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路平,1988年生,江西赣州人,现居南宁,在《青年文学》《散文》《天涯》《诗刊》《长城》《星星》《美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小说月报·大字版》等刊发表作品近百万字,中国作协会员。
周介没有胃口,便从房间出来,开始沿街散步。
一种无法抹除的异乡感,当他走在这条熟悉的路上时,总会从心底弥漫上来。他不知道如何去除这种孤独感,哪怕他的工作已经稳定了,家里条件也不错,爸妈时不时暗示可以为他买房提供支持,但他并不觉得这一切都满足后,他的心会踏实下来。
就像此刻。他走过一家家店铺,看着里面的人,除了顾客,其他人他都很熟悉了。云吞店里的生意不好不淡,老板娘在厨房没有露面;美甲店的几个姑娘正专心地在几个顾客手上描描画画;修理铺的瘦高个收拾着铺外的修理架,看他走过来,微微点了个头。周介也和他打了个招呼,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没问题。他说。
尽管身材瘦长,但他一手的肌肉,举起架子就摆了进去。周介看着他放好,跟他摇摇手,又往前走。
南城的夜晚来得晚一些,现在街道还是明亮的,下班的人刚刚走了一波,现在又来了一波。周介看着路上热闹的人群,不自觉又往边上让了让。南城的电动车太多了,当他在路上感到某种震动的时候,便会觉得整个南城就是被无数的电动车在底下驮着,缓缓地向前运转。
这么多人中,再不见他喜欢的那个。
没有人告诉他张如结婚的消息。他发觉这个事实,还是在那天午间散步的时候。
周介喜欢散步,双腿不停走动,可以让坐了半天的身体得到放松,可以减肥,也能缓解焦虑和苦楚。
距离他和张如分手,已经一年多了。微信拉黑,电话再无法打通,就连支付宝和淘宝账户的关联,在他们分开后,也被张如悄然断开了。南城很小,他时常对张如说,因为他不知道带她去哪里玩;可是南城也很大,当张如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后,周介再也没有在这里遇见过她。他有时间便出来散步,难道只是为了在路上和她偶遇?周介有时候会这样想,然后惨然一笑。
那次午间的散步,周介还是走在这条熟悉的路上,他从不去想它到底有多长,只要走累了,就回头,慢慢走回去。那天吃过午饭,走了还没一半路,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不是电话,而是设置的提醒闹铃。他伸手从牛仔裤兜里掏出手机,阳光耀眼,把屏幕拿到眼前,才看见提示:纪念日!
刺眼的光线似乎在屏幕上划了一下,周介不自觉地闪躲。眼眶里有泪光,他低头用手揉了揉。
因为设置了太多提醒,每次提示音想起时,他看都不看就划掉。那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提示,和陈春雷吃饭,取快递,工作日程,甚至午休时间,这些提醒都被他设置在一天中的同一时间段,也即是午间的这个时候。这个时候他最闲散。南城取消冬令时和夏令时后,十二点下班,下午三点才上班。三个小时,每次吃过饭后,他都要在路上耗费掉大部分时间,剩下一点时间用来小憩,洗漱。
一年多了,这条提示每个月都会准时响起,他却从未看见。周介对自己的这种疏忽感到讶异,他想起了那次分手,想起之后漫长的悲伤心绪,他可以想见那些日子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但又仿佛什么都記不起来,不然为什么这个每月的提示,在脑海中竟是一片空白呢。他记得和张如在一起时,每个月的纪念日都是非常重要的时刻,他给予,她接受,两个人都很满足。他们在一起那么久,他本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永远。
周介没有抬手把提示信息划走,看了看,好像这几个字陌生得无法辨认。他想到了很多东西,一些实实在在的欢乐、期待,如风烟般在他脑海里极速幻化、消灭,最后成为一片荒原。而他始终没有从荒原里走出来。
他看着这几个字,走动着的双腿停了下来。不远处供人休憩的椅子上有人在交谈,更远处物事朦胧。他垂下手,忽然被抽空力气一样。走到一个空着的石凳上坐下,他双手在头上按着,疼痛让他清醒并稍感放松。他感到手上还拿着手机,紧握了一会儿,又将它打开。
那三个字还在手机屏幕的最底下,就像其他无用的信息一样堆积在那里。周介将它划开,打开微信,漫无目的地上下滑动,和每个名字对应的人,他似乎都说过很多话,但此刻没有一个,让他有想要联系的冲动。张如早就把他删除了,但他并没有将她从通讯录中移除。有时候他不自觉就点到了,点进去,只剩一条细白线,中间一个小圆点。
这次他又点到了那个名字,一个他专为她取的昵称,如今只有他一个人知晓。里面依旧一无所有,只是封面图片换了,一张不像她风格的照片。可是她又是什么风格呢,周介想来也是没有印象,难以概括。他不禁想,自己究竟割舍不下的那个人是谁,为何时间如此粗粝有劲,把两个人都刮得面目全非。他忽然想起与张如有联系的那些人,他一个个想找出来,却一点踪迹也没有,他想到还有她一个姑姑的微信,当他们分手的消息被她知晓后,他同样也被她删除了。
周介试着找到那个名字,幸好经过那么久后,他的记忆没有将它扫除。那个人依旧在他的通讯录里,只是两人已再无瓜葛。
此刻那种想要了解张如现状的冲动就像一股迅猛的潮水,冲得他无能为力,只能被这股力量裹挟着,一个个点击,一次次退出。直到点进张如姑姑的朋友圈。非对方朋友,只显示最近十张图片。然而正是仅能看见的这些图片,彻底击碎了周介的幻想。在她前几天的一次更新里,张如穿上了大红的婚服,成为了别人的新娘。
仅仅半步,让他们变得陌路殊途。
周介尽量不去想那个瞬间,然而独处时它又强烈地在他的脑海里映现出来,没有什么可以持久转移注意力的事物,他只能面对它。
那天是张如的生日。他们在一起快两年了,跨越了三个年头,彼此相处挺不错的,偶尔有矛盾,也很快就能消解。张如常说,我这么大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她每次发脾气时,最常对他说的话。周介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都不会无理取闹。也确实如此,张如从来没有无理取闹过。有脾气很正常,没有脾气的人才可怕,因为你不知道哪个时候,他就会做出什么事来。
周介准备了礼物和求婚戒指,等着一起吃过晚餐,在咖啡厅,订好的花束和蛋糕上来后再求婚。他们在市中心的一家湘菜馆吃的饭,张如喜欢吃辣,周介也一样,这也是他们合得来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两个人吃完后手拉手走出来,想要到对面大厦的云顶观光平台去,咖啡厅就在那里。夜色中人潮涌动,马路上也是鸣笛不断,每辆车似乎都有重要的事情,见缝插针地开足马力。周介拉着张如的手,两人站在马路边,等一辆车过去后。正准备穿越,一辆车不知从哪里钻过来,忽地就冲到了他们面前,眼看就要刹不住了。周介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张如看着手机,没有来得及退后,幸好车子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张如先是看了看他们拉着的手,然后顺着手又看了看他。周介还没缓过神,忘了把张如拉过来,就听见司机探出头来的一句叫骂,你们他妈找死吗?
他只是受到了小小的惊吓,本打算就这样算了,司机的这一句话,瞬间就把他的怒火点燃了。你他妈骂谁呢?
司机的头还没縮回去,你们瞎了吗?看不见车过来了?
这是斑马线,你他妈的狗眼才瞎了吧,礼让行人不知道吗?周介不知道什么时候甩开了张如的手,他气势汹汹地站在车头,一只手指着司机。
我车都过来了你们还往外走,不是找死吗?司机说完把头缩回去,作势要解安全带下车。这时候旁边已经围了一圈人了,有的还在用手机拍照还是摄像。
周介见状也要冲过去,张如的手把他拉住了。他回头看着她,发现她的眼里满是泪光,一腔的怒火瞬时没了声息,转身想要安慰张如。她又把手从他的手里挣脱开来,侧低着头说,我们走吧。
司机下车了,看见他回身也停下了脚步,但嘴巴里还在骂着,他妈的,有种别走。
那晚他们终究没有去成云顶咖啡厅,那个青年男女的幽会圣地,据说当晚那里还举行了一个盛大晚会,好不欢乐。
张如转身往回走,离云顶咖啡馆越来越远。他试图叫住她,可张如并不回头。她时不时用手拭泪,沉默不语。周介异常懊悔。和她相处的两年,他从来没有在她的面前发过脾气。这次一时冲动,大约是兴奋冲昏了头脑,加上司机的无理谩骂,让他心中的快意立马转变为了怒气,没有了平时的斯文,变得粗俗不堪。
她走了一段路停下来,在路边伸手打车。周介拦住她的手,说我们再去坐坐吧,阻拦的手轻轻握住张如的胳膊,我还有事和你说。张如的手依旧举着。我累了,她说。他看着她,心中的懊悔仍未消退,堵在心口的话语,在这个场合与时刻又无法说出口。
我送你吧。周介的车停在商场的地下停车库,他想也许在车里,也能完成那些仪式。
不用了。她甚至没有转过头看着他说,仍是面对着马路,神情中有种飘渺的东西,周介从未见过。一辆出租车在他们面前停下,张如打开后座的门,弯腰钻了进去,又关上。车开走了。
看着离去的张如,周介忽然发觉一个美好的夜晚转眼就变得支离破碎,她甚至没有和他道别,就消失在南城混沌的夜色里,他都没记住出租车的车牌号。他扭头往回看,似乎想要找寻到那个司机,过去把他打一顿,不把心中的郁气发泄出来,剩余的夜晚如何度过?街面依然喧嚣,那个人早已消失在车水马龙中。
电话响了起来,周介以为是张如,掏出一看,是南城的一个陌生号码。挂掉了,那个号码立马又拨了回来。原来是他订的花到了,外卖小哥站在喧闹的云顶观光平台,声音听起来非常兴奋,为了突破躁人的音乐,他不得不提高嗓门:你好,请问你在哪儿呢?周介说帮我扔掉吧。没几分钟,他订的蛋糕也送到了,电话那头的人不肯放弃,说,我把蛋糕放在咖啡馆的前台了,您记得取。此刻的礼貌好像更显无礼,周介挂断了电话。
他给张如打电话,但对方总提示正在通话中。周介知道,她把他拉黑了。每当她赌气的时候,拉黑是她的惯用伎俩。他站在夜色中的街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求婚戒指硬硬的包装盒,此刻按压着他的左腹,他伸手进去,把它攥在手心,试图将它揉成一张纸,但盒子的质量出奇地好,任他怎么用力,都没有丝毫塌陷。
如今回想起来,张如离他而去早已显露征兆,只是当时自己并未发觉。那个时候的周介,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突然离去,明明自己在她的劝说下,消散内心的怒气,想回到两人的世界,为什么她就不给机会,为什么要浪费那么美好而重要的夜晚呢?她不知道他为了那个夜晚,曾兴奋失眠了多久。
已经想不起来,那天他是怎么回到家的了。他并没有喝酒,也许喝了?那段光阴就像被水洇开的字迹,想要辨认,但终究是徒劳。
陈春雷听他说起这些的时候,并没有像酒后的他一样充满怨气和愤怒,反而是一副欲言又止的冷静。周介批评他,兄弟都这样了,你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吗?
这个自己在南城唯一的朋友,认识还不到一年,因为工作调动的原因,离开这里去了东城。一旦无法经常见面,感情便迅速冷淡下来,他很少打电话给陈春雷,陈春雷似乎也不习惯和他常联系,他们终究是相似的人,处理事情的态度都差不多。周介很少想起他,好像和他已经相忘于江湖,偶尔会因为某件事想到,但又会回到这件事上,仿佛陈春雷不是一个具体的人,是一个缺乏属性的对象。
和张如分手后,他太需要一个人倾诉,不知道是不是陈春雷刚好出现,就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当一切都过去后,周介又回到往日的孤独中,重又陷入对往事的追忆里。陈春雷在南城的一个连锁商场工作,人力资源管理毕业。他们的相遇是个巧合,周介喜欢上下班的途中带本书看,那次单位临时搞活动,需要穿正装,周介夹着本书来到商场找衣服,衣服没找到,结识了陈春雷。陈春雷也喜欢看书,他带的那本俄语作家的书,陈春雷刚读过。
周介就像找到了知己。在南城那么久,除了爱情带来的皈依感外,这份友谊也让他有了这种感觉。由此可以想见,他是一个很情绪化的人,他没有将一些物质的具体的东西视为真实的存在,而将虚幻的变动不居的东西视若珍宝,并期望它们起到定海神针的功效。那晚分别后,周介后来主动找了个机会,约陈春雷出来吃夜宵,尔后他们的联系就多了起来。
陈春雷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像他一样,说起喜欢的作家和作品,两个人都想说服对方。周介觉得,这是他们这么快变得要好的直接原因。陈春雷也是一个人,平时除了工作,就喜欢读书,但他工作时间太长了,每次周介想找他的时候,都不能立即找到,两个人只有约另一个时间见面。陈春雷有种他所没有的稳重感,不知道是不是与他从事的工作有关。周介是在一个冷僻的文化部门,每天面对的都是案头材料,几乎不用和人打交道。陈春雷自称“阅人无数”,每次看着他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的隐秘在他面前暴露无遗。
关于张如的离去,周介在他们足够熟悉之后,不止一次地和陈春雷说起。陈春雷最初还会安慰他,多说几次,沉默就多过了劝说。
他们的年纪相仿,显然陈春雷的阅历要比他多很多,身处商场,宛如战场,而周介,更多沉迷于纸上岁月。说完自己后,他总会问问陈春雷,也想听听他的故事。可是陈春雷每次都会把话题岔开,说到他们都感兴趣的书上。还没来得及探究陈春雷身上的故事,陈春雷就收到一纸调令,去了东城的商场。
周介回想起当初陈春雷的样子,恍然发觉他早就参透了什么,但碍于自己,只能做一个沉默的听众。难道在他的心里,周介并非他能一吐为快的朋友?
散步已成常态,他没办法在想起张如的时候,独自在房间里平静下来。那个冷寂的空间,只适合摆放一张床铺,在他筋疲力尽的时候倒头便睡,睡醒了就起身离开。似乎在那里多待一秒,都有让自己失控的危险。
傍晚的南城有种别样的忙碌,无数的电动车,在行人和汽车之间穿插,不时鸣笛,慌乱一片,热闹声让他的心里稍感安慰。好像只有把自己投入进这里面,那些纷纷扰扰的东西才会逐渐消散,他才能最终获得平静。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充盈了。他想他的内心确实还不够强大,还是需要依附一些东西,才能安定下来。真正的强者应该是内心拥有强大力量的人,不需要附着他物,内在的自我就能让自己定神。
外在的一切跟他并没有关系。周介深知这点,但他正努力试图让自己融入其中,这是一个并不轻松的过程,好似他要像树一样生出根系,在坚硬的泥土中穿行,然后抓牢。当那些他曾以为牢不可破的附着物消失后,周介试着不轻易说对不起,不轻易退却。
其实抛开这些不谈,周介还是挺喜欢南城的,干净,闲适,适合漫无目的,牵绊既是甜蜜,也是痛苦。人们往往很容易迷失其中。
张如是次日晚间联系他的。在此之前,他已经给她打了无数个电话,弄了一堆没有发出去的文字和语音,看着每一条信息前红色的叹点,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无数扇红色的门包围,它们越缩越小,最后就要把他挤压得喘不过气来。张如给他留言:我们这些天不要联系吧,我每每想起昨晚你的样子,就感到无比害怕。
他愣在那里,明明是那辆车的问题,那个司机太过嚣张跋扈,是可忍孰不可忍?难道我们只能听他谩骂然后道歉吗?作为一个男人,他怎么可以让自己的女朋友受这种侮辱。
再说,他已经很克制了,在她伸手拉住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不再计较,这样子还不够容忍吗?
说了这么多,其实他最介意的,是那个人破坏了一个重要的夜晚。他原本要做出人生中的一个重大决定,他的生活也将在那个时刻发生转变,可是一个意外,让他们兴致全无,尤其是他,不知怎的就变成了一个如此暴躁的人,说出了那些从未在她面前说过的话。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说这些,他打了“对不起”三个字,点击发送,那个红色叹号又出现了。
那天还没等到正式下班,他就偷偷溜了出来,他等不了了,他要去找张如,去见她,然后道歉。张如是南城二小的语文老师,放学时间和他差不多,不过她通常都要留在学校批改作业、试卷,备课什么的。来到那里,门卫不让他进去,要他在外面等着。她的电话仍旧打不通。他感到后悔,为什么没想过加她同事的微信呢,不然此刻就不会这样茫然地等待了。
等了一个多小时,他终于看见张如从校门口走出来。他走上去,站在她的面前,递给她一束花,这是他在来的路上买的。张如没有接,转身想继续往前走。他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了车里。
你不要生我气了,好吗?他小心地给张如赔不是。
她扭着头,不看他。他握着她的手,摇了摇,都是我的不好,以后再不这样了。
张如转头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周介,我忽然觉得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你。
他看着她,期待她说清楚一点。张如也沉默地看着他,似乎要他主动坦白。他说,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如果他不那么蛮横,我也不会发火了。
她还是直直地看着他,显然他的解释,并没有得到她的认可。他很想把那天的小心思向她和盘托出,最后还是忍住了。对不起,他又说了一次。
你知道吗?周介,你只会道歉,却从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说完这句话,两颗硕大的泪珠忽然就从她的眼里滑落下来。他瞬间就懵了,趕紧从车顶的纸袋里抽出几张纸,为她擦拭眼泪。张如把纸巾从他的手里抢过去,自己擦了擦,然后说,我走了。
我送你吧……他握着的手还没松开。
不用了。张如甩开他的手,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周介想,自己在那个时候仍然没有意识到问题在哪里,真是够迟钝的。
第二天他又去学校等她,张如离校早,他等到八点多,开车去到她租住的地方,发现她早就在家了。他停好车上去敲门,张如把他让进去,然后回到桌边,继续吃一份外卖。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吧,他说,我也饿了。
你去吃吧,我吃完了。她头也没抬,收拾起外卖盒子。他想帮她,被她挡开了。你还在生我的气啊?他试着抱住她。她闪身到一侧。
你怎么了?他忽然有些烦躁。
没什么。
那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呢?那是我的错吗,他差点撞到我们了……
你也知道他差点撞到我们!那个时候你干吗去了?张如看着他。
他不懂她指的是什么。我做了什么?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他意识到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
你把我丢在马路中间,自己往后退了。张如看着他,脸上是一种他没有见过的表情。
他愣在那里。我……那也不是一个多危险的时刻啊……还没说完,他就知道自己没救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如,也没退多少,我只是往后退了半个身子,这不是人下意识的动作吗,我也没想太多……越解释,他就越绝望。
张如说,你知道吗?那一刻我忽然感觉,和你在一起没有一点安全感。也许以后在哪个危急关头,你同样会这样把我留在原地,自己跑得远远的。说到这里,她冷笑了一下。
怎么会呢?况且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啊!他无法跟上张如的想法。
任他怎么说,张如都不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眼神越来越冰冷。他越说,就觉得越无力。最后也只能就那样看着她,好像两个陌生人莫名其妙地身处一起,谁都还没从这种恍然中反应过来。
没想到下意识的一个举动,竟然改变了他的一生。他所有的期待,在那一刻变得无比渺茫,轻飘若烟尘。
最后张如说,你走吧。
他应该怎么解释呢?
当他把这个问题抛给陈春雷的时候,酒精已经让他双眼通红。陈春雷看着他,眼里有种难以言说的况味。是不是那一刻,陈春雷再次确认了,他情感的失败,不是那一小步造成的,而是他内心深处更幽微的东西使然?它们或许永不出现,一旦出现,便是不可挽回的败局。
这种东西可以改变吗?周介后来明白的时候,不止一次问自己。这时陈春雷已经离开了南城,那个同样沉默寡言的男人,除了向他敞开的一面,其他都是一团迷雾,那团迷雾至今也没有消散。所有问题都留待他自己解决。
周介觉得自己是一个迟悟的人。大学毕业时还对异性的青睐心存恐惧,对外在的忽视使他总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和他人聊天时很难及时意会,就像和张如在一起时的那种后知后觉。这些是怎么造成的呢?他现在仍对这个问题心存困惑。张如的离开,是否意味着其他人和他在一起后,很有可能还会以同样的原因离去?他知道这一切的根源都在自身,是过往近万个日夜摩挲的结果。
有时候他会觉得特别绝望,一些像DNA一样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外在的力量无法将其改变。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当这半步在张如的心里被无限放大,大到她难以承受,最终决然提出分手时,他才真正地意识到它的威力。
两年的感情在它的面前脆弱不堪,如枯叶易折。他的恐惧不是来源于他人,而是自身。周介不知道自己在哪个时刻,会有怎样不经意的动作,又会迎来怎样不可挽回的结局。刚分手那些日子,他在夜里常常做噩梦,每一次都是危急关头,自己不小心松开张如的手,看着她坠落、沉没……惊醒时满头大汗,手脚冰凉,赶忙转头看身边的张如,才发现她早已离去,身旁只剩一个空空的枕头。
张如非常果决,提出分手后,就和他断了联系。她很快搬家了,周介发现她的房间空荡后,又在她的学校苦苦守了几周,最终才从保安的嘴里知道她已经离职。
周介想不通,甚至觉得,她心里是不是早已经有了别人,后来再这样想,他就会敲自己的脑袋。他知道自己的内心过于脆弱,简单懵懂,而这并非好的品质,有时候是致命的缺陷。张如是一个好女孩,他也想过要全力把她守护好。想想多么轻松啊,真要做好,他显然没有足够的能力。她想要的或许很简单,难就难在突如其来的一切。
夜色在霓虹的映照下,显现斑斓的色彩。路上匆忙的行人渐渐消散,像他一样散步的人多了起来,周介时不时需要侧身,给迎面走来的人让道,他习惯了谦让,因为他并不急于去到哪里。张如离开了,陈春雷也走了,没有谁在前面等他。
周介仍然记得,他当时坐在石凳上,一张张看着张如的结婚照片时,自己是什么样子。
张如坐在婚床上,张如走在路上,张如在迎宾,张如在拜天地,张如在敬酒……张如笑得多开心啊!看着看着,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坐在那里哭得稀里哗啦,像一个和亲人走散的孩子。
回到辦公室,他把门拴紧,蜷缩在沙发上,捂住嘴巴又哭了一场。后来他拿出手机,想把相册里张如的几千张照片删除。相册没有一键删除的功能,他只能一张张勾选,照片里的张如或笑或静地看着他,仿佛也在向他索求过往的时光和记忆。每一张照片,都是一段无以忘怀的回忆,那么久了,再看它们时,往事喷涌而来,让他难以招架。每点一张,他的手就抽搐一下,当他越删越快,最终将整个相册清空时,他才发觉整个身体都是轻飘飘的,他必须紧紧抓住身下的沙发,才能阻止自己往上飘。
只剩下一片耀眼的空白。
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原点,就像当初刚来到南城的样子,无依无靠,只有孤独深刻地陪伴着他。过去的几年时光似乎也随着相册的清空,从他的人生中清除了,只有那绵延无尽的爱意,仍会让他游离。就像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眼前的十字路口,将通向哪条路途……
夜渐渐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