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男孩

霍君，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天津作协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亲爱的树》《天使的歌谣》《情人像野草一样生长》《这扇门，那扇门》，中短篇小说集《我什么也没看见》《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曾获天津市第四届文学新人奖、梁斌小说奖等奖项。

一

已经十五岁的男孩，上课总是走神儿。

“让你不听讲！”每次接到老师的电话，男孩妈妈都会向男孩撒一通气，把手攥成拳头，狠狠地捶击男孩的后背。男孩妈妈个头矮小，为了让拳头更有力量，几颗黄灿灿的大门牙死死咬住下嘴唇。被咬住的唇边儿，血色四散，慘白惨白的，和男孩妈妈的脸色一样瘆人。

“不好好学习，考不上大学，跟你好爹一样给人家扛活。”以往的每一次捶击，男孩妈妈都要捎上男孩爸爸的。这一次没有，她需要用焦黄的大板牙咬着下唇，全力以赴地把儿子揍一顿。再有半年，儿子就要中考了，他还这个样子，哪一所高中的大门都进不了。进不了高中的大门，大学的门也铁定是关得严严的。男孩妈妈虽然没啥文化，但这个道理她懂。

尽管是全力以赴的捶击，对比妈妈高出一个头的男孩来说，并不能造成多大的伤害。击落在后背上的拳头，除了发出虚张声势的咚咚声，根本撼不动男孩。被捶击的男孩，手紧紧地攥着书包的背带，一声不吭。不求饶，不认错，不反抗。看那架势，只要妈妈愿意，想捶多久就捶多久。

“进来，你给我打他，照死儿打！”小个子女人越打越生气，浑身颤抖着朝门外喊。隔着窗玻璃，她看见男孩爸爸下班回来了。下班的男孩爸爸，也肯定隔着窗户，看见屋子里正在发生的捶击了，因此磨蹭着迟迟没有进来。听见女人的喊声，男孩爸爸没法再假装下去，只得硬着头皮进屋。“又干啥着？”不到四十岁的男人，细麻绳般的身板子，裹着肥肥大大的棉服，一颗头缩在脖腔上。可能是头缩在脖腔上的原因，男人发出的声音瓮声瓮气。

他只是那样问了一句，并没有冲上去，替女人暴打男孩。男孩是他的儿子，他真要听了女人的话，把儿子狠狠打一顿，那才是捅了马蜂窝呢。

“你瞅瞅你，怂头日脑的样儿。”男孩妈叫嚷着，朝男孩爸冲过来，又拉又扯，还拿了头往怀里捣。男孩爸的麻绳身子，随着女人的拉拽摇摆。

男孩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瞟自己的老子，老子永远是他的老子，一点长进都没有，怯着小表情，任凭女人揉搓。他怎么会是人呢，应该做一个面团才对。瞟完了，男孩离开撕扯现场，回西屋写作业。他明白，妈妈把火气撒在爸爸身上，不过是给她自己一个台阶下。

接下来，火气泄得差不多的妈妈，要在堂屋做饭。这段时间妈妈不在身边，时间是男孩自己的。男孩将书本铺在写字桌上做道具，然后把手伸进书包某个隐秘角落。手指触碰到了那封信，它很安全。他很想把它拿出来，在台灯下展开来，认认真真地再阅读几遍。可是他不敢，万一刚拿出来，妈妈就风儿似的刮到身边了呢。他的小个子妈妈，就是行走的监视器，自己的一举一动，时时刻刻都在她的监视之下。

“胖小伙子，过来一下。”下午的体育课刚下课，门卫大爷就朝他招手。每天上下学，从大门口经过，很多同学都会热情地和门卫大爷打招呼。男孩没和门卫大爷打过招呼，他不喜欢这个长着两只小笑眼儿，笑大了左腮便会现出一个酒窝儿的半老男人。不喜欢，倒不是因为小笑眼和酒窝儿。每次从大门口进出，男孩总感觉门卫大爷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他。到底怎么特别，他也说不清楚，反正和看别的同学不一样。有时候，门卫大爷还会借着他们上操，上体育课，或是开展其他什么活动，用手机瞎拍。“这帮小孩真可爱。”门卫大爷嘴里嘀咕着，拍摄很有方向性，男孩在哪里，他拍摄的重点就在哪里。男孩不知道门卫大爷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也不想知道。需要他思考的问题太多了，一个多看他几眼的门卫大爷，实在不值得耗费精力。

门卫大爷真是得寸进尺，不再满足偷偷看他，偷偷拍他，居然叫他过去。而且，还喊他胖小伙子，简直是对他的侮辱。男孩很是不高兴，没有理会门卫大爷。“有重要的东西给你，跟我到警卫室去一下。”门卫大爷并没有和男孩计较，颠儿着步子，凑近了男孩，用低低的声音说。真是少见，门卫大爷的小笑眼不见了，左腮上的酒窝也不见了。这是怕他不去，故意制造神秘呢。男孩这样判断。去就去，怕你不成。男孩决定跟门卫大爷走的刹那，一丝倔强的笑意在嘴角打了个闪儿。

到了警卫室，门卫大爷从一叠报纸下，摸出一只牛皮纸信封，递到男孩手上。“胖小伙子，你大爷我只负责转交，给你信的人可说了，让你收好喽，别叫旁人看见。知道啥叫旁人不，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门卫大爷的严肃，让男孩心里有了隐隐的紧张感。男孩的成长，紧张感从未缺席，以至于他都习以为常了。但这一次的紧张感，很是与众不同，他的心跳莫名在加速。

写信的人是谁？信里都写了什么？男孩太想知道。于是，男孩把信藏进羽绒服口袋里，匆匆去了教学楼里的厕所。新的一节课即将开始，学生上厕所的高潮过去了。男孩躲进厕所的一个格子间，从口袋里取出牛皮纸信封，小心地撕开。捏信瓤的手指有点抖，捏了几次都没捏出来，男孩只得把瘪瘪的信封，放在嘴边吹。吹鼓了，再去捏。折叠状态的一张纸，终于捏了出来。展开前，男孩听了听格子间外边的动静，这才将信纸展开。

重阳侄儿：

不知你是否知道世界上有我这个姑姑。原本，有些事情想等你长大了，再慢慢告诉你。但是，我怕你爷爷奶奶等不及了。想想，你也是十五岁的大男生了，应该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了。我想让你知道的事情，都在名为“大侠”的微博上。看完了，就把这封信销毁，不要惹妈妈不高兴。你是我唯一的侄儿，姑姑希望你好好学习，有一个好的前程。

姑姑 2020年11月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了。男孩慌忙藏起信件，往教室跑。讲台上班主任讲的什么，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心思都在那封信上。班主任肯定是发现他走神了，才故意提问他。而他呢，根本没听见老师叫自己的名字。所以，班主任向妈妈打了小报告。

在班主任大发雷霆前，男孩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成功把羽绒服口袋的信件，转移到了书包最隐秘的夹层里。那个自称是他姑姑，写信给他的人，让他把信销毁掉。然而，男孩并不打算这样做。“我就是个老妈子，上辈子欠你们俩的。”这时，男孩妈妈的战场转到了堂屋，随后传来锅铲叮当碰撞的声音。男孩将一口气轻轻提了，手指再次向书包里的那个隐秘角落滑行。被牙齿啃秃的指尖儿有了触碰感，信封以及里边躺着的那些词汇是安全的，也是真实的。姑姑，爷爷，奶奶，这些再普通不过的词汇，是不容许出现在家里的。“妈，人家都有爷都有奶，我咋没有呢？”当这些词汇从年幼的男孩嘴里吐出来时，小个子妈妈立即架起大炮，轰了起来，“别人有啥你就得有啥么？好好塞你的饭。”妈是真动气了，嘴里的饭粒子噗噗地往外喷溅。“吃饭也堵不上嘴。”怯着眼神的爸赶紧附和。

此刻，这些被妈妈视为天敌的危险词汇，和男孩的手指有了某种连接。

按信上的描述，他不光有姑姑，还有爷爷奶奶。会不会是门卫大爷搞错了，把别人的信给他了呢？如果没搞错，这么多年，爷爷奶奶他们去哪了？信上的姑姑说，让他去看叫大侠的微博，大侠的微博上会有真相。令男孩失望的是，他没有办法立刻看到大侠的微博。刚读九年级，手机就被妈妈没收了。家里的那个台式电脑，也被牢牢地控制在妈妈的视线范围内。开机查个资料，必须在监视之下完成。

信上的姑姑说，怕爷爷奶奶等不及了，又是几个意思？紧张感袭来，男孩把右手的食指塞进嘴里，用牙齿咯吱咯吱啃噬起来。

二

“快趴我后背，闭上眼！”

正在开电瓶车的妈妈，突然发出的那声低低的命令，让男孩恐惧极了，赶紧按照妈妈的要求，把眼睛紧紧闭上，然后将头深深埋进妈妈的后背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男孩一點也不知道。但只有五六岁的他，绝对信任妈妈，一定是遇到了抓他的“那个啥”。再长大一些，男孩埋怨自己不够勇敢，觉得他应该睁开眼睛，看看那个啥到底长什么样子。头上长了犄角的吃人怪兽？而且，这只怪兽好像是专门吃他的。可那时，男孩只有五六岁。他吓坏了，直到进了家里的院门儿，还像鸵鸟那样，头深埋在妈妈后背的棉服里，眼睛依旧紧紧地闭合着。由于用力过猛，眼皮儿瑟瑟地抖动。

“没事啦。”妈妈绝对不会骗他的，说没事儿肯定就是没事儿了。男孩战战兢兢地张开眼，院子里果然一片祥和。但他还是怕得不行，手紧紧地拉拽着妈妈的衣服。在男孩的拉拽下，妈妈放好电瓶车，做一家人的晚饭。“瞅瞅，把我们孩子吓的。再来，让你爸把他打跑喽。”饭桌上，男孩仍拉着妈妈不放。妈妈一边安慰男孩，一边给男孩喂饭。爸爸的个头是挺高，不像妈妈又矮又胖，但男孩对他保护自己实在不抱多大希望。因此，男孩的依附力都用在妈妈身上。吃过饭，他继续抓着妈妈。显然，男孩的依赖，当妈妈的很享受。男孩的寸步不离，不正是她想要的么。夜里睡觉，男孩的手还抓在妈妈的内衣上。那是男孩第一次体验到失眠的滋味。刚迷迷糊糊地睡了，便惊醒过来，见妈妈安稳地睡在身边，才又进入到下一段浅浅的睡眠中。绵长的夜，男孩不断地惊醒。

精气神的不足，在男孩的恐惧上撒了一把盐。“没事啦，我就在学校门口等着你。”妈妈的话，并不能消解男孩的紧张和焦躁。拉着妈妈的手，被妈妈强行掰开。“重阳乖，跟老师走。”说话温柔的女老师，牵起男孩的手时，男孩已经在哭了。他想用眼泪说服妈妈，今天的他，要和妈妈寸步不离。

“听老师话，好好学本事。”

男孩的说服失败。

老师不可能像妈妈那样，总拉着男孩的手。男孩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好多余，放在哪里都不对。手的无处安放，令他更加紧张。十五岁的男孩，仍然清晰记得那天的自己，到底紧张到了什么程度。他没有一睹真容的“那个啥”，正在乘机向他跑来。那个啥的本事可大了，它会隐身，让别人发现不了。但是男孩能感觉得到它，它跑动时带起的风，已经扑到了男孩的面门上。男孩就要被吓哭了，但他不想哭出声音来，被周围的小朋友嘲笑，便将右手的食指塞进嘴里。男孩只想用牙齿叼住手指，可他的牙齿却自作主张，把手指当成美食来啃噬。怪异的是，在啃噬中，男孩仿佛不那么紧张了。即将喷出眼窝的泪水，探了一下头，便顺原路返回了。

“重阳，你的手指是棒棒糖么？让我也啃两口吧。”叫小逗的学前班同学真是该死，总是不失时机地嘲笑他。

小逗怎么知道，他昨天经历了什么。他不打算和小逗说，小逗已经不再是他的玩伴。啃着手指的男孩想，即便小逗和他没有闹生分，他也未必就对小逗说什么。他遇到了那个啥，那个啥是不是真的长得像怪兽那样，他连看都没敢看，说出来还不让小逗笑掉大牙。他是个和别人不一样的孩子，从他记事起就知道。

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可不是啥快乐的事。与男孩差不多大的孩子，一般都由奶奶爷爷们带着，爸爸妈妈们去打工挣钱。男孩不是，他由妈妈亲自看护。妈妈的看护很细密，买菜牵着他，遛弯牵着他，去厕所牵着他。做饭的时候，防止男孩偷偷跑出去，大门从里边反锁。“那个啥把你抓走，就找不着妈喽。”男孩反抗的时候，妈妈黑着脸吓唬他。那个啥是谁，为什么要把他抓走？妈没说。男孩问了又问，妈也不明确答复。

“重阳啊，圆圆的小脸蛋，跟你妈一样一样的。”聚在一起看孙子的奶奶们，逗弄被妈妈牵着的男孩。这样的逗弄，充满了诱惑力，说不定可以趁势摆脱妈妈的牵制，和小朋友一起疯玩。看哪，与他年龄相仿的几个小朋友，在奶奶们不远的一个沙土堆上玩得多开心。他的心思一定被妈妈看透了，妈妈更紧地捏了他的小手。“妈的儿子，可不得随妈么。”妈妈的口气不怎么好，带着某种警惕。强行被妈妈拉走的男孩，回头看了一眼。他不是看土堆上的小朋友，而是看奶奶们的表情。她们的表情太诡异了，正悄悄地交换神色。“该死不死的，没一个好东西。”走远些，男孩听见妈骂道。按照妈妈的意思，街上那些老女人都是坏蛋。那么，她们和要抓他的那个啥，是不是一伙的呢？诡异的表情，妈妈的反应，都证明她们不是无辜的。

对街上的人防备，妈妈却经常带着男孩去村里亲戚家串门。妈妈喊亲戚为老姑，让他管亲戚叫姑姥姥。姑姥姥的家在村里的老街上，每次去的时候，妈妈用电瓶车带着他。男孩不知道那时是几岁，反正很小的样子，站在电瓶车前边的踏板上，妈妈用双腿夹着他。令男孩疑惑的是，开着电瓶车的妈妈，不是按照一条直线儿去老街。她从村北的路绕行，绕来绕去，绕到老街的东头。妈妈不喜欢老街的西头，刻意在回避它，或许西头也有要抓他的那个啥的同伙。不安的男孩，想破小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抓的偏偏是他，而不是其他的小朋友。

在姑姥姥家里，妈妈稍微放松些。男孩可以一边吃着姑姥姥给他的点心，一边在几个屋子里随便游逛。妈妈一边听着男孩的动静，一边和姑姥姥压着声量说悄悄话。等男孩跑过来，突然挑开门帘儿，姑姥姥和妈妈说话的音量，猛地高起来。但是，男孩已经成功捕捉到了两个人说悄悄话时的表情。天啦，竟然和街上的那些人一样诡异。她们的诡异，和街上那些人又有着很大的不同。怎么个不同，还太小的男孩形容不出来。姑姥姥与妈妈的脸，被诡异撕扯得快变形了，看上去更吓人。

诡异联合起来，让男孩搞不懂了。“回家了，待会你爸该下班了。”妈妈拉着他的手出姑姥姥家的门，又把他抱到电动车踏板上。拉的动作，抱的动作，一如既往地温暖，看不出有任何异样。电瓶车的车轮转起来，风在耳边呼哧呼哧跑过去，站在踏板上的男孩，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妈妈。妈妈脸上的诡异，没有趁他不注意，偷偷钻出来。“好好的，回头把你摔喽。”妈妈训斥他的偷袭。

“对，就得这样治他们。”这句话是姑姥姥说给妈妈的悄悄话，他用来和风对话。

“你都听到啥了？”妈妈刹住了电瓶车，生气地问男孩。

“你再瞎说，回头让那个啥听到了，把你给抓走。”妈妈瞧瞧四周，用低沉的声音恐吓男孩。

三

五六岁之前，男孩一直没有机会与“那个啥”正面交锋，以至于他都疲惫了，开始抵制来自妈妈的紧张感。

妈妈缓解男孩抵制的方式，就是开着电瓶车，带男孩出去游逛，隔三差五到姑姥姥家串门。尽管去姑姥姥家，有好吃的好喝的，但也同样遭到了男孩的抗拒。抗拒的理由，有姑姥姥和妈妈背着他说悄悄话的成分，但主要还是源自一次事件。

“打死你个老骚梆子……”姑姥姥追赶一个老太太，边追边用最恶毒的话骂，“知道我为啥嫁到你们家不，就是替你婆婆报仇来的。在家当姑奶奶的时候，我就听说你的大名了，婆婆瘫在炕上，拉尿没人管，见天躺在屎尿窝里。你嫌臭，送饭不进屋，把干饽饽放在铁锨上，顺着门帘缝儿往里递。你要有那一天，等着，我活活饿死你……”姑姥姥脚上穿着一只鞋，另一只高举在手里。看样子，是要拿鞋底子做武器，抽打前边的老太太。被追赶的老太太，只顾向前狂奔，挽在脑后的发髻早松开了，雪白雪白的头发，被主人拖着一起惊惶地逃窜。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举着鞋子追着跑追着骂的姑姥姥，竟然是笑意盈盈的。是的，姑姥姥在笑，一点也不像真打架的样子。男孩发现，卡在电瓶车上的妈妈，也跟着姑姥姥笑。如果老太太不是逃得那么不顾一切，姑姥姥不是骂得那么难听，男孩差点就以为她们在闹着玩了。尽管姑姥姥只穿了一只鞋子，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到底被姑姥姥追上了。姑姥姥将老太太骑在身下，手里的鞋子，一次次落下去，又一次次举起来。“老天爷可瞅着呢，你咋对我，将来你儿媳妇就咋对你。”

街上空空荡荡，没有人拉架，连看热闹的都没有。

此后，妈妈的电瓶车再往姑姥姥家的方向行驶，男孩会强烈抗议。不再去姑姥姥家，男孩更孤独了。妈妈在堂屋做饭，坐在台阶上的男孩，看着高高的院墙发呆。自己要是有院墙那么高多好，腿一抬就迈过去了。想着想着，男孩身上的骨头发出嘎嘣嘎嘣脆响，随着响声，他的胳膊和腿，在慢慢地变长。而且，越来越长。男孩站起来，欧耶，他比围墙还高出半个头。男孩走过去，用手肘撑住围墙的顶端，腿部一加力，整个身子就在围墙上了。可能是个子太高了，在围墙上走起来身体有些打晃。走过去，走到前边大门口的位置，你就胜利了。

“重阳妈，快出来，你们家重阳爬墙头儿呢。”

邻居小逗妈的喊声，引来了惊慌失措的男孩妈妈。手上沾着面的妈妈，看到墙头上的男孩，腿儿一软，险些瘫地上。“好儿子，你站在那儿别动。摔下来，妈也活不成了，听话，赶明儿妈带你进城去买奥特曼。”恳求男孩的妈妈，眼泪刷刷地淌。站在墙头上的男孩，第一次从俯瞰的视角看妈妈。妈妈头顶的头发很稀疏，就要盖不住头皮了。这个妈妈，和平时的妈妈太不相同，满面泪水的她，好虚弱好虚弱。妈妈的虚弱，让男孩迟疑了。

趁着男孩犹疑的机会，妈妈用双手拖动架在墙上的梯子，一点一点朝男孩站立的地方靠近。正对着男孩了，妈妈忽然变成了猴子，快速攀上梯子，抱住男孩的双腿。“慢点儿，脚别踩滑了。”男孩不能保证，没有妈妈的护佑，他自己是否能下得来梯子。哪有什么长出来的长腿，是梯子给了他错觉。梯子还是那个梯子，下梯子好像比上梯子难多了。

脚刚刚落了地，砰的一声，妈妈的拳头便捶击在了男孩的背上。“我让你上梯子，我让你爬墙头。”喊一声，捶击一下。男孩被妈妈捶击的生涯，就这样开启了。后来，男孩爸回家，又无辜地被男孩妈骂了一顿。“弄个破梯子非得靠墙上，孩子要是摔出个好歹，我跟你拼命。”

正是爬墙头的经历，让男孩有机会和小逗成为玩伴。每天早上，小逗爷爷都会骑自行车，把小逗接走，等晚上小逗妈下班，再把小逗送过来。听着小逗被爷爷送回来，妈妈牵着男孩去了小逗家。“小逗，去我们家跟重阳玩，好不好啊？重阳有好多玩具，他爸新给他买的奥特曼。”男孩妈妈用奥特曼诱惑小逗。

“玩儿不了多会就该吃饭了，还去么小逗？”

“去吧，小逗。奥特曼，好玩着呢。”

男孩看得出来，小逗妈不怎么愿意让小逗到他们家玩。被奥特曼吸引着，小逗倒是挺高兴。于是，小逗成了男孩的玩伴。在男孩妈妈做晚饭的时候，两个孩子一起玩。男孩没怎么独自和其他小朋友相处过，大多时间只是在看着小逗玩。看着小逗玩，男孩已经挺满足了。可惜，男孩的满足很短促，如昙花一现。第三个晚上吧，玩着玩着，小逗觉得枯燥，就和男孩聊天。

“重阳，你咋不找你爷你奶去啊？”

“我有爺有奶？”

“那我咋有呢。”

“你看见我爷我奶了？”

“没看见。”

“没看见你就说，屁大点的孩子，咋就学会瞎说八道了呢！”男孩妈妈眼睛瞪着，吼小逗。

“不跟你玩了。”小逗推了男孩的玩具，转头朝自己家跑。关闭的大门，拦住了小逗，致使小逗被赶上来的男孩妈妈一把抓住。小逗可不是老实的孩子，连踢带咬。但终归是个小孩子，被男孩妈不费力地拎着，找上了家门。

“背后嚼舌头根子，也不怕烂舌头！”

怒不可遏的男孩妈，一进小逗家的门就翻脸。小逗妈让男孩妈给整蒙了，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开始回击，“就你们家那点破事比屎还臭，谁稀罕嚼。”后来，小逗妈和妈妈都骂了什么，男孩记不清了。脑子里，刀子都剔不掉的，是视觉冲击力很强的画面。比小逗妈矮一截的妈妈，个头上虽然不占优势，弹跳力却很好，能蹦起来把唾沫啐到小逗妈脑门上。两片嘴唇翻飞的速度，小逗妈也远远不及。由于速度太快，兩片唇变成了很多片，男孩数都数不过来。数不过来的嘴唇，一起飞舞是多么壮观。蹦起来啐的动作，是嘴唇翻飞中插播的小花样。身处现场的男孩，感觉小逗家满屋子飞的，都是妈妈的嘴唇。

最后离开小逗家，好像是小逗爸和男孩爸一起给拉开的。两个男人没有加入到女人的骂战中，他们各自拉扯自家的女人。怒气未息的妈妈，一只手粗暴地摔打自家男人，一只手牵上男孩，往家里走。他们没走多远，身后传来小逗妈妈和小逗的哭声。小逗像是被他妈打了。被打的哭，打人的也哭。“一个孩子，你打他干啥。”哭声中，夹着小逗爸的斥责。

那个晚上之后，两家的大人互相不再过话儿。自然，小逗和男孩也不再是玩伴。

小逗告诉男孩的话，男孩没有再问过妈妈和爸爸。他亲眼看到了，爷爷奶奶之类的话题，在他们家就是个炸弹。一碰，就爆炸。也是那个晚上之后，男孩不再执着于抵制源自妈妈的紧张感了。他有许多问题需要思考，没人给他一个答案。经常若有所思，使得男孩看上去比同龄孩子大，又仿佛比同龄孩子小。

“那个啥”是不是真的存在，是男孩思考的所有问题中的一个。直到五六岁那年，妈妈驮着他与“那个啥”相遇。

四

要是有财大爷在就好了。男孩啃噬手指的牙齿，停止了动作。

他想到大门口转一圈，看看有财大爷是不是在墙根儿蹲着。他的手指有生以来，第一次实实在在触摸到了和自己有关联的有关爷爷奶奶的词汇，这件事情过于重大。被紧张感突袭的心，一直在跳，快要承受不住了。他需要有人帮他分担。蹲在墙根儿的有财大爷，无疑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人选。当然，他什么都不会对有财大爷说，包括谁给了他那封信，信上写的都是什么。他只要在大门口，像有财大爷那样蹲下来，听有财大爷唠唠嗑儿就可以了。有财大爷那种絮絮叨叨的唠嗑儿，是有感染力的，或者可以让男孩安静些许。

小逗一家是男孩的右邻居，有财大爷儿子一家是男孩的左邻居。但有财大爷不和儿子住，他自己的家在老街。听有财大爷唠嗑儿，已经差不多两年了。两年的时间，听上去很长，真正唠嗑的次数，加在一起也就那么几回。没有特殊的情况，有财大爷不到儿子家墙外蹲着。

能够听有财大爷唠嗑儿，也是机缘巧合。若是前些年，男孩万万没有这个机会。五六岁那年，男孩与危险的“那个啥”擦肩而过后，在接下来的漫长时间里，那个啥再也没有现身。那个啥没有再现身，并不等于男孩的危险解除了。来自妈妈的护佑，依旧紧紧箍着男孩。妈妈每天骑着电瓶车，接送男孩，直到男孩在村里读完小学。七年级开始，男孩坐着很多同学拼的大轿车去镇里的学校读书，从家里到车门儿的这段路，妈妈是无缝衔接。随后呢，妈妈骑着电瓶车，一路尾随大轿车，直到大轿车出了村子，驶上通往镇上的宽马路。大轿车回来，妈妈早已等候在老地方。她依旧在轿车后边尾随着，走完那条有些狭窄的进村路，和男孩完美地对接上。

风来了，吹不走妈妈的这段尾随。雨来了，浇不走妈妈的这段尾随。雪来了，冻不走妈妈的这段尾随。男孩在密不透风的尾随里呼吸。他不反抗，不拒绝。妈妈以为，男孩的不反抗和不拒绝，是心甘情愿地被她护佑。除了上课走神儿，男孩的表现越来越让妈妈放心。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登梯子爬墙往外逃。事实上，比妈妈高出一头的男孩，已经不用借助梯子，就可以轻松上墙了。男孩有着不错的弹跳力。这一点，或许也承袭了妈妈的基因。男孩可以不借助任何外力，在平地上跳起来，高高举起的手臂，刚好可以触摸到墙头的顶部。

在妈妈眼皮底下完成的弹跳，着实把妈妈吓到了。妈妈受惊吓的程度，不亚于男孩五六岁那年，在路上与那个啥的那场相遇。夜里，妈妈要过来查看几次，看男孩是否安在。每一次查看，都在男孩的掌握中。在暗夜的掩护下，男孩面部的肌肉动了动。

“墙头放点玻璃碴儿？”

“脑瓜子被驴踢啦，想出这馊主意。”

“你说咋办就咋办，行了吧。”

“屁大点儿的事都得我操心，要你干啥使呢。”

男孩的面肌都会思考问题了。它们替男孩设计出一组符合爸妈气质的对话。

明明具备了翻墙的能力，男孩却安安静静的。一天，又一天。男孩的安静，抚慰了妈妈的惊吓。反锁的大门，开始试探着，在男孩爸下班的钟点，慢慢地敞开，方便归家人的进入。敞开的大门，对男孩没有任何诱惑力。男孩知道，尽管大门儿敞开着，但他的一举一动仍然在妈妈的视线中。其实，妈妈大可不必这样，他已经懒得做那种低级而又幼稚的反抗了。他不是小孩子了。

就是在这种背景下，男孩结识了有财大爷。是个周六的晚上，男孩在自己的屋子里假借写作业，用手机在网上闲逛。逛着逛着，有人拉他进了一个群。刚进群，男孩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呛人气息。那种气息男孩熟悉，它来自院子里一只腐朽的老鼠尸体。“不知道怎么死是么？”“我这有教材，一百种死法，随便挑随便选，哪一种都能满足你。”“要是嫌不够爽，再加点猛料儿，比砒霜效果还棒。”一只只邪恶的手臂，从群里伸出来。它们使劲地拽他，想把他拽进覆灭的深渊。不，不，不。男孩拼力抵抗，他虽然活得一点也不快乐，但并不想覆灭，走向死亡。他是懦弱的，没有死亡的勇气。重要的是，他还有许多事情没想明白。他需要在未来的时间里，摸到一把打开所有谜团的钥匙。每一个不死的理由，都成为一股反抗的力量，齐心合力，把男孩从邪恶的围攻中解救出来。

挣出一鼻头汗的男孩，咯吱咯吱地啃噬右手的食指。

待稍稍平复，男孩起身离开书桌，到院子里溜达。堂屋里饭香缭绕，小个子妈妈正在灶上忙碌。“饿了吧大儿子，要不先垫吧点儿？”男孩没有应声，独自在院子里转悠。转悠几步，提住丹田气，来一个高空弹跳。那一刻的男孩，意识和身体是游离的。不管是转悠，还是高空弹跳，都在意识外的状态下进行。男孩的意识，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中。

所以，男孩才转悠到了大门口。

“就在那儿等你爸吧。钱儿挣不多，还总加班。”男孩的行为，及时被妈妈发觉了。他胆敢再往前走一步，妈妈说不定就会扑过来。男孩乖乖地定在大门口，作出一副迎候爸爸回家的姿态。

“你爸还没下班？”

一个衰弱的声音从黑暗的某个点发射，软软地击中大门口的男孩。男孩的目光，伸向发射点的方向，在墙根底下，捕获到一团模糊的影子。影子的颜色，比夜色更深，形狀类似不规则的球体。

“看不清吧，我是你有财大爷。”

“噢。”

男孩噢了一声后，沉默了。这个有财大爷，男孩是认识的。妈妈用电瓶车驮着他，在村北的路上遇到过捡树枝的有财大爷。很老的有财大爷，因为辈分小，被妈妈招呼为大哥。有财大爷靠的墙，是有财大爷儿子家的。男孩不明白，有财大爷为啥不进门，偏偏在墙根儿下蹲着。男孩已经辨别出，有财大爷是蹲着的了。他只是“噢”了那么一声，什么都没有问有财大爷。男孩习惯了用脑子思考，动嘴巴对他来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你妈给你做啥好饭啊？”

“噢。”

男孩想说不知道。可“不知道”三个字到了嘴边，又变成了“噢”。有财大爷并不计较，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男孩说话。诸如“一瞅你就是个吃主儿，长一身肉”之类的，全是不咸不淡的话。有财大爷看来是真老了，在语句和语句之间，搅拌着令人不舒服的齁齁儿声。他好像在大口喘息。

太碎了，没有主题，没有情节，有财大爷的话，随着风儿飘走了。但这不影响有财大爷自说自话。说到了哪句话呢，有财大爷的儿子回来了。电瓶车的车灯，打在有财大爷脸上时，男孩的心有了波动。那张老脸一点肉都没有了，被掏空的脸皮，松松地垂挂在骨头上，嘴巴一蠕动，或是有风掠过，挂在骨头上的干皮就摇摆。

“又没药了？”

有财大爷的儿子下了电瓶车，在推开自家大门前，做了一个动作，把手伸进臃肿的棉服口袋，从里边摸索出几张面值不等的纸币。有财大爷想站起来，去接儿子递过来的纸币。大概蹲的时间太久了，用手撑住身后的墙，好不容易才站直了身子。

腿有些打晃儿。

五

男孩想了想，还不到有财大爷蹲墙根的日子。有财大爷的药吃没了，才来儿子家蹲墙根儿。

有财大爷没跟男孩提过他的爷爷奶奶，男孩也从来不问。男孩知道，一旦那些危险词汇在他和有财大爷之间出现，他蹲在大门口听有财大爷唠叨的资格将会被取消。从哪次开始呢，男孩在大门口蹲下来，蹲成有财大爷的姿势。只不过，他身后不是墙，而是妈妈的眼睛。

“侄儿小子，你大爷我现在就是老了，年轻时候还当过队长呢。”有财大爷喜欢跟男孩讲他年轻时候的事儿，说初冬挖渠的时候，渠水里顶上了冰碴儿，他挽挽裤腿带头跳下去。队长带头，其他社员不好意思再畏难了，也都跟着跳下去。“水真凉啊，凉得扎骨头。”有财大爷一阵急促的齁齁儿声。

“我有劲着呢。”天上两颗流星滑落，跌进有财大爷的眼里。两簇明亮的光，在暗影里闪烁。浑身是力气的有财大爷，谁家有丧事，总是被请去背棺材。背棺材，仅凭一身力气还不够，需在村里有一定的威望。这两样，缺一不可。过去村里人家很多院落，是房子套着房子。停在院子里的棺材，要想出去，必须从前边人家的门口穿过去。有的宽裕人家，即使有独立的院落，但出了门儿是胡同。无论是过人家门口，还是穿胡同，都因为通道太狭仄，棺材无法上杠子。棺材只能用绳索缠了，前边两个后边两个，由四个人背着，背到宽阔的街道上。棺材一头高一头低，高的部分叫棺材头。四个背棺材的人，背棺材头的那两个尤其重要。棺材头重，若是再用了好木料，对背棺材头的人来说，更是一个巨大考验。棺材只要背起来，半路就不能再放下。有财大爷当然是背棺材头的。

“我们爷俩在前边走，一左一右。一只胳膊搂着棺材头，一个肩膀上勒着绳子。赶上不好背的棺材，哪怕绳子勒进肉里去，中途也不能给撂下。”有财大爷手比划着，大概想让男孩弄明白，他和另一个背棺材头的人，采取了怎样的姿势，才将笨重的棺材成功移出那么狭仄的通道。

男孩忘了回应“噢”，沉浸式地听着。他近距离地看过姑姥姥婆婆出殡的场景，一些身强力壮的人用绳索绑了棺材，然后用杠子架着，抬到停在大门口外的车上。那么多人抬着，脚步还是摇晃的，有财大爷他们真的好了不起。有财大爷说，那时他们背棺材，棺材里躺着的是货真价实的尸体，不像现在棺材里摆的只是个骨灰盒。一个人总比骨灰盒重吧，无形中又多出来一百多斤的分量。

男孩的沉浸，不只是被有财大爷的故事吸引。另外一个人影，在有财大爷的故事里若隐若现。那个人影，一忽儿跟着有财大爷跳进冰水里挖渠，一忽儿又和有财大爷齐心合力背棺头。有财大爷了不起，那个人影也很了不起。那个人影是谁？长什么样子？男孩全神贯注地辨识，全神贯注地捕捉。

男孩把关于有财大爷故事中人影是谁的思考，不经意带到课堂上。老师把状告到妈妈那里，为此男孩挨了妈妈两次捶击。男孩早被妈妈捶击皮实了，妈妈的捶击不足以影响他的思考。反而，他有些担心有财大爷，担心有财大爷不再有机会在他耳边唠唠叨叨，讲他和影子年轻的故事。有财大爷的身体状态，好像越来越差了。上一次去接儿子递过来的纸币，几乎穷尽了身上仅有的力气，两条腿才颤巍巍地站直了。看样子，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

就是那次，男孩在有财大爷关于往事的絮叨里，又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那个人影。就是那次，男孩把有财大爷弄哭了。

村里人盖房子，要请人来打夯。夯具是用石头做的，绑在粗棍木架上。打夯时一边四个人，把夯具举起来。中间还有一个人，需要用手托着石夯。中间的人厉害了，不光力气特别大，而且还肩负石夯平衡的重任，俗称掌舵的。高高举起的石夯稳住了，掌舵的用力一推，石头就翻过来，从距离地面两米半的高度砸下来。一下一下，砸出来的地基特别瓷实。“掌舵这个活儿，一庄子就两个人能干。以我为主，我干累了，替我一会儿。”有财大爷每一段引以为傲的记忆里，都有那个人影。男孩想，那个人影，会不会与他家避讳的某个危险词汇有关？年轻时的有财大爷那么有威望，他家的某个危险词汇，和有财大爷一样，也非常了不起。

“有财爷爷。”

男孩突然吐出来的“爷爷”这个称谓，肯定是惊到了有财大爷。有财大爷干裂的齁儿齁儿喘息，一下便湿润了。

有财大爷颤巍巍的两条腿，在男孩的眼前打晃儿。而且，晃得很厉害。这让男孩想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曾经力大无比的有财大爷，如今变成了一根干草棍儿，那么，隐现在有财大爷故事里的那个人影，怎么样了呢。

姑姑信里的那句“我怕你爷爷奶奶等不及了”，再一次凶猛地攻击了男孩。咯吱，咯吱，男孩啃噬手指的声响，穿透了男孩叠加的十五年的时光。

“手指头都咬烂了，你要是好好听讲，我能打你么。我打你，还不是为了你好，将来考不上大学，跟你好爹一样没出息。”进屋叫男孩吃饭的妈妈，一边将男孩含在嘴里的食指往外拉，一边用车轱辘话发牢骚。

男孩不准备拔出那根手指。

六

男孩的眼泡有些浮肿，是夜里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大儿子，只要你好好听老师讲课，妈以后保证不动你一根手指头。”早起，妈妈发现了儿子的异样，以为是自己的捶击伤了大男孩的自尊心。毕竟，儿子都高出她一头了。她赶忙用最慈爱的软语，安慰儿子。这个小个子女人不知道，男孩夜里没睡好，是担忧和思虑过度的结果。

担忧源自书包里隐秘角落的那封信，怕一闭上眼，信就从书包里飞走了。但又不好把书包搂在怀里，那样恐会引起妈妈的警觉。反倒是外松内紧，才是比较妥善的。一万种的思虑，都围绕着如何尽快看到大侠的微博。手机被妈妈锁在抽屉里，台式电脑也在妈妈的房间，打它们的主意是死路一条。依仗自己的弹跳力，可以轻松翻出院墙。可翻出院墙之后怎么办，男孩不知道。听同学议论过，过去镇上的两家网吧，现在都不开了。即便网吧没有停业，身无分文的他，又有哪个老板让他进去呢。哀求么，痛哭流涕的那种？

说不定城里会有网吧。那时，男孩已然被思考折磨得精疲力竭，意识有些不太清醒了。他侧耳听了听，窗外的风扑啦啦的，像一只起飞的巨鸟。巨鸟启发了男孩，他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出了门。坐在巨鸟的翅膀上，向着城里的方向飞去。很快，他俯瞰到了点点灯光。灯光的映照下，是一座城那么大的网吧。网吧门口站着两排服务人员，每个人脸上都是笑意盈盈，在欢迎坐着飞鸟而来的他。下了飞鸟的男孩，穿越迎接他的人行通道，急促地往网吧里边走。巨型的玻璃大门，自动向男孩敞开。哇，玻璃门里居然也有一台一座城那么大的电脑。男孩激动了，他跑到一座城那么大的电脑跟前，仰望着它，看开关在哪里。找到了，找到了耶。男孩想打开它，然而，手却够不到。不怕，他的弹跳力是强项，便跳起来去触摸。跳了一下，没摸到。又跳了一下，还是没摸到。“我怕你爷爷奶奶等不及了”，画外音在催促他。男孩真着急，继续奋力地跳跃，一次接着一次。

是梦，又不像梦。

疲惫的男孩，将头靠在校车的座椅上。他看见坐在前边的小逗，歪着身子和同学说笑。小逗和男孩不在一个班，但他们会坐同一辆校车上下学。他们彼此不过话，连目光都不对接。小逗突然朝车后瞟了一眼，然后飞快地向与他说笑的同学，递过去一个眼神。眼神诡异的成色，越来越接近村里的大人们。昨天夜里，在男孩一万种思虑中，其中的一个就和小逗有关。如果小逗还是他的朋友，他就可以跟小逗借手机了。当然，这个假设很快就被男孩否定了。年幼时，小逗只不过跟他玩了几次，远远算不上朋友。而且，两家人之间还发生了那么激烈的冲突，成了冤家对头，把做朋友的路堵得结结实实。

男孩有些恨自己，他居然想到跟小逗借手机，尤其是小逗刚才的眼神，让他更加确定，小逗已经成为村里人的同谋，是不可信的。

校车拐向通往镇里的宽马路，甩掉了尾随的男孩妈妈，再一通疾驰后，在中学门口停住。“大爷好！”“大爷好！”迎接着密集的问候，门卫大爷的小笑眼，左腮上的酒窝又全跑出来了。从门卫大爷身边经过的男孩，打了一个愣儿，也想像其他同学那样，说一声“大爷好”。可最终没有说出口。这样的表达，他有点不习惯。“进去吧。”男孩听门卫大爷对他说。一边往教室走，男孩一边暗暗埋怨自己，在他的一万种方案中，怎么就把门卫大爷给忽略了呢。门卫大爷是多么重要的人物哇，看起来，十五岁的自己已经老糊涂了。

姑姑把那么重要的信件交给门卫大爷，证明了什么呢？证明姑姑信任门卫大爷。通过这件事，男孩反思，過去他对门卫大爷的反感，太草率了，说不定他也可以像姑姑一样，信任门卫大爷，有了信任，后边的事情就好办了。对男孩而言，在这个世界上，能够信任一个人，是非常不容易的。姑姑信任门卫大爷，他一定就得信任门卫大爷么。就连突然冒出来的姑姑，也充满了可疑性。好在，他准备去尝试了。确切地说，是迫不及待地准备尝试了，万一爷爷奶奶真的等不及了呢。

普通的课间只有十分钟，从教学楼跑到大门口的警卫室，再从警卫室返回教学楼，就已经消耗掉了大半时间，显然过于仓促。而且，目的性那么明确，很可能引起别人的注意。相比较而言，大课间更从容些，也更保险些。大课间做操，男孩看见门卫大爷，又在拿着手机远远地朝他这边拍。

当学生们潮水般散去时，男孩朝警卫室走去。门卫大爷已经先于男孩进了警卫室，坐在椅子上捧着一只保暖杯喝水。见男孩进来，门卫大爷并未发声，看架势，他在等男孩主动开口。和男孩想象的程序有些出入，他以为自己一进警卫室的门，门卫大爷就会主动和他打招呼，问他有啥事之类的。男孩有点尴尬。门卫大爷才不管，依旧吸溜吸溜地喝水。门卫大爷的派头就是语言，意思是说，嘿，胖小伙子，只要忍得住，就别张嘴。

“大爷。”

男孩终于吐出两个字来。他又想啃手指了，可是门卫大爷在，只得把右手藏进衣服的口袋里，紧紧地攥成一只拳头。

“嗯？”门卫大爷作出倾听状。

他说什么呢，问门卫大爷谁让他转交的信？是不是和那人认识？反正，不能贸然先跟他借手机用。男孩正迟疑着，门卫大爷停止了吸溜，把捧在手里的杯子放在桌子上，“胖小伙子，十五岁了是吧，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门卫大爷的问题像是催红剂，男孩的脸刷地变了颜色。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喜欢的女生喽。那时候，我们也在这所中学读书。和你们不一样，我们那个年代，教室在平房里。我跟喜欢的女生是一个班，她长得好，学习成绩也好。啥叫喜欢哪，就是看见了心跳，看不见心空。没人家学习好，不敢给人家递纸条，就在心里偷偷摸摸喜欢。后来，她考上了高中，又考上了大学，分配到城里的大单位工作。我呢，连高中都没考上，就回家修理地球去了。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谁想着因为她侄子的事儿，我们又有了联系。她侄子……”门卫大爷的故事戛然而止，重新端起保温杯，吸溜了一口水。冒号里的话，连同吸溜进来的一口水，被门卫大爷吞进肚里。有财大爷也是这样的，省略掉了关键的词汇。

七

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有财大爷故事里的人影，像被雾气笼罩着，模模糊糊，一点也不清晰，而门卫大爷不是，就是堂而皇之地借着一个故事，要明确告诉他什么。男孩觉得，门卫大爷的故事，说不定早就给他准备好了，他不是傻子，怎么会猜不透门卫大爷的言外之意呢。

门卫大爷喜欢的女生，就是写信给他的姑姑。姑姑把信交给门卫大爷，再由门卫大爷转给他。门卫大爷看他的眼神，拍照的行为不是一两天了，这说明门卫大爷早就和姑姑有了联系，他在学校的一举一动，皆在姑姑的掌握之中。

“您，有照片么？”

“谁的？”

“那个女生，您喜欢的。”

“你以为我编的？让你这个胖小伙子瞅一眼，就一眼哦。”

转天的大课间，男孩又去找了门卫大爷。这回，他明显主动了。他的主动令门卫大爷很是喜悦，小笑眼儿和左腮的酒窝都出来了。门卫大爷打开手机，从手机相册里调出一张照片来。是个合影照，上边空白处写着一行字，“某某中学八八届毕业生合影留念”。“喏。”门卫大爷的一根手指，指向合影第二排最边上的一个小女生。前排是坐着的老师和校领导，站在边上的小女生，身子刚好又错出来，这样便以全貌的姿态出现在照片上。上身是一件雪白的衬衣，下身是黑色长裤，黑白分明的映照，使得整个人看上去特别清爽。两根细细的麻花辫儿，辫梢恰好担在肩膀上。有点瘦，但眉目清秀，印证了门卫大爷的话。哪里有点像爸爸，脸的形状，眉毛，眼睛，嘴巴，仿佛都有那么一点儿。

这就是姑姑么？男孩的心跳加速，藏在口袋里的右手，手指死死地抠住掌心。“大爷，我想查点东西，能借我手机用用么？”男孩又勇敢地往前迈了一步。

“能啊。”门卫大爷把手机递给男孩。男孩将攥得紧紧的拳头，从口袋里拔出来，手掌打开，满掌心都是汗水。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的手指，簌簌地抖动。但它很懂事，不到处乱翻，直接奔大侠的微博而去。以下是男孩利用数个大课间，在大侠微博上看到的内容，为方便记录，以时间为序：

2004年10月22日

今日重阳，大喜，侄儿出生。护士把包裹好的婴儿，递到妈怀里，老太太真是高兴得紧，眼泪汪汪的。一旁的老爸，脖子伸得长长的，眼神黏在孙子脸上，挪不动窝了。别说我这个当姑姑的，新手爸爸都凑不上前儿。希望侄儿的降生，能给这个家庭带来好运。

2004年12月23日

爸和妈看孙子的眼神，真令人嫉妒呀。那样的眼神，不但我没有享受过，我的女儿也没有享受过。他们可能认为，外孙女是外人，孙子才是家人，命根子。嫉妒归嫉妒，不妨碍我对侄儿的喜爱。小家伙真聪明，才两个月，就会用婴语和人交流了。

2005年3月4日

侄儿发烧，我在医院找了同学。就是普通流感，需输几天液。爸妈不放心，坐班车来医院。在儿媳面前，两个老的非常卑微，好像孙子病了，是他们造成的。儿媳的脸色也的确不好看，也许是因为侄儿生病的缘故吧。

2005年3月5日

侄儿的烧依旧未退，问了同学，同学说正常。怕弟媳奶水不够，煲了汤带到医院，弟媳和弟弟在说是否转院的事情。弟弟没有主张，说转与不转，全听弟媳的。弟弟的表现，一方面令我失望，另一方面让我充满了不安。对未来。

2005年9月2日

今天给妈电话，情绪不对。追问，哭了。弟弟结婚和盖新房，大头儿都是我出的。弟弟一直黑不提白不提的，最近手头有点紧，就跟妈说了。妈再不情愿，到底還是跟弟弟提了一嘴。弟弟回去跟弟媳说，弟媳找上门来闹，说要是知道有债，还不嫁给弟弟呢。我从妈的话里品出来，她想让我主动放弃弟弟的债务。

2005年10月12日

妈打来电话，说是侄儿生日将至，要我给侄儿买个儿童车。其实，妈不打电话，我也会给侄儿买礼物。这一年来，我买给侄儿的礼物不断。一部分是妈索要，一部分是我主动买的。妈好偏心，也好可怜，为了儿子孙子，一味地讨好，低声下气。如果这样老两口的日子会舒服些，我忍了。

2005年12月28日

傍晚，爸来电话，说妈摔了一跤。老公还没回，自己到街上打了辆车。赶到妈家里，才知妈摔得很严重，已经不能行动。正要给弟弟打电话，一起带妈去医院急诊，妈制止，说没事，养两天就好了，还怪爸多事儿，非要小题大做，给我打电话。还是给弟打了电话，却没有接听。顾不得，先带妈去医院。

2005年12月29日

CT结果显示，妈左侧耻骨下支骨折，左侧髋臼前缘骨折。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卧床静养三个月，拉尿都在床上的那种。弟的电话依旧打不通。爸给我使眼色，到僻静处悄悄说，妈摔倒是弟媳推的，肯定是弟媳不让弟接电话。并说妈不让告诉我真相。

2005年12月29日

原来，妈带孙子，孙子淘气头碰在桌子角出血，弟媳跳脚指责妈失责。妈抽自己嘴巴，并让儿媳也抽。儿媳便推了妈。爸不会做饭，这种情况下，把妈送回去，不放心。和老公商量，先把妈安顿在我们这里，照顾起来方便，省得来回跑。去超市买了便盆等相关用品。

2005年12月31日

弟弟一直未来电话。今天一大早老公开车去找弟弟，趁他上班前堵他。没告诉爸妈，就说出去买点东西。到弟弟家，他果然在。说起弟媳推妈受伤，弟弟不语，弟媳先跳起来，说我们多管闲事，要管就管到底，并凑过来要抓我。老公早气炸肺，冲过来，抽了弟媳几个巴掌，又将弟弟痛打一顿。弟媳报警。

2006年1月12日

听说，弟媳还赖在医院不走，本来就是个轻微脑震荡，愣是住了十多天医院，弄得医院都烦了，以病床紧张为由撵她。

2006年2月8日

开庭前，法官做调解。老公同意赔偿医药费，其他拒绝。法官挺好，悄悄跟我们说，换作是他，他也搂不住火儿，说不定比这打得重。

八

大侠微博里没有提到男孩的名字，但男孩知道，那句“今日重阳，大喜，侄儿出生”，说的就是他。他叫重阳，是因为重阳节那天出生的。姑姑在微博里说，姑父打了妈和爸，妈和爸把姑姑他们告到了法院，索要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妈妈不仅和姑姑一家结下了仇，还与爷爷奶奶结了仇，如果不是爷爷奶奶告状，姑姑姑父也不至于打上门来。

2009年11月13日

回家见妈在偷偷抹眼泪。原来今天下午爸又回老家了，候在侄儿放学的路上，想制造一次偶遇，看一眼他心心念念的大孙子。果真看见了，不知道弟媳说了什么，侄儿一下把脸埋进弟媳的衣服里。看侄儿惊吓到的样子，像是碰到了妖魔鬼怪。妈说那个娘们儿真狠哪。我回妈，全是您儿子无能，别怪别人。

男孩豁然，他曾经遇到的“那个啥”，原来是自己的爷爷。爷爷长什么样子，奶奶长什么样子，现在的姑姑又是什么样子？他一概不知。大侠为什么不在微博上放几张照片呢？躺在床上的男孩，想啊想啊，屋子里纯粹的黑，默默地陪着男孩。忽而，那黑骚动起来，纷纷避让，在黑避让出的通道中，伴着唢呐声，流过来一队人和车。人流中，男孩看见了自己。

他坐在打头的一辆女眷车里，副驾驶上坐的姑姥姥，从头到脚，都被素白包裹着。后排坐着他和妈妈，他在左边，妈妈在右边。妈妈是知道的，他有多抵制去姑姥姥家。可是那次，妈妈说姑姥姥的婆婆去世了，她要带着他去随礼。那年，他有多大了呢，從大侠微博的日期上推测是十岁。十岁的他，好像不怎么和妈妈的护佑对抗了，所以，妈妈没怎么做工作，他便服从了。到了姑姥姥家才知道，妈妈所说的随礼，不是吃了饭就走的那种，在下午的发丧环节，还要扮演一些角色的。出堂的时候，作为姑姥姥的侄女，妈妈要搀扶着姑姥姥，把姑姥姥搀到停在门口的车上，再跟着车一起送葬。“你也扶着姑姥姥点儿。”妈妈对他说。可不么，姑姥姥是得搀着，她哭得太投入了。

姑姥姥怀里抱着一个装有各种物品的罐子，被素白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露出来的那张脸，就是为了哭的。脸是仰着的，嘴巴大幅度地一开一合，发出抑扬顿挫的哀嚎，“我那受罪的妈—妈呀。”大颗大颗的泪珠子，从她的脸上噼里啪啦地往下滚，有好几颗落到了他的脚面上。他只象征性地捏着姑姥姥素衣的一角，姑姥姥行走的方向以及速度，是否会与前后的人发生碰撞，全由妈妈掌控着。他可视的范围内，是乌央乌央看热闹的村人。姑姥姥哭成那样，却一点也没感染到他们，他们就是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看得心花怒放。这就给了当时的他一个新的思考课题，除非姑姥姥会变脸术，否则他无法解释姑姥姥对婆婆前后态度的巨大反差。姑姥姥展示的变脸术，从现场挤挤挨挨的观众来看，好像效果还是蛮不错的。

这样想着的他，稀里糊涂被妈妈推上了门口的车。车子前边是扛着幡杆儿的男人们，再前边是吹鼓手。一大队人马沿着老街，从东往西缓缓往前压。走一段，停一段，吹班儿表演一番儿，热热闹闹地送逝者上西天。他的注意力并未在吹班儿的表演上，也不在又变了脸和妈妈说笑的姑姥姥身上。姑姥姥家往西的这段老街，是十岁的他不曾经历过的，他除了心里有点小紧张，更多的是对神秘的探知欲。说不定，街上能发现他所思考问题的答案，或者线索。如果能在老街上，与“那个啥”偶遇，即使妈妈把他藏在怀里，他也要为自己的视线开辟出一条缝隙，亲眼看看想抓走自己的是什么东西。他不再是学前班的小朋友了。

男孩看见，彼时十岁的他，又不自觉地把右手食指伸进嘴里啃噬。但同时，目光透过车窗，向左向右搜寻着。随着车队缓慢西行，他明显感觉到车内压迫感越来越强。压迫感来自妈妈，她表面上在应和着姑姥姥，精神却早游离了，目光也在四下梭巡；因过度紧张，面部肌肉绷得紧紧的，锥子都扎不透的那种；手臂上也有了预备动作，只要发现危险的存在，立即会将自己的孩子保护起来。相应地，他也做好了在妈妈庇佑中求真相的准备，连啃噬的食指，都从嘴里抽出来了。然而，目光所及的沿街处，除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之外，什么都没发现。在一个破败的大门口，他看见有财大爷蹲在那里。那时，他对有财大爷的印象还不深，只浅浅地扫了有财大爷一眼。过了有财大爷的家，一户人家的大门紧紧地闭着，大门的原色被风雨深度侵蚀，一副斑驳的老态。不知为什么，很普通的一扇大门，他却认真地多看了几眼。不知道是这扇门，还是他多看的几眼，引起了妈妈的高度警觉，但见妈妈使劲拔了拔身子，遮挡住他的视线。

大门里果然有文章。妈妈口中的“那个啥”，从姑姑的微博里走出来，变成他的爷爷。爷爷守在紧闭的大门里头，从门缝儿往外看。看啥呢，看他的孙子。爷爷不敢开大门，他怕一露面，惊到儿媳妇，把孙子藏起来，几年前的教训，可是要吸取。要想看到孙子，得先学会把自己藏起来，藏到连自己都找不到自己的程度。

“看见了不？”奶奶着急地问爷爷。

“没看见。”爷爷沮丧极了。

尽管卧室的门关着，奶奶和爷爷爆发的压抑式激烈争吵，被姑姑听了个真真切切。奶奶指责爷爷太废物，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爷爷以牙还牙，说你趴门缝那儿去试试看，能看到个啥，车玻璃黑乎乎的，把啥啥都挡上了。奶奶更激动了，一句接着一句，我要是能动弹，用得着你？你跟我倒是挺能耐，你儿子咋不随你，在媳妇跟前连大言语都不敢。哎哟，死娘们儿咋这大法术哇，把儿子降得服服帖帖，连爹妈都不敢认呐。

趁着姑父还没回来，忍无可忍的姑姑推门而入，对着奶奶发飙，“不是娘们儿有法术，是您把儿子惯成了这个德行。谁家儿子十多岁了，还跟妈一个被窝儿睡觉？谁家儿子念小学了，还天天妈妈背着去的？谁家儿子都快娶媳妇了，在家里连根草棍儿都没捏过……”一连串的灵魂发问，把奶奶整蒙了。回过神儿来的奶奶，发出悲怆的长嘶，“我要知道他现在这样，小时候就把他掐死了。”

九

“不该发脾气，爸妈已经很可怜了。那天，是爸最后一次回老家。”

流动的黑里，响起大侠的画外音。

姑姥姥出殡那次，爷爷能背着姑姑成功回到老家，已是非常不容易了。那时的爷爷在类风湿的折磨下，腿已经严重变形，独力出行异常艰难。爷爷的身体状况每日俱下，“崩溃”一词反复在大侠的微博上出现。奶奶摔伤的腿，没有在伤筋动骨一百天后恢复。妈妈与姑姑一家反目，对簿公堂，给休养中的奶奶造成不小打击。开庭那天，姑姑前脚刚走，悲怆欲绝的奶奶，便强行从床上爬下来，爷爷越是拦，越是激起奶奶反抗的欲望。奶奶恨自己，要不是她摔骨折了，会发生亲生骨肉相残的事情么？老骨头，咋就那么禁不住磕碰呢。她想跑出去，跑到法庭上，去向法官领罪。奶奶推搡爷爷，不让爷爷阻拦她，爷爷是推开了，奶奶自己也摔倒了。二次摔伤，像个无形恶魔，结结实实地把奶奶按在床上了，这一按，就是十几年。

“妈前世一定和我有仇，今生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

流动的黑里，又响起大侠的画外音。

从大侠的语气里，男孩感受得到姑姑满满的绝望。奶奶卧床的前些年，不管怎么说，姑姑姑父白天上班，爷爷可以搭把手，帮奶奶接大小便，爷爷悄悄回老家，便会给奶奶穿上纸尿裤。随着爷爷类风湿的加重，自己走路都成了难题，哪里有余下的力量来帮衬别人。有一天，姑父和姑姑吵架了，吵架的导火索是他们的女儿，高考前的二模成绩不理想。姑父说不如开始就让女儿住校，说明天就给女儿租个条件好些的房子，让女儿安安心心地做最后的冲刺准备。姑父还说，他会搬过去陪着女儿。姑姑很有情绪，说你干脆直接说算了，是我爸妈住在这儿，破坏了女儿的学习环境。姑父的委屈像一个熟透的脓包，让姑姑的话给挑破了，脓水滋儿滋儿从破口处往外冒，冒了个痛快。姑父一摔门走了，将残局留给姑姑。

“他这是搁不得我们了，两个老筷子咋就不替好人死了哇。”奶奶的身子不灵光，耳朵却尖得很，用手啪啪地拍打自己的残腿，老泪纵横，“当初要不是他把那娘们儿给打了，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样……”

奶奶的话像青龙偃月刀，寒光闪闪，刀刀削在姑姑的心尖儿上。忍着剧痛的姑姑，冲进爷爷奶奶卧室，一顿倾盆暴雨式的咆哮。“您是我亲妈么？说这样的话。他是您姑爷，做到这个份儿上够可以的了。抱怨几句您就受不了了，您亲儿子都不管您，我咋没见您骂过他一回。妈呀，您这心都偏到联合国去了。您看不成孙子，把屎盆子都扣到别人头上，咱不带这样欺负人的。”奶奶哪里受得了，又耍起了小孩子把戏，身子往床下扑，说是爬也要爬回老家，臭在自己的窝里，就当谁也没生养。一家人半夜情绪的集体大爆发，惊动了四邻，有人往物业打电话投诉。

“我有罪，我应该向所有的人妥协。”

流动的黑里，再一次响起大侠的画外音。

姑姑在他们的小区里，给爷爷奶奶租下一个小房子，又雇了一名保姆。有罪的姑姑，再没朝爷爷奶奶发过火，对姑父和表姐，也是一副愧疚的模样。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还有专人照顾的爷爷奶奶，好像并不快乐，他们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了。

“老同学竟然在母校当保安，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流动的黑里，第N次响起大侠的画外音。

姑姑很容易就说服了门卫大爷。也许根本不用说服，能为姑姑做事，说不定门卫大爷正求之不得呢。姑姑举着手机，将门卫大爷传过来的视频，播放给爷爷奶奶看。“这个是，这儿呢，孙子在这儿呢。”奶奶高兴的泪水，哗哗地淌。爷爷高兴的泪水，哗哗地淌。姑姑看着爷爷奶奶，也想像他们那样，让泪水哗哗地流。可是，所有的泪水都和她藏起了猫猫。姑姑找不到泪水了。

姑姑为什么有罪，为什么向所有的人妥协，泪水为什么和她藏猫猫，这些问题还需要男孩进一步思考。现在，他没有过多的时间想这些，因为，奶奶的病情突然恶化了。常年卧床，给各种并发症制造了疯长的机会，终于在某一天它们联起手來兴风作浪，奶奶住进了医院。

“偷偷给村里的书记打了电话，让书记转告弟弟妈住院的消息。书记回复，家务事别人不好插手。”

流动的黑里，第N+1次响起大侠的画外音。

“妈说，等她死了，就把骨灰盒摆在老家的柜子上。”

流动的黑里，第N+2次响起大侠的画外音。

“妈说，进骨灰盒之前，能听孙子喊她一声就可以闭眼了。”

流动的黑里，第N+3次响起大侠的画外音。

十

一个新的早晨，雪花飘飘。男孩起床洗脸吃早饭，然后拎上书包被妈妈带出家门。这一波操作，看上去行云流水，没有什么不正常。事实上，男孩的内心正被一股莫名澎湃的情绪鼓舞着。为防止妈妈发现破绽，他努力克制，不让澎湃的情绪外显。昨天夜里就想好了，他要做一件重要的事。十五年以来，这是他独立作主做的第一件事，而且还如此重要。为了把这件事做好，他对着黑夜的黑，一遍遍地练习。

被妈妈带出家去坐校车时，男孩发现有财大爷的儿子，也脚步匆匆刚好要出大门。有财大爷的儿子不像去上班，头戴孝帽子，身着孝衣。

“啥时候的事儿？”

“后半夜儿两点。”

“那得大三天儿。”

“可不么。”

对话并没有让妈妈和有财大爷的儿子停下脚步，一个疾步奔老街的方向，一个送儿子上校车。有财大爷儿子身上的孝衣是给谁穿的？男孩澎湃的心突然被大石头坠上一样，不断地下沉。车窗外的雪花，是听说了悲伤的消息，特意赶来送行的么？校车上的男孩，临时作出一个决定，要把重要事情的进度往前赶。他已经等不到大课间了，提前一分钟是一分钟。

第一节课刚下课，男孩就从教学楼向校门口的警卫室飞奔。胖墩墩的十五岁小伙子，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开辟出一条通道，雪花纷纷为他让路。门卫大爷被几乎是踹门而入的男孩惊着了，“胖小伙子，干啥这是？”

“大爷，快给我录一段，赶紧把手机打开。”

一个新的夜晚。窗外的雪花，早就舞不动了，躺在暖和的被窝里，男孩合计：这个时候，奶奶和爷爷应该看到视频了吧。尽管昨天夜里练习了好多遍，真正录的时候，还是不怎么理想。“奶奶爷爷，我是你们大孙儿。”从表面看，没落下一个字，但语气太急促了，中间的停顿几乎听不出来。本来想着大课间再找门卫大爷重新录一遍的，可那时门卫大爷正在操场上扫雪。

效果不怎么好，但毕竟完成了奶奶的心愿。男孩想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然而，结果适得其反。他的心不但没有一丝丝的安宁，一丝丝的欣慰，反倒被焦躁这家伙给劫持了。焦躁就藏在黑暗里，突然跳出来，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男孩赶紧把右手的食指塞进嘴里，咯噔咯噔地啃噬。无奈，根本赶不走焦躁。焦躁比紧张可怕一千倍，它像一颗威力无比的炸弹。炸弹眼看就要爆炸，男孩隐约听到了倒计时的滴答声。在爆炸前，他必须采取措施，不让自己粉身碎骨。可是，男孩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措施。“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

“奔跑吧，小伙子，你爷爷奶奶正在医院里等着你。这将是你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与他们见面的机会。”

一个空灵而又陌生的声音，在黑暗里发出来。

“不要担心找不到他们，你可以挨个医院找，挨个病房找，他们认识你，只要你一出现，他们会立刻喊住你。没有时间了，奔跑起来吧，否则炸弹该爆炸了。”

在空灵声音的指引下，男孩快速从床上跃起，穿衣穿鞋戴帽。临出卧室，又折返回来，将藏匿在书包角落里的牛皮信封取出来，揣进羽绒服口袋。然后，悄悄出了卧室。站在堂屋侧耳听了听，见没有异常，这才小心翼翼地拨开房屋门，开了一条缝，扁着身子出去，再将房门轻轻合拢。

院子里的积雪，泛起一层白光。在白光的照耀下，身穿蓝色羽绒服的男孩，一个漂亮的弹跳，两只手便攀上了院墙的顶部。

墙头上的雪，纷纷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