显然,停车场成就了后开的超市,因为停车方便,林箬溪转移了阵地。
在停车场的一角经常能看到一个推三轮车的老人,拉着时鲜水果,有时还有无花果。问了一下价位,比超市贵好多。老人解释,他的水果都是自家产的,质量有保证,肯定要贵一些。多少是出于心疼老人的心理,林箬溪就买了两斤无花果。往后,只要去超市,只要在停车场遇到那个老人,她就顺便买点儿什么,贵也认了。直到有一天,她拖着尹小鱼一起去,被尹小鱼数落了一通。
尹小鱼说:“你是钱多还是傻?那老人三轮车上四五种水果,每一种都是他自家产的,他开农场的?”
林箬溪翻翻白眼,她的确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尹小鱼接着说:“实话告诉你吧,这老头儿以前就在我们小区门口,也是这种伎俩,明明是批发的水果,愣说是自家产的再加价卖,慢慢大家都知道了,都不買他的了,他就换个地方,专门忽悠你这种冤大头!”
林箬溪忽然就觉得那老人看起来非常猥琐。的确,她并不在乎钱,大钱没有,小钱还够用。老人居然利用她的善良行骗,而她最讨厌被人利用。从那以后,她对散布在停车场周围的各种商贩从不多看一眼,这种偏见延续到了核酸检测点周围新生的摊位。她选择9点半去,是因为那会儿城管已经到位,大部分摊位都撤了,她能图个眼不见为净。
今天是个例外。她醒得太早,就那么无缘无故地醒了,而且是那种睡意全无的醒来。拉开窗帘,天边刚被朝霞涂抹上一层淡淡的橙色。实在睡不着,她就出去溜达了一圈,晃悠到检测点的工作人员上岗,她就跟过去早早完成了今天的核酸检测。
回到家里,她捧着一杯热牛奶站在窗前。窗外那片率先变黄的法国梧桐叶子,夹在一片绿叶中很是显眼,那是凋零前最后的美丽吧,她忽然觉得心里很空。
当孩子真是太幸福了,可惜每个孩子都傻乎乎地盼着长大。长大又有什么好呢
她也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电话响起的时候,她发现那杯牛奶已经喝完了。
是尹小鱼的电话。让她意外的是,那个一向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尹小鱼居然在哭。
出门前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7点10分。后来她一直在想,那天自己是几点醒的,可是,除了那抹橙色的朝霞,她再无任何印象。
赶到尹小鱼家楼下的时候,都子俊正站在路边等她。
林箬溪把车停好,走向都子俊:“小鱼怎么了?”
都子俊冲楼上摆摆头:“上去说吧。”
尹小鱼红着眼等在门口,看到她就扑了过来,抱住她,把脸埋进她的怀里哭了起来。
这阵势吓住了林箬溪,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难道都子俊真的跟那个赵格格有私情?她狐疑地望向身后的都子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推着她俩进了客厅。
这期间尹小鱼一直在哭,直到都子俊塞给她一张面巾纸,又重重地咳嗽一声,她才借着擦泪的机会压抑住哭声。林箬溪冷眼看着他俩的互动,一句话也不说,只等着尹小鱼自己开口。
尹小鱼终于开口,而她说出的话,在林箬溪的耳边炸开了一个响雷。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脚下的某些东西轰然坍塌了,而她正在急速下坠。她疑惑地望着尹小鱼,看着她的嘴在动,也能听到她在说话,就是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或者她心里是明白的,可就是无法形成一个概念。
她任由自己向脚下的无底深渊坠去……
又下雨了。
初秋的雨把寒意研磨成一管彩色的墨,把它滴落过的每一个角落都浸染了一抹深色调,看起来鲜艳,却透着清冷。
柏翰一个人坐在海岸咖啡那张灰色的沙发上,望着窗外的雨出神。他的面前放着一杯绿茶,一根根嫩绿的芽尖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旋转着,好像是隐在秋天背后的记忆。
这个位置几乎是林箬溪的专座。因为是淡季,加上是上午,店里只有柏翰一个客人。而此刻,他在等待的人,正推开咖啡馆的大门。
他没法儿描述这是怎样一个人。尽管认识很久了,可他们之间说过的话加起来不够十句,而且大多是问候语。当他接到对方的电话邀他一起坐坐的时候,他感到很惊讶。出于礼貌——也许还包含了同情,他立即就答应了,没有问原因。
他盯着窗外的雨,盯着雨中飘摇的一朵玫瑰花。那应该是今年的最后一朵玫瑰了吧。他看得很专注,没注意到有人走了过来,直到对方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在抬头之前,他就已經站起身了。只见林箬溪把自己裹在一袭黑色长裙里,款款站在面前。她拿着一个同色系的手包,包的右下角是一个小小的有着尖下巴的卡通女孩儿。两个人简单寒暄了几句,一起落座。
她瘦了好多。这是柏翰最直观的印象。葬礼过去有一个月了吧。这期间他见过她两次,都是远远地看着,没有靠近。
“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咖啡,就点了拿铁。”顿了顿,柏翰又补充,“因为店门口写着,如果不知道选什么,那就喝一杯拿铁吧!”
这句话恰到好处地缓解了两个人之间的拘谨,林箬溪的笑容不带任何勉强,尽管一闪即逝。
很快,那杯拿铁就送上来了。林箬溪谢过咖啡师,又看着她离开,下楼。好像不这么做,她的眼神就无处安放。然后,她回过头来,喝了一口咖啡,终于艰难开口:“很抱歉这么唐突,我实在不知道该找谁。”
“谢谢。”柏翰轻轻欠了一下身子。其实他并不知道要感谢什么,只是觉得不回应不礼貌,真要回应,又不知该说啥。
沉默在两个人之间蔓延,还是林箬溪率先打破沉默:“这段时间有劳你了,我跟弟弟都非常感谢。”
“应该的,不必这么客气。”
“以后……我跟弟弟,可以管你叫哥哥吧?”
“我的荣幸!”
“嗯。”
谈话再次中断。
咖啡馆的背景音乐换成了《一直很安静》,两个人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这一眼让柏翰确信,她记得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那个夏天,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她的车载收音机里正在播放这首歌,而她旁边跟她一样敞开着车窗的车里,也在播放同一首歌。两个人听着收音机里的同一个频道,隔空报以一个了解的微笑,待绿灯亮起,便各奔东西。
她本以为那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路遇,后来在爸爸家里再次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她的恐惧大过了惊讶。那一刻,脑洞大开的她想到的是,也许他在跟踪自己,可转念又一想,自己实在没什么好让人关注的,这才稍稍安心。
她问过爸爸那人是谁。林俊逸说:“我还以为你不关心这些事呢。说起来,他还是你的表哥,他爸爸跟你妈妈算是远房亲戚,按辈分,他应该管你妈叫一声表姑。”
这个回答让林箬溪更是糊涂。从小到大,妈妈都说自己是一个人,没有娘家,也没有娘家人,怎么冷不丁儿自己冒出个表哥?她又回想起当年第一次看到弟弟的情景:“难不成你俩老了,又要多个大儿子?”
接着,她主动说起他们的偶遇,还告诉爸爸,自己差点儿怀疑他在跟踪——不管他是怎么来到爸爸身边的,这件事她不想对爸爸隐瞒。
林俊逸哦了一声:“你不用担心,他应该不是在跟踪你。之前他可能根本不知道和你妈妈之间的亲戚关系。他家里只有他父亲知道,但他父亲病得很重,没法儿跟他说,或者从来就没想过要说。其实,是我主动找的他。不管怎么说,他是个很优秀的人,这样的亲戚不怕多。”
爸爸的话好像给这事下了定论,至于他怎么优秀,对爸爸又有何帮助,那就不是林箬溪该关心的了。于是她离开书房,去厨房找妈妈。就着这个话题,妈妈第一次跟她说起了自己的继母,也说起了柏翰。她说她不恨继母,也谈不上喜欢,所以一直没什么来往。林箬溪也是第一次知道,妈妈居然跟继母的邻居打过遗产官司。妈妈说那无关乎钱,关乎的是道义,因为那些家产是外公挣下的。
妈妈就像一个从裹脚时代走来的女人,一辈子都活在爸爸的身影里。她没有自己的人生,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做林俊逸的附属品。正是因此,在她去世半年后爸爸就把朱丽叶领回家,让林箬溪感到非常痛苦。爸爸有继续追求幸福的权利,这没错,但她就是为妈妈感到不值。
朱丽叶的介入,成了林箬溪与爸爸之间关系的一道分水岭,她一度慢慢远离了他的生活。而今,爸爸忽然间撒手人寰,甚至连句话都没留给自己。
不,不仅是他,妈妈也是。而且,他们俩几乎是以同样的方式离开的……
此刻,她与柏翰对坐,安静地听着那首歌,在无以言说的悲伤旋律里,她的泪渐渐溢满眼眶。尽管来之前她反复叮嘱自己,一定不要对着他哭,可她的泪就是止不住,一滴一滴,融进了窗外的秋雨。
柏翰静静地等着她哭完,咖啡馆里轻柔的音乐掩住了她的抽泣。他没想安慰她,也无以安慰,只是把桌上的纸巾放到她手边,等着她自己慢慢平复。
终于,她的哭声停止了,擦掉最后一颗泪珠儿:“对不起。这音乐……真的太伤感。”
柏翰没有回答。她约自己来,绝不是为了哭一场。
林箬溪最后一次吸了吸鼻子,挺直了身子。“最近外面沸沸扬扬的传闻,你也听到不少吧?”
柏翰点了点头。他不想否认。本来他与这个圈子没有任何交集。作为本地很有名望的一个企业家,林俊逸是个传奇。他一直都知道他,就像知道社会上的其他知名人士,但也仅限于此。
如果说汤小桃关上了他仕途上的门,那么同时,她也为他打开了一扇亲情的窗。
感谢强大的人肉搜索,居然连他差点儿就想不起来的姨姥姥都翻了出来,连同那个他只是听说却从没见过的表姑。即便如此,他也没想跟她家联系。是林俊逸主动打了他的电话,让他无法拒绝。
林俊逸说:“很抱歉以前没想过要找你。我太太这辈子很孤独,生母老早就过世了,跟继母的关系又不好,除了我和孩子,她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亲人。不管怎么说,活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还是亲情,我希望能有机会为她弥补这个缺憾……”
当然他们还聊了好多,包括汤小桃事件带来的后果。对此,林俊逸曾说过一句话:一个问题,如果你能让它过去,那就彻底放下;如果实在过不去,那就解决。
他也曾正式邀请柏翰到他公司里帮他,柏翰婉拒。他表示理解:“慢慢来,我们总得有个相互了解的过程,有过程才会有结果。”
表姑去世后,柏翰以为自己会慢慢淡出林家的视线,没想到林俊逸却把他拉入更紧密的圈子。他开始参加他举办的小范围聚会,柏翰把那归类为家宴。
随着接触的增多,他越来越欣赏林俊逸的睿智和內敛,有时居然会觉得自己跟他很像。每当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他就提醒自己要有自知之明,自己不过是一个职场失败者,而林俊逸,是翘楚。当然,他也不至于妄自菲薄。本以为他们能慢慢再走近些,成为忘年交,但林俊逸的死,让这一切戛然而止。
是的,他听到了好多传闻。
林俊逸和太太一样,也是死于车祸,而且是同一条主干道上的两个路口,中间只隔了一个红绿灯。她在傍晚被一辆车卷进车底;而他,在清晨,被直接撞飞。
那天早上5点多,他出去遛弯,一并遛狗。这习惯已经保持了很多年,从他满六十岁,得到那条作为生日礼物的边牧开始。跟他太太出事的路口一样,那个路口也没有红绿灯,没有监控。他牵着狗横穿马路,一辆厢式货车忽然冲了过来,他没来得及反应,就跟那条边牧一起飞了出去。
肇事司机在海鲜市场有个摊位,每天凌晨2点都得去批发海鲜,回程经过这个路口,基本固定在5点前后的时段。他以惯常的车速行驶在无人的街头,天色将明未明,他没有注意到横穿马路的老人和狗,等到了跟前,刹车已经来不及了。确切地说,勘查现场的交警没发现刹车的痕迹,也许司机在慌乱中错把油门当成了刹车。
司机马上报了警,面对警察,他一直在打哆嗦,而那个老人和他的狗,就倒在十几米外的马路中央。
120 很快赶到,医生当场宣布,人没救了,还有他的狗。
几乎是正面撞击,林俊逸面目全非,在场的人都没认出他是谁。尸体送到医院,有人通过狗项圈确认了主人的身份。那人便很感慨,狗随着主人一起走了,也好,彼此有个伴儿。
尹若彬最先接到了电话,那时已经快7点了。
他通知了尹小鱼,叮嘱她照顾好林箬溪,然后又通知了柏翰。这种时候,他需要一个有见识的男人做他强有力的支撑。
在澳洲留学的林以诺闻讯回国,但还有一个隔离期,待隔离期结束就举办了葬礼。
疫情期间一切从简,林俊逸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在他身后,却是硝烟四起。
版本有很多,柏翰归纳了一下,流传最广的说法是:他并非自己标榜的那种正人君子,那个所谓的养子,其实是他的亲生儿子,孩子的生母就是朱丽叶。事业做到这个份儿上,他是不会离婚的,但他对朱丽叶也得有个交代,于是一手策划了妻子的车祸。妻子死后不到半年,朱丽叶就进了家门,正式成为林太太。但是显然,这些年他在生意场上没少得罪人,而他妻子的死法对仇家也是一种启发,然后如法炮制。至于那个司机,一个生活在底层的人,只要价钱合适,坐几年牢又有何妨?反正是肇事,又没逃逸,依法处理就是了。总之,因为两口子的死法太过巧合,给了人们无限的想象空间。
柏翰把这些传闻跟林箬溪简单说了一下,尽量注意措辞,同时观察着林箬溪的反应。林箬溪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她面前的拿铁早就凉透了。
“我也不相信巧合。”林箬溪轻声说。
他没接话茬儿,只是探寻地望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林箬溪清了清嗓子:“这就是我今天找你的原因。我弟弟一直在国外,涉世不深,一回家就直接去殡仪馆,这事对他打击太大,我根本指望不上他。爸爸曾跟我说过,你算是我的表哥,思来想去,我能找的人只有你,请你原谅我的冒昧。”
柏翰再次微微欠了欠身子。
林箬溪继续说:“刚才说了,我也不相信巧合。所以,我想找人私下调查这件事。我知道很难,交警那边已经有定论了,但他们是我的爹娘啊,不查清楚,我心里这道坎过不去。我不想找我爸爸的律师团,公司里的事已经让他们焦头烂额了。我听说你前妻是律师,她一定有法律界的人脉。我想委托你全权代理,从我妈妈的死因查起。”
柏翰微微有些惊讶。这个在聚会上见过几次的女子一改彼时的柔弱和漫不经心,处处透着果敢与决断。也许这就是遗传基因的作用吧,所谓龙生龙凤生凤,林俊逸的女儿怎么可能是孬种,只不过没逼到那个分儿上就是了。
他只能答应。一方面,他想帮她;另一方面,他一直觉得林俊逸在自己陷入谷底的时候在他的天空涂抹了一道阳光,那么,自己也有义务为林俊逸做点儿什么。这应该也是林俊逸希望的吧。有句话说得好,已经发生的,都是最好的安排。也许从汤小桃走进他办公室的那一刻,这一切就注定了。
林箬溪告诉柏翰,父亲早就写有遗嘱,身后事并无多大麻烦,让她意外的是,父亲跟朱丽叶并没有登记结婚,而根据当初朱丽叶的表现,她一直以为他俩是合法夫妻。
这对她是一种安慰吗?柏翰不得而知。他更关心的是,林箬溪是不是也如坊间那般怀疑弟弟与朱丽叶的关系,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既然她委托自己去调查这件事,这些情况他早晚会知道,暂时就别再给她添堵了。
咖啡馆开始上客了。他们站在各自的车旁,拉开车门时她忽然说:“你知道吗,我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喝咖啡。比起咖啡,我更喜欢这个地方。以后我们就在这里见吧。”
柏翰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咖啡馆门口的一幅墙绘。一个穿粉红色长裙的女子坐在高脚凳上,伸出的右手端着一个咖啡杯。她身材修长,侧脸看起来有几分妩媚。那是一种对于美好的写意吧。
他的视线还没收回,林箬溪已经关上车门。她发动引擎,按了一下喇叭。柏翰就站在原地,看着她绝尘而去。
尽管并不十分了解林箬溪,但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个曾经的林箬溪已经脱胎换骨了。
林俊逸的突然死亡让尹小鱼的烦恼一度变得无足轻重。
那天,她一直陪在林箬溪身边,还为此向公司请了假。最初两个晚上,她是在林箬溪家里睡的,第三个晚上,林箬溪很坚决地告诉她,自己没事儿了,让她回家。不仅仅是因为她有孩子有丈夫需要照顾,更主要的,林箬溪需要一个独自的空间。
尹小鱼跟爸爸商量了一下,同意只在白天陪着她,对此,林箬溪做了让步。
一切都按部就班。交警出具了事故认定书,林箬溪领回了父亲的遗体,暂时安置在殡仪馆,等林以诺的隔离期结束再举办葬礼。然后,她回到了爸爸的家。
朱丽叶坐在客厅里,眼睛红肿,但林箬溪注意到了,她依旧带着不太明显的妆容。
办理相关手续的时候林箬溪才知道,父亲与朱丽叶并没有登记结婚,换言之,他们属于同居关系。林俊逸有着超乎常人的远见,也可能是妻子的突然离世给了他警示,总之,律师团宣读了他的遗嘱之后大家才知道,原来他早就把身后事安排好了。
他退出了公司管理层,在律师那里备案了下一步公司人事调整所需的文件,为林箬溪的上位铺就了一条平坦的大道。根据遗嘱,他在公司的股份由两个孩子平分,但他的所有家产,包括存款和不动产,则延续他在世时的管理模式,只不过管理者由他变成了林箬溪,林箬溪接替他成为公司最大的股东。
这些财产的三分之一,在林以诺满三十五周岁以后,由林箬溪交还给弟弟;余下的部分,有三分之一属于林箬溪,还有三分之一由林箬溪支配,用于家里的日常开销和人情往来。他甚至把分配的明细都列了出来。
坊间传言,他的身家以数十亿论,对此,所有知情人三缄其口,因而传闻也就只能停留在傳闻的层面,渐渐就不再有人提起了。但他在遗嘱中只字未提朱丽叶。他甚至提到了要善待保姆,如果有一天保姆不干了,要给她一笔养老钱,偏偏就没提朱丽叶,这让朱丽叶在这个家里的地位显得颇为尴尬。还好,律师团宣读遗嘱时她不在场——她没有这个资格。
早在宣读遗嘱之前,林箬溪就在第一时间锁了爸爸的书房。她没空去想这算不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朱丽叶真有心要拿什么,不会等到她去锁门,但她就是想锁上。在她的记忆中,书房是爸爸的独立王国,她不能任由一个外人随便出入。现在的朱丽叶对于她而言,就是一个外人。
她知道爸爸有个隐秘的保险柜,在他定制的书柜后面。打开柜门,是一些大部头的书,似乎从来没人翻阅过。挪开那些书,后面的柜板是可以拿开的,保险柜就在挡板后,镶嵌在墙体里。
她不知道爸爸是否告诉过朱丽叶这个保险柜的存在。密码当初是她设定的,从爸爸妈妈和自己的生日里各取了两个数字,但她没有钥匙,也不知道爸爸把钥匙放在了哪里。为此她跟爸爸的律师交流过,律师告诉她,不管那保险柜里有没有东西,都不会影响遗嘱的执行。于是她就想,如果找不到钥匙的话,她将永远不再提起这个保险柜。
她对朱丽叶很客气。她说如果她愿意,尽可以在这个家里住下去,反正家里有保姆,有人可以照顾她。接着拜托保姆帮她守好家,有什么用度找她就好。弟弟隔离期满就会回来,爸爸妈妈不在了,可是家不能不在。还好,保姆在家里做了十多年了,如同家人一般,值得托付。
这一切都是当着朱丽叶的面,她以女主人的姿态,让朱丽叶在这个家里由主人变成了客人。
一直陪在林箬溪身边的尹小鱼偷眼看向朱丽叶,后者一直挺直着腰板坐在那里,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不禁想起朱丽叶在这个家里正式亮相的那个晚上,那时的林箬溪以一个外人的心态,随时都在想着逃走。
安顿好一切,林箬溪就离开了,在门口跟尹小鱼道别,然后回自己家,闭门不出,一心只等弟弟归来。
直到这时,尹小鱼才真正松了一口气。适逢周五,都子俊把孩子接回来过周末。她刚进家门,孩子就扑进她怀里,奶声奶气地说好想妈妈。尹小鱼把脸埋进她柔软的头发里,哭了。
这段时间她没少哭,多半是为了别人,但此刻,她觉得是在为自己哭,为自己能拥有的这一切哭。她在心里感谢上天,让她能拥有父母、丈夫、女儿完整的爱。
只是,她拥有的,真的是完整的爱吗?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问题是在第二天的早餐桌上出现的。
许是都子俊心疼她最近太累吧,主动做了早餐,还为女儿蒸了鸡蛋羹。女儿吃了两口,挖了半勺送到尹小鱼嘴边:“妈妈吃。”
尹小鱼很开心,四岁的小丫头会心疼人了。但她不想用女儿的勺子,怕不卫生,就摸摸小家伙的头:“谢谢宝贝,妈妈不吃,你吃吧。”
可女儿固执地举着勺子,也不管蛋羹会不会掉:“妈妈吃,阿姨吃……”
孩子的吐字不是很清晰,但“阿姨”两个字尹小鱼还是听清楚了。“阿姨?”她重复了一句,一边望向都子俊。是心理作用吗?那一瞥之下,她居然觉得都子俊有些慌乱,她的心便也跟着慌乱了一下,之前在死亡面前都变得云淡风轻的那些事,忽然间都涌上了心头。
守着女儿,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配合着女儿,用自己的勺子挖了一点儿蛋羹。女儿开心地笑着,说爱妈妈。换在往常,尹小鱼早就心花怒放了,但此刻,她却没什么心情,只是敷衍了一下,就把目光再次转向了都子俊。
都子俊避开了她的视线。
公公婆婆一直都很疼尹小鱼,为了让她好好休息,借口要跟朋友一起去泡温泉,过来把孩子接走了。都子俊扎在游戏里,一副不想理她的样子。可这件事她没法儿压在心底自我消化,她坐到都子俊身边,尽可能把声音放柔和:“那个阿姨是怎么回事?”
“什么阿姨?”都子俊一脸懵懂,尹小鱼不知道他是不是装的,如果是,那裝得真像。
“吃蛋羹的阿姨。女儿今早说的。”
“什么吃蛋羹的阿姨?孩子的话你也当真?哦,前几天我带她跟朋友聚了聚,桌上有个女同事照顾她来着,是不是因为这个?”
“同事聚会?你从来都不带我参加同事聚会,这会儿为啥要带着孩子去?”
这个问题,都子俊显然没有标准答案,他干脆把注意力转移到手机游戏上,不回应。
尹小鱼忽然感到很气馁,叹了口气,幽幽地问道:“都子俊,你爱我吗?”
都子俊没有马上回答,依旧专心地玩着游戏。大约半分钟,估计是打完了一局,他放下手机:“你到底咋了小鱼儿?”
“我在问你还爱不爱我。”尹小鱼固执地说。
“当然爱了,这还用问吗?”
“我觉得你不爱了,才问你的。”
都子俊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扔了手机,抓住尹小鱼的双手:“小鱼儿,抱歉,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对不起,我怎么没意识到……”
尹小鱼打断他:“别说对不起,先说说那个阿姨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忽然带奶泡儿去参加同事聚会?”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都子俊知道,这次没法儿再躲了,可是,能说实话吗?
其实,尹小鱼关心的问题,在林俊逸出事之前就有过苗头。
当时都子俊说秦声要回来,大家肯定要聚一下,问尹小鱼参不参加,而尹小鱼反问他赵格格参不参加。后来他没再提,他有一种本能的感觉,尹小鱼忌讳赵格格。
他庆幸没叫小鱼儿一起去——那次聚会,他和秦声都喝醉了,在他最后一抹清晰的意识里,他听到秦声在说:“我想见见孩子。”
他顿时醒了三分,但他只能装醉:“什么孩子?”
其实秦声也在装醉。“她都告诉我了。我只是想见见孩子。不一定马上,只是见见,好吗?”
最后一句带了恳求,这让都子俊着实犯难。兄弟一场,他知道自己会答应他的,但他不知道该如何跟妻子交代,要知道,当初的一切都是瞒着她的。后悔肯定是来不及了,他只能在心里恨恨地说:女人的话,真的不能相信!
都子俊有时会想,人,或者说所有生命,真的很神奇。两个细胞融合在一起,再不断地分裂,就会变成一个完整的生命体。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他无法参与这神奇之旅。
正常情况下,估计哪个男人也不会想到去查查自己的精子数量。婚后,尹小鱼迟迟怀不上孩子,都子俊并不在意,正好晚点儿当父亲,变相延长自己当孩子的时间。但他的父母很在意,敦促他们去检查。结果,都子俊的精液中竟然没有精子。
这个结果吓坏了所有人,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会这样?医生说了几种可能造成这种结果的情况,当他说到幼年患腮腺炎治疗不及时引发的睾丸炎会导致睾丸萎缩时,都子俊的妈妈变了脸色。她记得很清楚,都子俊小时候患过这毛病,只是没想到会引发这么严重的后果。
都子俊没有生育能力,作为一个既成事实摆在了全家人面前。都子俊提出离婚,他不愿剥夺尹小鱼做母亲的权力,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尹小鱼知道,都子俊为此背负着巨大的压力,作为妻子,她理应跟他站在一起,并替他分担。
四个老人提出了一个替代方案,尹小鱼去做试管婴儿,取她自己的卵子与其他男人的精子,成活后再放回体内待产。这个办法的确可以瞒天过海,还能圆尹小鱼做母亲的梦。她曾不止一次说过,一个女人,这辈子如果不生一个孩子,体验一把做母亲的感受,人生就是不完整的。
尹小鱼动心了,甚至想到选择精子的时候加上供体一定要又帅又聪明的条件。可是看着身边的都子俊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沉迷网络,她放弃了这个念头。她说服老人们的理由是,她不想让孩子成为他们之间的一根刺,她害怕,害怕都子俊忘不掉这是她跟别的男人生的孩子。
两对父母都沉默了。的确,谁也不敢保证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最后还是尹若彬拍了板:“那就不要试管婴儿了,有合适的,领养一个吧。”
都子俊的爸爸很内疚:“你们……不介意吗?”
尹若彬看了妻子一眼,笃定地说:“我是医生,尽管是个看牙的,可是早就想开了。传宗接代什么的,也就是个心理安慰。三代以上的祖辈,我们叫得出几个?照我说,不管是谁生的孩子,抱进了谁家,跟着谁长大,谁就是爹妈!”
这句话让大家彻底放心了,不再纠结于都子俊能不能生孩子,开始悄悄联系远亲,请他们帮忙打听是否有弃养的婴儿,只要孩子健康,不论男女都可以。也就是这时候,尹小鱼接受了林箬溪提供的偏方,有意无意当着她的面喝。她不是想刻意瞒着林箬溪,只因林箬溪说过关于男性尊严的事,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都子俊的生理缺陷。再者,也是为了孩子着想。果真抱养一个,她希望所有人都认为那是她生的。
关于孩子,她只提了一条要求:双方不要通报真实信息,对方既然放弃孩子,那就放弃得彻底一些。
平时总听说有人放弃孩子,可真要抱养了,却比大海捞针都难。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情,让大家看到了希望。
因为与秦声有同期之情,在秦声调离后,对于他痴心爱过的赵格格,都子俊一直报以尊重与与善待。对此,赵格格心知肚明。一天都子俊从工地回公司,时间有点儿晚了,同事基本都下了班,赵格格却还没走。后来都子俊想,她应该是刻意的。
赵格格说这么晚了,她正好也没地方吃饭,要不一起解决了?这个邀约很唐突的,工作以外,都子俊很少跟尹小鱼以外的女人接触。可那毕竟是赵格格,都子俊还是点了头。
他们去了公司附近的一个面馆。面馆不大,挺干净,老板手艺也不错,同事们偶尔错过饭点儿,都喜欢来这儿对付一口。
已经晚上8点多了,店里没什么客人。都子俊点了两碗面,又点了两个配菜。两人都开着车,没提喝酒。
面条和凉菜一起上来了,赵格格却没怎么动筷子。都子俊已经猜到,赵格格可能有话要对自己说。果然,赵格格吞吞吐吐:“有件事,我实在不知道该找谁,能不能听听你的意见?”
都子俊边吃饭边点头:“只要你信得过我。”
赵格格深吸一口气:“我……怀孕了,是秦声的,只不过,他还不知道。”
都子俊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拿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但只是一瞬。他放下筷子,捧起碗喝了口面汤,动作有点儿夸张,只差把整张脸都埋进去了。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都子俊闷声问:“然后呢?”
赵格格低下头:“没有然后了……”
“你们一直有联系?”
“现在没有了。上次他回来,我们做了了断,说好了以后不再联系。”
“那你怎么想?我是说关于这个孩子……”
“我想生下来。如果不能得到他,拥有一个他的孩子不是也挺好?”
“那就生下来嘛,又不是养不起。”
“我担心万一他知道了,会以为我是故意的。”
“那你是不是故意的?”
“真的……只是意外。”
“以后怎么打算?”
“沒想那么远,”赵格格苦笑,“把现在过得一团糟的人,哪里有什么以后。”
“总不能一直这么单着吧?”
“想嫁人我早就嫁了,嫁不好,还嫁不坏吗?我是有缝的蛋,这个世界又不缺苍蝇。只是到了我这年龄,再加上名声不好,结婚已经是一笔买卖了。既然无法嫁给爱情,难道还不能嫁给金钱?但那要等我对过往了无念想以后,我不知道那是多久之后。”
“那,这个孩子……”
“孩子是我跟过往之间的牵绊。如果真的生下来,那我就安分守己,守着过往和孩子过下去。问题是,这对孩子公平吗?对秦声公平吗?”
都子俊没说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这一刻,他想到了自己的现状。家里人想领养一个孩子。而她,有一个不知道该不该生下来的孩子,也许,他们可以合作一把?
这想法让他吓了一跳,但他没来得及阻止让这想法成形,话已经说出了口:“有没有想过,把孩子生下来,找个好人家?我知道有这么一家人……”
话没说完,赵格格坚决地摇了摇头:“要么生,我自己养;要么不生,我们无缘。”
那顿饭好像是个分水岭,都子俊对赵格格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他不露声色地观察她。每天都按时上下班,没有休过长假,那么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安全的。看来,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答案。
慢慢的,有人说赵格格胖了,是那种圆润的胖,有个形容美食的词叫肥而不腻——那些男人背后就是这么议论的。对此,都子俊很反感,同时也替赵格格担心,一旦藏不住了会怎样?
一天下班的时候,赵格格在公司门口拦住他的车,说自己的车送去修理了,她想搭个便车。都子俊的心莫名跳了一下,她会不会跟自己说孩子的事?
果然,赵格格单刀直入:“上次你说有人想收养孩子,是不是真的?”
“真的。”
“是谁?我认识吗?”
都子俊没有直接回答:“怎么改主意了?不是只有两个选项吗?”
赵格格下意识摸着肚子:“舍不得……有胎动了,从她第一次踢我,我就舍不得了。”
都子俊在路边把车停下,望着车窗外的某一个点,平静地说:“是我。”
在他所注目的那一点上,有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正摇摇晃晃扑进张开双臂等着他的妈妈怀里。在母子俩的欢笑声中,都子俊把前因后果告诉了她。最后他说:“我妻子提了唯一的要求,就是以后不能有联系。如果你决定把孩子交给我,就得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如果你做不到,就只能算了。”
赵格格安静地听他说完,一句话都没有,推开车门下了车。都子俊望着她的背影,望着她小心地过了马路,融入人流中消失不见。
三天后,赵格格给了都子俊回话。
她问都子俊:“能保证永远对孩子好吗?”
都子俊说了四个字:“视如己出。”
“我相信你。”赵格格凝重地点了点头,“但我也有条件,不能让秦声知道,永远!”
都子俊巴不得她这样想,只是万万没想到,最后还是她自己把这事捅了出去。
四个老人都觉得这样挺好,只是担心尹小鱼忌讳孩子的生母太了解底细。为免节外生枝,就由婆婆出面跟尹小鱼说,她家有个外地的远房亲戚,家里的保姆怀孕了准备结婚,不料因为彩礼,两家谈崩了。她想把孩子打掉,又舍不得。亲戚说服她留下这个孩子……云云。
尹小鱼看向都子俊:“你同意,我就没意见。”
于是全家人总动员,先把她怀孕的消息散布出去,说小鱼年龄大了,闭门谢客,一心保胎。赵格格那边,以生病为由请了长假,其间所有经济损失由都子俊负责。赵格格不要,但都子俊还是给了她一张卡。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买卖人口,好在他知道自己不是以盈利为目的,多少有些宽心。
为掩人耳目,由都子俊在外地的一个表姐履行了领养手续,等落下户口,孩子已经在尹小鱼身边满了百天。全家只有她不知道这个孩子的来历,还以为这个孩子从此就属于自己了。
所以,当秦声醉酒之际忽然提出要见见孩子的时候,都子俊着实吓了一跳,更不知道该如何跟尹小鱼交代。
他私下找过赵格格,怪她不守信用。哪知赵格格的眼泪立马像断了线的珠子,只是哭,一句话也没有。接着,林俊逸出车祸,尹小鱼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林箬溪身上。都子俊借机带女儿去见了秦声,当然,女儿嘴里的阿姨,就是赵格格。
如今,尹小鱼非要追问女儿嘴里的阿姨是谁,都子俊只能推到秦声身上了。除了秦声和赵格格是奶泡儿的亲生父母这一点,其他的,他都据实相告。
他对尹小鱼说,那个阿姨是赵格格,之所以不告诉她,是怕她误会。尹小鱼照顾林箬溪那段时间,秦声回来了,说要聚聚。那天正好女儿在家,都子俊推辞了,说要看孩子。秦声就让一并带着,他这个当叔叔的,也该给孩子一份见面礼,诸如此类。但他事先真的不知道赵格格也会去……
都子俊一边说,一边观察妻子的表情。而尹小鱼面无表情,让都子俊心里发毛。等他说完,尹小鱼忽然问:“你跟赵格格到底什么关系?”
冷不丁儿的一句话让都子俊有点儿蒙圈。“我跟赵格格什么关系?我跟她能有什么关系?”
可尹小鱼不依不饶。她的安全感正在瓦解——先是丈夫跟这个女人暧昧,紧接着,女儿也被牵扯进去,她觉得这个赵格格正在一点点渗入自己的生活。
明白了尹小鱼的想法,都子俊反倒松了口气。因为孩子的缘故,他和赵格格私底下的关系的确比其他同事更近一些,但仅此而已。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孩子,更隔着那个叫秦声的男人,无论如何自己都不会跟她有什么其他瓜葛。
他给尹小鱼解释,“送你今晚的月亮”是他们参加文艺汇演的诗朗诵题目。大家集体创作了一首诗,讴歌在工地上披星戴月的一线工人,诗写好了,题目一直没着落,那晚赵格格在家里看到窗外的月亮,突发灵感,随手发给他看,他明白啥意思,所以就没回。至于“我过来了,就在你窗外”,是分公司一个同事问他要一份资料,说好了让赵格格带回去,她只是知会一声她到了,别无他意。再说了,大白天的,都在公司,能有啥事?
尹小鱼专注地盯着他,没有慌乱,没有犹疑。如果他在撒谎,能做到这个地步,那真是当特工的料。但她不想这么轻易被说服:“我怎么感觉信不过你呢?”
都子俊笑了:“我明天去给你找找当初汇演的资料,你看我们的节目是不是叫《送你今晚的月亮》。”
尹小鱼哼了一声,心里已经缴械。“那你干吗背着我带女儿去见她?”
“姑奶奶,真的不是去见她,是孩子正好在家。秦声说一起带上,我事先哪知道赵格格会去?”他拿出手机,“我那天拍了照片,你自己看。”
看来有些事就得说出来,要不怎么说夫妻间需要沟通呢。这样想着,尹小鱼就翻到了女儿跟一个男人同框的照片:“这个人是谁?”
都子俊凑过来瞄了一眼:“秦声啊。哦,也是,你没见过他。当年挺帅的,现在老了。许是太瘦了,人一瘦就显老……”
都子俊还在说着,尹小鱼的思绪已经跑偏了。
原来他就是秦声。
她不仅见过他,还跟他一起吃过饭。他就是老板那个挺有本事的朋友,尹小鱼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
曾经困扰了尹小鱼很久的那只扑火的飞蛾,终于被熊熊的烈火吞没了。她在心里再次感谢上苍,让她拥有这些完整的爱:她的爸爸妈妈,公公婆婆,丈夫和女儿……
周淼是在汤小桃联系上她之前辞职的,她们那次见面,压根儿没说过关于彼此工作的话题。
她在自己住的小区门口租了个门面,开了一个小小的花店。
如果说当老师是出于向班主任致敬的潜意识,中途辞职也是在跟他交流之后作出的决定。短短的执教生涯告诉她,现在的孩子跟以前不一样了。比如,当年她只是拿刀在手腕上比画比画,现在的孩子是真割;当年家长授权老师对孩子严加管教,实在不像话,可以打,只是别打坏就好,可现在,老师连重话都不能说,否则家长会找你拼命。
真正让她下决心辞职的,是隔壁班级那个女孩儿的纵身一跳……
女孩儿的妈妈就是老师,对孩子的要求自然格外严。本来她学习很好,新学期回来,成绩却开始下滑。老师注意观察了一下,发现她跟班上一个男生有些暧昧。其实这是青春期的正常现象,加以引导就好。老师私下找她聊了聊,女孩儿口头答应,照样我行我素。如果那个男生是个用心学习的孩子倒也罢了,偏偏是那种仗着家里有生意,考不上大学也有饭吃的主儿,所以女孩儿的成绩才会下滑得厉害。
老师之间,即便不是同校,多少也会有些联系。女孩儿的妈妈很快就知道了。回家问女儿,女儿居然讽刺她,怎么这会儿想起她来了?不是她的学生更重要吗?言外之意,妈妈根本不关心她。妈妈被女儿的说辞惊呆了,没想到自己一个当老师的,家庭教育却这么失败。愤怒之下,她扇了女儿一巴掌,让她回屋好好反省。结果那孩子回了屋就从窗口跳下去了,父母当时还不知道,是邻居最先发现的……
周淼把这些告诉了班主任,班主任说:“辞职吧。你的性格不适合当老师,对付不了容易钻牛角尖的孩子。万一碰上一个,你吃不了兜着走。现在这社会,干什么都能吃上饭,没必要让自己那么心累。我当初也是觉得心累了,才辞职走人的。”
班主任的话让她最后下定了决心。班主任还建议,辞职前先考虑一下,自己喜欢做什么,能做什么,尽量把爱好变成职业,只要不是大额投资,他可以赞助,以入股的方式也行。她婉拒:“我一直想开个小花店,每天与鲜花为伴,多好。那个用不了多少钱。”
老师笑:“那就去做个花仙子好了!”
她开的花店,名字就叫花仙子。
汤小桃烧百日那天,周淼去了獐岛,也就是汤小桃自杀的地方,只不过没有走近——听迎面走过来的游客小声议论,说海边的礁石后面,有人在做法事超度亡灵。
她原地找了塊临海的礁石坐了,远远地看过去,除了那块巨石,周围并不见人影。
她从店里带了一束黄玫瑰。其实她并不知道汤小桃喜欢什么花,毕竟她们很多年没见了,而过往的记忆里,似乎没有鲜花的痕迹。思来想去,还是选了能表达自己心情的。
友谊和抱歉,是黄玫瑰的花语。
花不会开口说话,所谓花语,是人们强加给鲜花的。周淼愿意假以花语,因为对于汤小桃的死,她的确有深深的歉意。
她抱着花坐在那里,偶尔,顺着从海上吹来的风,她能听到一两句念经的声音,压抑的男中音,抑扬顿挫。
半个小时以后,她站起身。这是家人团聚的时间,她不该闯入。
她绕过一块儿石头,走到海边,把那束黄玫瑰散开,一枝一枝扔进了海里。海浪轻涌,那些花儿在蓝色的波涛间一起一伏,顺着海流向做法事的方向漂去。这是汤小桃在收花吗?她会原谅自己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缺席吗?
视线所及,两个着灰色长袍的男人从石头后面现身了。这是两个和尚吧?她往岩石后闪了闪,不想让人家以为她在窥探。紧接着,又出现一个男子。只听他说了一句:“大师,这样就不会再有事了吧?”
两个灰袍男子双手合十:“善哉,以后您只管安稳过日子就好。”
三个人说着话离开了。周淼不明白这是啥意思,她很认真地看了看最后出来的那个男人——毫无疑问,他是张罗这场法事的人。不认识,但他的眼神似曾相识,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记忆深处闪了一下。但她没太在意,这时让她感到不解的是,为什么做法事的不是汤小桃的父母?
她心里狐疑着,决定过去看看。
没有游客靠近,都很忌讳吧。她一个人来到那块岩石上,向下看,啥也没有,甚至连她想象中的贡品也没有,倒是石缝里漂着一枝黄玫瑰。
那天早上的垂钓者就是这样居高临下发现她的吧?如果真的有魂灵,周淼希望她能显显灵,在某个地方出现,仰起脸来冲自己笑一笑。
但是,什么也没有,除了那枝黄色的玫瑰花。
那天后来的时间,她跟老师在家里靠海的窗前喝茶。
房子是她参加工作后按揭买的,妈妈帮忙交的首付。那是位于海边的一套小公寓,靠山面海,风景很好。尽管小了点儿,不到九十平米,但周淼一个人住,足够了。
跟老师重逢后,她偶尔在周末请班主任过来喝个茶,看看海。班主任有时看起来很落寞,说自己老了,没什么用处了,周淼就会想起自己的父亲——他没有机会成为一个老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班主任身边,她会觉得很安全,就好像上学那会儿,每每被爸爸撕了作业,她第一时间想的是向班主任求助。他是她的保护神,曾经失去了很长时间,现在,他又回来了。她从来没有去细想这是一种什么感情,等她意识到的时候才惊觉,原来那就是爱。
本来她是下定了决心这辈子不结婚的,不要成为哪个人的妻子,哪个孩子的妈妈,她拒绝重复爸爸妈妈那样一地鸡毛的生活,但是某一天,她却主动向班主任表白了。没有什么刻意的安排,就那么自然地脱口而出:“我们在一起吧。”
她知道老师现在是一个人,她的决定不会影响到别人。她没想要婚姻,那只是一种形式。她想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内容:在空闲的时间守着他,听他慢条斯理地说话,或者一句话也不说,相对着听听音乐,看看书。人间有味是清欢。
但老师拒绝了她。一朝为师终生为父,何况,他指指自己的胸口:“还有你师娘。”
他愿意像她读书时那样照顾她,他有这个能力,同时他也喜欢被她这样陪伴,仅此而已。
陪伴。
她给了老师一把家里的钥匙。她说:“如果想找个地方躲躲清净,随时可以过来。”
他接受了,但从没用过,哪天想过来坐坐,会先打个电话。她没想到他会建议她辞职,当然更不会想到,他提出這个建议的时候,实际上已经为她做好了安排。
或许,他真的觉得累了吧。在自己想要靠岸的时候,却发现竟是回到了当年出发时的港湾,而这个港湾,笼罩在一种恬淡的静谧中,远离世俗与尘嚣。于是他决定停下来,再续一份师生情谊。也许时间不会太久,但于人生而言,时间又算个什么东西呢?活好当下即可。
他们还是跟以前一样,偶尔聚聚,或者在外面,或者在周淼家里。在周淼看来,她感受到了从没体验过的那种父爱,沉静、深邃,而又放松。这是一种亲情,他们聚在一起,似乎只是填补一种缺失,彼此生活里亲情的缺失。
他们在一起,聊一些彼此读过的书,听过的歌,也有当下正在发生的事。他从不提及自己的社交圈子。汤小桃回来后,她倒是跟他提过一嘴,不管怎么说,汤小桃也是他的学生,他应该有印象的,但他没有回应,就好像第一次听说,只是个名字而已,后面并没有跟着一个具体的人。对此,周淼是有疑惑的,但她没有问。
后来,汤小桃死了。
那天周淼从海边回来,直接回了家。店里挂出了休息的牌子,她不想再回去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他在。这是他第一次没打招呼就用了那把钥匙。
他已经沏好了一壶绿茶,对着窗外的一片汪洋独自品茗,看上去很是寂寥,但也很是享受。见周淼回来,他抱歉地说失礼了。周淼很开心,她觉得这是一个信号,他在逐渐放松自己。
周淼拿来一个红苹果,切成四块,用打皮刀削成薄片,交错着摆在盘子里,然后轻轻捏起靠近自己这一侧的苹果片快速卷动,等她面前的盘子空了,卷在一起的苹果片变成了一朵带着红色花边的淡黄色的玫瑰花。她忽略了他的表情,轻轻把那朵玫瑰放进他面前的茶盏中,注入茶水,让玫瑰在水中舒展,盛放。她说这是跟视频号学的花式饮茶。
知道他也许不感兴趣,她还是说了去海边的事,说了那束黄玫瑰,说了那两个和尚,还有那个最后出现的陌生人。她注意到他的视线离了茶盏:“她父母没去?”
周淼摇了摇头:“我也很奇怪,而且什么供品也没有。也可能收走了?他们手里拿着袋子。”
“也可能是抛到海里了。”他平静地说。
“也许吧。”她轻轻回了一句,动手做第二朵玫瑰。
那会儿她还想不到,这样的岁月静好竟是如此短暂,短暂到她都来不及储存足够的片段来填充日后的记忆。
把第二朵玫瑰做好,她跟他一起,看着她们绽放在茶盏里。两只茶盏都是蓝色的,带着银白的线条,泛着幽幽的光。
她觉得那像是被浓缩了的太空,忽然很希望能有股神秘的力量从杯底飞出来,把他俩吸进去,从此就可以结伴去遨游星空了。
后来,她不止一次想起这个上午,她觉得那一刻他俩可能真的被吸走了,留下的,不过两具皮囊。
柏翰这段时间很忙,接连见了几个应虹介绍的朋友。他不得不佩服应虹的社交能力,身在国外,一个电话就能把他需要的人拽到面前。
因为疫情,她们娘儿俩已经两年多没回国了。他很庆幸当初办理了离婚手续,没有阻止应虹出国去陪女儿,否则这两年多会非常难熬,无论孩子还是他们自己。
找应虹帮忙,必须告诉她前因后果,她会权衡怎么帮,帮到什么程度。对此,柏翰心知肚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瞒她什么。
应虹在微信里问他:“你这么不遗余力地帮这个所谓的妹妹,不会是喜欢上人家了吧?”后面还带了一个坏笑的表情。
他愣了一下,心里说了句“扯淡”,打出的字却变成了“我是有老婆的人,不要乱说话”。他不是刻意在她面前表清白,在他的心底,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单身。所谓离婚,一道手续而已,不过是为了帮老婆圆梦的一个权宜之计,他维护的,永远是她和女儿在国内唯一的家。
应虹发了一个“切”字过来,两个人都沉默了。良久,应虹又问:“这个人怎么样?你的直观感受,她能担起林总撂给她的这副担子吗?”
柏翰眼前浮现出上次和林箬溪见面时的场景。
她坚持要坐到咖啡馆户外的露台上,坐下以后他才明白,原来她要吸烟。可是,她并没有吸烟,只是把那盒烟放在桌子上,听柏翰说话的时候,她一直盯着那盒烟,就好像她的目光可以形成两根无形的触角,从烟丝里直接摄取一缕烟魂。
他不知道的是,那是林箬溪拥有的最后一盒烟,离开的时候,她并没有把它带走。她把曾经的自己以及想要吸烟的念头,统统抛在了初冬的风里。
太阳非常好,空气还是有一些凉意,偶尔,一片深黄色的落叶旋转着落在他们周围,配上不远处隐约的海浪声,显出一种萧瑟。
她几乎不说话,只是听他说,时而转头看看海,时而盯着那盒烟。但她几乎没笑过,除了刚见面打招呼时咧了一下嘴。
他有点儿走神,忽然想起他们的那次偶遇。那时的她坐在方向盘后面,敞开着窗户,手指在方向盘上打着节拍,意识到柏翰和自己听的是同一个频道,她转过头来看向柏翰,笑容明媚又灿烂。那笑容,让他心底暖了一下,然后那一整天心情都很好。
后来在她爸爸的家里再次碰面,他不是没想过,从姨姥姥院里的葡萄架到林家会所的大圆桌,自己跟这家人也许真的有些渊源呢。
只不过,现在的她跟以前真的不一样了。当应虹问起这个女孩儿能否担当重任的时候,林箬溪那张明媚的脸一直在他面前切换着微笑与严肃的表情,那是过去与现在的交替。如果说曾经的她是一只小鸟,那么现在的她就是一只鹰。
这样想着,他很肯定地给了应虹一个回复:“能。”
良久,应虹回了一个字:“哦。”
不知道为什么,他从这个回复里体味出一丝淡淡的失望,就好像林箬溪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他不知道该如何接下文,就见应虹又打出一段话:“柏翰,我们离婚了就是离婚了,我不会再回头了。你是孩子的父亲,这一点无法改变,但仅此而已。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你也早点儿给自己找个伴儿吧。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包括钱。因为你是我女儿的父亲,我们不是夫妻了,但还是亲人。”
他逐字逐句地体味着这段话。
屏幕又闪了一下:“早点儿休息吧,照顾好自己。晚安。”
她显然没打算跟他继续探讨,单方面结束了对话,留下柏翰一个人盯着手机发呆。
在公司里见到秦声,一点儿没让尹小鱼感到意外,让她意外的是,老板把秦声委托的业务交给她了。要知道,她只是凭借着爸爸给拉的几个客户做个挂名的销售,对于如何做广告,她真的一窍不通。老板叮嘱,这活儿是他哥们儿很私人的一件事,因为涉及太多照片,他不想交给外人。也没什么难的,主要是前期工作琐碎些,要对照年份把照片挑好,至于后期排版、设计,不需要她操心。
尹小鱼在心里嘀咕:“不想交给外人?难道我还成内人了?”但嘴里却是一口应承下来。不管怎么说,当着秦声的面,她不能驳了老板的面子。
老板交代完就走了,办公桌前就剩下了她跟秦声两个人。
秦聲说:“我记得你,我刚回来那会儿,有一天晚上我们出去连场喝酒,你是司机。”
尹小鱼笑:“你记性真好!”
秦声只字未提都子俊,说明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这样最好,她决定不让他知道自己是他哥们儿的老婆。
他带来了一个存有好多照片的移动硬盘,大致按年份分好了,但他说分得并不细致。他打算请尹小鱼从中选出一些合适的照片,做成一个画册。他只想印一本,将来留给孩子做个纪念。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深地看了尹小鱼一眼。
秦声把他对画册的要求详细说了一遍,时间已过中午。秦声说:“一起吃个饭吧,权当表示感谢。”
尹小鱼婉拒:“公司有规定……”
秦声打断她:“哪儿来那么多规定。我是你老板的朋友,走吧,我叫着他一起。”
尹小鱼没法儿拒绝了。
等他们在那个很雅致的羊肉馆坐下,老板来了电话,说临时有事来不了,让尹小鱼陪客人吃好。好在尹小鱼从都子俊那里听说了不少秦声的事,上次聚会印象也不错,这种安排不至于让她反感。
秦声说:“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羊肉,冬天了,吃点儿羊肉暖身。”
尹小鱼心说我好像还没啥不喜欢吃的呢,嘴里却客气:“挺好,谢谢。”
菜很快上来了,羊肉汤、手抓羊肉,还有两个小菜,配两个松软的椒盐饼。两个人吃得热气腾腾,气氛好像也跟着有了温度。
尹小鱼很关切地说:“你多吃点儿,你太瘦了,感觉你比上次见面又瘦了好多。”
“怎么吃也不会胖的,就这样了……”秦声突然转了话题,“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做这样一本画册?”
尹小鱼没反应过来:“你不是说要给孩子做纪念吗?”
“是啊。可我这么年轻,为什么要早早给孩子准备这些呢?”
尹小鱼愣住了,这是她没法儿回答的问题,她更不明白秦声为什么要问她。
秦声轻轻笑了:“其实这也是为我父母做的。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他们就我一个孩子,我不敢想象没了我以后他们会怎样,只能趁我还活着,尽量为他们做点儿什么。”
他的话吓住了尹小鱼。一时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见秦声说着说着红了眼眶,她不由得也是鼻子一酸,觉得心底有热浪涌过。
“你到医院看过了?确定吗?”
“淋巴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扩散了。医生说,我最多还有半年。”
“你家里人知道吗?”尹小鱼一阵心疼。
“妻子知道。但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跟父母说。”
沉默。
因为疫情,羊肉馆里顾客不多,相对比较安静,尹小鱼能听到空调的嗡嗡声。良久,她才想起另一个问题:“你的孩子几岁了?”
“快五岁了,是个女儿。”秦声的目光亮了一下,但尹小鱼并没注意到。
“跟我女儿一样大!哪天你带她过来,跟我女儿一起玩。”
“我也想啊,只是她现在不在这边。妻子没跟我一起回来,其实我也是因为生病了,才决定回来陪陪父母的,女儿留在妈妈身边了……”秦声的声音越来越小。
“很想孩子吧?”同为父母,尹小鱼能理解他的心情,就好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心底爬过。只是,在她的印象中,都子俊倒是说过秦声结婚了,但从没提他有孩子。不过,两个孩子差不多大,可能因为自己那会儿刚当妈妈,焦头烂额的,即便都子俊说了,自己也没注意。
“是啊,很想她。你的女儿一定很乖吧?”
说到女儿,尹小鱼抛开了他带来的那片阴霾,露出了笑容:“很乖,乳名叫奶泡儿,做咖啡的奶泡儿。我喜欢在她睡觉的时候闻她,从小就是,奶香奶香的小家伙。老人总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养了闺女以后,我特感谢我爸妈,真的。”
一口气说完这些,她长长舒了口气。这些话早就在心底压着了,却没人可以诉说。她不知道秦声会不会笑话她,在她看来,秦声并不是陌生人,而他望着自己那宽慰的眼神让她相信,他对自己的话感同身受。
“我能看看孩子的照片吗?”
尹小鱼爽快地掏出手机:“当然。”
低头翻找照片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秦声与女儿见过面,还拍过合影,等他看到女儿的照片,就知道自己是谁了。嗐,知道了又怕什么呢?她就挑了几张给他看,一边暗暗观察他的反应。
秦声认真地看着照片,翻到第五张的时候忽然咦了一声,尹小鱼以为他看到了都子俊,连忙凑过去。照片里,女儿一个人坐在海边露天游乐场的滑梯上,开心地大笑着。疫情之后,室内游乐场都关了,即便开放也没人敢去,这里成了她唯一能带着孩子玩的地方,给秦声看的几张照片,大半是在这里拍的。
“怎么了?”她探究地问。
秦声指着照片:“你的女儿……跟我哥们儿的孩子很像,尤其这张,刚才我还以为是她呢!”
“她就是你哥们儿的女儿。”尹小鱼淡淡地说。
窗户纸捅破。既然秦声把患病的事告诉自己了,自己也不好再隐瞒身份。
秦声的笑容僵住了:“你是都子俊的妻子?难怪……我能不能拜托你件事?”
尹小鱼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拜托谈不上,只要我能做到。”
“不要跟子俊说我的病。”
尹小鱼的眼圈又红了,她郑重地点了点头:“放心,我谁也不说。”
“包括我们见面的事。”
这个要求有点儿奇怪,但尹小鱼决定成全他,于是在双唇间做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放心吧。”
两天后的周末,尹小鱼再次带着女儿来到了游乐场。本来说好了都子俊要一起来的,单位临时有事,把他叫走了。娘儿俩玩得正欢,就听孩子对着远处喊:“叔叔!”
尹小鱼循声望去,只见秦声一只手背在身后,正朝她们走来。阳光下,他瘦弱的身子一晃一晃的,在他行进路线的右后侧投下了一道薄薄的影子。尹小鱼耳边忽然响起他苍凉的声音:“医生说,我最多还有半年……”她的鼻子又酸了,心里說,讨厌的都子俊,今天来了不就好了,就可以顺理成章知道秦声的近况了。
秦声走到跟前,慈爱地冲奶泡儿笑着。尹小鱼想,他这是多想自己的闺女啊,都爱屋及乌了。
小奶泡儿显然记得他,等他走近,又叫了一声叔叔。秦声答应着,把背在身后的右手伸出来,原来他藏了一个穿蓝色公主裙和水晶鞋的芭比娃娃。
“哇!”小奶泡儿大叫一声,伸开满是沙子的双手朝秦声扑去。
秦声蹲下身子轻轻抱住她,一边深吸了几口气。嗯,尹小鱼说得对,她闻起来是奶香奶香的。他忽然好希望能有一个收集气味的瓶子,让他可以把奶泡儿身上的气味打包带走。
尹小鱼拿出手机,快速给他们拍了几张照片,心里却想着这照片不能让都子俊看到。想不到,自己对他也有秘密了。
等奶泡儿的注意力转移到芭比娃娃身上,秦声有些抱歉地解释:“我今天没事儿,想起照片上你们在这里玩,天气这么好,就来碰碰运气……”
尹小鱼理解一个想念孩子的父亲的心,只是既然知道他时间不多了,他妻子为什么不带着孩子跟他一起回来?既然老天爷已经给出了通知,那么最后时刻,家人应该紧紧拥抱在一起才是啊……但她只是这样想着,并没有说出口。
带着奶泡儿回到家里,都子俊已经先回来了。
尹小鱼问:“不是加班去了吗?”
都子俊抱起女儿:“他们弄错了,今天不该干那段工程,我去看了看就回来了。”
尹小鱼没说什么,只希望奶泡儿不要说出“叔叔”二字。那个娃娃暂时放在车上了,尹小鱼想过几天等奶泡儿忘了秦声再拿出来。
想到秦声,她就忍不住为他难过。转而又想到赵格格,不知他们是不是还有联系,如果她知道了秦声的病,会不会心痛呢?毕竟,曾经那么深地爱过。
怀着对秦声的深切同情,尹小鱼开始了整理那些照片的琐碎工作。她从秦声小时候的照片着手,一张张翻看,跟随着时间的脚步,看着他一点点成长。
她没有跟都子俊吐露过一个字。答应了秦声的,就该做到。再者,有些消息还是从本人嘴里听到要更好一些,尽管有点儿残忍。
看照片的过程中,她发现了一个问题:秦声提供的这些照片缺失了两个时间节点,一是他在分公司工作时的,二是有关他女儿的。
也许收集照片的时候漏掉了?前者有可能,可秦声那么爱他的女儿,怎么会漏掉呢?不论如何,改天应该打电话跟秦声说一下。刚参加工作时的照片没有就没有吧,可没有孩子的照片实在说不过去。即便画册是为他父母做的,将来也是要传给孩子的,里面没有孩子的照片,肯定是很大的缺憾。
尹小鱼不会让他留下这样的缺憾。
开始供暖了,预示着冬天真的来了。
站在阳台上四下看看,园子里一片萧瑟,多数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倒是槐树还顶着黄中泛绿的树冠,似乎在等待着与雪花来一场凄美的相逢,以及告别。
正午时分,太阳很好,暖暖地晒在露台上。朱丽叶看着远处那棵法国梧桐的最后一片叶子摇摇晃晃离了树干,她也离开了阳台,回身进屋。
如果说这栋位于整个园区中心的房子有什么让她最喜欢的地方的话,那就是这个阳台了。夏天的夜晚,等房子里的其他人都睡着以后,她会悄悄来到这里,点上蚊香,窝在那张长沙发上,与月亮、星星为伴。
蚊香有些煞风景,但处于繁茂的植物中间,夏天的蚊子的确是恼人的存在。
入住两年多的朱丽叶一直压抑着自己想对房子进行改动的欲望。前任女主人留下的很多生活痕迹她都不喜欢,但她知道,那是已经融入了这个家庭的烙印,自己一个闯入者,还是不要轻易触动。
她小心翼翼,尽量低调地往其中滲透着自己的情绪,比如拿掉某个摆件,或者换掉一副窗帘。她把这种渗透散布在除了书房以外的所有地方,她很欣慰,一切都在悄悄变化,周围的人也在慢慢适应这种变化,没有人表现过对抗,或者不满意。不过对于阳台,她的想法有些大胆。她打算来年春天用纱幔在阳台上搭一间软房,要有纱的飘逸,同时阻挡蚊蝇的袭扰。她觉得这个要求不过分,只要在合适的时候以合适的方式提出来。她没想到的是,问题出在有人等不到来年夏天。
听到林俊逸的死讯时,她正在阳台上练太极拳。
曾经有人说,能把自己的身材管理到位的女人是很可怕的,近距离接触过朱丽叶的人都有同感。她已经六十多岁了,看起来就像四十出头,因为保养得好,脸上几乎没有岁月留下的痕迹。太极拳已经坚持了二十多年,是每天早上的必修课,几乎没中断过。当她盈盈地站在林俊逸身边,面对着林箬溪从惊讶、愤怒到隐忍的情绪波动,她还是蛮自信的,觉得自己配得上站在那里。
她对未来有很多规划,她知道自己有能力把这一切都经营好,可惜三年不到,她就失去了皇冠一般闪闪发亮的林夫人的头衔。
死讯是保姆向她传达的。而保姆是她心底的诟病。
按理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进了林家门,她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换掉保姆。可没等她把这个想法表露出来,林俊逸就对她说,这个家里有一个地方她不能去,那就是书房,有一个人她不能动,那就是保姆。
这是通知,或者说是命令,她只能执行。她当然明白,保姆是林俊逸安放在家里的一个活动探头,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得小心为妙。
朱丽叶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既然换不掉,那就化敌为友,省得她背后给自己上眼药。她对保姆的态度一直很和蔼,甚至连大声说话的时候都没有。话说回来,保姆的确也讨不到她的呵斥,这个家的里里外外,她都了然于心,什么时候该干什么,根本不需要谁吩咐。
倒是她那些小心思被保姆看出来了,有一次,她把放在客厅条几上的全家福换了个位置,第二天它就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她再挪走,可很快又回来了。她意识到这是保姆在替前主人跟自己较劲,于是便放弃了。这样的事发生过几次,她的让步让保姆感受到她在示好,后来有些无伤大雅的改动,便听之任之了。
出事那天早上,她正专注于一招一式的套路上。保姆慌慌张张跑过来:“林总出事了!”
这句话透露出的震惊、恐惧,以及绝望,朱丽叶不会理解错。她的手停在半空:“出什么事了?”
保姆脸色煞白,浑身都在打颤:“被车撞了,刚送到医院……”
她恍惚了一下,好像自己也被这句话造成的冲击给撞了。
她没问情况怎么样,问了也没用,保姆不可能知道得更多。这时候,她已经预感到凶多吉少了。
跟保姆回到屋里,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看了一眼墙上的钟,7点多一点儿。朱丽叶一直认为睡眠是女人最好的护肤品,她从来不熬夜,也不早起。以往这个时候,林俊逸早就去公司了,她早起没看到他并不意外。
她坐下,问保姆:“你怎么知道的?”
她的表现太过冷静,至少跟保姆比起来是这样。她不知道能不能掩盖住内心的慌乱。
保姆说:“尹医生打来了电话,只说了这些,让我转告您。”
尹若彬居然连找她接听电话的想法都没有,直接让保姆转告,这让她感到屈辱。不管怎样,在外人眼里,她是堂堂正正的林家女主人,而今男主人出车祸了,居然让一个保姆转告!
但她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只是回了一个“哦”,表示她了解了。
保姆怯怯地问:“我们要不要去医院?”
“等我给尹大夫打个电话,问问啥情况再说。”
尹若彬接起电话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人已经没了。她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客厅南北的窗户都敞开着。尽管入冬了,天气还挺暖和,再加上供暖,屋子里有点儿燥热。
朱丽叶养的一棵粉色茶梅正好到了盛花期,顶着满枝的花苞暴露在窗口下,她怕闪着那些娇嫩的花朵,赶忙过去把窗关上。她想告诉保姆一声,以后这扇窗不要开了,毕竟冬天了,但是想了想,她忍住了。
自从在这个家里沦为客人身份以后,她明显感觉到保姆对她的态度有了变化。她依旧尊重她,甚至比以前更甚,只是贯穿在那客气里的一份疏远也是显而易见的。而且,她好容易渗透进来的那些带有她的特质或者说属性的东西正在一点点被替换掉,也可以说是恢复。是的,这个家里一度消失了的东西正在悄悄恢复,对此,她只能视而不见。
她没想到林俊逸会留下遗嘱。按说林俊逸六十多岁的人了,又有这么大一份产业,立下遗嘱并不奇怪。可她此前真的没想到这一节,她觉得林俊逸的身体还好,自己有的是时间,哪怕他立了遗嘱也不用过早担心。
林俊逸把身后事安排得非常妥当,正是这种妥当,让朱丽叶感到愤怒与屈辱。他在遗嘱中居然一个字都没提到她,最让她恼火的是,这份遗嘱把他们并没有结婚一事抖搂出来。
当林箬溪俨然以女主人的身份安排她的衣食住行的时候,她知道自己之前的盘算散架了。她本该识趣地退出,为自己保留最后一点儿尊严。可她为什么要退出?这么多年的坚守,走到这一步用尽了她的大半生,她为什么要临阵脱逃?
她私下找到了林俊逸的律师,提出了事实婚姻的问题,言外之意是,尽管没登记,但他们是事实夫妻,她也应该分一杯羹。
律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从一个文件袋里拿出一个信封:“之前只有林箬溪看过这个文件。”
她把信封打开,里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笺,上面是林俊逸龙飞凤舞的字迹——
关于跟朱丽叶关系的说明:我们之间只是朋友关系,没有夫妻之约,更无夫妻之实,当初只是为了不让外界猜忌才假装在一起,我的遗产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出于一些特殊的原因,我承诺帮助她并照顾她的余生。在我死后,林箬溪应继续照顾她。只要朱丽叶愿意,尽可以在目前这个家里住下去,直到她去世。
朱丽叶浑身冰冷。难怪林箬溪會那么大方,原来她只是在执行遗嘱里的附加条件。等她把那个信封还给律师,一个人走过那长长的走廊的时候,她心里只有恨。林俊逸以一种施恩者的姿态高高在上地为她做好了安排,以为这是对她最大的仁慈吗?他算准了朱丽叶会接受这份带着屈辱的关照吧。至少以后的岁月里衣食无忧,还有人养老送终,不是挺好?可是她朱丽叶想要的明明不是这些啊。
她咬紧牙关握紧拳头,来到了律所外的马路边。她望着过往的车辆暗暗对自己说:没关系,朱丽叶,这只是开始。别忘了你手里还有一张王牌呢,怕什么!
朱丽叶关上窗户弯腰打量那些茶梅的时候,保姆来了,很抱歉地说:“开窗的时候我试过了,没风,应该不会闪着花。”
朱丽叶大度地笑笑:“没事儿,开窗通风对它有好处。”
望着保姆的背影,朱丽叶在心底“切”了一声。
人都是这样的吧,趋炎附势。生活在底层的人更是这样,有奶就是娘。保姆不过来解释还好,朱丽叶会当作是无心之举。此刻巴巴地过来说一通,在朱丽叶看来,就是在明知故犯了。她算准了朱丽叶在这栋房子里没有地位,不过一只寄居蟹而已。朱丽叶心里说,且不与你计较,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滚出这个家!
她并没有为这事在意太久,还有更值得她关心的事情,比如,林以诺起床了没有。
这次林以诺回国,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听说他上次回来是给他妈妈送葬,严格来说,是养母。而这次,是养父。
她冷眼旁观,这孩子很是冷峻,几乎不开口说话,除了跟林箬溪在一起。她听到他叫她溪姐姐。两个人挤在沙发上,相拥着,小声哭泣,或者是小声交流。
当然这只是最初几天。葬礼过后,该来的亲朋好友都来得差不多了,家里终于安静了下来,林箬溪便很少露面了,林以诺也只是晚上回来睡觉而已。
他不会回来太晚。出门前、回家后都很主动地跟朱丽叶和保姆打招呼,礼貌而又客气。朱丽叶一直想找机会跟他坐下来聊聊,但他从来不给她这个机会。她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抵触。她怀疑林箬溪在中间没起好作用。既然选择接受照顾留在这个家里,她就需要跟林家的两个孩子搞好关系,所以,她只能隐忍,并紧紧盯住林以诺的一举一动,尝试着走近他,了解他,关爱他。
头天她说去市场订一根新牛尾的时候,保姆就知道她今天要下厨煲牛尾汤了。果然,她说最近以诺老是晚睡晚起,需要给他加点儿营养补补元气。她以前也下过厨,为林俊逸煲过牛尾汤,有时保姆会想,她可能只会做这一道菜。
朱丽叶在外面心神不宁地等林以诺起床的时候,林以诺其实早就醒了,正躺在那里望着映在窗户上的阳光发呆。
林以诺今年已满二十八岁,读初中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
在林以诺的记忆中,他从小是被宠溺大的,对于同学们都是独生子女而他却有个姐姐这个事实,他从来没细想过,好像他就该有个姐姐。
家附近的公园里有个篮球场,放假后他喜欢去那里打篮球,那个陌生的阿姨就是在去篮球场的必经之路上遇到的。她穿着一套练功服,好像刚刚结束晨练。她跟林以诺相向而行,草坪中间的小径仅能容一人通过,林以诺便远远地避让。那个阿姨经过的时候看了他一眼,忽然说:“是不是林总家的公子?真快,这么大了……”
林以诺知道爸爸朋友不少。他不认识这个阿姨,也没兴趣认识,咕噜了一声“阿姨好”,赶紧离开。就在这时,他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能把捡来的孩子养这么好,也是功德啊……”
林以诺把这句含含糊糊的话听在了耳朵里,脚下没停,心里却犯了嘀咕,回去一想,也对啊,爸爸妈妈生自己的时候,得多大年龄了?难道……那个阿姨说的是真的?
他没有继续猜疑,而是直接去找了溪姐姐,开门见山:“我刚知道我居然是被收养的,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林箬溪望著他,眼底闪过一缕怀疑:“你从哪儿听说的?问过爸妈了?”
她没有第一时间否认,林以诺便知道那阿姨说的是真的。他忽然有些气馁:“我没问过爸妈,你也别管我从哪儿听说的,就问你为什么要跟爸妈一起骗我!”
“没有人骗你,我们只是没说罢了,再说你也没问过啊。”
林以诺被她的说辞搞得有些恼火:“没事儿谁会问爸妈自己是不是亲生的?”
“这不结了,好好的,你管谁生的你呢?你又不是没有爸爸妈妈。”
“可是……”林以诺张口结舌。尽管事先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可溪姐姐毫不掩饰地承认,反倒让他没有了发泄情绪的着力点。
“不告诉你,是因为从来没人觉得你不是这个家里亲生的孩子。我们都很爱你,相信你也爱我们,不是吗?”林箬溪拉着他一起坐下,“我知道这事不可能瞒一辈子。其实我一直在等这一天,也害怕这一天的到来。我很高兴你直接来找我,如果你去问爸妈,他们会难过的。好了,告诉姐姐,到底是谁跟你说的?”
林以诺详细说了前后经过,可惜他当时根本没注意那人的模样,只记得她穿了一身练功夫。
那个下午,姐弟俩聊了很久。林箬溪把自己知道的关于收养他的过程都告诉了他。“你的确命大,也得感谢爸爸那天正巧路过,否则你早就被冻死了。知道吗,起初我特别不喜欢你,你分走了爸爸妈妈对我的爱。可是,等你会笑了,会爬了,会走路了,会跟在我屁股后面喊溪姐姐了,我的心就被你融化了。我从来没觉得你不是我亲弟弟,这可以抵消一些你没在亲生父母身边长大的缺憾吗?”
这件事捅开了,反倒让林俊逸夫妇松了口气。尽管没有刻意隐瞒,但所有人的确在小心翼翼守护着这个秘密,只希望林以诺能晚一些知道。
只有林箬溪有隐约的担心,那个忽然冒出来的知根知底的女人,会不会是弟弟的生母?谁知道当初她是不是有意卡着点儿把孩子送到爸爸眼前的?她跟弟弟说好,有关这个女人,先不对爸爸妈妈提起,以免他们担心。
从那天起,林以诺忽然长大了,他开始以一种成年人的心态看待周围的一切。而在外人的眼里,他也越来越像林俊逸,不仅是言行举止,包括模样。
他再也没提过亲生父母的话题,就好像他从来就不知道一样。
那个女人也再没出现过。林箬溪曾连续几天在同一个时间点去篮球场转悠,并没有见到弟弟所说的那个穿练功服的女人。
林以诺的确没记住那个女人的样子。但十多年后,送别了爸爸回到家里,迎面看到等在客厅里那个叫朱丽叶的女人,他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改天跟溪姐姐在外面吃饭的时候,他说了自己的疑惑。在溪姐姐眼里,他看到了同样的怀疑。
林箬溪终于下了决心:“咱俩去做一个DNA鉴定吧。”
“为啥?”
“外面有好多传言,关于爸爸妈妈的死。传得最凶的是,你是爸爸和朱丽叶的孩子,朱丽叶为了早日进这个家,等不及了,和爸爸一起设计杀了妈妈……”
“胡说八道!你相信了?”
“我信不信,重要吗?”
“那你也不相信我了?”
“傻孩子,你想什么呢?”
林箬溪疼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她暂时还不想告诉弟弟,自己已经开始进行调查了。倒不是信不过他,只是不想让他过早牵扯进这些麻烦事里。她是姐姐,她要保护他。
“我从来都不相信爸爸杀了妈妈,但我不敢确定你是不是爸爸的孩子。明白我的意思吗?你见过朱丽叶了,想来她年轻的时候也是很漂亮的。当初我就怀疑那个穿练功服的女人可能是你的生母,她的举动太过于处心积虑了。所以我想去做个DNA鉴定,看咱俩之间有没有血缘关系,那心里不就有数了?”
“你说她是我生母?”
“没有DNA鉴定,我不敢百分之百确认。但妈妈去世半年她就进了家门,这不是爸爸的风格,而且他们之间并没有夫妻间的那层关系,只是装给外人看的,你不觉得奇怪吗?尽管爸爸的遗嘱里没提到她,却有附加条件,只要她愿意,就可以在这个家里永远住下去,这不是让我们给她养老送终吗?我怀疑爸爸是因为你才这样做的……”
“溪姐姐,你别吓我。我妈妈已经去世了,不管这个女人是谁,我都不想跟她有交集。反正我不想在家里住了,爸爸妈妈都不在了,那里也不是家了。要不我搬去你那里吧?”
“以后随你便,但现在还不行。首先,爸爸的后事还没料理完,你是儿子,必须在家待着,人情往来你得出面。其次,你要盯着朱丽叶,看她到底有什么企图。”
“如果她真是我生母呢?”
“如果她真的是你生母,爸爸都不计较,你计较什么?妈妈永远是妈妈,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此刻,林以诺躺在床上,盯着窗户上的那朵阳光,耳边萦绕着溪姐姐的话。
是啊,妈妈永远是妈妈,但是,他和溪姐姐的妈妈却永远不在了。还有爸爸……
他起身走出卧室,朱丽叶正站在客厅里,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他笑了笑,迎着她走了过去。
溪姐姐说得对,自己不能老躲着她。
柏翰的妈妈住院了。
起初她只是念叨了两句左眼看不清东西。她的右眼患白内障很多年了,只是觉得左眼没事儿,拖着没做手术。现在左眼也看不清了,影响到了她的生活。拗不过柏翰,去医院一检查,不只是白内障那么简单,左眼视网膜脱落了。
那就必须做手术了。柏翰立即去办理了住院手续,各种检查做了一圈,等安顿下来,已到了午饭时间。
疫情期间,医院管控很严,陪护只允许一人,而且中间不能更换,每次进出住院部都需要刷身份证。他去医院食堂买回饭,伺候妈妈吃完躺下休息,自己赶紧回家拿洗漱用品和换洗的衣服。
同病房住着一个六十多岁的妇人,第二天要做白内障手术,看起来有些焦虑,在病房里来回走动。柏翰离开前拜托她帮忙关照一下母亲,自己去去就回,她很热心地答应了。
柏翰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些水果,分了一些给她以示感谢,这一来一往,关系就熟络了起来。
“有人聊聊天好,”她说,“能分分心。”
柏翰安慰她:“白内障是小手术,不用担心。”
“是啊,都知道,医生也这么说,可毕竟要进手术室,由不得人啊……”她挺愿意说话。这个季节夜长,下午5点多就黑天了。漫漫长夜很难熬吧,她的话匣子就没有关上过。
母亲躺在那里紧闭双眼一声不吭,柏翰守在母亲的床边,打开了一本书,以此暗示对方,他需要安静。但好像不起什么作用。出于礼貌,柏翰便偶尔应答一声,其实她说的什么,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对方却并不介意,好像只要有人听她说话就满足了。她说村子里这几年发展得很好,修了路,山沟沟里的农产品都能运出去卖了。她们村的大樱桃最好吃了,供不应求。她们村远离城镇,依山傍水,环境很好,城里的有钱人就去村里租房子,整修一下,周末、假期过来休闲。说是租,其实就是買,只不过农村的宅基地不允许买卖,就以合同的方式约定租期,长得很呢。这些人都很有本事,帮着村里干了不少事。有个医生,不知是哪个医院的,给村民义务检查身体,不收一分钱,真是菩萨心肠。她自己就是听了义诊医生的建议,趁着农闲来城里做白内障手术的……
她越说越兴奋,柏翰听得头都大了,不知道母亲能不能受得了。他寻思着怎么才能委婉地提醒对方,母亲需要安静,只听对方接着说:“我家隔壁就是个城里人,自己开了个牙医诊所,可有名了,都叫他尹医生。尹医生有眼光,很久以前就在我们村买了房子,倒是很少过去住。不过前段时间经常去,他妹妹偶尔也过来住几天……”
尹医生?尹若彬?
柏翰心底的某根弦被触动了。
其实在农村租套房子本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以前他有个朋友就租了,每个周末都去乡下,说是给自己一个短暂的机会逃离,也经常邀约朋友去玩。柏翰跟尹若彬已经算比较熟悉了,没听说尹若彬在农村租过房子。当然,即便租了,人家也不见得会告诉自己。真正引起柏翰注意的是那个“妹妹”,柏翰从没听谁提起过尹医生有个妹妹。也许是巧合,都是牙医,还都姓尹?他追问了一句:“那个尹医生叫什么?”
“只知道姓尹。他也在我们村搞过义诊,看牙,我知道他那个诊所,名字挺怪,叫什么好吃牙科。其实也对,牙医嘛,就是为了病人能吃好不是……”
“皓齿牙科。”柏翰在心里说。
办住院手续的时候,柏翰问过护士有没有单人病房。护士说暂时没有,估计明天能倒出来,只是收费高。当时母亲说算了,又不是什么大病,不需要花那冤枉钱。但是这会儿,柏翰决定不听她的。接下来的一周时间,他愿意花钱为娘儿俩买个清净。
他告诉护士,如果单人病房腾出来了,马上通知他。
离开护士站,他没有马上回病房,溜溜达达来到电梯间的窗口,望着窗外的夜色。他在考虑要不要告诉林箬溪这个情况。
林尹两家是世交,林箬溪跟尹小鱼好得像一对连体儿,她会不会已经知道了?再说,他也不确定尹若彬在农村租房或者有个“妹妹”这件事,对他的调查会有什么影响。也许可以等一等,等母亲出了院,他找机会去那个村子看看。
他查了一下高德地图,的确偏远,从城里开车过去少说个把钟头,这还是因为近两年修了路。而尹若彬租房的时候,村里很可能还没修路……
当柏翰站在医院电梯间的窗前望着璀璨的夜景发呆的时候,林箬溪正在检索自己的邮箱。
这个邮箱她很久没有登录了,密码差点儿想不起来,或者说已经想不起来了,不过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输入了一串数字,没想到居然一下子成功了。
潜意识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像个幽灵,在你的身体里随意聚拢、散开,一切都看它的喜好。很多事情你以为已经忘记了,也的确是忘记了,可也许就在不经意的某一刻,不经过你的思维,就那么赤裸裸地呈现在你眼前,让你猝不及防地直面过去。
这串密码,就像是幽灵的化身,它们没经过林箬溪的大脑,而是自行排列在她的指尖,随着指尖跳跃。
林箬溪打开这个闲置已久的邮箱,并非因为什么特殊的需求。之前,她在翻阅爸爸留下的资料,看到一些从邮箱里直接打印出来的信笺,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个邮箱,已经很久没登录过了。
忙完手头的事,她就冒出打开邮箱看看的念头。
邮箱首页右上角的红色数字显示,她有117封未读邮件。她从没想到过会有这么多邮件躺在邮箱里等候自己打开,它们等了多久了?几个月,几年,也许更久?
她开始从头查阅邮件的主题,勾选出垃圾邮件,以便最后一键删除。在那些被她一目十行扫过的标题中,突然蹦出一行字:箬溪,还好吗?
等她看清地址栏上那几个英文字母,她的心跳开始加速,脑门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儿,在这个冬天的夜晚。
她缓了缓神,跳过那封信,继续一目十行。再也没有需要她检查的邮件了,于是她点了全选,又返回去把那封信前面的勾选取消。做这一切的时候她很小心,似乎生怕惊扰了那些沉睡的邮件。再三确认那封信不在勾选范围之内,她点了删除键。屏幕一闪,邮箱的页面瞬间干净了,只剩下一行红色的字体:箬溪,还好吗?
她站起身来,为自己倒了一杯水,藉以暂时离开电脑,就好像地址栏里的“H sir”四个字母可以灼伤她的视线。
那是她为张译寒的邮箱做的备注,意为“寒先生”。当年分手后,他们再也没联系过,她以为他们早已把彼此排除在各自的生活之外,却没想到他会忽然冒出来,用一句轻描淡写的问候,打碎了她用心血混合着眼泪筑成的忘却之墙。
那行字就像是一个信号,唤醒了那些分离开来沉睡在她体内各个角落里的幽灵碎片。她能感受到它们在苏醒,它们在聚拢,它们夹带着各自的记忆片段,得意洋洋地把她包围起来。
她打开了那封邮件。
一片空白。
这封写于两年前的邮件只是给她发了一句问候:箬溪,还好吗?
除此之外,一个字也没有。
她瘫坐在电脑前,任由自己泪流满面,任由眼前变得一片模糊……
军训结束后,失意的林箬溪意识到自己的单恋也结束了,她决定放下张译寒,把这一切永远埋入心底。只是偶尔,看着那个水晶玻璃球里纷纷扬扬的雪花怅然若失。
一转眼她就大三了,张译寒在她的心里连个影子也没有了。谁知某一天,她在一家大型商场里和张译寒不期而遇。当时她在上行的扶梯上,而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下行的扶梯上,正微低着头,跟站在他前面的一个女子说话。尽管穿着便装,林箬溪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一时间百感交集,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快到楼梯顶部了,而张译寒在下一层,正要离开。
她慌了神,甚至没去想那个女子会不会是他的女朋友或者妻子,就冲着他们胡乱挥手,可没人理她。她拨开人群紧跑几步到了顶楼,又转到下行的扶梯上,一边喊着“借光”,一边从左侧挤下去。等她来到下面,张译寒早已没了蹤影。
她转遍了商场所有的楼层,就是没看到他的人影。林箬溪很是遗憾,但这至少给了她一个信号:张译寒还在这个城市,他周末会来这个商场,而这个商场距离警备区很近。
从那天起,林箬溪开启了漫长的蹲守模式,几乎把每个周末都用来逛那家商场了。也许她的诚心终于感动了月下老人,三个月后一个周末的中午,又是遍寻无果,她失望地准备离开,却与正要进门的张译寒迎面相遇。
张译寒显然没认出她,或者可以说,张译寒对她根本就毫无印象,于是礼貌地后退一步,请她先过。她却站在原地没动窝,语无伦次地说:“张教官,您还认识我吗?”
事后,林箬溪一直为这句开场白感到难堪,她明明白白看懂了张译寒的表情:这人没毛病吧?
但林箬溪管不了那么多了。这一次,她不会让他再度消失。
没用多久,林箬溪就让张译寒缴了械。后来再提起那次见面,张译寒说真的是巧合。他妹妹从老家来,在商场里看好了一款眼镜,没舍得买,回去又后悔了。他给出的关于和一个女子一起逛街的解释,让林箬溪更加安心。
那个周末快中午了,他才想起妹妹心心念念的眼镜,匆匆赶往商场,尽管下午并没有什么要紧事。“也许冥冥中就是你在召唤我吧,早一分钟或者晚一分钟,我们都会错过。”他把这一切归于命运,林箬溪便也顺水推舟,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自己一直在找他。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你以为的巧合,不过是对方的蓄谋已久。
她把这当作秘密压在心底。就让他以为是命运的安排吧。
两个人如胶似漆一年多,无欲无求,每天都在书写爱的篇章,却没有写到结尾。
林箬溪原本的计划是毕业后回老家,爸爸已经为她做好了安排。林俊逸的女儿自然不需要为生活打拼,她想干啥就干点儿啥,只要她喜欢就好。偏偏林箬溪一直很佛系,不喜欢社交,只想一个人捣鼓点儿琴棋书画之类。她并不是合群的人,也懒得去合群。
林箬溪好容易做通了爸爸的工作,毕业后暂时不回去,留在这里陪张译寒,等他哪天当兵当够了,一起回去。爱女心切的林俊逸都准备过来给他们买房子了,没想到部队突然换防,一声令下,张译寒就要跟着部队开拔到北方的边境。
林箬溪傻了眼,向爸爸紧急求助。林俊逸建议找关系就地转业,或者直接退役。张译寒拒绝了,他不会当逃兵。他是军人,保家卫国是他的天职,更是他的荣光。林箬溪第一次跟他发了脾气,那也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争吵。林箬溪嫌他逞能,那么多当兵的,又不缺他一个,这要去了边境,艰苦不说,哪辈子能回来?最后她哭着问:“你是不是根本不爱我?我想嫁给你啊,毕了业就结婚的,可你去了那里,我怎么办?”
张译寒紧绷着脸,就像当年在军训的操场上。他看林箬溪的眼神,好像第一次认识她。
尽管她从来没说过家里有什么背景,但根据她日常的表现,他知道她家条件肯定很好,这让他犹疑过。一个靠单打独斗从山沟里爬出来的穷小子,实在是高攀了。林箬溪却从不在意他的出身,这让他觉得,自己更要用一颗真诚的心去回报。
此刻,林箬溪的话点醒了他。她本就是温室里的花朵,自己有义务、有责任去冲锋陷阵,但没有权力要求她跟着自己颠沛流离,她也受不了这份罪。
部队给了官兵两天的时间跟家人告别。那几天,部队周围的宾馆住满了前来探亲的家属,张译寒的妹妹也来了,为他带了一包他要的种子。
指甲花的种子。黑褐色的圆形小颗粒,像小药丸儿。
他没有让她们见面,也许在那一刻,他心里已经做好了分手的打算。
妹妹住了一晚上就走了,泪眼婆娑。他拜托妹妹替他照顾好父母,妹妹告诉他,只管放心去,爸爸说了,有国才有家。
最后一天,他见到了林箬溪,把那包种子交给她,用尽他毕生的力气说了一句:“对不起,箬溪……”
当天晚上部队就开拔了,就像当初结束军训离开学校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曾经驻守五年多的地方。
此后,张译寒音信皆无,微信也彻底没了动静。
林箬溪一直给他留言,却一直没有回复,慢慢的,她不再打扰他。她把那包指甲花的种子作为装饰品,跟几颗色彩各异的玉石珠子混在一起,用一个小小的水晶杯子装了放在茶几上。她希望有一天他能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们可以一起种下那些种子,一起等着它们开花,然后一起包指甲。
但她心里明白,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他了。
母亲的手术很顺利。为了防止视网膜再次脱落,病人需要24小时采取俯卧位至少半个月,柏翰担心母亲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还好,有一种专门辅助俯卧位的垫子,他给妈妈买了一个,然后尽可能不再远离她的身边。
老太太自始至终没有抱怨过一句,想到这可能是她以前那些经历留下的后遗症,柏翰很心疼。他希望她能说出来,比如刀口疼了,比如老趴着太累了,但她就是不说,反而一直为拖累了柏翰而抱歉。柏翰安慰她:“生了儿子就是要拿来用的,要不生他干吗?”
他本来想说,你养我小我养你老,话到嘴边又改口了。妈妈没有养过他小,但那不是她的错。她给了自己生命,也是为了自己才忍痛离开,柏翰不想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妈妈脸朝下含含糊糊地说:“妈妈这辈子很知足……”
柏翰轻轻拍拍她的后背,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暮年。等他老到母亲这个年纪的时候,有谁能够陪侍床前?
可能没有。他倒是没有因此产生危机感,但的确有两个字在他的心底盘桓,那就是:悲凉。
陪床是件辛苦的事,但也有好处,照顾病人以外,有大把的时间供自己支配。反正除了一日三餐,你连出病房的欲望都没有。
接受了林箬溪的委托后,他陆续做了一些调查。表面看,林箬溪母亲的死纯属意外。那天尹若彬的妻子到林家串门,离开时把手机落下了,回到家才发现。两家住得不远,一条马路之隔,她打电话说过来拿,林母说算了,我给你送去吧,这个点儿本来也要出门去拿酸奶。林俊逸喜欢喝酸奶,但不是超市里随便就可以买到的那种,属于特供,只送到小区外面的一个取货点,用户自取。
于是,林母拿着手机出了门。准备过马路的时候,路边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正好发动起来,双方同时行动,发觉对方意图后又同时停下。林母看到对方停下,又迈出了步子,没想到对方也是这样想的,同时踩了油门……
据目击者说,双方这样折腾了能有三四回,彼此隔着车窗无奈地笑,互相示意让对方先走。可能终归是会错意了吧,最后一次,她没有再犹豫,快步穿过马路,但那辆车也没停顿,直接提了速,尽管速度不快,却把毫无防备的她卷进了车底。司机慌了神,忘了马上踩刹车,车轮就那么生生地从她身上碾了过去。
林母被送进医院,终因伤势过重,无力回天。
当时是傍晚,这个过程被很多路人看到,都说纯粹就是该着了,他俩总是同步行动,你让我我让你,最后还是撞在了一起,好像命中注定躲不过去。
这个过程的确够不上阴谋论,让柏翰觉得反常的是,那个司机应该认识林夫人,因为他就在林俊逸的公司工作。出于对老板夫人的尊重,他应该把车熄了火,或者至少踩住刹车,等她过去再说。但他没有,一直让车保持着怠速状态。
事后,除了保险公司的赔付,林俊逸没有追究那个司机的任何责任,甚至没有开除他,让他继续在公司上班。从法律上讲,司机也许不用担责,但从感情上讲,林俊逸这样的处理方式让柏翰难以接受。并非因为逝者是自己的表姑他才这样想,你能想象你整天面对一个撞死你老婆的人吗?哪怕他不是故意的。
难怪坊间传说是林俊逸策划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就连柏翰也找不到为林俊逸辩护的理由——在柏翰看来,林俊逸是个快意恩仇的人。
更可惜的是,现在也没法儿去追问林俊逸了。
林箬溪告诉他林俊逸并没有跟朱丽叶登记结婚的时候,柏翰曾经犹豫过,要不要跟她交换一点儿信息,后来他放弃了。之所以没说,是觉得林俊逸已经不在了,有些事不提也罢。但此刻,他觉得有必要跟林箬溪和盘托出。
当初林俊逸联系自己,还把自己引进林家的生活圈子,并不仅仅是以认亲为名聚拢家族人气。林俊逸找他,还因为一个女人,就是曾经设计陷害柏翰的汤小桃。
已经死去的汤小桃。当然,那会儿汤小桃还活得好好的。
所谓受贿事件的传播范围以及造成的影响,比柏翰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他处于漩涡中心,反而感受不到。那时候,柏翰和汤小桃两个名字已经成为小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林俊逸第一次约柏翰相见,是以他和表姑林夫人的亲戚关系为名,但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了汤小桃身上。他问柏翰对这个女人有多了解,柏翰实话实说:“我并不了解她,也无意了解,她只是个熟悉的陌生人而已。”
林俊逸审视着柏翰,柏翰能感受到隐藏在对方温和外表之下的凌厉。他问柏翰:“我可以信任你吗?”
柏翰不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只是沉默地和他对视。也许只有旁观者才能发现,此刻默默相对的两个男人,居然有点儿像。
此刻默默相对的两个男人,居然有点儿像
林俊逸再问一遍:“你值得我信任吗?”
柏翰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您指的是什么,所以也无法保证什么。仅就我的人品而言,我可以说,我值得所有人信任,不止您一个。”
林俊逸本来有些前倾的身子靠在了椅背上,说明他彻底放松下来。“决定找你之前,我对你做了些调查。我不会随随便便去结交一个人,哪怕是亲戚,遑论我们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你肯定了自己的人品,这一点让我很安慰。而我也沒什么好质疑的——但凡你人品差点儿,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这样吧,你回去再考虑一下,如果你确信能对得起我的信任,明天上午9点,我在这里等你。如果你对我、对自己或者对今天的会面有哪怕一丝的犹疑,那就不必过来了,就当没有今天的谈话,我们以后就当普通亲戚走好了。”
柏翰点了点头。他不需要回应什么,他知道林俊逸要的是行动。
第二天上午8点55分,柏翰提前五分钟到了林俊逸办公室门口。还有人陆续过来等着和林总会面,柏翰听到秘书跟那些人说:“今天上午林总有会,不接待客人。”
等到9点一刻,林俊逸办公室的门打开的时候,门口就只剩下柏翰一个人了。
林俊逸泡了茶,两人相对而坐。林俊逸免去了所有客套,直截了当地问:“你很清楚唐成的来历吧?”
柏翰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一定认为是唐成黑了你吧?”
“除了他,我想不出其他人。”
“但你可能不知道,唐成这人尽管霸道,但他不太喜欢玩阴的,他更愿意跟人硬碰硬。当然,并不需要他自己出面,我想这方面你比我更懂。”
说到这里,林俊逸顿了顿,望着柏翰,似乎在等待他的回应。柏翰没有回应,只是同样认真地望着他,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于是他接着说:“唐成对付你的招数,与另一个人有关。你认识一个叫陈必良的人吧?”
这个问题,柏翰连想一下都不用,直接点头。倒不是他跟陈必良有多熟,而是他出事后陈必良为他抱不平的那句国骂,让柏翰印象深刻。
“这个人擅长搞阴谋,跟唐成走得很近。听说汤小桃和此事有关,我就知道肯定是陈必良在后面作妖。”
信息量有点儿大,柏翰一时想不明白:“何以见得?”
“汤小桃从小家境不错,本来应该有个很好的未来。上初中的时候,她妈妈得病死了,她爸爸焦头烂额,一时间顾不上她。初中生,正是叛逆的年纪,又被陈必良盯上了,结果可想而知。当时她的班主任老师看她跟陈必良走得太近,又经常逃课,怕她走了歪路,就对她格外关照,还知会了家长。陈必良怀恨在心,怂恿汤小桃去跟教导主任反映,说班主任老师对她另有企图。这种事情,校方宁可信其有,班主任老师自然有口难辩。这事后来被汤小桃的爸爸知道了,很生气,但他对这个叛逆的女儿也无可奈何,又觉得无颜面对班主任老师,只得给女儿办了转学,据说去了南方的姨妈家。”
“那个老师呢?”
“那件事之后就辞职了。当时他家里正好有生意需要他接手,汤小桃诬告他之前,他正在是否辞职之间摇摆,是汤小桃帮他做了决定。”
跟我一样,柏翰心里想。“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跟那个老师关系不错。他经常跟我说,有时他很感激汤小桃,如果没有她的恶意,也许他会一直在教师这个岗位上干下去。”
“所以,您觉得陈必良和汤小桃是惯犯?”
“要不然呢?”
柏翰忽然想起了《基督山伯爵》。他觉得此刻自己就是被困在深牢大狱里的年轻水手唐泰斯,而林俊逸则是唐泰斯的那位人生导师,在黑暗中也能洞察真相的法利亚神父。稍后不久,当陈必良忽然约他聚聚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终于可以直面这个躲在暗处的敌手了,而对方却不知自己已经暴露在阳光下。猎人和猎物,明处和暗处,在这一瞬间已经置换。
那天的会面结束之前,林俊逸说了那句让柏翰一直记忆犹新的话:“一个问题,如果你能让它过去,那就彻底放下;如果实在过不去,那就彻底解决。”
柏翰没有说放不下,但他的表情一定出卖了他。
不久之后,汤小桃死了,自杀。
林俊逸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很平静。有点儿太平静了。这种平静让柏翰觉得汤小桃的死没那么简单,不过,谁会在意呢?
所以,那天晚上在烧烤店,当柏翰从酒杯后面看着陈必良的脸,听他眉飞色舞地说着汤小桃的死讯的时候,他的心底其实是充满了悲凉的。
他看着陈必良,好像看着一个猎物,只不过他还没有动猎杀之心。
因为那时,他还没有真正成为猎人。
(未完待续)
选题策划/楊桂峰
责任编辑/季伟
插图/子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