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理所当然的生活，应该是美的生活

钱欢青，浙江诸暨人，毕业于山东大学，供职于济南时报·新黄河客户端，济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考古济南：探寻一座城的文明坐标》《古村落里的济南》《齐鲁国宝传奇》等。

喜欢那些奇奇怪怪的书。比如，一本书，每一页都是大片的空白，只在角落里画一只蚂蚁，蚂蚁爬在树叶，蚂蚁爬在路上，蚂蚁看起来好像挺忧伤，又好像挺开心。——或许你什么也看不出来，翻着书，看着落在纸上的那个小黑点，你还是很开心。天大地大，对蚂蚁来说，一棵树是一个宇宙，对宇宙来说，一个人是比蚂蚁更小的一个黑点。

还有装帧特别的书，也很喜欢。比如印度人吉塔·沃尔夫撰文、普拉可·比斯瓦斯绘画的一本《紫雀儿》，是奇特的折页装，但又不失中国传统的那种横着展开的折页装，它是竖着展开的。你可以一折页一折页地翻，也可以将全部折页一次性打开，把它像卷轴画一样挂在墙上。挂在墙上的连环画！真是一个有趣的奇思妙想。

一共十三幅画，画得真是特别好。深深浅浅的紫色调，雀儿正在树上，水牛撞断了角，孔雀来到河流边，商人也来了，国王的厨娘也来了，王后、国王都跳起了舞。每幅画旁边都配着简短的文字，连缀成一个妙趣横生的故事：一只母雀儿掉进了染料罐，她从罐子里飞出来，浑身抖成了紫色，公雀儿见到她，认不出来了，等到认出这是他亲爱的太太，公雀儿心慌意乱，啄光了自己的羽毛。于是菩提树难过得摇落了一树的叶子，水牛难过得撞断了自己的角，河流哭得水也变咸了，孔雀拔光了自己的羽毛。于是，商人的脑袋糊涂了，国王的厨娘吐起了脏话，王后、王子、国王都跳起了舞，“就是这样，人人都为可怜的母雀儿感到难过。母雀儿呢？她在做什么？母雀儿可一点儿也不难过。她挺喜欢自己紫色的样子！”

如此简单的故事，想要传递的道理也如此明白，但配着这些画，这本书就是这样迷人，这样韵味深长。这本书的讲究之处，还在于每一页的画，都是特别在纸版上粘贴上去的，所以每一頁都可以裁下来装到镜框里去。这样的书，不仅可以读，更可以摩挲把玩，让人欢喜不已。

这是布拉迪斯拉发国际插画双年展获奖书系的其中一本。布拉迪斯拉发国际插画双年展始于1967年，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国际儿童读物联盟联合支持，斯洛伐克共和国文化部提供全部资金支持，是国际插画届一项重要展览和奖项，在国际美术界和儿童插图领域具有无可争议的重要地位。由布拉迪斯拉发国际插画双年展国际委员会主席苏珊娜·加洛索娃和浙江师范大学教授、儿童文学研究专家方卫平担任顾问，中国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刘海栖担任主编的双年展获奖书系，至今已出版五辑。

《紫雀儿》是在“布拉迪斯拉发国际插画双年展中国巡展·济南”的展览现场买到的，展览在山东教育出版社的美术馆，170多幅来自各个国家的获奖作品，美不胜收。这是用画笔描绘的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猫是剑客，马能变形，长头发的姑娘长着一对美丽的翅膀。这个世界充满想象，又生机勃勃，是漂浮在嘈杂城市中一座安静又斑斓的水晶城。

还买了一本《赛马的故事》，撰文和绘图都是韩国人赵恩瑛。一个爷爷带“我”去看赛马的简单故事，但是画面特别拙朴、粗犷，无论人和马，无论坐着还是跑着，赵恩瑛的画笔都在粗野中饱含生命活力，有着令人震惊的酣畅。它甚至让人感觉，或许唯有这种酣畅，能匹配得上孩子们天马行空的想象。

当然还有中国绘本画家蔡皋的画。蔡皋的《荒园狐精》在第14届布拉迪斯拉发国际儿童图书展上获得“金苹果”奖，是我国获此殊荣的第一人。《荒园狐精》后来改名为《宝儿》，那本书也是我的钟爱。蔡皋的绘本，我还买过《花木兰》，买过《桃花源的故事》，最喜欢《桃花源的故事》里那些铺满整页纸的烂漫桃花，无边的桃花仿佛要挣脱书页漫天漫地盛放开来。后来看蔡皋的一段纪录片，一个安静的老太太，在自己家的大阳台上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她给花浇水，她细细凝视这些花，她拿起笔把这些花画下来……镜头里生命的安静和美好，在温暖、斑驳的阳光下如此动人。——这样的生活，真是“美的生活”。

想起来另一本“图画书”，书名就叫《那些美丽的事物》，收录的是花森安治绘制的500多幅装饰版面的插图，还有些许谈论生活美学心得的文字，类别横跨随笔、烹饪、手工艺与时尚，相当多元丰富。花森安治笔下的插图，题材大多来自身边熟悉的物品。一页一页翻看这些“小小图画”，真是一种美好的享受。乍看之下如简笔画，寥寥数笔中却是总是意趣流溢。确实“什么都画”，但一切琳琅满目都有一层美的意味。怎么说呢？比如一个盘子、一张桌子、一个水龙头，那些我们司空见惯的日用品，在安森的笔下，真正变成了美的物品。这些画仿佛在告诉我们，日常生活的器物可以而且应该如此之美，因为日常构成了我们的生活，而生活构成了我们的灵魂。

“融入日常生活的美，才是名副其实的美。”这是安森给他的编辑部同人说的话。作为日本战后三十年最有名的杂志编辑之一，花森安治与大桥镇子、晴子、芳子三姐妹共同创办的《生活手帖》改变了日本的生活用品消费风潮，也影响了几代日本人的生活美学观念。也正是因为他高度的完美主义与对“生活高于一切”的理念坚守，《生活手帖》才得以成为改变日本人生活的国民杂志。看到在日本随处可见的日常器物之美，或许也就更能让人体会安森当年所说的“融入日常生活的美”“珍惜理所当然的生活”的世界的内涵。

“镶嵌”在众多小小图画间的那些安森谈论生活美学心得的短句，也颇可观，往往朴实、真诚，又直抵人心。比如，“无论身处哪个时代，美丽的事物总与金钱或时间无关。唯有敏锐的感知、专注于日常生活的真诚眼光，以及不断努力的勤奋双手，才能实施创造出最美的事物。”再比如，“倘若全世界的国家，都能放下所有武器，将这笔钱用在他处，我们的生活一定会更加美好，更加光明。”

因为《那些美丽的事物》，又找了点安森的资料看，果然看到日复一日的坚守这样的话。他日复一日坚持的，是让大家追求和珍惜“理所当然的生活”，那么无论如何，即便是这芸芸众生中最最普通的一员，我们也该努力去过“理所当然的生活”，努力去拒绝一切僵硬、冷漠、暴力和粗鄙。

因为或许正是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坚持，才构成了万物本身的价值。如墨西哥诗人何塞·埃米利奥·帕切科的那首《画花》：“他在画他的花，／敌人未宣战就侵入了他的国家。／战斗和失败接连不断，／他依然在画他的花。／抵抗侵略者制造恐怖的斗争已经开始，／他坚持画他的花。／为非作歹的敌人终于被打败，／他继续画他的花。／现在我们都承认，／面对恐怖他很勇敢，因为他始终没有停止画他的花。”

记得那一天的“布拉迪斯拉发国际插画双年展”现场，偌大的展厅只有我们一拨观众。我们在里面玩了很久，流连忘返。我们迟迟不愿从这空中的水晶城，回到嘈杂的街市。

虽然最终，我们还是要回到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