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凡,2000年生于江西赣州,在校大学生,现居江西赣州,《酒红摩托》是作者的小说处女作。
今天是父亲葬礼过去的第三个月,母亲让我回原来的房子去收拾一下,我应下了。
我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并不像别人的父子关系那样好,我们的感情在我看来像水面一样平。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常对我表示不满,当我考上大学,母亲为我感到高兴,父亲却在一旁抱怨怎么不是重点大学;当我找到第一份工作,拿到第一份薪水,他却对我说,你找的这是什么工作,不踏实,没有一技之长,将来还是得换,不如学门手艺;当我第一次带着我现在的妻子小美回家看望他们,父亲坐在一旁没有好脸色,小美走后父亲就说小美鼻子矮了一点,身材瘦了一点。似乎我做的所有事情都得不到他的认可。
因此在他的葬礼上,大家都在流泪悼念,只有我没有流一滴眼泪,好像他只是我的一个不大相干的远房亲戚。大家在背地里斥责我没良心,自己亲爹死了都没有一点眼泪,真是个白眼狼。只有母亲清楚我是为什么,她对我说:“你爸已经走了,你就别和他斗气了,怎么说他也是你爸。”
而我只是假装没听见母亲说的话,低着头看手机。
父亲生前的物品已经被母亲装到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旅行袋里,我伸手提起这三只鼓鼓的旅行袋,袋子里发出杂物碰撞的声音,我没理会它们,我的目光被院子里停着的那台报废摩托车吸引过去了。
那台摩托车在我眼里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只记得好像以前父亲骑的就是这辆摩托车,摩托车报废后,就没见父亲骑过它了,别的我就再也记不起了。它一直停在这个院子里,当我们搬去新家,这台摩托车也就逐渐被我们遗忘了。从它原本深黑色的座包变成现在的黄灰色就可以证明我没有撒谎,它的确在这里放了很久,它左侧握把上凹陷下去的地方已成了尘埃的收容所,吃满了灰尘。
我没有再理会它,把红漆脱落的院门锁上,便往家的方向走去。
晚饭过后,母亲独自坐在阳台,凝视着外边不知道什么地方,也可能是在发呆,这是父亲去世后她养成的习惯,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但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
我将一杯热茶递给母亲,母亲伸手接过茶杯,脸庞慢慢有了一丝血色,变得红润了些,也许是这杯热茶给了她温暖。我俩坐在阳台上聊着闲天。
好像有意也可能无意,我的话总是落在那台报废的摩托车上,母亲疑惑地对我说:
“咦,你不记得它了吗?”
我确实是不太记得它,它给我留下的印象好像被流水一样的岁月冲洗得越来越淡,现在还留有一点记忆已经是谢天谢地。
我托着下巴,静静听母亲帮我拾起淡忘的记忆。
母亲和父亲结婚三年没有孩子,奶奶很为他俩着急,给母亲用了很多偏方,可是都不大管用。等到第四年秋天,母亲才好像肚子有了反应,闻见一丝异味就想呕吐。家里人都很兴奋,尤其是父亲,他清楚自己马上要做爸爸了,虽然比其他人迟了一些,但这让他感觉这个孩子比其他人的孩子来得更加珍贵。
父亲整天抱着我到弄堂里闲逛,像是在向邻居们炫耀着什么宝物。大家都说阿发好像傻了,成天就知道抱着个娃娃瞎晃。
我两岁那年家里买了那台酒红色的摩托车,那是那个时代的稀有资源,父亲一有时间就载着我和母亲到马路上去转悠。母亲坐在摩托车的后座,我则被放在摩托车踏板上为我准备的小竹凳上。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我晚上就不愿意睡觉了,一直到深夜都不愿意闭眼,谁来哄也不行,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着:“车车,车车。”
父亲和母亲就明白我是想坐摩托车了。于是父亲就发动摩托车,带着我蹿出巷子来到街道上。此时街道上已经没有人影了,偶尔一个醉汉倒在路边的台阶上,拾荒的老人一个个翻看着蓄满废物的垃圾桶。
稀疏的街灯,让橘色的灯光在我的脚下时有时无,黑暗的街道让我紧张,橘黄的街道又让我舒适,这种紧张和舒适的感觉让我有股说不出的安全感,不一会儿父亲就瞧见脚边的我已经歪头睡着了,我小小的脑袋依靠在他粗壮的小腿上面。伴随着摩托车发动机的震动消失,一双大手将我抱了起来,又将我放到了床上。
那一回后的每一天,我都是在摩托车的轰鸣中入睡的,我耳边划过的风也由温热逐渐变成寒凉。冬季的街道少了醉汉,只有那位拾荒的老人依然坚守在街道上。
北风呼呼地刮着我稚嫩的耳朵,很快把它吹得通红,因此冬日的骑行,我马上也就多了一个毛绒耳罩,一条围脖,和一顶厚厚的针织帽。天气太冷,父亲让母亲不用跟着上街去,留在家休息。父亲则只是比平日多了一对手套。我抬起头看着父亲,凶狠的北风让他的下巴干裂泛白,他的嘴巴像一个大烟囱那样呼呼往外冒着一阵阵白烟,刚呼出的白烟很快被冷风吹向后方消逝不见,新的白烟又从他嘴巴里冒出来,我觉得父亲身体里边一定烧着一块巨大的柴火,不然他的嘴里怎么会不停地向外吐白烟呢?
那天大寒,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天。父亲照常发动摩托车,只不过他平常是用按钮发动,今天天气太冷把发动机冻住了,他用脚猛蹬几脚才发动起来。待摩托车轰隆隆响一会儿后,父亲把我从屋里抱到了摩托车的竹凳上。父亲低头询问我坐好没有,我抬头告诉他坐好了,他便朝着前方进发。我惊奇地发现我的嘴里也呼呼冒出了白烟,我想一定是父亲怕我冷,趁我睡着的时候在我身体里也装上了烟囱,点上了柴火。我非常感谢他。一路上我不停地把嘴巴一张一合朝外吐着白烟,尽管这白烟没有父亲吐出的大,但是我还是不停地吐,我想等到父亲肚子里的柴火烧完,到那时候我吐出的白烟一定能比过他。
那一年的南方比以往都冷,寒冷让雨后的地面结上了一层薄冰,像一层外套一样穿在马路身上,只有街道中心才勉强露出一点深黑的肚皮。父亲骑摩托车的速度也不像之前那样快了,他小心地避开那些路面上的薄冰,我感受到了车身的摇摆,他嘴里的白烟也冒得更勤快了。
晃动的车身让我睡不着,摩托车还是不停地向前行驶着。
突然,一块铺满薄冰的地面让摩托车的轮胎打起了滑,它站不住脚,车身斜着朝右边的方向飘移。我害怕地抱住父亲的腿,父親也用双腿紧紧夹住我的身子,回应着我。车身似乎快要控制不住,父亲左手握住摩托车握把控制方向,右手从握把上挪到我的脑袋上,大力地抱住我。
顷刻间摩托车向左边倾倒,吧嗒一声巨响,我没感觉到疼痛,但还是吓得哭了起来。金属摩擦水泥路面的声音非常刺耳,它好像一只猫爪,在撕扯我的耳朵。
片刻后所有声音都消失不见,我心里很开心,那些骇人的声音终于不见了。我看了看父亲,他闭上眼睛躺在地上似乎睡着了,他嘴巴里的烟囱也只是冒出一丝丝细细的白烟,于是我赶紧张开嘴巴吐起白烟来,这一刻我赢过了父亲。
这些场景好像似有似无地在我的脑海里对上了号,我急切地向母亲询问后来的情况。
后来拾荒的老人喊来了救护车,把父亲送去了医院。医生为父亲的手臂、手掌、脸颊缝合了伤口。那台酒红色的摩托车因为把发动机给摔坏了,就一直停在了院子的角落里。从那件事后,我不再喜欢坐摩托车。
虽然小时候父亲确实很疼我,但是这些年来他的所作所为让我觉得,他对我的爱留在了那场车祸里。
我把这些年父亲对我的冷待都告诉了母亲。母亲说父亲知道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其实比她还激动,但他怕我自满,到了大学里不愿意再认真学习。他那段时间打电话把我考上大学的事情告诉了所有老朋友,他放下电话的时候,脸上挂满骄傲的神情。
他害怕我的工作不够稳定,将来他和母亲走了以后我生活过得辛苦,所以他希望我能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
至于对小美的不满意,母亲说父亲在心里觉得我太出色,普通的女孩配不上我,直到我和小美有了第一个孩子,父亲还是时常会在母亲耳边说小美真是捡了大便宜。
“其实你爸一直都很关心你的,你的东西他都会偷偷留起来。”
母亲拿出堆放在客厅的旅行袋,拉开拉链。一个袋子放着父亲身前穿的衣物,一个袋子放着他的一些物品,打开第三个袋子,映入我眼帘的是我学生时期的一张张奖状,上面的花朵早就褪色泛白。父亲将它们都收集起来了,整齐地放在袋子里面,奖状下面放着的是我小时候穿的衣服,包括那副耳罩,还有围脖和针织帽。
我沒有作声。我拿上摩托车钥匙把儿子叫上,发动起摩托车,从夜的黑暗向光亮的街道驶去。街道旁的跑马灯五颜六色呼应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在彩色霓虹里穿梭,街边夜宵摊位冒出带着油香肉香的杂色油烟,它们游荡在人群里,最终钻进他们的鼻子里,使他们沉醉。
这辆摩托车不是当年的那辆摩托车,我也从儿子变成了父亲。我载着儿子骑行在灯红酒绿的道路上,街边的醉汉似乎比以往更多了,拾荒的老人家在废品回收站兴起后逐渐消失,他们像一团雾一般四散不见。流浪狗有的趴在餐桌边等待着,有的钻进垃圾袋里翻找着。这条街好像还是当年的那条街,但绚烂多彩的灯光让我认不出它,也许它已不是当年的那条街了。
冷风呼呼吹着我的脸颊,我冻得哈出了白烟,白烟往后座儿子的脸上飘去。儿子问我很冷吗?两只小手抱紧了我的腰,我很庆幸他没有像我一样呆傻,没把嘴巴当烟囱,没问出那些傻问题。
儿子在我身后问:“爸,为什么咱们这么晚了还要骑摩托车出门啊?”
我没有转过头看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我看不太清楚的路,街灯断断续续在我的眼角边飞驰而过,撩动我的思绪,我张嘴哈出又一团白烟,对着儿子说:
“爸爸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