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虹
看张恨水抗日战争期间一路颠沛从北平辗转迁徙到重庆,于动荡艰辛的川地生活中,今昔对比,在小品文里无比怀念从前老北京的故园,深深眷恋、梦里重温那些岁月静好的古中国燕都风味。此时梦游“及物”,总也离不开一些经典的北中国器物、场景、文化习俗和生活素描,都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典型意象、意境和符号:前年,川东得雪,朝起启户,山断续罩白纱,涸溪岸上,菜圃悉为雪掩,竹枝堆白绣球花无数,曲躬向人。
断桥铺白毡寸许,鸡犬过其上,一路印梅花竹叶。
一場雪后,山笼白纱,桥铺白毡,竹丛中恍若开满白绣球花,鸡犬在雪地上印下一行梅花竹叶的简约小画。
尤其清妙、幽微的是“竹枝堆白绣球花无数,曲躬向人”,简直既有王维“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的婉曲妙韵,又有竹丛堆雪如白绣球花开的那一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压梨花”的想象动态,甚至让我联想到“一树梨花压海棠”的琼花胜景……
谷中又飞雪花,浅淡真如柳絮,飞至面前即无。断桥卧寒风湿雾中,与一丛凋零老竹,两株小枯树相对照,满山冬草黄赭色,露柏秧如点墨,景极荒寒。
冬日雪景成就了一幅荒寒枯瘦的山水画卷:断桥,雾岚,老竹,枯树,草木衰黄,偶露出幼小柏树苗的点点苍青犹如点墨。然而最后,路见雪地里的贫困人家和做农活的老妇人,张恨水最终“不以物喜”,欣赏断桥残雪的兴致全无。
我却从张恨水小品文的雪意图里,穿越到八年前自己“不以己悲”的一段体验。那年冬天,我决定要转移注意力,换一种观察的视角,借以抵消、忘却最近开始的上下班路漫漫的奔波、拥堵之苦。世人大多喜欢冬日里暖阳普照的明媚,或是雪花飘飞的浪漫,孰不知看上去暗沉沉的阴天、雾天也自有它的韵味与美感。在冬季的大雾清晨里,坐在班车上,透过车窗,但见马路两边的树影在雾气里影影绰绰,此时节木叶尽脱,干枯的枝条衬着灰白的天空,像极了明朝倪云林笔端的那长松、那古槐——是渴笔在宣纸皴擦上去的效果吧?又想起孟浩然诗简里“天边树若荠”那一句,真是生动的比喻啊,如今雾里看树,正是这种感觉。黄昏时分,雾气弥漫,车窗很快被车外的雾气、车内的热气呵成了毛玻璃,视线变得漫漶不清。如潮的车流里,你乘坐的车子如同一尾鱼穿梭其中,但见远处灯火辉煌的高楼,恍若仙境瑶台,海市蜃楼。而马路上流动的车灯,就如夏日里明湖上一盏盏的莲花河灯在顺水漂流……
那年春节从父母家小住几日,回到自己的家,时空变换自有一种久别重逢的陌生化和新鲜感。夜里梦见自己携友人一起,见到树树梨花开满枝的那种惊艳和喜悦。醒来自然是心情恬淡而明快。晨起时,天空果真飘起了片片在风中揉碎了的梨花瓣一样的雪花,时而微微放晴,时而轻轻飞花。莫非,这就是太阳雪?于是全天都在那个美好梦境里沉浸,这该是一个祥瑞吉兆么?在隐喻一个怎样的神谕和福祉?梦里梨花打春,飞花如雪冰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