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乡巨变》:“严峻、急切”风云中那朵永开不败、带着露珠的“茶子花”

2023-08-28 04:38邹小千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3年5期
关键词:周立波合作化山乡

邹小千

“茶子花派”①的代表作家周立波创作的《山乡巨变》(正篇、续篇),以20世纪50年代(1955年至1956年)我国农业合作化高潮为背景,描写了湖南某个山村(清溪乡)从建立初级社到转入高级社的过程和由此带来的由于进行了农村社会主义改造和建设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当然,也不可避免地留有一些“写政策”②的痕迹)。和绝大多数农村题材的小说一样,周立波在作品中,着力反映了作家是如何把一场严峻、急切的政治运动放在了民间日常生活的舞台上去演出因而取得了出人意料的好效果:作品回避了思想的深刻性,却换来了人情的自然、醇美与和谐;作品回避了人物矛盾冲突的尖锐表达,却散淡地写出了几个活灵活现的农民的性格③。它所揭示的,与其说是在合作化过程中所有制的巨大变革,不如说是在这场变革中广大农民心灵上的激荡。这些内容,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艺术上,在周立波的《山乡巨变》中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反映,其成功之处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首先,作品塑造了一系列个性鲜明、性格丰富而复杂的人物形象。

在严峻急切的合作化运动的背景下,《山乡巨变》既要写从建立初级社到转入高级社的过程和由此带来的由于进行了农村社会主义改造和建设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又要刻画一系列栩栩如生的农民和农村干部形象;既要“写政策”,也要写“人间性”④:因而只能对合作化运动中的新人,进行某种程度的“祛魅化”⑤书写,既要写出他们不同于一般农民的新质,又要写出他们的“人间性”特征。

譬如,犯过“右倾错误”的清溪乡党支部书记兼农会主席李月辉,就是一个全乡男女老少都喜欢的“婆婆子”式的基层干部。他关心群众,随和宽厚,沉着求实,风趣幽默;不随风倒,不人云亦云。针对当时合作化运动中“左”倾冒进的做法,他说:“社会主义是好路,也是长路,中央规定十五年,急什么呢?还有十二年。从容干好事,性急出岔子。”因而他领导的合作社能朝着健康的轨道扎实地向前发展。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像李月辉这样的“小脚女人”,不是被当作右倾保守的典型而是当作正面人物来塑造,对作家周立波来说,是难能可贵的,也是真实可信的。在今天看来,虽经时光的磨洗仍不失其光辉(包括人情味),他们才是最能生动反映这场社会变革的典型形象。

再如,“中间人物”贫农盛佑亭和陈晋先。作为生活在闭塞山乡、历经千百年传统文化熏陶的农民,他们刚刚经历过土改之后的喜悦,还没缓过神来,却遭遇了一场严峻急切的“由外而内、由上而下”的突如其来的合作化运动,他们为此惶恐不安、困惑不解,产生了本能的抵触。他们有着中国农民依靠土地发家致富的勤劳务实的传统观念,对土地入社的做法表示犹豫、无奈,表现出在强大政治话语下生存的固执与尴尬,也深刻地表现了老一代农民痛苦而艰难的精神蜕变过程和这场社会变革是如何深刻地触及他们的灵魂。盛佑亭,绰号“亭面糊”,糊涂中透着聪明,聪明中不失糊涂。他对党和新社会有深厚的感情,“没有党,就没有我盛佑亭”;但他又好面子,好吹牛,善良胆小,有私心又怕被人揭破。他是个热心却常常办砸事的人。陈晋先是个庄稼老把式,农活做得漂亮,农具在他手里不管用了多少年都是崭新锃亮的。土改分到了田,他“喜得几夜没有睡”。而當合作化运动到来、需要土地归公时,他却十分抵触,十分留恋旧社会靠私有制发家致富的老路,因此在“入社”的问题上摇摆不定。最后,大势所趋、无可奈何时,他一大早跑到祖传之地去大哭一场,算是对土地做了最后的惜别。陈晋先的形象,承载着中国传统农民身上沉重的精神负担,尤其是在迈向新的体制和生活方式时,他的情感是无法用“后进”来加以道德判断的。这些人物身上,既有人性的弱点,又体现了中国农民对土地独有的情感和智慧。作家“总是力求透过一些看来很平凡的日常生活事件,来显示出它所蕴含的深刻的社会意义。透过个人的生活遭遇和日常言行,来挖掘人物性格中的社会内容”,写出他们“人间性”的特征(指的是他们身上的“落后性”与时代新人所体现的时代风气之间的差距)。

其次,作品描绘了严峻、急切的史诗性的社会题材融入明净、朴素乡村日常生活的风俗画。

《山乡巨变》在艺术构思上,并没有把笔力重点放在怎样办合作社的过程上,也不像《暴风骤雨》那样做大量的群众场面铺陈描写,而是从自然、明净、朴素的民间日常生活中,开辟出一个与严峻、急切的政治空间完全不同的艺术审美空间:作家将温婉细腻的笔触伸入农民的家庭,写爱情纠葛,写家庭风波,从细微而敏感的地方入手,取得一种从容恬静、意近旨远的艺术效果,以单纯优美的笔致勾勒波澜壮阔的时代。

作家把重大的社会运动融入日常生活的丰富细节中,描绘出一幅幅掩卷难忘的风俗画。作品中的江南山乡世界,楠竹青翠挺拔,茶子花飘香,春雨在芭蕉叶、枇杷叶和藤蔓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在这个世界中,一个个人物带着乡土气息,演绎着他们遭遇社会运动后的日常生活和乡村生活的世俗图。前者如“亭面糊”路遇吃了毒草的谢占元,他想到的解毒方法,竟然是“从堂客晒小衣的竹竿下过过身”“用女脚盆洗澡”等民间风俗故事中的偏方。每年的大年三十,陈晋先总要把一块松木柴拦腰箍张红纸,送到大门外,放一挂爆竹后把门封了,他叫它封财门,这生动地表现了乡村世界农民的发家愿望。后者如,盛淑君因爱情而产生的甜蜜和痛苦,桂满姑娘因嫉妒而与丈夫大打出手。这些描写,展现出可叹而又韵味深长的民间世俗图。

最后,作家对特定的地域文化、民情风俗和方言的化用,体现出语言洗练自然、清丽流畅、幽默传神的艺术特点。

周立波对“延安文艺座谈会”所倡导的精神身体力行,在熟悉群众、深入生活的实践中,虚心地向乡亲们学习,不仅思想上有了极大的收获,而且克服了前期作品里“欧化”语言的不足,努力学习和吸收生动活泼的人民群众的语言。也许是写自己家乡的缘故,他在作品中,成功地显现了他作为“茶子花派”作家独特的艺术语言和创作个性。

洞庭湖的秀美山水,蓊蓊郁郁的竹林和澄明如镜的水田,农家古朴生活、劳动经验和养牛经,青年男女的爱情憧憬和夫妻间的矛盾冲突等,这些形成了作品浓郁的生活情趣。大量的民间传说、乡村风俗、自然风光都恰到好处地穿插在故事情节中,它们既开阔了小说的意境,又稀释了合作化的政治主题。如第一章“入乡”就是范例。女干部邓秀梅乘小船随流水进入清溪乡,隐含着外来政治风雨将席卷民间社会的征兆。小说叙事时将两副笔墨重叠起来,政治是一景,乡情也是一景,而且是更加美好和本色的景致。其他如,那个深深坠入情网的胖姑娘盛淑君,对爱人火辣辣的热恋和复杂细腻的心理;如桂满姑因吃醋与丈夫大闹,闹到丈夫服毒自杀,她还在一旁乱发脾气的蠢相等的描写,这些对人生众相的描写,真是千姿百态。可以说,即使没有合作化的穿针引线,它们也同样展现了民间生活的丰富意蕴。

作品还运用了大量的带有民俗味的方言和谚语,它们既揭示了众多人物的不同性格和心理活动,也营造了一种乡村世界的诗意。如“少吃咸鱼少口干”“不上当,不成相”(指处世哲学的)“龙多旱,人多乱”“艄公多了打乱船”(指不愿走集体化道路的)。

还有一些自然景物的描写,具有古典诗歌的韵味。如盛淑君与陈大春的星夜约会,初诉衷情,作家描写他们相见的那个月夜美景的片段,就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优美意境:

晚上的月亮非常好,它挂在中天,虽说还只有半边,离团圆还远,但它一样把柔和清澈的光辉洒满了人间。清溪乡的山峰、竹林、田塍、屋宇、篱笆和草垛,通通蒙在一望无涯的洁白朦胧的轻纱薄绡里,显得缥缈、神秘而绮丽。这时节,在一个小小的横村里,有个黑幽幽的人影移上了一座小小的瓦屋跟前的塘基上,狗叫着。另一个人影从屋里出来,两人接近了,又双双走下了塘基,转入了横着山树的阴影,又插花地斜映着寒月清辉的山边小路。

这样充满诗情画意、具有古典诗词意蕴、带有南国地域风情的描写比比皆是、不胜枚举,形成了作家语言洗练自然、清丽流畅、幽默传神的艺术特色。

总之,周立波的《山乡巨变》虽然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留有一些“写政策”的痕迹;但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对“政策”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因此,相对于同时期的同类作品而言,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空洞的说教,包含了更多真实而深刻的生活内容,消解或稀释了政治运动的思想性和尖锐性,换来了人情的自然、醇美与和谐,却散淡地写出了几个活灵活现的农民的性格。这些是值得肯定的。他所描绘和向往的乡村美景及其醇美朴实的风土人情,在几十年后的今天,得到了加强。如今“乡村振兴”的号角已经吹响,蓝图已经描绘,措施已经制定,新的合作形式已经形成:国家“鼓励通过投工投劳、捐款捐物、志愿服务等多种方式参与乡村建设”;“引导农民参与村庄规划”;“带动农民实施建设”;支持农民参与管护;“强化农民参与保障”⑥。更加切实的改变乡村面貌的措施正在尊重农民的意愿、符合社会发展规律的轨道上健康地向前推进和发展,周立波的家乡已经在这方面率先垂范,取得了初步的良好效果。

【注释】

①王庆生.王又平.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02第一版.P27

②③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第二版).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09.P38

④⑤曹万生.中国现当代文学史(1989~2015)(下)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09.第一版.P418

⑥国乡振发〔2023〕2号《农民参与乡村建设(試行)》的指南

(作者单位:重庆市开州区实验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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