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脐带

2023-09-05 02:02周齐林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3年5期
关键词:红薯祖母母亲

周齐林,籍贯江西吉安永新,80年代中期生,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1届高研班学员,广东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有作品100余万字散见于《星火》《作品》《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雨花》《长城》《青年文学》《清明》《山花》《芒种》《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刊。曾获第三届三毛散文奖,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第四、第五届广东省散文奖,著有小说集《像鸟儿一样飞翔》,散文集《被淘空的村庄》《少年与河流》《大地的根须》《跪向土地》。

1

残阳如血的黄昏,阳光透过窗户斜射在厚厚的被子上。瘦骨嶙峋的祖母躺在被子下,她已连续五日粒米未进,靠输点滴续命。一旁曾经落满灰尘的桌子被擦拭得光可照人。覆盖在祖母脸上的那层灰却擦拭不净,有些东西正慢慢消逝。

一墙之隔的厨房烟熏火燎,阵阵香味随风涌荡而出。父亲正蹲在门槛前默默抽烟,屋内忽然响起一阵细微的呼喊声。

“志佳,志佳。” 祖母有气无力地喊道。父亲摁灭烟头,匆匆进屋。

“志佳,我想吃红薯。” 祖母浑浊的眼忽然变得明亮,她看了父亲一眼,缓缓说道。父亲听了心头一紧,祖母这是回光返照。

这看似平常的黄昏危机四伏,我紧跟在父亲身后,匆匆上楼,四处寻觅,却看不到红薯的影子。以往二楼的一隅总是堆满了红薯,暗夜里饥肠辘辘的老鼠撕咬老鼠的声音不时回荡在耳边。

家里已多年未种红薯。薄暮中,父亲匆匆出门,挨家挨户问,终于在五额娘家讨来五六个红薯。

红薯去皮,剁碎,加入少许大米,半小时后,母亲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薯粥端到祖母面前。

祖母喝了小半碗,颤抖着把它搁置在一旁的床头柜上。她看了父亲一眼,又说想吃烤红薯。灶里的火星通红,父亲把红薯放进去。几分钟后,一股香味弥漫开来。祖母骨瘦如柴的手紧握着微微发烫的红薯,啃食了几口,朝窗外深邃的天空望了几眼,眼神又涣散下来。

次日中午,祖母在父亲的怀抱里去世,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

祖母去世时正是初春,空气中弥漫着丝丝寒意。

几日后,父亲去墟上买了几十块钱红薯苗,带着我来到山上,在祖母墓地旁的那块空地上驻足。开垄,挖沟,挖坑,下苗,埋土,阵阵山风吹拂下,一棵棵红薯苗在风中轻轻摇曳着。

2

红薯的根须深深扎入家族的土壤里。

1962年的盛夏,烈日长久的暴晒下,土地皲裂开来,细长的裂缝如一道道饥饿的深渊。

午后的村庄寂静无声,栖息在树梢的蝉发出有气无力的呐喊声。年幼的父亲瘦骨嶙峋,青筋暴露,豆芽般耷拉在祖母身上,他面色苍白,有气无力。祖母的乳房干瘪下去。彼时祖母年方三十四。

祖母抱着饿晕的孩子不时起身,踮起脚,不时朝不远处的石路张望一眼。

三天前,祖母捎信给娘家,告知家里已多日揭不开锅,四个孩子饿得晕头转向,靠吃野菜度日。

在频繁的张望里,她期盼的心渐渐凉了下来。当她抱着孩子准备进门,转身回望的那一刻,小路尽头一个熟悉的人影映入她的眼帘。她心跳加速起来。模糊的人影越来越清晰。

是曾外祖父。他扛着一个沉重的袋子缓步行走在尘土飞扬的石路上,汗水湿透了衣衫,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把袋子放在地上,曾外祖父喘息片刻,接过祖母手中那瓢清凉的井水,一咕噜喝了下去。省着点吃。曾外祖父解开袋口紧紧缠绕的绳索说道。一个个沾满泥巴的红薯露了出来。

一年后,祖母才知道这是曾外祖母当掉两个银镯子换来的一袋红薯。曾外祖父歇息片刻,咬下一个洗净的红薯,重新积攒一些力气,踏上了回家的路。祖母望着他瘦削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祖母抱着年幼的父亲站在门前,一直望到曾外祖父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才返身进屋。

窗外炽热的阳光透过窗棂斜射进祖母眼底,她却感到一丝柔软。

祖母取出两个大红薯,在井水边洗净,沾满泥土的红薯立刻变得红艳艳。将红薯斩碎,放进盛满水的锅里,放入剁碎的马齿苋,满满的一锅。

干裂的柴火迅速燃烧起来,火舌吞吐,舔舐着黑漆漆的铁锅。多日前的一場大雨,池塘边和田野里重新长出了许多新绿。祖母带着年幼的孩子们挎着竹篮四处寻觅,割下满满几竹篮马齿苋。马齿苋是长在乡村田间地头常见的一种野菜,叶子肥厚鲜嫩,入口一点也不涩,亦是一味中药。

祖母站在装满红薯的袋子前,左挑右选,取出一个体型较小的红薯,小心翼翼地放入灶坑里烘烤。片刻之后,厨房里弥漫着一股久违的香味。

年幼的姑姑、父亲、大伯和二叔刚从睡梦中醒来,他们靠睡觉来节省精力。烤红薯的香味随风扩散开来,他们迅疾从床上跳了下来。

祖母在厨房里忙碌着,眼前的一幕让几个孩子惊讶。他们疾步走到冒着热气的铁锅边,红薯的浓香不时从鼻孔沁入心里,喉咙里的口水上下翻滚着。

用火钳取出已烤熟的红薯,放入清凉的井水里浸泡片刻,祖母小心翼翼地掰成四份,一一递给孩子。他们迅速接过红薯,狼吞虎咽起来。只有年幼的姑姑细嚼慢咽着。吃完了的三个眼巴巴地望着姑姑。祖母见状,关紧大门,把四碗红薯野菜粥放上桌。她在粥里放了一小勺盐,搅拌,调味。吃吧,祖母看了孩子们一眼说道。四个孩子伸出瘦长的手臂,揽过饭碗,呼噜的声音很快此起彼伏。四碗红薯粥转瞬便一扫而空。

祖母把四个孩子叫到里屋,叮嘱他们不要把家里有一袋红薯的事说出去,一定要严守这个秘密。孩子们默默点头。

次日,晨曦微露时,祖母手持一把锄头,在院落里忙活开来。院落的泥土坚硬,板结,荒芜了一年有余。祖母从井里取水,泼洒在干燥的泥土上。泥土如干渴的农人般咕噜咕噜把水吞入腹中。七八桶水下去,祖母终于把这块地喂饱了,干燥的土地变得湿润轻盈起来。

松土,开垄,挖坑,一切准备就绪后,太阳缓缓升起来,将柔和的光线挥洒在寂静的村庄。祖母进屋取出曾外祖父带过来的红薯苗,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插入土坑里。施肥,填土,望着在晨风中微微摇曳的红薯叶,祖母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

日子一天天从指尖流逝,半个月后,祖母欣喜地发现,孩子们脸上慢慢有了一丝血色。

五月末种下的红薯苗,九月才有收获。数了一遍又一遍下来,祖母沮丧地发现袋子里只有六十一个红薯。这意味着他们每两天才能吃一个红薯。横亘在中间的一百二十多天,如一道巨大的沟壑。他们需要借助这一袋红薯跃过饥饿的深渊。祖母把这一袋红薯藏匿到二楼仓库的一个隐蔽处。她担心饿得头昏眼花的孩子们趁她不在时偷吃。她每天早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楼数红薯的数量。确认无误后,她才放心地下楼。这一袋红薯是一家人的命,在外干活时,夜晚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那轮明月时,清晨醒来时,一想起楼上还藏着一袋红薯,她就倍感踏实。

祖母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几日后的黄昏,她外出干活归来,匆匆上楼,数来数去,发现少了四个红薯。她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转而一股愤怒在心中升腾而起。

孩子们在房间里嬉戏。祖母拉长着脸进屋,一声不吭地看着几个孩子。孩子们顿时没了声响,耷拉着头。

在祖母的一再逼问下,姑姑站出来,咬着唇,承认了偷拿红薯的事。“跪下。”祖母厉声呵斥道,转身出了房间,再进来时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树枝。祖母迅疾走到姑姑跟前,撩起她的衣服,扬起手中的柳条,抽打在姑姑瘦弱的身体上。很快,柳条在姑姑背上留下一道道带血丝的印痕。

年幼的父亲、大伯和二叔被祖母愤怒的样子给吓住了,他们惊恐地围在一起,大哭起来。

“妈妈,刚才小红来我们家井水边打水时饿晕在地,姐姐见了,就上楼拿了四个红薯给她,你不要再打她了。”父亲惊恐地说道。

祖母扬起的手停了下来,她沉沉叹息了一声。

深夜,夜风袭来,烛光摇曳。昏黄的烛光下,祖母弓身给姑姑的背上药水。

“妈妈错了,以后再也不打你了。”祖母说道。

“我以后再也不拿红薯了,妈妈,要拿就先跟你说一声。”年幼的姑姑說道。

一周后的那个午后,寂静的村庄,风百无聊赖地四处游荡,祖母坐在门槛的石凳上静静凝望着院落的那一片绿。

“兰娇,那天幸亏你家闺女给的四个红薯,不然我这小孩命都没了。”五额婶的话把祖母从悠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五额婶朝祖母走过来,把祖母拉进屋,藏在背后的手递给祖母一小碗大米。

几经拒绝,祖母还是收下了。祖母没想到孩子拿出去的四个红薯换回来一碗大米。

傍晚,祖母给孩子们做了一顿红薯粥,红薯和米饭混杂在一起,大火烧,小火熬,红薯粥黏稠,入口香甜。看着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祖母心底感到很踏实。

一周后一个落雨的深夜,夜色漆黑,屋外寂静无声,只听见雨水掉落在地发出的啪嗒声。院落的这抹绿慢慢生长,一点点一滴滴,蔓延开来,覆盖住整片土地。

九月的风开始有了些许凉意,院落里的红薯藤蔓彼此交缠在一起,当初的一小片绿如长了脚一般爬满了整个院落。

当初曾外祖父带回来的几十株红薯苗,在祖母日复一日的浇灌下,变成了两大竹篮的红薯。靠着新收获的红薯,祖母带着孩子们熬过了那段艰难的时光。

3

年幼时,昏黄的灯光下,祖母经常给我们讲红薯的故事。在频繁的讲述里,红薯的故事慢慢深入到家族记忆的肌理中。

红薯靠根茎和细长的藤蔓来输送养分,这常让我想起一个准母亲腹中的脐带。脐带是母亲给腹中的孩子输送养分的通道,更是情感的纽带。

1984年深冬时节,屋外寒风呼啸,怀胎近十月的母亲抚摸肚子,发现腹中悄无声息,以往此时正是胎动最厉害时,调皮的孩子在腹中以拳打脚踢的方式与她互动。在母亲的一再坚持下,她被紧急送到医院。一番详细检查,母亲迅速被推进产房,剖腹产,才发现是脐带过长绕颈。幸亏送医及时,不然孩子难以保住。这个孩子就是我。

脐带是有形的,当腹中的我脱离母体,呱呱坠地,一根无形的脐带把我和母亲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母亲在村后的牛角屏山上种满红薯。晨雾散去时,母亲就带着我们哥俩往山间走去。

松土,开垄,挖坑,栽苗,施肥,填土,几道工序下来,母亲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松土开垄时,母亲叮嘱我们哥俩耐心点,把垄挖高点。“高垄结大薯,深水养大鱼。”只有肥沃厚实的土壤才能长出好粮食来。

栽植时,母亲叮嘱我们哥俩千万不要深栽。“浅栽结个金元宝,深栽一堆草。” 母亲站起来,笑着跟我们说道。

“哟呵。” 烈日高悬,山间茂密生长的草木密不透风,面色红润的母亲扶着锄头,扯起嗓子,朝山间吆喝着。风像是感应到了,空气中立刻响起细微的颤动,附近的草木发出阵阵哗哗声。风吹弯了草木,吹拂着母亲的发梢,阵阵凉意瞬间在母亲身上弥漫开来。她紧蹙的眉头也跟着舒展开来。

灵动的风让年幼的我和哥哥感受到了乐趣。我们跟风玩起捉迷藏来。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朝山间吆喝着,风像是听到指令迅疾而来,吹拂在脸,凉意袭人。当哥也模仿着母亲的样子吆喝时,风却藏匿起来。

母亲时刻惦念着山间的红薯苗,担心它们的生长。遇到雨水充沛时,母亲手持剪刀忧心忡忡地往山间走去。

红薯遇水,藤蔓便肆意生长。母亲手持剪刀,这里剪掉一小段,那里剪掉一小段。

“红薯的藤蔓长得太旺,容易流失营养,无法给根茎提供营养。” 我听了似懂非懂地点头。

1999年,父亲扛着木工箱去了南方打工,母亲靠卖红薯饼来贴补家用。遇上开墟的日子,夜色还未散去,母亲就起床了。昏黄灯光的照射下,母亲在厨房里忙碌起来,她的身影在墙上左右晃动着,一会大一会小,一会直立一会又歪斜。

母亲把十几个红薯在井水边洗净,去皮,再将红薯切成一块块,放入锅里隔水蒸熟。红薯的香味弥漫开来,在暗夜里飘荡着。母亲在蒸熟的红薯上撒上一层白糖,而后用光滑干净的木棍将红薯压成浆糊状,加入适量的面粉、鸡蛋液和水,不断地揉搓,直至硬度合适。

母亲娴熟地用手揪出一小块面团,将其搓成圆球形,用手掌按压成饼状。如此循环往复,一个个红薯饼井然有序地排列着,等待着母亲发号施令。锅里的油发出滋滋的响声,烧热后,母亲沿着锅的边沿将饼缓缓放入油中,小火炸,一番煎炸,红薯饼漂浮在油面上。母亲用铁筛子迅疾捞出,放在一旁的竹篮里晾。

晨曦微露时,母亲挑着担子出门,一直到晌午时分才归来。

不赶集的日子,母亲常去中学校门口卖红薯饼。镇里的中学位于村后的黄土高坡上。做完早操的间隙,班里许多同学拥到学校后面的铁门前买红薯饼。有一天,我看见自己喜欢的女生兰也往铁门前走去,我前行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我更不敢与母亲相认,害怕面色黝黑、目不识字的母亲丢了自己的脸。

学校是封闭式管理,为了给教师的家属增加收入,不允许校外的商贩进入学校,只允许教师的家属炒菜售卖给学生。同学们为了改善伙食,通常去教师的家属那里打菜或者吃早餐。

迟疑的瞬间,我看见剃着光头的门卫疾步朝铁门走去,朝拥挤的人群厉声呵斥。同学们见了,如鼠见到猫一般,纷纷逃窜开来。

“下次还敢再来就全部没收掉。”门卫咬牙切齿地说。他一抬腿,隔着铁门的缝隙,踢在盛放红薯饼的脸盆上。哐当,脸盆落地发出的刺耳响声在我耳畔响起。

门卫瞪了母亲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心如刀绞。红薯饼滚落在地,沾了灰尘,受惊的母亲迅疾弯腰一个个捡起来,脸上满是惶恐。这一幕长久地留在我脑海里,以致许多年后,身在异乡,每每看见在寒风中瑟缩着身子叫卖烤红薯的小贩,脑海里就会浮现出母亲的身影。

上课的铃声尖锐地响了起来,我迟疑着,远远地看了铁门外的母亲一眼,转身跑进了教室。

进教室,刚坐下不久,丙卫忽然走过来,把一小袋热气腾腾的红薯饼放在我桌上。丙卫与我同村,跟我同班。

久久地看着桌上的红薯饼,母亲委屈的身影浮現在我脑海里。

星期五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碌着。每次我从学校归来的晚上,母亲总会做一桌子我喜欢吃的菜。“正是长身体时,得吃好点。”昏黄灯光下的母亲笑着说道。

“那天在你们学校门口卖红薯饼,好多学生买,一下子就卖光了。”母亲说道。

此后,学校门口再也没出现母亲的身影。母亲开始走街串巷地叫卖起来。

盛夏之夜,屋外凉风习习,清凉的月光洒落在大地上,萤火虫在半空中一闪一闪。我和哥哥躺在清凉的竹席上,静静地凝望着深邃清澈的夜空。一旁的母亲忙碌着,把在清凉的井水里浸泡了一下午的红薯打捞上来。这口深井夏天清凉,仿佛一台天然的冰箱。

母亲把井水凉过的红薯去皮,切成片,撒上醋,搅拌一番。片刻之后,醋的酸味慢慢渗透到红薯里,一道美味就成了。凉凉的月光下,我左右手各拿一块醋泡过的红薯,大口咀嚼起来。醋的酸味和红薯的甜味在唇齿间弥漫。

红薯饱腹感强,几块红薯下肚,年幼的我摸着肚子躺在院落的竹席上,静静地看着萤火虫在半空中划下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夜渐渐往深处走去,我在清凉的夜风中悄然入睡。

初秋时节,是红薯的收获期。把山间的红薯挖下来,挑回家,母亲又忙碌起来。天气晴朗的日子,母亲把红薯洗净,煮熟,切成一条条,放在院落干净的稻草上曝晒。几日的曝晒下来,薯条就做成了。返校的日子,母亲总会给我准备好一大包的薯条,叮嘱我晚上复习功课到深夜时吃上一些。

一个个深陷在黑暗中的红薯时刻呼唤着救援者的到来。红薯收获的季节刚过,母亲常扛着锄头、挎着竹篮带着我们去山上捡漏。一些红薯还隐匿在泥土深处,等待着挖掘。刚被挖掘过的红薯地一片混乱。经验丰富的母亲放下肩上的锄头,目光掠过眼前的红薯地,忽然像是发现什么,几锄头下去,一个带着根须的红薯就被挖了出来。这块红薯地主人一时粗心,把这两个红薯遗留在了土里。

一个下午下来,到薄暮时分,翻遍整个山野间的红薯地,我们收获了满满一竹篮的红薯。母亲红扑扑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从年头到年尾,红薯时刻陪伴着我们,它渗透到生活的每个角落里。

进入隆冬时节,晒干的稻子早已入仓,田野上只剩下冷风四处游荡着,从天而降的雨水掉落在地,发出噼啪的响声,仿佛是在为风神奏乐。在泥土里劳作了大半年的村里人正蜷缩在屋内烤火,冷风从窗的缝隙窜进来,钻进他们的脖子里。他们不由抱紧了身子,离炉火更近了。时光的脚步仿佛停滞下来,他们深陷在悠远的回忆中。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下,生锈的锄头被打磨得闪闪发光,此刻,被扔在库房里的它们正静静地等待着春天的到来。

在外打工的父亲已归来,家中弥漫着幸福的气息,母亲脸上时刻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屋外寒风呼啸,我们一大家子躲在屋内烤火。

当暖意驱散冷风,炉火烤红了我们的脸庞和脖子,暖意开始弥漫整个身体,疲乏上头的母亲缓步走到窗前,怔怔地望着窗外苍茫的大地。雨水没有停歇的意思,在她仰望的瞬间反而下得愈加密集起来。大年三十将至,过了年,父亲又要奔赴异乡。在广阔的田野上忙碌时,母亲的身体是轻盈的,当忙碌结束,在炉火旁静静地凝望远方时,她的心思变得沉重起来。母亲舍不得父亲远行。

在母亲的吩咐下,我来到库房,匆匆取出几个沾着泥巴的红薯重新回到通红的炭火旁,来不及瞥一眼一旁的锄头和铁锹。我把红薯放到炭火旁烘烤,片刻后,红薯的香味弥漫整个房间。

这一幕长久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它意味着家的温馨。

随着成长的脚步,我逐渐远离故乡的土壤,慢慢离母亲越来越远,一根无形的脐带却始终牵扯着我的心。

4

2008年5月,一场罕见的金融风暴席卷全球,处于暴风眼的珠三角,许多工厂陷入裁员和倒闭的边缘。我所在的道滘的这家港资厂,员工由鼎盛时期的五百多人锐减到一百多人。往日的我,陀螺一般马不停蹄地穿梭于车间,忙得喘不过来气。次贷危机后,通常一个礼拜见不到一个订单。

三个月后,宣传栏上贴出了一张猩红的裁员名单。厂门口顿时喧闹起来。人们纷纷在宣传栏前驻足停留,面露恐慌。在工厂干了近三十年的辉叔忽然蹲在角落里失声痛哭起来。他已年近六旬,身患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离开意味着永远的告别,带着满身疾病回到陌生的故乡。

站在人群外,踮起脚跟,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伤感迅疾在心底蔓延开来。

次日,收拾行李,离开工厂,我来到智通人才市场对面的八元店。八元店狭小的房间里霉味扑鼻,四张铁架床,分上下铺。我所在的小房间住着六个人,湖南、湖北、江西和贵州,不同的口音混杂在一起。白天,房间里寂静无声,舍友们大都怀揣简历奔波在面试的路上。夜幕降临时,面试归来的舍友们满身疲惫地躺在锈迹斑斑的铁架床上。

两个月后,为了省钱,我开始每顿只吃两个馒头,经常在深夜饿醒。窗外夜凉如水,透过锈迹斑斑的窗棂,十几米外的大排档人声鼎沸,灯火辉煌。烧烤味、高度白酒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不断冲击着我的嗅觉。

我挣扎着爬起来,浑身仿佛虚脱了一般。来到门外,拧开一旁的水龙头,猛喝了几口自来水。水迅速流入体内,饥饿感仿佛缓解了一些。我在夜色中静坐了一会儿,复又走进房间躺下。为了缓解饥饿感,我换了个睡姿,趴在床上,用枕头顶着肚子。我在昏昏沉沉中睡去。

半夜,饥饿感愈来愈强烈,它编成一根细长的绳索,时刻紧勒着我的脖子,让人窒息。我迅速起身,疾步走到一百米外的美宜佳便利店,买了一包方便面。时间一秒秒过去,来不及等待,顾不上滚烫的开水,我狼吞虎咽起来。

午夜的路面上闪烁着一层淡白的光,车流稀少,远处的灯火摇曳阑珊。回八元店的路上,一个卖红薯的大叔依然守在烤炉前。我驻足,看了一眼红薯,大叔渴求地看着我。最终我花五元钱买了一个烤红薯。

我舍不得吃,放在胸前,双手紧抱着它,仿佛抱着故乡。

两日后,在八元店寄居数月的我终于看到一丝曙光。在人才市场,位于虎门北栅的一家塑胶厂经理决定录用我跑外贸业务。次日,我收拾行李来到了工厂,当天晚上吃上了热汤热饭。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回想起颠沛流离的日子,恍然如梦。

这关于饥饿的记忆嵌入我的生命里,挥之不去。

一切慢慢安定下来。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留下美丽的剪影。

5

入职虎门的那一刻,我不仅听见大海咆哮的声音,还看见红薯苗在微风中摇曳的身影。

红薯又称番薯。一个番字暴露了它的来处。番薯的故乡,在遥远的墨西哥和哥伦比亚。陈益是中国引进红薯的第一人。明万历八年(1580年),陈益冒着生命危险从安南国(越南)偷偷带回来红薯,放在自家的院落里。红薯从此在华夏大地安营扎寨。

当我得知陈益就是虎门人,他的墓地离我曾经工作的地方相距不远时,一股暖流在我心底涌动,我仿佛找到了久违的亲人。

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离开工厂,乘坐公交车辗转颠簸一个多小时来到陈益的墓前。墓由半圆形的水泥护栏围绕着,温暖的阳光照耀在墓地上。我把买来的六个红薯轻轻地放在墓碑前,默默鞠躬。我神思恍惚,分不清是在祭奠陈益还是逝去的祖母。

远处的树林传来哗哗的响声,我仿佛置身梦境。站在墓前,低头的瞬间,我脑海里浮现出几百年前陈益携红薯逃出安南国的场景。

红薯看似卑贱,却极易扎根生长。我远不如一个红薯,红薯适应性强,能迅速扎根异域的土壤。在异乡漂泊多年的我,心始终悬空着。

多年后,我在城市定居下来,每晚往返于各种饭局和应酬。饥饿感早已离我远去。端坐在装修考究的饭店里,看着满桌子的菜,我常有一种饱腹厌腻感。喧闹的包间里,面对着他人的频繁敬酒,我内心深处常生出一种疏离感。直至一日,一盘嫩绿的清炒红薯苗端上桌,我瞬间被击中,那些关于红薯的记忆浮现在脑海里。

2021年初春时节,祖母过世后不久,我的女儿出生了。生老病死,新旧更替,血脉在这里传承。

因妻子和我工作繁忙,女儿只能暂时寄放在老家由母亲喂养,在思念的驱使下,我常驱车千里回故乡看望她们。

黄昏时分,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着,缕缕炊烟透过烟囱缓缓朝天际飘去。母亲走出厨房,进入仓库,出来时手里多了两个红薯。她把红薯放入火舌吞吐的灶坑里。半个小时后,母亲用火钳夹出一个烤熟的红薯,放在清凉的井水里浸泡。烤熟的红薯在清凉的水里发出阵阵热气。几分钟后,母亲满是老茧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掰开红薯,递到我两岁的女儿手中。女儿津津有味地吃着,不时看母亲一眼。家族的血脈就这样通过无形的脐带一代代传承。

落日的余晖斜射在她们脸上,映照出两张清晰的面容,温暖而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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