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杰
提 要:从大历史观视野看人类文明新形态,为我们提供了自觉认识和把握人类文明形态的叙事理路,表明了对现存世界文明状况的基本态度,体现出中华文明与世界文明在历史的长河中彼此融合的演进逻辑。人类文明新形态实现了中华文明的赓续和创新,超越了西方资本主义文明形态,极大地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文明观,呈现的必将是不同文明形态相互借鉴、共同融合的文明图景。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以中国式现代化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不断丰富和发展人类文明新形态。”①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 年版,第7 页。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共产党与世界政党高层对话会上的主旨讲话中强调:“中国式现代化作为人类文明新形态,与全球其他文明相互借鉴,必将极大丰富世界文明百花园。”②习近平:《携手同行现代化之路——在中国共产党与世界政党高层对话会上的主旨讲话》,《人民日报》2023 年3 月16 日。准确理解、深刻把握人类文明新形态如何改变“东方从属于西方”的文明格局,如何在文明交融互鉴的话语中实现叙事重构等学理性问题,需要立足大历史观进行深入探究和审视。大历史观将人类文明新形态这一重大课题置于历史纵深长轴与广阔空间视域下来叙事和评价,以求在漫长的文明演进中洞察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历史生成,在宏阔的历史视野中把握人类文明演进的规律,在复杂的时空关联中揭示人类文明形态的真谛。
在漫长的人类文明长河中,不同的文明体构成了不同的文明形态。有的文明形态仅是历史的匆匆过客,有的文明形态却绵延不绝数千年。历史形态学家斯宾格勒总结出一套文明形态兴衰循环的理论,与植物的生长周期极为相似。他将人类文明形态置于世界历史的图景中进行考察,由于宇宙的变化,预示着冰河时代的开始,其重要标识就是在若干大河流域出现了一些高级文化,每种高级文化都是巨大的单独有机体的觉醒存在,这些有机体让习俗、神话、技术、艺术以及民族与阶级全都具有单一的形式语言及单一的历史,而文字的历史是完全属于最古老的几种高级文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个文明形态萌发的时代,“埃及文化、中国文化、巴比伦文化、墨西哥文化,每个都在其前文化时代创造了一种特殊的文字”①[德]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张兰平译,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15 年版,第29 页。。每一种高级文化的个体都有着独立而自足的历史,各自经历着其兴衰周期的历史命运。显然,按照斯宾格勒的观点,在人类文明的图景中,注定要更换掉禁锢在人们头脑中牢不可破的陈旧观念,对于人类文明形态作出全新的解读。但需要指出的是,斯宾格勒的文明形态理论存在着明显的缺陷,“历史被看作是诸文化完全自给自足的个体单位的一一相续”②吴晓明:《论不同的文明类型及其哲学定向》,《天津社会科学》,2021 年第5期。,根本没有认识到一种文化与另一种文化之间的相互关系。
史学大师汤因比在其巨著《历史研究》中,则构建了一个庞大而又严密的“文明形态史观”的理论架构,以“文明”的概念为人类文明形态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在他的文明形态理论体系中,提出了人类文明形态的基本单元,即东正教文明、基督教文明、伊斯兰文明、印度文明以及远东文明,其中远东文明的家园位于东亚,其源头在“黄河流域,从那里扩展到长江流域”③[英]阿诺德·汤因比:《历史研究》(上卷),郭小凌等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 年版,第24 页。,这一文明也是唯一延续至今的文明。汤因比运用对比的研究方法,对在不同时代曾经出现的若干种人类文明形态的产生和衰落作了人格化的分析,实际上是把不同文明形态视为具有一种高度的自律性,体现为一种生长盛衰与发展阶段的有机体。汤因比值得肯定的方面是“确立了各种文明之间的平等存在价值,没有任何文明可以藐视其他文明”,缺陷在于“脱离社会形态和民族国家的‘文明形态’,必然夸大宗教等因素的历史作用”④侯惠勤:《论人类文明新形态》,《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 年第2期。。
不可否认,尽管汤因比在人类文明形态研究上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但不得不说,他还是受到了斯宾格勒的影响。汤因比与斯宾格勒在人类文明形态研究上都“将世界各地的文明视作为一个个孤立的文明来研究,来说明他们的自身的兴亡”⑤[美]约翰·R.麦克尼尔、威廉·H.麦克尼尔:《麦克尼尔全球史:从史前到21 世纪的人类网络》,常绍民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年版,第10、4 页。。麦克尼尔关于人类文明形态的研究方面并没有对汤因比与斯宾格勒两位大师的学说全然服膺,而是提出了新的见解,他把人类文明的发展看作一个整体的发展,世界各地的文明彼此之间都有相关性,这种相关性便是相互交往的“网络”,“这些相互交往和相互影响的人类网络的发展历程则构成了人类历史的总体框架”⑥[美]约翰·R.麦克尼尔、威廉·H.麦克尼尔:《麦克尼尔全球史:从史前到21 世纪的人类网络》,常绍民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年版,第10、4 页。。人类通过这种“网络”的相互交往,在塑造人类历史的同时,也塑造了人类文明。正是人类各种活动的共同作用使得自然状态的各种关系被打破,进而使世界性网络的基础结构得以建构。网络建构的过程与人类所支配空间的扩展过程彼此支撑,在这个过程中,交往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正如马克思所说的,“各民族的原始封闭状态由于日益完善的生产方式、交往以及因交往而自然形成的不同民族之间的分工消灭得越是彻底,历史也就越是成为世界历史”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168 页。。正是在交往的推动下,开创了一个个不同的人类文明形态。不过,从麦克尼尔对文明形态研究上的观点来看,仍没有放下西方优越论的光环。
真正奠定人类文明形态基础,被认为是“历史最为深刻的转折点”①[德]卡尔·雅斯贝尔斯:《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李雪涛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年版,第8、13、112 页。的时代,则是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提出的“轴心时代”,这一时代意味着人类历史围绕这个轴心旋转,呈现了人类文明形态的鲜明表征,“东方的儒家和道家文献,南亚的佛教和耆那教经书,西方的希腊哲学和希伯来《圣经》(及衍生出的《新约》和《古兰经》)——成了定义生活意义的经典及永恒杰作”②[美]伊恩·莫里斯:《西方将主宰多久——东方为什么会落后,西方为什么能崛起》,钱峰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 年版,第154 页。。几乎同时,在中国、印度与西方,这三个相互之间并不了解的区域发生了最为深刻的历史转折。在这个时代,产生了我们至今思考的基本范畴,走出了迈向普遍性的重要一步。这一时代的崭新之处在于,在上述所有的三个区域,人们开始意识到其整体的存在、其自身的存在以及其自身的局限。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之前的时代与这一时代相比较,缺乏这一时代产生的精神张力,“这种精神张力从那时起就不断在起着作用,它赋予人类所有的活动以崭新的问题性和意义”③[德]卡尔·雅斯贝尔斯:《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李雪涛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年版,第8、13、112 页。。
根据雅斯贝尔斯构建的人类文明形态的框架,轴心时代之后是科学技术时代。自人类文明形态出现以来,没有一个时代能像这样一个时代改变整个世界。科学技术“成了社会控制和社会团结的新的、更有效的、更令人愉快的形式,这些控制的极权主义倾向看起来还在另外的意义上维护着自己:把自己扩展到世界较不发达地区甚至前工业化地区”④[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6、15页。,试图造成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的某些相似性。科学技术所取得的支配地位已经增强到了我们无法预料的程度,其产生的后果是“使得人们在过去几千年来习得的劳动方式、生活形式、思维方式和象征物荡然无存”⑤[德]卡尔·雅斯贝尔斯:《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李雪涛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年版,第8、13、112 页。。西方国家正是借助于科学技术的突破,试图实现对整个世界的控制。
技术化所建构的具有形式合理性的现代性文明形态,正窒息着人类文明形态的主体性自觉。在技术化文明形态建构的背后无不隐藏着对金钱痴迷的影子。在西方文明中,对金钱的普遍关注,已达到痴迷的程度,“浮士德式的金钱思想‘开发’了整块整块的大陆、大河流域的水力、广大地区居民的体力、煤矿、原始森林、自然法则,并且为了实现主人们的计划,用各种办法——通过报纸、选举、预算或军队等方式——把它们都变成财力”⑥[德]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张兰平译,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15 年版,第410 页。。而资本则代表了这种金钱思想的核心。西方文明已经走过了文明的创造阶段,正通过反省物质享受而迈向无可挽回的没落。“由于现代性把人连根拔掉,使稳固和确定的形式本质坍塌了,这种哭叫并不只是来自某种‘毁坏的生命’的痛苦呻吟……也是人道主义的毁灭。”⑦[意]詹尼·瓦蒂莫:《现代性的终结》,李建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年版,第88、93 页。而人道主义的危机则是与“技术对现代性的统治的建立联系在一起的”⑧[意]詹尼·瓦蒂莫:《现代性的终结》,李建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年版,第88、93 页。。工业社会最发达的区域表现出两大特点:一是使技术合理性逐步达到完善化的趋势,另一个是在已确立的制度内加紧遏制这一趋势的各种努力,这正是发达工业文明的内在矛盾所在。质言之,发达工业文明的不合理成分却让其存在于合理性之中,这也是西方社会取得各种成就的标志。马尔库塞直言不讳地指出了其中的要害,“掌握了科学和技术的工业社会之所以组织起来,是为了更有效的统治人和自然,是为了更有效地利用其资源”⑨[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6、15页。。
纵观人类文明史,其文明形态演变的过程,就是人类社会从传统的农业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转变的过程。这一过程改变了人们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以及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构成了作为“现实的历史”的西方资本主义现代性文明。这个文明化进程,并不是抽象的世界历史进程,而是资产阶级迫使世界上的一切民族“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的文明”。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35、34、36 页。资产阶级“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别的联系了”,它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35、34、36 页。换言之,资产阶级“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在资产阶级主导的这个世界里,不仅“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而且“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35、34、36 页。这意味着人类社会的文明进程把世界分裂为现代性文明的“西方”与从属于“西方”的“东方”。
“东方从属于西方”的文明格局,是中国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最根本的历史境遇。近代中国就是在这一历史境遇中探寻人类文明的崭新样态的,据此来说,无视“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的文明进程和中国近代的历史境遇,就不能准确理解和把握人类文明新形态在当下的创造。因此,要探讨人类文明新形态,就不能忽视这一令中国人刻骨铭心的历史境遇。近代以来,中国遭遇的历史境遇,就是鸦片战争以后,中国逐步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华民族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劫难,可谓是“国家蒙辱、人民蒙难、文明蒙尘”④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 周年大会上的讲话》,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2 页。。这一时期“世界各国都以轻蔑的态度对待中国,无所顾忌地欺负中国”⑤[英] A·J.汤因比、[日]池田大作:《展望二十一世纪——汤因比与池田大作对话录》,苟春生等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5 年版,第287 页。。在这些列强中,英国充当了急先锋。作为曾经的世界霸主,它在鸦片战争中强加于中国人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活生生地表明,“在传统西方主导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中,霸权国是如何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其他国家的”⑥[美]熊玠:《大国复兴:中国道路为什么如此成功》,李芳译,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16 年版,第50、77 页。。19 世纪末,东西方的接触体现为两种文明体系的碰撞,两种体系都各自有完整的文化、制度、价值和习俗体系。在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国际关系中,它们通过武力达到权力制衡。当西方势力向中国提出无理要求时,“中国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明白这些外国人那么颐指气使,何况中国从未侵略过其他民族的国土并觊觎它们的财富。这一略显夸张的反问说明了当两个体系在现代碰撞时中国人对西方‘掠夺者’的印象和态度”⑦[美]熊玠:《大国复兴:中国道路为什么如此成功》,李芳译,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16 年版,第50、77 页。。正是近代中国遭受的这种历史境遇,决定了要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前提条件是拯救民族危亡和实现国家富强。
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对中国先进分子形成冲击、震撼,产生了巨大影响。正如陈独秀所作的评价,“二十世纪俄罗斯的社会革命,当时的人都对着他们极口痛骂;但是后来的历史家,都要把痛骂当作人类社会变动和进化的大关键”⑧只眼:《二十世纪俄罗斯的革命》,《每周评论》第18 号,1919 年4 月20 日。。这次伟大的革命,让中国的先进分子打开了眼界,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促使他们选择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自从中国人学会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以后,中国人在精神上就由被动转入主动。从这时起,近代世界历史上那种看不起中国人,看不起中国文化的时代应当完结了”①《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年版,第1516、1471 页。。中国共产党的成立,“这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变,深刻改变了近代以后中华民族发展的方向和进程,深刻改变了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的前途和命运,深刻改变了世界发展的趋势和格局”②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 周年大会上的讲话》,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3、13-14 页。。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通过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斗争与实践,真正看清了资本主义文明的欺骗性和虚伪性。毛泽东断言:“西方资产阶级的文明,资产阶级的民主主义,资产阶级共和国的方案,在中国人民的心目中,一齐破了产。”③《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年版,第1516、1471 页。西方文明在中国人民心目中的彻底破产,表明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基本定向只能是社会主义的,西方资产阶级文明在中国没有前途。因此,探索人类文明新形态,一方面要诉诸近代以来“东方从属于西方”的历史境遇;另一方面也要诉诸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彻底改变这种历史境遇,为人类文明新形态创造的社会条件。
当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并逐步现实中国化,势必会促使生成一种新的现代性,这种新的现代性在中国的生命力的大小,取决于它与中国特有的文明形态与之融合的程度,而在此融合过程中,中华文明“作为一种拥有数千年深厚积淀的独特文明,必然会反过来对现代社会主义的中国形态产生重大影响,从而发创一种具有中华文明特质的新型现代社会主义文明”④刘晨光:《“人类文明新形态”何以可能?》,《科学社会主义》,2021 年第4期。。这种新的文明样态,就是人类文明新形态。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 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指出:“我们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推动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协调发展,创造了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⑤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 周年大会上的讲话》,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3、13-14 页。这是一个关于人类文明形态最具代表性的论断,也是在重大历史时刻的伟大宣示。在党的十九届六中全会上,“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的重大论断,被正式写入《中共中央关于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的决议》。党的二十大报告明确提出了中国式现代化的九个方面的本质要求,其中就包括“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⑥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 年版,第24 页。。这意味着一个创造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的人类文明的崭新形态展现在世人面前,它是一个吸收了人类一切文明成果的复合型的文明样态。人类文明新形态没有离开文明发展大道,而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思想引领,以“中国特色”为鲜明标识,以“社会主义”为基本定向,以“中国式现代化”为开创方式,以“五大文明”为体系架构,又吸取了人类优秀文明成果并结合中国国情的文明形态。
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创建,既提供了自觉认识和把握人类文明形态的叙事理路,又表明了对现存世界文明状况的基本态度,体现出中华文明与世界文明在历史的长河中相互交汇、彼此融合的演进逻辑。在人类文明新形态的理论体系中,既包含了中华文明的文明基因,又兼容了西方文明的“文明面”。但问题在于,人类文明新形态的话语叙事远远没有跟上。换言之,“学术话语上的能力和水平同我国综合国际地位还不太相称”,离让世界知道“学术中的中国”“理论中的中国”“为人类文明作贡献的中国”①《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二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 年版,第340 页。的要求还相距甚远。讲好人类文明新形态的“中国故事”,已不是要不要的问题,而是摆在学界面前刻不容缓的现实问题。
由于西方文明在物质领域取得了历史性成功,以“西方优越”的传统霸权话语叙事为方式,来讨论人类文明在发展中带来的危机便成为习以为常的惯常套路。不论是亨廷顿所坚持的“文明的冲突”,即西方与非西方世界的冲突,还是托夫勒提出的第三次浪潮,即将全球划分为三个截然分明且可能爆发冲突的文明,抑或是福山所称的“历史的终结”,都是站在西方中心主义的视角来分析人类文明,从而夸大文明冲突面,遮蔽文明交融面。
世界上各种文明形态本无“冲突”可言,只是有些国家不愿意摒弃傲慢与偏见。如果甘愿沉醉在“西方文明优越”之中,注定体会不到“美人之美、美美与共”的文明意涵,所认识到的只能是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和对立。对此,有学者分析了其中的原因,由于近代西方在科学技术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而不自觉地就产生了一种错觉,这种错觉至少可以追溯到三个来源:自我中心的错觉、“东方不变”的错觉以及进步是直线运动的错觉。正是这些“错觉”才使得西方社会普遍认为,人类文明只有“西方文明一条河流,所有其他河流要么是它的支流,要么就是消失在沙漠中的内陆河”。“自我中心”往往呈现为一种征服者的姿态,把非西方文明的人视为“土著”,甚至把“他们看作是在当地大量孳生的野兽”,随时随地可以“消灭他们,或者更有可能像今天这样驯化他们”。②[英]阿诺德·汤因比:《历史研究》(上卷),郭小凌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第39 页。这也充分说明在不同文明形态认识上,西方仍然以征服者的豪横姿态自居,根本就不屑其他文明,这也为西方文明危机埋下祸根。
海德格尔在与他人的对话中提到,这样一种不同文化间对话的真正可能性,就是真正的他者不断遭受“地球和人类完全欧洲化”的威胁。这种威胁套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就是一种“蒙骗的增长”,它冒着从源头上毁灭和压制“每种事物都具有一种基本性质”③[意]詹尼·瓦蒂莫:《现代性的终结》,李建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年版,第201、203、213、213-214 页。的危险。连西方学者也承认,“西方化是由帝国主义的资本主义(imperialistic capitalism)在成熟的形而上学时代结盟科学和技术所取得的胜利导致了一种悲惨的事件”④[意]詹尼·瓦蒂莫:《现代性的终结》,李建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年版,第201、203、213、213-214 页。。
尼采则把西方现代性文明带来的诸多问题称为“历史病”。他认为,要治愈这种历史病需要“借助于‘超历史的’或者宗教、艺术,特别是瓦格纳音乐的‘超历史的’或‘永恒化的’力量”⑤[意]詹尼·瓦蒂莫:《现代性的终结》,李建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年版,第201、203、213、213-214 页。。但是,这种超历史的和永恒化的力量终究是虚幻的,这种力量是根本不存在的。据此来说,西方的这种历史病便无法治愈。西方历史病既然无法治愈,尼采便以一种新的方式提出逃离历史病,或更准确的说,逃离衰退的现代性文明。尼采把现代性界定为“克服的时代、快速过时的时代以及被某种更新的东西不断替代的时代,现代性在一种永无休止的运动中,正当需要创造的时候却阻碍所有的创造,并且把后者解释为唯一的生活形式”⑥[意]詹尼·瓦蒂莫:《现代性的终结》,李建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年版,第201、203、213、213-214 页。。情况果真如此的话,便很难找到一条走出西方现代性文明的出路。尼采求助于超历史的和永恒的力量来寻找解决这个问题的做法就变得不难理解了。实际上,尼采把这种根据纯粹时间连续性构想历史的相对性历史观,与黑格尔的历史形而上学联系起来,后者则把历史理解为一种进步意识的启蒙和精神绝对性的不断发展,这也正是尼采不能把现代性的出路想象为批判性克服的效果,而是必须求助于神灵和艺术的原因所在。最终,尼采不再认为可以通过求助于永恒化的力量或超历史的力量找到走出西方现代性文明之路,而是通过激进化其自身的内在趋势来消解西方现代性文明。
历史已经证明,消解西方现代性文明或在文明冲突绝对化的话语中展开叙事,都无法找到化解已有文明危机的方案。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加速演变时期,沉迷西方优先还是践行文明平等,渲染文明冲突还是倡扬文明交融,考验着当代人的智慧和担当。尽管现代文明是在西方最早开启的,但建立文明新形态不一定遵照西方模式来完成,更不应停留在西方文明阶段。对西方文明出现的危机,中国提出了化解危机的方案,这就是超越西方现代性文明,创造了一种新的人类文明形态。中国在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确立并发展了人类现代文明的中国形态,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这一文明新形态“做到了不忘本来、吸收外来和面向未来的有机结合”①郑长忠:《人类文明新形态引领未来》,《瞭望》,2021 年第33 期。,必将对人类文明走向产生深远影响。
文明形态的兴衰与所承载的文明有着密切关系。当一种文明形态在面对危机时,能够采取有效的应对方式,与其他文明交往、交流、交融,顺应人类社会发展规律,从而使本文明形态得以延续。人类文明新形态不仅注重传承中华文明的优秀基因,也注重融合人类社会不同文明形态的有益成果。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文明新形态“不只是基于中国社会发展形态的特殊性的概括,也是对人类社会发展形态的一般性特征的理解。‘人类文明新形态’不只是专属于中国的范畴,也是对人类文明发展的一切有价值的思想资源的借鉴和吸收”②顾海良:《“人类文明新形态”的理论意蕴和思想智慧》,《中国党政干部论坛》,2021 年第9期。,体现了在人类文明形态探索中的文明进步样态。
人类文明形态的发展,不是一种文明取代另一种文明的“冲突关系”,而是基于不同文明之间的包容性“传承关系”。世界上每一种具体的文明形态存在的意义在于,让生活于共同体的人们能够获得明确而稳定的生活主题,能够感受更有尊严的生命价值,能够领悟更为崇高的生存境界,能够激发绵延不绝的进步力量。习近平总书记在出席中华人民共和国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50 周年纪念会议上的讲话中指出:“多样性是人类文明的魅力所在,更是世界发展的活力和动力之源。‘非尽百家之美,不能成一人之奇。’文明没有高下、优劣之分,只有特色、地域之别,只有在交流中才能融合,在融合中才能进步。”③习近平:《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50 周年纪念会议上的讲话》,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5 页。那种认为“自己的人种和文明高人一等,执意改造甚至取代其他文明,在认识上是愚蠢的,在做法上是灾难性的”④习近平:《深化文明交流互鉴、共建亚洲命运共同体——在亚洲文明对话大会开幕式上的主旨演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6 页。。人类文明形态从来都并非一种,而是多种文明形态并存,不同文明之间因交流而互鉴,因互鉴而发展。
总之,大历史观作为一种评价人类文明新形态的视野和方法,是基于历史事实进行的叙事和分析,这种叙事和分析既提升了历史的洞察力,又强化了理论的解释力。新时代是中国不断走向世界舞台中央的时代,也是人类文明新形态理论不断走向全球的时代。从人类文明发展史的高度来看,中国所创造的人类文明新形态,既实现了对中华文明的赓续和创新,又超越了传统社会主义文明形态,更远超西方资本主义文明形态,对人类文明发展的世界意义不言而喻。未来,人类文明进步所呈现的,必将是不同文明形态相互借鉴、共同融合的文明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