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零件

2023-09-05 02:02许紫怡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3年5期
关键词:流水线大爷货物

许紫怡,2002年生,就读于西南交通大学,热爱写作。

机器的轰鸣声,逼迫夏日的夜晚不断收缩势力范围。远处的蝉鸣声,并未搞清楚是在声援哪一方。

燥热的风混着夜里的一丝凉气濡在我闷闷的亚麻短袖上,根本无法驱散我心中的困顿。我恹恹欲睡,手压在运行着的深蓝色机器的边缘,暴露在空气中的钢材,传来了一分聊以慰藉的凉意。流水线粗糙的带子堪堪划过我的手腕,痒痒的感受在脉搏旁炸开。我却无动于衷,甚至连头都懒得抬。我眼里只有始终运行着的流动的货物,我的任务是将它们分到不同的篮筐里,让其流向不同的地区。

机器运行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一只手放到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我转过头,是和我一样青涩的面庞。她和我一样,都还在上学,是来物流厂打工的暑期生。坐在编织袋上,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时钟,十二点半。

我们的工作是从晚上七点干到早上七点,中间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我东张西望,观察着和我一样工作的人,大部分已近中年:有的闭着眼靠在墙根边;有的开着外放,刷着短视频;有的坐在台阶上咽面包。无一例外的,他们的脸上都是麻木的表情。汗液穿透衣服,在脊背留下一片宛若刀割的伤疤。望着漫无边际的黑夜,我第一次感知到时间如此难熬。因为妈妈在物流厂工作,我住在她的员工宿舍里,没事的时候也会来当日结工。望着沉默的夜空,我不禁回想起了第一次看见妈妈工作时的情景。

夏天的夜晚,燥热爬上脊背,再从鼻尖冒出来。工厂里灯火通明,流水线上的工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履带上的货物,机动线上的工人在一小片区域里来回奔走搬货。占地广袤的区域,人来人往的,风扇却少得可怜。我活动着酸痛的小腿,昏昏欲睡。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着橘红色衬衣的人,腰间捆着黑色带子,挂着一个扫描用的机枪。她满头大汗,却顾不得擦拭,弯着腰,低着头扫描着脚边的货物。扫描完成后,猛然一使劲,抱起那个方正的大箱子,哪怕没有亲身体会,我也能从她紧绷的手臂线条和半弯的双腿感受到箱子的重量。她速度极快地抬起箱子,扔到另一边的空地上,动作如行云流水。

走近后,我愣在原地,这个穿着橘红色衬衣的人是我的妈妈。她目光扫到我,原本紧紧抿着的唇张开,唇角和眉毛一起上扬,汗水落在眼窝里,眼睛亮亮的,是无比灿烂的笑容。我无法回应,心中只有汹涌的酸涩。名为愧疚的苦水一层一层漫上来,淹没了我。这么多个难熬的夜,妈妈是怎么过来的呢?

物流工厂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货物,不停运转的机器,来来往往的大货车,在这个庞大的运转机制下,人好像微不足道,可我觉得,这里比任何地方都更直观地反映着人世百态。

这里大多是背井离乡到大城市寻求生计的人,他们背负着一家人的开销,竭尽全力地给孩子争取受教育的机会。一个人的工作,变成了一家人的前程。他们没有退路,甚至没想过路这个概念,只清楚孩子必须有前程。正因为如此,他们心甘情愿地投入这条流水线,成为浩瀚零件里微不足道的一颗颗螺丝钉,按部就班地用劳动消磨他们的生命和时光。

热情开朗的程阿姨,岁月已在脸上留下沧桑的痕迹,可她的美貌仍然清晰可见,不难想象,她年轻时是多么令人惊艳的美人。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自己当小时工,负责登记退回的货物时。那会儿的工作时间是从中午十二点到下午四点,只有四个小时的工作时间,一开始我信心满满,可在实际操作后才意识到这份工作的艰辛:要连续好几个小时弯着腰或者半蹲着去扫描货物,机器的录入,货物的摆放,商标的粘贴,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每次我因为自己的纰漏而心怀愧疚时,程阿姨都会拍拍我的肩头,对小心翼翼的我说:“没关系,年轻总是要犯错的。”她望着我,眉眼弯弯,眼中一片赤忱的善意。浓密的眉毛和高挺的鼻梁,凑成一个温暖的弧度,嘴角咧得高高的,整齐的牙齿仿佛跳跃的音符。她眼角扯出的曲线,和正午的天色一样晴朗。

程阿姨的热情友善让我忍不住地想要亲近她,我常常挤在她身边,絮絮叨叨和她聊天。原来,她正常的工作时间是从晚上七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在短暂休息,吃了饭之后,十二点还要赶到这里加班。我简直不敢想象,一天连续工作十六个小时,将会是一种怎样的状态。我看着程阿姨精致的面容,心生疑惑,为什么她要这么拼命地工作呢?在我的询问下,她将她的一生缓缓铺展开来,呈现于我眼前。

程阿姨小时候就是个美人胚子,乡亲邻里无不称赞她的美貌。可她一生唯一一次走出大山,却是在人近中年,不得不为了家庭寻求生计的时候。她在父母的安排下嫁给了村头的一位残疾人,两个人没有感情基础。在浑浑噩噩中,程阿姨生了两个孩子,姐姐现在上初中,弟弟还在上小学。两个孩子哪怕刨去吃穿,光教育投入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作为小家庭里唯一一个具有工作能力的人,程阿姨在生下孩子后,便早早离开了家乡,来外省打工。两个孩子都是由爷爷奶奶拉扯长大的,对于程阿姨这个不熟悉的母亲,他们心中充满了怨恨。提到孩子,她眼眸一明又一暗,脸上显出烦躁,言语之间是难以释放的压力。

“孩子上补习班,每年都要錢。我辛辛苦苦挣钱,从来没收获过什么感恩,动不动就把我拉黑了,好像很讨厌我这个妈妈……”说到这,程阿姨自嘲地一笑,将装满了货物的蛇皮袋丢到另一边的空地上,之后弯着腰贴标签,垂落的发丝遮住了她的面容。她的神色隐在一片黑暗中,仿若无悲无喜。

其实我没有在程阿姨身上感受到热烈的爱子之情,她好像也很难在这份亲情里找到慰藉和快乐,可她仍然为了这一份既定的责任而疲于奔命,日夜颠倒。好像程阿姨没有错,她那身为残疾人无法劳作的丈夫也没错,那两个缺失了母爱的孩子也没错,可是,为什么有些人就活得这么辛苦呢?

张大爷带着一身的疲倦和我寒暄。我的思绪宛如风筝,被短暂地拉回到当下的场景中,又缓慢飘远。张大爷剃得短短的头发几乎成了白色,他身上布满灰尘的工装不知多久没有清洗过。他用自己苍老枯槁的手扶着墙,手指摁在即将脱落的墙皮上。这是一双久经劳作的手,指节的缝隙里填满了现实的枯黄。他借着手边的力,缓缓地落到地面上,由于疲惫,整个人显得异常笨重。张大爷坐下后,紧绷的脊背瞬间放松下来,脸上的神色也变得和缓,但是很快他就又皱起了眉头,唉声叹气起来。他已经五十多岁了,马上就到了最高的工龄,到时候他哪怕想留在快递厂工作,为了安全起见,工厂也不会接纳了。失去了工作就意味着没有收入,这让他很没有安全感。为了挣得春节期间的加班费,为了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挣到更多的钱,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家了。

“不想家吗?”我望着张大爷沧桑的面容,看着他下垂的眼角和始终只落在地面上的目光,他嘴巴抿得直直的,像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印在了那张苦涩坚毅的脸上。听见我的话,他不假思索地说着:“肯定想啊,谁能不想家啊!只是孩子太不省心了啊。”

提到那个不省心的小女儿,他满嘴都是抱怨,脸上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向往。女儿已经结婚生子,张大爷本来应该好好放松,安享晚年,可是他的老伴去世了,他不想一个人留在家乡,也不想成为“废人”,他总想多干几年,多挣点钱,这样身边的人就能轻松一些。张大爷没有文凭,也没学会什么技能,最大的优点就是吃苦耐劳。年轻时每天在地里奔波,顶着大太阳播种收割。除了种地以外还去各个工地上帮人干活。一年到头没有一刻是清闲的。就这样,他靠着自己矮小的肩膀支撑起了一个家庭的生计。明明孩子们都已经成家立业,可他仍然无法停下来。为了孩子的生活空间多些光明,他不经意做了一支蜡烛,拼命地燃烧自己。

好像只有这样,他被生活提起时,才是欣慰的。这个蜡烛的一生,至少辐射出卑微的亮光。

休息时间结束了,张大爷收回了落在地面上的目光,慢慢站起身,重新投入了流水线,化身为一颗肉质的不太规则的零件。我坐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兼职的女生拽着我的胳膊,紧赶慢赶回了工位,我恍恍惚惚地杵在流水线旁,心中五味杂陈,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情绪。无法去形容我当下的感受,究竟是励志还是难过,或者是被现实冲击后的震撼?

我站在生活的浪潮边,一片朦胧中,流动着的履带仿若升腾的浪花,它用自己看似柔软的触角,卷住了所有在岸边徘徊的人,再任由他们坠入巨浪。在我看来是不幸的,但身处水波中心的人们却似乎甘之如饴。真的甘之如饴吗?

已坐在书桌前的我,想起那段打工生涯的艰难与痛苦,当然也有隐藏着微小快乐的时刻。想到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那一段段跌宕起伏的人生,仿佛他们辛勤劳作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未被时光分拣、归类。他们的脸上是被现实打磨出的空洞,平凡而庸常地生活着,人生处处藏着遗憾—这般道理再赘言已显得幼稚。可那份空洞下,又似乎匿藏着茁壮的树根,哪怕堆满了干枯的叶片和破败的枝條,它的根茎始终牢牢巴在土层,不断地生长蔓延。

写下这段文字时内心很复杂,是为了表达对他们的同情吗?是为了让世人关注打工人的现状吗?好像不完全是。我胸膛里始终流淌着的,是一种激荡而热烈的对于顽强生命的崇高敬意。哪怕不完美,甚至不体面,可依然倔强而执着地挣扎着。苦难当然不值得感谢,但这段经历让我在大一的时候就透过破碎的墙壁窥见了现实的土地,也让我看到这片贫瘠上连绵不绝的野草。

或许,在之后的人生中,当面对一张张尖酸刻薄、苦涩沉闷的脸时,我可以怀揣一丝众生皆苦的悲悯和对于生而为人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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