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君燕
父亲在太行山脚下承包了几亩地,种上了姜。豫西北地区的土质和气候很适合种植姜,长出来的姜块大、丝细,香辣宜口,还有极高的药用价值,“怀姜”的名号在当地乃至全国都很有名气。
比起其他农作物,姜的收益明显更多,但人们付出的辛劳也多很多。从选种、定植,到施肥、遮阴,再到收获、储藏,每一个环节都需要人们花费大量的精力和心血,尤其是“封姜”的时候。所谓“封姜”,就是给姜块培土。正值酷暑,頂着大日头,人们在田里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在生长过程中,姜逐渐变大,原本埋在土壤里的姜块可能会露出土来,一旦裸露出土,姜就会停止生长。培上土后,既避免了暴晒,又能很好地保湿,防止水分流失。在种植姜之前,要对土地进行深翻,筑起高垄,姜垄与姜垄之间形成一条条“姜沟”,人们在这条小沟里浇水、施肥,便于姜慢慢吸收水分和营养,以免吸水太多,泡烂了根,或者肥料浓度太高而出现“烧根”的现象。
盛夏时节,父亲每天都要去田里“封姜”,疏通“姜沟”。早上五六点出发,十点左右回来,下午三四点以后再去,干到傍晚收工。上午还好一点,太阳没有那么毒辣,但是下午,即便到了三四点,日光依旧强烈。姜田两边都是玉米地,玉米已经抽穗扬花,足有一人多高,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如此,姜田变成一个巨大的蒸笼,太阳泼下来的炙热,加上土壤里蒸腾起来的湿热气,哪怕静立其间,一动不动,也会汗流不止。
父亲却要不停地挥动锄头,将松好的土一铲铲地培在姜根上。在纵线分明的姜田里,父亲一步步倒退着,隆起来的土堆则一步步向前,追着父亲走过一垄垄姜田,仿佛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在天地之间响起劳动的旋律。
那天的天气异常炎热,母亲叫我去田里给父亲送水。她说父亲走得匆忙,忘了带水,这么热的天不喝水,人怎么受得了!水是母亲煮的绿豆水,被装在透明的大水瓶里,里面加了冰糖,甜丝丝的。母亲在午饭后就煮好了绿豆水,放置了几个小时,它仍是温暾的,喝起来远不如冰水爽快,但让人很舒服。绿豆水流过喉咙,进入肠胃,悠悠闲闲地在身体里转了一圈,像一双柔软的大手,抚慰着身体的每一个器官,最后从容地从毛孔里钻出来,带走燥热,也缓解了身体的焦渴。
我走在路上,热气如巨浪般一波波袭来。之前,我长时间待在空调房里,毛孔是闭合的,身体察觉到了热,却发不出汗来,于是更觉闷热无比。走到地头,父亲正埋首挥锄,他的身体一点点地弯下去,再弯下去,好像与田野融为一体。或者说,父亲本就是广袤田野里的一部分。
父亲接过绿豆水,咕咚咕咚喝下小半瓶。这时,我才感觉身体的毛孔逐渐打开,汗水开始不住地往外冒。我忍不住嘟囔:“天真热啊!”“是呀,真热。”父亲点头附和着,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抹了一把汗。毛巾滴答着往下滴水,父亲身上的薄衫也早已湿透。
我突然觉得,我和父亲说的热并不是同一种热。我说的热是一瞬间的感受,而父亲说的热则是滴在姜田土壤里的每一滴汗水,是用双脚在姜田里丈量过的每一步,如同千千万万在坚实的土地上耕耘与劳作的农民。父亲不会记得那年的热,因为在他的生命中,那份炎热与往年并无任何不同,但它铭刻在了我的心底,永远不会忘记,也从来不敢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