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掬水

2023-09-05 02:02罗荣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3年5期
关键词:伢子蛤蟆河滩

罗荣,本名罗棣宁,江西宁都人。当过兵。1980年起从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中篇小说、散文集多部。中国作协会员。

我十八岁的时光,是在一条小河中流逝的。

1972年春末,我和同事李蛤蟆背着泥匠工具,跋涉160里路,到县北部大山中的萧田粮管所做事,粮管所安排我们住在一座废弃的粮库里。那座粮库的前身,是萧氏的老祠。住了几天,夜里总听到些响动,我和李蛤蟆害怕,转到墟场租了间阁楼。阁楼后面,临河,河就叫萧田河。萧田河的河道不宽,约摸三十几米。水也不太深,明澈滢亮,可以清晰地看见河底的水草,在鹅卵石间悠然摆动。河里的鱼,密密匝匝,似乎总是头朝着上游,攒足劲穿行。租的那间搁楼不错,采光和通风很好,缺点是楼层太矮,只有屋脊下的中间部分才能伸直腰。此外,房子建造的年代有些久远,屋梁瓦桷已经发朽,散发出霉味。由于平时不住人,楼间积满灰尘,挂着蛛丝。刚上去时,十几只老鼠突受惊吓,叽叽乱窜。这间小楼,我和李蛤蟆都觉得合适,做泥水匠的人,身上不比阁楼干净,住好的房屋,那是糟践。

阁楼的主人是建昌人,在萧田做药材生意,发了财,安了家。做药材生意的,称为药伢子。租房时,药伢子开价每月六块。我和李蛤蟆还价四块,药伢子不肯。李蛤蟆脑子活络,说,你这屋子破破烂烂,我们帮公家做事,可以弄点材料修理修理。药伢子盘算一番后,同意让利五角,说,愿租就租,不愿租拉倒。李蛤蟆问我,租不租?我说租吧,不租就得回老粮仓去住。李蛤蟆咬着牙对药伢子说,租!李蛤蟆上屋捡瓦漏时,骂了药伢子好几句娘,还故意摔了他十几块好瓦。

平心而论,那时在大山里租间小阁楼,五块五角钱是有点贵,那是我和李蛤蟆两人半个月的伙食费呀。不过药伢子的房屋地段真好,傍着小河,每天清晨,湿润的河风总是送来花木草卉的清香。

在萧田粮管所,我和李蛤蟆做些修粮仓、粉墙壁、捡瓦漏、开下水道之类的活。粮管所也濒临萧田河。那个时代,萧田虽然与县城已经通车,但道路崎岖陡峭,每年雨季,路上的数道木桥总被大水冲毁,因而物资的进出还靠水运。萧田河上,常有木船竹筏运粮出山,载日用品进山。河道上,最壮观的是十几丈长的树排和竹排,在蓝天下缓缓南行。我到河里去挑水拌砂浆时,常见到排客们裸着身子撑篙。拔出水的竹篙淋淋漓漓。一次山洪暴发后,我在住屋的小窗看到咆哮奔腾的河道里,散木飘飘荡荡,有一个人抱着一根杉木筒子,顺流而下。这个人我认识,是公社的通讯员,年纪与我相仿。河中的一幕令我惊心,我很害怕通讯员会被洪水吞噬。但几天后,通讯员出现在公社,并且成为了抢救国家财产的英雄。不知道满河的散木,他捞上来几根?

一天之中,我和李蛤蟆总要下几次河,挑水拌砂浆。泥水职业,一是泥,二是水,没有水,就和不了稀泥。我們的日常,也离不了这条河。早晨,我们在河道里洗漱。中午,我们在河道里洗手。傍晚,我们在河道里洗澡。清粼粼的河水中,映照出的是满脸污垢,满身灰浆的泥水匠。

白天的某一个时辰,我们会躲在河滩上的冬茅丛中解手—李蛤蟆称之为“纳粮”。“纳粮”一词,来自上古,让人想起“闯王来了不纳粮”的民谣,很有反讽意味。纳完粮,用树枝或草叶净臀后,到河里洗过手,便爬上树去摘果子吃。河滩上,长着一些梅树,结的黄梅又大又甜。那片河滩,几乎可以用广袤来形容,沙子细腻而白皙,漫漫延延,铺向远方。河滩上,冬茅长得茂盛,但并不疯狂,只是东一蓬西一蓬地点缀。杂树也很有节制,疏疏朗朗地分布,不似河道两岸那般密不透风。河滩上有无数大水漫灌后留下的凼子,里面有些游鱼,大多是小鲌子和鲫鱼。我曾在工余时间与李蛤蟆用石灰闹过几眼水凼,收获过几斤小鱼。水凼子藏不住大鱼,河道里才有。河道拐弯处,有个深潭,我与李蛤蟆去察看过,水色墨绿,水流回旋,可见到大鱼跃出水面。可惜,我们只能临渊羡鱼。

我总是在晚饭后的一段时间,坐在小楼下的河岸上乘凉。李蛤蟆闲不住,他入夜后就去干别的事。李蛤蟆的外号是我给他取的,不仅缘于他嘴脸像蛤蟆,而且他还真的吃蛤蟆。我们在粮管所搭膳,伙食能让人嘴里淡出鸟来,所以李蛤蟆就去捉蛤蟆吃。他很讲究补养,怕身子亏空。李蛤蟆去找蛤蟆,我就坐在河岸上看水,看树,看天,看星月。萧田河的发源地在离墟场三十里外的王陂嶂,那座山海拔千余米,是座分水岭。山东边的水向北流,流进旴江、抚河,然后到达赣江;山西边的水向南流,流进梅江、贡江,然后也到达赣江。一山之水,绕几百公里大圈,还是汇在一起。王陂嶂的山溪,最终的抵达地是赣江,而赣江最终的抵达地是长江。我坐在萧田河岸上这么想着的时候,心中多少有点身在源头的豪气。

夜晚的河是静谧的,但听得见鱼跃的哔卟。夜晩的树是沉寂的,但听得见鸟雀的呢哝。天穹是黛色的,天上也有一条河横亘着。天河里繁密的星星撒下来,撒在地上的河里,闪闪烁烁,灿烂无比。

风起于河道,清爽宜人。李蛤蟆从小窗中伸出头来喊:“睡了!睡了!”他大约把清水蒸蛤蟆吃了,声音里充满了快意。我上了楼,在煤油灯下看几页小说,听李蛤蟆打甜鼾,然后对着窗外撒一泡尿,打两个哈欠,熄灯就寝,直到晨曦入室。

粮管所的每座粮仓,都堆满了金灿灿的稻谷。麻雀和老鼠通过非法手段,能吃得到。我和李蛤蟆守法,吃不到。不过那时吃饱肚子是不成问题的,有番薯帮衬。番薯吃多了,有点副作用:打嗝,屁多。李蛤蟆人坦荡,嗝打得响亮,屁放得清脆。不像我那般羞羞答答,放屁如同单车内胎撒气。

有一次,李蛤蟆兴奋地告诉我,他有办法搞到大米。我很警惕,怕他走麻雀与老鼠的路子。我说,蛤蟆,你要被人抓到,番薯屎都会被揍出来。

李蛤蟆说,除了偷,我就没别的法子吗?

我问他有什么办法?

李蛤蟆说,下午他去河滩纳粮,看到粮管所所长的儿子在那里抓鸟,抓不着。

我听出意思来了。我问李蛤蟆,你是不是帮他抓到了鸟,所长高兴,要批粮给你?

李蛤蟆说,我屎没拉完,鸟就飞走了。

我丧气地骂了李蛤蟆几句。李蛤蟆说,我这泡屎拉得值,我跟那小孩谈妥了,帮他抓一只小八哥,请他老子批二十斤碎米。我们拉了勾。

我问李蛤蟆,上哪去抓八哥?李蛤蟆说,八哥的窝已打探好了。

下一天,我随李蛤蟆来到他探好的地方,那是一栋矗立在小河边的古祠。古祠山墙上,有一个墙洞,雏鸟的声音从洞里传出来。我和李蛤蟆找来梯子,靠上山墙,李蛤蟆爬上去,梯子短,够不着洞。他爬下来,说,就差一点點。

古祠年深日久风剥雨蚀,墙体开裂处长着苦楝和构树,鸟洞上端也有。我让李蛤蟆抓住树枝往上吊。李蛤蟆重新上去,一手抓树枝,一手去探鸟洞。这时,一只八哥亲鸟飞来,用翅膀扑打李蛤蟆,还朝他头脸拉屎。李蛤蟆为躲避鸟的攻击,蹬歪了梯子。他一声惊呼,连同断裂的苦楝树枝跌进了小河里。

那场交易,没有成功。

季夏的一天,房东药伢子跟我说,他有个从省城下放来的亲戚,想来工地上做小工,挣点零花钱。我迟疑一下,答应了。晚上,我跟李蛤蟆说,他一口拒绝。雇一个小工,等于从我们口袋中掏走一笔钱。那时,做工程有两种结算方式:一是计件,按工程量结算;一是点工,日酬两块一角九。雇请小工,甲方不另付费。李蛤蟆是个极省俭的人,他半年剃一次头,一年添一身衣,两年买一双鞋。他成家早,口累重,出门做事,队里要交积累,公社综合厂还要收管理费。

李蛤蟆的态度让我为难。为了面子,我不得不巴结他,送他一包九分钱的经济烟。他这才松口。

我原以为药伢子的亲戚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不想竟是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女孩。药伢子带她来工地时,我和李蛤蟆正在粉刷墙壁,两个人都光着膀子,穿条裤衩,灰浆溅满全身。在异性面前,我尴尬极了。

药伢子走了,女孩留了下来。问了名字,叫危莉,随家下放来的,她父亲是工程师。危莉名字洋气,人也长得好看,笑起来,眼睛月牙一般,细密的牙齿泛出玉的光泽。长得好看的女孩,会让青春期的少年热血贲张。

我头脸通红。

李蛤蟆不怀好意地对我挤挤他的蛤蟆眼。

危莉住在药伢子家楼下。这样,我们就朝夕相处了。

住在一栋房子里,危莉夜里会上阁楼来坐坐,聊聊天。她是省城人,聊的是省城的名胜,省城的学校,省城的饮食,省城的方言。我和李蛤蟆没什么好话题,两个从小县城下放乡村,游走于山野的泥水匠,确实没有多少见闻值得炫耀。我那时刚学会口琴,能吹几首电影插曲。我吹给危莉听,她听得很入迷。我提议危莉唱歌,我伴奏。危莉说她唱不好。

李蛤蟆说,小危你别不好意思,我陪你唱。说完,张开阔嘴就吼。楼下的药伢子听到,赶紧爬到楼梯口,喊道,李师傅,千万别动气!

李蛤蟆说,没吵架,我们唱歌呢!

药伢子的头缩下去,说,我怕出人命。

危莉喜欢看书,恰好我带着几本小说。那几本小说,是两年前我从一处工地偷的。小说是那时的违禁品,只能用来踩成纸筋,混在石灰中粉墙。

自从危莉到工地那刻起,我心里的一扇门忽然地打开了。我竟然极快地抛弃了泥水匠的粗鲁言辞,变得修养甚好,说话文雅含蓄,彬彬有礼,以至李蛤蟆对我有点鄙视。

我带小危下河去挑水,教她拌砂浆,教她踩纸筋。我也带小危到河滩上找果子,到水凼里摸鱼。下水时,她的衣袖、裤腿高高卷起,手臂上、小腿上的茸毛,在阳光下映出金色的光。我脸红耳赤,喉结不断滚动。时至今日,五十几年过去,我仍然牢牢记得她笑起来时,两行牙齿如石榴籽般晶莹。夜晚我们坐在河岸乘凉时,我看见她月光下的眼睛,清澈得如同两泓潭水。

有一个晩上,在李蛤蟆睡熟后,我取出从粮管所要来的信纸,给女孩写了一封信。我在信中赞美她的青春,赞美她的容貌,赞美她的心灵。我不敢说我喜欢她。

我并没有把这封信送给危莉,我缺乏胆量和自信。文字可以写,但只能自己看。一个出身高贵的少女,不是一个游走于四乡的手艺人可以高攀的。爱情的故事,不一定非要个完美的结局。

这封情书,我折叠成燕翅状,藏在小楼瓦梁下的墙头。

秋天后,危莉被招工,去了地区一个制造玻璃的工厂。

我的单相思,在她告辞时戛然而止。我们握了握手。美丽的女孩知道我偷偷爱慕过她吗?

危莉远行后,我去墙梁下取信,想烧毁它。然而我摸遍了墙头,也没找到信。我疑心我藏信时李蛤蟆看到了,信纸被他拿去作了手纸。李蛤蟆赌咒发誓,说没看见过。

我问李蛤蟆,信怎么会无缘无故消失?

李蛤蟆肯定地说,是老鼠,老鼠把纸拖去了。

这是一个合理的解释,我释然。

老鼠是不是也有爱情呢?我写的那封情书,文采斐然。

暗恋的女孩走了,我还在萧田。

日子依旧像小楼下的河水一般,静静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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