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国利
(上海财经大学 人文学院, 上海 200433)
考据或考证辨伪是中国传统学术的基本方法,清代考据学将其发展到顶峰,并被中国现代各派史家从不同层面予以继承和发展,成为中国现代史学转型的重要资源和动力。在马克思主义史学五大家中,侯外庐既“谨守考证辨伪”,又对清代考据、主要是乾嘉考据作了历史和辩证的评判。他将考证辨伪与马克思主义理论方法相统一,赋予其诸多新内涵。侯外庐的“谨守考证辨伪”,既与胡适、傅斯年等新考据派对清代考据的现代发展不同,又与钱穆、陈寅恪等文化保守主义史家的清代考据论相异,亦与其他马克思主义史学大家的清代考据观有别。它为传统考据学的现代转型提供了新范式,即:坚持以马克思主义理论方法为指导,对实证与义理、求真与致用相结合的中国史学大传统加以继承和发展。学界研究侯外庐史学时多会提及“谨守考证辨伪”,但对其丰富内蕴和范式意义缺乏专门研究,故撰文作初步探讨。
侯外庐自20世纪40年代开始系统研究中国古代社会史和中国思想史,就将“谨守考证辨伪”作为基本方法。此后,他始终将其奉为治史圭臬。
中国古典社会史研究是侯外庐最早踏足的史学领域。所谓中国古典社会是指殷商至周秦的中国社会。他认为该领域是中国古代史研究的基础,但问题很多,关键是要弄清楚亚细亚生产方式到底是指什么社会形态?他在1943年出版的《中国古典社会史论》中系统阐述了自己的观点,认为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中古典的古代和亚细亚的古代都是指奴隶社会,古希腊和罗马的奴隶社会是典型代表,是正常发育的奴隶制文明;中国的奴隶社会属于亚细亚的古代社会,是早熟的奴隶制文明。而研究中国古史有四条路径,即“1.必须接受清代考证的传统;2.必须接受卜辞金文家的传统;3.必须基本上遵守经济学与历史学相结合的方法论;4.必须对于亚细亚历史性作‘理论的延长’”,并称这四项是“研究中国古史的家法”(1)侯外庐:《中国古典社会史论》,重庆:五十年代出版社,1943年,“序言”,第2-3页。。文中虽未言及“谨守考证辨伪”,但第一、二条显然是指向此方法的。1946年,他在概括自己的中国古史研究法时开始明确提出“谨守考证辨伪”,称中国古史研究有三个步骤,其中之一便是“谨守着考证辩(辨)伪的一套法宝,想要得出断案,必须遵守前人考据学方面的成果,并更进一步订正其假说”(2)侯外庐:《中国古代社会史》,上海:新知书店,1948年,“自序”,第4页。。
侯外庐完成中国古代社会史研究后,开始研究中国思想史,成果丰硕。1943年出版《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1944年、1945年先后出版《中国近世思想学说史》上卷和下卷(1947年,此书改名《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出版);1947年,与杜国庠、赵纪彬合著《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在思辨性很强的思想史研究中,他同样“谨守考证辨伪”。1942年11月,他谈及中国古代思想史研究的两步法,第一步便是以文献学为基础,“作者的时代,著书的真伪,文字的考证,材料的头绪,皆专门学问”,并称此书“一如金石家的谨严态度而守规范者”(3)侯外庐:《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上海:文风书局,1946年,“自序”,第2页。。可见,第一步即是对文献史料考证辨伪的具体说明。他的中国近世思想史和中国思想通史研究同样谨守此方法。1944年1月,他言及《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研究方法时称仅“朴实”二字,“这亦是正统学者应守的治学精神”(4)侯外庐:《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上册,上海:生活书店,1947年,“自序”,第2页。。所谓正统学者的“朴实”方法,即传统考据法。1946年8月,他说自己的中国思想史研究有两套计划,“一套重在决疑,这是基本的研究,本书与《中国近世思想学说史》皆属之……另一套重在通俗,这是教育的工作”(5)侯外庐:《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再版序言”,第2-3页。,就是说,其中国思想通史研究史料辨伪和引证占了很大比重。侯外庐之所以如此重视考证辨伪,因为它“是研究古史的先决条件”(6)侯外庐、赵纪彬、杜国庠:《中国思想通史》第1卷(上),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9卷,长春:长春出版社,2016年,第24页。,忽视它就会使研究前后矛盾。
侯外庐20世纪40年代提出并强调要“谨守考证辨伪”,直接原因是对三四十年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流弊的自我反思。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在发展初期存在着重理论方法、轻史料考辨的弊病,认为只要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为方法论,就能探求历史之真。在30年代前期的中国社会史论战中,马克思主义史家多是亲历者,对论战中各方及自身存在的重理论、轻史料弊病,多有切身体会和反思。如何干之批驳论战的论敌时强调方法的指导意义:“因为方法是无数现象的抽象,拿这个抽象来认识世界,那是最靠得住的法门。”(7)何干之:《中国社会史问题论战》,上海:生活书店,1937年,第218页。在当时的马克思主义史学语境中,方法就是指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为方法。吕振羽提出“在研究的技术上,方法和材料是同样重要的”(8)吕振羽:《中国民族解放运动史教程》,《吕振羽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90页。,没有正确方法,不能正确处理材料;没有充分的材料,便不能说明历史的具体内容。至40年代,更多的马克思主义史家进行这种反思,主张理论方法与史料考辨相结合。郭沫若在论述如何研究中国古代社会史时,强调应有充分的材料,但一切古书大有问题,因此,“都须得加以严密的批判”,“要具有辨伪的本领”(9)郭沫若:《论古代社会》,《今昔集》,重庆:东方书社,1943年,第192-193页。。翦伯赞则提出“要使历史学走上科学的阶梯,必须使方法与史料合而为一”(10)翦伯赞:《略论搜集史料的方法》,《中华论坛》1946年第2卷第3期。,即用科学方法搜集、整理和批判史料,然后用史料对科学方法加以衡量和考验。总之,40年代马克思主义史学的重要变化就是开始正视史料考辨的重要性,主张史料与方法并重。侯外庐是这场反思运动的积极参与者。他认为中国社会史论战存在两大缺点,其一便是“不少论者缺乏足以信征的史料作为基本的立足点,往往在材料的年代或真伪方面发生错误”(11)侯外庐:《我对中国社会史的研究》,《历史研究》1984年第3期。,所以,对待史料应谨守科学法则,善于吸收前人考据成果,同时有自己的鉴别和创新。这里批评的“不少论者”自然包括马克思主义学者。他撰写《中国古典社会史论》就是要克服社会史论战的上述弊病,确立中国古史研究的正确模式。他指出论战中存在两种明显偏差,“一种是公式对公式,教条对教条,很少以中国的史料做基本立脚点;另一种则是,形式上占有了一些中国古代的材料,而实际上忽略了中国古代社会的基本法则”(12)侯外庐:《韧的追求》,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08页。。
侯外庐“谨守考证辨伪”是始终如一的,不因学术和政治环境的变化而改变。1949年新中国成立至80年代前,中国史学发展长期处于重理论、轻考据,乃至全盘否定考据的环境中,然而他却始终“谨守考证辨伪”。60年代初史学界受极“左”思潮干扰,片面强调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以论带史”甚至“以论代史”风行,实际是要取消史学的独立性,将之作为无产阶级革命的政治工具。侯外庐却逆风而行。1961年10月,他在《红旗》发文说:“对待科学工作应该有严肃认真的态度、实事求是的科学方法。这就是说,研究任何问题都从实际出发,详细地占有材料,从这些材料中找出事物固有的内部联系,引出正确的结论。”(13)侯外庐:《在严格的要求下从事科学研究工作》,《红旗》1961年第19期。此举不仅意在批判和纠正当时史学发展的错误方向,也是特定历史条件下对“谨守考证辨伪”的宣示。1986年,他将自己的治史方法论概括为八个方面,其中第七个方面便是“实事求是,谨守考证辨伪方法”,因为史料汗牛充栋、真伪相杂,研究社会史和思想史要想得出科学论断,都要吸取前人考据学的成果,整理出可靠的史料;考据学算不上历史科学,“但它却是历史科学不可缺少的专门学问”(14)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思想史研究室编:《侯外庐史学论文选集》上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自序”,第17页。。
侯外庐终生“谨守考证辨伪”的方法,从根本上说在于对史学科学性的坚定认识。他晚年说:“我半生所为,着力严肃评判古人,深知史学的美,只有‘朴’、‘实’二字。”(15)侯外庐:《韧的追求》,“自序”,第2页。以朴实两字概括史学之美,很好地揭示了他谨守考证辨伪方法的根源所在。同时,这也与其早年所受的良好传统经史教育密不可分。他说,自己5岁起到外祖父家的书院接受启蒙教育,教书的永宽先生国学功底很深,但思想陈旧,教育方式纯粹是旧式读经;14岁前读完四书五经,虽然背得滚瓜烂熟,实际理解的微乎其微,“这种落后的学习方式占去的时间太长,使每一个受这种旧式教育的人都蒙受了损失”。但是,也不能否认这为自己奠定了扎实的国学基础,“我和许多同一代的学人,之所以能驾轻就熟研究先秦各门学术,都因为早年所受的教育,强制性地要求我们掌握了大量先秦资料”(16)侯外庐:《韧的追求》,第6-7页。。由上可见,一是传统经史文献阅读对他产生了深远影响,二是传统教育方法使他掌握了治学的文献史料,而这二者都内含考证辨伪的精神。
侯外庐用有浓厚传统色彩的“谨守考证辨伪”来表达其治史理念和方法,显示出对传统考据、特别是清代考据的认同。弟子张岂之认为,《中国思想通史》继承了传统考据、特别是乾嘉朴学的实证方法,“将此作为从整体上对思想史进行分析的马克思主义方法的补充”(17)张岂之:《总序》,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1卷,第6页。。再传弟子方光华认为,侯外庐继承了乾嘉学派特别是王国维的优秀方法,将其视为先秦诸子思想研究的基本方法,“这被他称为‘实事求是,谨守考证辨伪’的方法”(18)方光华主编:《侯外庐学术思想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62页。。不过,侯外庐对考证辨伪是“谨守”而非“拘守”。他认为,历史主义是史学研究的原则,“历史主义的方法就是要批判地继承传统,而不是笼统的、绝对的继承”(19)侯外庐:《关于学习历史的方法》,转引自杜运辉:《侯外庐先生学谱》,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331页。。因此,他在继承清代考据传统时,又对清代考据、主要是乾嘉考据(汉学或朴学)(20)侯外庐的清代思想史研究使用了考据学、汉学和朴学三个概念,所指对象不同。他一般以考据学统称包括乾嘉考据学在内的、以考证辨伪为方法的清代各学术流派,而以汉学或朴学专论乾嘉考据学及受其影响的晚清学派或学者。他说:“清初大儒以经世之务为主干,以考据之学为手段,无所谓汉学的专门研究,而专门汉学的成立始于吴之惠栋,徽之戴震。”又说:“乾嘉学者所格者为朴学,就不是亭林的真正传统了。”(侯外庐:《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上册,第355、175页。)予以批判性分析。
侯外庐认同和继承清代考据,首先,是建立在对明清及近代思想史特有认识基础上的。他认为,17世纪中叶至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思想史是一部启蒙思想史,由既有区别又相衔接的两个阶段构成,即早期启蒙思想阶段(17世纪中叶至19世纪上半叶)和近代启蒙思想阶段(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二三十年代)(21)侯外庐:《中国近代启蒙思想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后记”,第416页。。关于早期启蒙思想的产生,他说,中国启蒙思想开始的十六七世纪之间(明嘉靖至万历年间)正是“天崩地解”的时代,“思想家们在这个时代富有‘别开生面’的批判思想”;因为,这个时代“是中国历史上资本主义萌芽最显著的阶段”(22)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五卷(上),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17卷,长春:长春出版社,2016年,第3页。。这导致了社会阶级关系的新变动,从而产生了反映社会发展与阶级变动的启蒙思想。明末清初启蒙思想的发展在清中叶遇到挫折,但在清后期得到复兴,并与近代启蒙思想发展一脉相承。17世纪的启蒙思想,“气象博大深远”;18世纪的汉学运动,“为学问而学问,正是乾嘉对外闭关对内安定的学术暗流,戴(东原)章(实斋)二子不过是清初大儒思想的余波”;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初叶的文艺再复兴,“更接受了西洋学术的直接影响,内容殊为复杂多面,直与现在文化相连”(23)侯外庐:《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上册,“自序”,第1页。。为更好发掘早期启蒙思想的内容和特色,1955年侯外庐将《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第一、二编,即17世纪至19世纪中叶部分补充修订,改名《中国早期启蒙思想史》出版。后又将《中国早期启蒙思想史》编入《中国思想通史》第五卷。第三编的五章修订后,更名为《中国近代启蒙思想史》出版。可见,早期启蒙思想史基本属于清代思想史范畴。在他看来,具有启蒙精神的清代思想是中国文化发展的两座高峰之一,“中国先秦诸子思想之花果,固然可以比美于希腊文化,而清代思想之光辉,亦并不逊色于欧西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以来的成果”(24)侯外庐:《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上册,“自序”,第1页。,我们应当认识与继承这两个时代惊心动魄的文化遗产。清代思想史的主要内容和成就之一,就是由清初大儒顾亭林开创、乾嘉学派继承的考据学,故此继承和发展清代考据学是历史的必然要求。
其次,主张历史主义看待清代考据,视其为中国学术从古代发展到当代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必经环节。1939年4月,他谈到马克思主义学术中国化问题时说:“由汉儒之继承古代历史学,再由清儒之继承汉朝朴学,更由资产阶级的国故学之继承清代历史代数学,最后由新社会科学的社会史学之继承资产阶级学者的文化史学,是中国社会认识的一列传统史。”(25)侯外庐:《中国学术的传统与现阶段学术运动》,《理论与现实》1939年第1卷第1期(创刊号)。此文所说“新社会科学的社会史学”是指马克思主义史学。他认为,清代朴学虽有局限性,“可是在中国学术的传统上却是知识追求的高涨,达到了汉代以下从未前有的成绩,不但追奔到汉代,而且已经探寻至春秋战国,甚至线索到殷周。‘形式上’很相似于十九世纪的德国,政治的反动体系与学术的进步方法”,故此亦可说,“黑格尔思维理论是‘革命的代数学’,相似地讲来,朴学方法是中国学术反对愚昧的代数学”(26)侯外庐:《中国学术的传统与现阶段学术运动》。。文中所说黑格尔的“革命的代数学”是指黑格尔的辩证法,此概念原是19世纪俄国哲学家赫尔岑盛赞黑格尔辩证法为民主革命提供了强有力的方法论(27)参见冒从虎、王勤田、张庆荣编著:《欧洲哲学通史(下)》,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96-401页。。之所以用“代数学”来喻指辩证法,是因近代代数学为数学和自然科学研究提供了强大方法论。列宁在《纪念赫尔岑》一文中说,“他在19世纪40年代农奴制的俄国,竟能达到当时最伟大的思想家的水平。他领会了黑格尔的辩证法。他懂得辩证法是‘革命的代数学’……赫尔岑已经走到辩证唯物主义跟前”(28)列宁:《纪念赫尔岑》,《列宁全集》第2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62页。。因此,马克思主义者也用“革命的代数学”来隐喻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不过,侯外庐是以“代数学”喻指有科学精神的方法,而非唯物辩证法。他说,五四新文化运动在学术上对清代朴学精神作了批判性继承,该运动“掀起了中国学术文化的自觉,他批判地承继了中国长期退休的‘历史追求’的遗产,尤其继承了清代朴学精神的积极性,有程度地扬弃了朴学大儒的政治意识与学术思想的矛盾,使清代大儒的反对愚昧的代数学,附加了时代发展的内容”(29)侯外庐:《中国学术的传统与现阶段学术运动》。。总之,清代朴学是中国学术反对愚昧的科学性方法,所以马克思主义史学应加以继承。
正是基于上述两个原因,侯外庐特别重视发掘清代考据学中有科学启蒙精神的方法,并以此为标准评判清代不同时期考据学的成就。他说,不论是清代哲学还是一般学术,17世纪(明末清初)的成就“是伟大的,并非清代中叶十八世纪的准备基础,反之,乾嘉时代的哲学却不是清代学术的全盛期,而仅仅是清初传统的余绪(极小限度发展)”(30)侯外庐:《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上册,第389页。。明末清初三大家的思想各有其形式和特点,“船山走的路线是知识形式的解放,有浓厚的理性哲学精神,梨洲走的路线是政治理想的乌托邦,而亭林则更走了一种特异路线,即经验主义的倡导”(31)侯外庐:《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上册,第165页。。所谓王的知识形式的理性哲学精神、顾的经验主义的倡导,都是在强调其方法的科学性。事实上,他写黄宗羲的近代启蒙思想时,亦列“第三节近代梨洲的哲学思想和近代思维方法”来阐发其近代思维方法——“史的实证论”,即“读书不多,无以证斯理之变化;欲免迂儒必先读史”(32)侯外庐:《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上册,第140页。。不过,三大家中顾炎武的经验主义最有价值,因为它是反对唯心主义宋明理学的最有力武器,是一种进步方法,“他的方法自有历史的最高评价,与世界经验主义者相同”;同时,他的方法论,“犹之乎解放中古的小脚,令人大阔其步向天下家国去踏寻”(33)侯外庐:《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上册,第178、181页。。那么,顾氏经验主义的本质和内容是什么呢?侯外庐说,“他的方法的最重要者”即今天的归纳法,包括八个方面:重调查;重直接资料;重广求证据;重辨源流审名实;重明古今史学;重存疑,不盲从;重虚怀广师;重手脑并用,质言之,其方法就是“验物”、“治事”(34)侯外庐:《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上册,第185-191页。。可见,顾氏经验主义的核心即实事求是的考证辨伪。他说,清初大师皆世之显学,“亭林的显学价值甚巨”,乾嘉以后发展了其经验论,有历史狭义价值,而王国维最足继承亭林,“从顾亭林到王国维是近代中国学术的宝贵遗产”(35)侯外庐:《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上册,第166-167页。。总之,他推崇顾炎武,在于其以考证辨伪作为治学方法论,富有近代经验主义的科学精神。这种精神被此后的乾嘉考据学直至近代的王国维继承,成为宝贵的学术遗产。
然而,乾嘉考据没有完全继承以顾炎武为代表的清初考据学的方法和精神。一是,从治学内容及价值取向上看,乾嘉考据缺乏清初学术的博大气象和经世致用精神。侯外庐说,乾嘉汉学的“博雅”经籍研讨“是清初大儒们的方法与手段”,但是,清初学术都是为经世而发,不能称为汉学,首开汉学家风气者是阎百诗和毛奇龄,“他们在清初学者中为后辈,已经遗忘了清初大儒的中心传统,仅在古书的小天地中寄托了士志”(36)侯外庐:《乾嘉时代的汉学潮流与文化史学的抗议》,《中山文化季刊》1944年第1卷第4期。。鼎盛时期的乾嘉汉学实为古史经籍研究,属史学范畴,有益古史研究,但并非古史学。吴派追寻三代制度,皖派重名物典章制度的“实事求是”,“乃是考证古史之学”;文字校勘对古史学研究确有价值,“而校勘了古史的经籍则不就是史学”,“由文字以通语言,由语言以通道,这是要件,然而‘通’则只是必要的条件,而非决定的条件,因为史学的‘道’别有其中更深刻的义指”(37)侯外庐:《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上册,第373-374页。,所以乾嘉汉学成就有限。而且,它还有“琐”的弊病,可谓“乾嘉汉学的致命伤”(38)侯外庐:《乾嘉时代的汉学潮流与文化史学的抗议》。。这些都使得乾嘉汉学缺乏清初学者治史的博大气象和经世精神。二是,从方法论层面说,乾嘉汉学有科学精神的要素或部分的科学精神,但仍不是科学方法。戴震是乾嘉汉学的领袖,其论治学方法是:“治经先考字义,次通文理,志存闻道,必空所依傍。”(39)戴震:《与某书》,《戴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87页。章太炎把戴氏所说汉学方法归纳为六点:审名实,重左证,戒妄牵,守凡例,断情感,汰华辞(40)章太炎:《说林下》,《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初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18页。。侯外庐说,此论颇含汉学家理想的治学精神,而梁任公和胡适之崇赞其为“近世的科学方法”则是似是而非的论断。因为,戴震继承明末以来天文、数学和地理学的研究,在研究态度上确有科学精神,对汉学家颇有影响。然而,这种科学精神只停留在古籍整理层面,大部分汉学家,“因为没有将来社会的信仰,在结论上还是被古道所桎梏的,换言之,在古籍的狭小天地中只有科学态度的冷静,而没有科学态度的热力”,所以说,乾嘉汉学“是有科学精神的要素,而不是代表科学方法”(41)侯外庐:《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上册,第370-372页。。换言之,乾嘉考据只有科学精神的要素,但不是科学方法。
侯外庐认为可以用四句话来概括乾嘉汉学的特点和得失,即:“蔽于书而不知世(书指其所谓古经,世指社会);蔽于辞而不知人(辞指其所谓由词通道,人指个性);有见于实无见于行(实指研究方法,行指实践);有见于阙无见于信(阙指对古史的疑问,信指对于将来世界的理想)”(42)侯外庐:《乾嘉时代的汉学潮流与文化史学的抗议》。。这实际是从三个方面总结了乾嘉汉学的得失,即:在方法上,乾嘉汉学只重视经书训诂的考辨,故虽有科学精神,但仍非科学方法;在内容上,乾嘉汉学只是考证古史之学,故虽有益于古史研究,但并未“知世”、“通道”和“践行”;在价值取向上,缺乏关注社会现实、探求历史规律和经世致用的精神。因此,他反对将乾嘉考据视为清代学术鼎盛期的主流观点,称不论是清代哲学还是一般学术,乾嘉学术“仅仅是清初传统的余绪”。
综上所言,侯外庐的“谨守考证辨伪”实是对清初以顾炎武为代表的、有近代经验主义色彩的方法及其经世精神的继承,而非对乾嘉考据的直接继承。那种视其为乾嘉考据直接继承的观点是不确切的。至于有学者称,侯外庐的学术方法“是正宗的乾嘉学派的方法,朴实的方法”(43)冯琳、彭传华:《关于早期启蒙说的相关问题——许苏民教授访谈录》,《江海学刊》2017年第1期。,就更不符合其“谨守考证辨伪”的本意了,忽视了它对乾嘉考据的批判和超越。
作为马克思主义史家,侯外庐在“谨守考证辨伪”时,又强调马克思主义理论方法的指导作用,并将两者统一于其史学方法论体系中,使其“考证辨伪”超越了传统考据。
首先,其考证辨伪是从属于马克思主义史学方法论体系的,是比马克思主义方法论低一层级的方法。侯外庐晚年总结其治学原则和方法时说,依据马克思主义理论和方法,说明不同社会经济形态发生、发展和衰落的过程,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社会、政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以及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意识形态之间的辩证关系,“是我五十年来研究中国社会史、思想史的基本原则和基本方法”(44)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思想史研究室编:《侯外庐史学论文选集》上册,“自序”,第8-9页。。又说,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在于详细占有史料,用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方法加以认真研究,解决疑难问题,从而得出正确结论,还历史本来面目,“我常以这种治学精神悬为鹄的”(45)侯外庐:《韧的追求》,第274页。。他将马克思主义理论方法作为总原则和方法,在此前提下将其中国社会史和思想史研究方法概括为八条,第七条即“实事求是,谨守考证辨伪方法”(46)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思想史研究室编:《侯外庐史学论文选集》上册,“自序”,第17页。。他谈到中国古代社会史研究时,称此书确定了研究中国古代社会遵循的三个基本原则。其中第二个原则是“谨守考证辨伪的方法”。第三个原则是“力求把马克思主义同中国古代史料结合起来,作统一的研究”(47)侯外庐:《韧的追求》,第109-110页。,一是为了使历史科学关于古代社会规律的理论中国化,二是为了使经典作家关于家族、私有财产、国家等问题的研究成果在中国得到发展。这体现出对传统考证辨伪的发展,即将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古代史料的考辨相结合,易言之,即理论研究与实证研究相结合。其中国思想史研究也是如此。他总结的第六条方法是“阐微决疑”,“我的研究重在阐微决疑。所谓‘阐微’,一是力图用科学的方法,从古文献中发掘历史的隐秘。……二是尽力发掘不被一般论著所重视的思想家”,“所谓‘决疑’,就是关心于解决历史的疑难”(48)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思想史研究室编:《侯外庐史学论文选集》上册,“自序”,第16-17页。。所谓用“科学的方法”发掘古文献资料中的历史隐秘,自然包括考证辨伪基础上用马克思主义发掘思想史的本质和规律。而要“决疑”中国思想史,只有将考证辨伪与马克思主义理论相结合。可见,在其史学方法论体系中,马克思主义是根本方法,“考证辨伪”只是具体方法,要统一于马克思主义史学方法论体系中。在他看来,自己之所以能做到这点,在于通过《资本论》的学习掌握了马克思唯物史观。他晚年说,自己研究历史所注重的方法,相当程度取决于对马克思唯物史观形成发展过程的认识,“我之所以一向欣赏乾嘉学派的治学严谨,一向推崇王国维近代研究方法,而未至于陷入一味考据的传统,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便在于《资本论》方法论对我的熏陶”(49)侯外庐:《韧的追求》,第86页。。
其次,“实事求是”与“自得独立”并重及其马克思主义意涵。1947年侯外庐谈到《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研究方法时对此有详细说明,称此书研究方法“仅‘朴实’二字,这亦是正统学者应守的治学精神”;然而,“抑有进者,治学应‘实事求是’与‘自得独立’二者并重”,“实事求是”可以存古人真面目,故本书引证各家言论时尽可能求其详尽;“自得独立”可以抒发古人立言之所以然,因为研究问题在于决疑,个人之“自得”愈深刻,则本质意义愈能表露,“独立之学更为可贵”(50)侯外庐:《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上册,“自序”,第2页。。可见,“实事求是”的方法与传统考据的“朴实”方法是一脉相承的,要做到实事求是就必须谨守考证辨伪,详尽引证各家言论。“自得独立”则要抒发古人思想“之所以然”,即古人思想形成的社会历史原因、思想史发展的本质和规律,此即思想史研究的“决疑”。二者的关系是:“实事求是”是“自得独立”的前提和基础,后者则是前者的目的所在。而“学贵自得”正是中国传统学术的精神,司马迁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是此精神的最好诠释和表征。侯外庐对此作了发展,晚年曾明言:“在治学态度上,我赞赏古人提倡的学贵自得精神。科学是在不断探索中发展的。如果一个学者不敢言前人之所不言,为前人之所不为,因循守旧而无所作为,是不可能把科学推向前进的。我之所以重在阐微决疑,目的在于使自己的研究工作有所创获。”(51)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思想史研究室编:《侯外庐史学论文选集》上册,“自序”,第17页。他虽然自承“实事求是”和“自得独立”是传统优良学风,却已赋予其马克思主义的意涵。从理论上说,这与马克思主义史学的精神和宗旨是一致的,因为,“实事求是”是马克思主义的精髓,而“自得独立”就是学术的创新和追求,是马克思主义科学求真精神的具体诠释。正如白寿彝所说,“自得二字,对于理解外庐治学精神很重要。他重视理论的指导,但并不停止在经典作家的具体论断上,而是以经典作家论断为依据,结合中国历史实际,把对中国史的科学论证推向前进”(52)白寿彝:《悼念侯外庐同志》,《史学史研究》1988年第1期。。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使之与中国史学遗产相结合,形成有民族传统的中国化史学。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运动的展开,特别是由此兴起的“学术中国化”为马克思主义史学中国化提供了历史舞台。侯外庐是该运动的主要参与者。1939年4月,生活书店在重庆创办《理论与现实》季刊,以“理论现实化”和“学术中国化”(53)编者:《创刊献辞》,《理论与现实》1939年第1期(创刊号)。为宗旨。他不仅创刊号上发表《中国学术的传统与现阶段学术运动》的宏文,还积极践行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1946年,他谈到《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研究时自信地说,“中国学人已经超出了仅仅于仿效西欧的语言之阶段了,他们自己会活用自己的语言而讲解自己的历史与思潮了……他们在自己土壤上无所顾虑地能够自己使用新的方法,掘发自己民族的文化传统了”;本书写作也是按照这一路径布置篇幅,“不为古人所役,亦不为欧美先进所役,著者委实试验着讲我自己的语言”(54)侯外庐:《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再版序言”,第1-2页。。所谓已会用新方法发掘文化传统的中国学人,即是指马克思主义史家;所谓新方法,则是指《中国古典社会史论》所说中国古史研究三原则和《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所说两步研究法,质言之,便是将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社会史研究与考证辨伪相结合。他晚年谈及古代思想史研究时又说,就是内容与语言形式,也不像有些人总是学欧美式或步日本足迹,而是使内容重于语言形式,“作到既不为古人所役,也不为欧美所使,以求从掘发自己民族文化的传统中,走出一条中国化的道路”(55)侯外庐:《侯外庐自传》,《晋阳学刊》1981年第5期。。其著述确实是学术中国化的典范。如,赵纪彬称赞《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是‘学术中国化’号召以来,思想史研究上一颗最硕大、最肥美的新果实”(56)纪玄冰:《思想史研究的新果实——评侯外庐著〈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读书与出版》1947年第2卷第5期。。白寿彝说,40年代马克思主义史学著作很多,几大家都有贡献,“但有一点,外老是突出的,这就是,他研究中国历史是想把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中国化,也可以说把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民族化”;它说明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到新阶段,“外庐同志的著作是这个阶段的标志”(57)白寿彝:《外庐同志的学术成就》,《史学史研究》1989年第3期。。侯外庐总结其治史八条基本方法时,将“注意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的民族化”作为第八条,说:“所谓‘民族化’,就是要把中国丰富的历史资料,和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关于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做统一的研究,从中总结出中国社会发展的规律和历史特点。”(58)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思想史研究室编:《侯外庐史学论文选集》上册,“自序”,第18页。把“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的民族化”诠释为将中国丰富的史料与马克思主义的人类社会发展规律作统一的研究,便包含着将史料考证辨伪与马克思主义理论相统一的思想。
正是由于坚持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将考证辨伪的“实事求是”精神与“学贵自得”品格相结合,追求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传统考证辨伪的统一,故侯外庐的确从发掘中国民族文化的传统中走出了“一条中国化的道路”,形成了中国思想史研究的“侯外庐学派”。
史学是实证科学,实证研究是史学的基本方法。作为实证研究的传统考据学有悠久的历史,在宋代已臻成熟,到清代成为主流学术形态,至近代则成为传统史学向现代史学转型的枢纽。因此,是否要继承和如何继承清代考据、尤其是乾嘉考据便成为中国现代史学发展必须直面的问题,中国现代诸多史家依据各自的文化学术立场对此作出了不同回答。相较而言,侯外庐的“谨守考证辨伪”对清代考据学的批判性继承和发展,为传统考据学的现代转型提供了一种新范式。
在中国现代史学流派中,以胡适、傅斯年等为代表的新考据派最推崇清代考据学。他们均从中国古代学术多大程度具有西方近代科学精神和方法来评判其高下与得失。他们称清代考据学或汉学是中国古代学术的高峰,乾嘉考据又是清代考据学发展的顶峰,其方法最有近代科学精神,因此,主张继承清代考据学传统,主要是其科学考据法,甚至打出建立现代“新汉学”的旗号。胡适说,中国传统学术原本就有科学方法,“‘考据’或‘考证’的意义便是‘有证据的探讨’。我说有证据的探讨一直就是中国传统的治学方法;这也是一切历史科学[所共用]的治学方法”(59)唐德刚译注:《胡适口述自传》,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1),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56页。。又说,中国旧有学术“只有清代的‘朴学’确有‘科学’的精神”(60)胡适:《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胡适文存》一集,合肥:黄山书社,1996年,第285页。。清代学术方法总括起来只是两点:“(1)大胆的假设,(2)小心的求证。假设不大胆,不能有新发明。证据不充足,不能使人信仰。”(61)胡适:《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胡适文存》一集,第298页。大胆的假设需要演绎,小心的求证需要归纳,清代朴学将归纳与演绎相结合,故而是真正的科学方法。傅斯年说,在历代各派学问中,清代学问“是比较的最可信、最有条理的”;中国现代学术建立“必须用清朴学家的精神才能成功”(62)傅斯年:《清代学问的门径书几种》,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1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31、233页。。他声称史学与语言学密不可分,而清代学术已有近代语言学和史学的性质,顾炎武搜求直接史料订史文,以因时因地的音变观念为语学;阎若璩以实在地理订古记载,以一切比核辨证伪孔,不注经而提出经的题目并解决了它,不著史而成就了可以永远为法式的辨史料法,“亭林、百诗这样对付历史学和语言学,是最近代的”(63)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年讲史学》,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年,第181页。。所以,他把清代朴学方法作为史语所的第一宗旨,提出“我们宗旨第一条是保持亭林百诗的遗训”(64)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年讲史学》,第184页。。不过,清代考据学又存在明显弊病。胡适认为,清代考据学不仅缺乏西方近代科学的实验方法,而且只限于纸上材料,成就相当有限,“顾炎武、阎若璩规定了中国三百年的学术的局面;葛利略、解白勒、波耳、牛敦规定了西洋三百年的学术的局面”,他们的方法是相同的,不过材料完全不同,顾、阎的材料完全是文字的,葛利略等人的材料完全是实物,文字的材料有限,总不出故纸堆的范围,“故三百年的中国学术的最大成绩不过是两大部《皇清经解》而已”(65)胡适:《治学的方法与材料》,《胡适文存》三集,合肥:黄山书社,1996年,第97页。。因此,只有输入西方近代科学方法来改造清代考据学,才能建立中国现代学术。傅斯年也说,清代学术方法和态度虽然科学,但扩张材料和扩充新工具却严重不足;近代史学是各种科学方法的汇集,顾亭林研究史迹时观察地形虽然好,但如能有像现在借用西方自然科学的工具,“成绩岂不更卓越呢?若干历史学的问题非有自然科学之资助无从下手,无从解决”(66)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年讲史学》,第184页。。故此,中国现代学术应是超越“正统汉学”的“科学的东方学”。历史语言研究所设立的宗旨“并非求继续汉学之正统,乃欲以‘扩充材料,扩充工具’为方术,而致中国历史语言之学于自然科学之境界中”,“以求勿为正统汉学者误为同调”(67)傅斯年:《致王献唐》,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7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92页。。
由上可见,侯外庐与胡适、傅斯年等新考据派对清代考据学、特别是乾嘉考据的认识及其构建的学术范式有同有异,但异大于同。他们都充分肯定清代考据的科学精神和学术成就,赋予其极高的学术史地位,都视其为中国学术现代转型的前奏和现代学术科学方法论构建的基础。然而,二者又有本质差异。胡、傅认为,清代考据学的科学化发展在乾嘉时达到顶峰,乾嘉考据代表了清代考据学精神。胡适说,戴震所说的“‘但宜推求,勿为株守’八个字是清学的真精神”(68)胡适:《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胡适文存》一集,第300页。。傅斯年认为,清代学术包括四个学派和五个时期,其中以钱晓徵、戴东原、段懋堂、王怀祖为代表的朴学派所处的第三个时期为“极盛期”(69)傅斯年:《清代学问的门径书几种》,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1卷,第229页。。在他们眼中,以科学的考据搜集、整理和考订史料就是史学的全部工作,极端之论者如傅斯年倡言“史学便是史料学”。所以,他们既反对历史本质和规律之类的宏观乃至中观的研究,也拒斥史学研究的价值取向,反对中国学术、包括清初学术的经世致用传统。他们的清代学术史叙述完全是以方法的科学化程度为准绳和线索的,换言之,清代学术发展史就是学术方法科学化的历史。应当说,他们对清代考据学科学精神和方法的弘扬和现代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为中国现代学术、特别是史学发展提供了新方法论。然而,他们的学术思想和实践是工具理性本位论的,只强调工具理性的作用,否定价值理性的作用,是唯科学主义和西方文化中心论的。侯外庐是反对这种观点的,他认为,清代哲学和一般学术在17世纪是最伟大,乾嘉时代“仅仅是清初传统的余绪”,在这点上胡适“把历史颠倒了”;而胡适将汉学精神“崇赞为‘近世的科学方法’。这是似是而非的论断”(70)侯外庐:《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上册,第389、370页。。清初学术之所以伟大,一是有鲜明的启蒙精神,提供了富有科学精神的方法;二是以社会历史为研究内容,气象博大;三是关注社会现实,有浓厚的经世致用精神。而乾嘉考据仅限于文献考证辨伪,不关心现实,缺乏理想,丧失了清初学术的精神,只是清初传统的“余绪”。因此,他的“谨守考证辨伪”并不限传承乾嘉考据,而是涵盖清初学术的传统。而且,他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将“谨守考证辨伪”纳入马克思主义史学方法论体系。可见,他对清代考据学的继承发展及方法论范式比新考据派有更丰富的内蕴,也更符合求真与致用合一的中国学术大传统。
钱穆和陈寅恪等文化保守主义史家承认考据是史学的基本方法,并在史学考据上取得突出成就,以至钱穆在北京大学历史系任教时被视为该系“以乾嘉为主导的学派”的代表(71)何兹全:《爱国一书生:八十五自述》,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54页。,陈寅恪也被当代诸多学者划归新考据派史家的阵营。但是,他们对清代考据学的评价都不高,均称其为中国古代学术的衰落期,相较宋代学术是一大倒退。钱穆提出了清代汉学始于宋学,即“不知宋学,则无以平汉宋之是非”、“汉学诸家之高下浅深,亦往往视其所得于宋学之高下浅深以为判”(72)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页。的要论。此论既是要弘扬宋学精神,以反驳新考据派将清代学术化约为考据学或汉学的观点,也是在批判清代汉学背离宋学讲民族气节和经世致用的传统。他认为,这是满清文化高压政策使乾嘉学术一趋训诂考订,“治学者皆不敢以天下治乱为心,而相率逃于故纸丛碎中,其为人高下深浅不一,而皆足以坏学术、毁风俗而贼人才”(73)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册,“自序”,第3-4页。。陈寅恪推崇宋学,贬斥清学,称“宋贤史学,今古罕匹”(74)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148页。。清代经学与史学俱为考据学,“有清一代经学号称极盛,而史学则远不逮宋人”。究其原因在于,治经学比史学容易且易获名利,“声誉既易致,而利禄亦随之。于是一世才智之士,能为考据之学者,群舍史学而趋于经学之一途”(75)陈寅恪:《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序》,《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269-270页。。总之,清代经学极盛是治经简易和利禄诱惑使然,无可称道。只有兼融义理和考据的宋代学术才是中国文化发展的高峰,“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所以中国现代学术的复兴,“惟可一言蔽之曰,宋代学术之复兴,或新宋学之建立是己”(76)陈寅恪:《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77页。。故而陈寅恪和钱穆并不以传承清代考据学自任,对清代考据学的现代发展亦鲜有阐发。由此可见,侯外庐与钱、陈等文化保守主义史家对清代考据的批判继承和构建的方法论亦有同有异。二者之同是,都痛诋乾嘉考据以训诂考据自限、缺乏现实关怀和经世精神的弊病,都主张治史要考据与义理相统一。二者之异有两点:一是,钱、陈均视清代考据学为传统学术的衰退,声称中国现代学术的建立不是“新汉学”而是“新宋学”;侯却认为,清代学术文化是中国文化发展的高峰,开启了中国近代学术的进程,清代考据富有科学精神,是建立中国现代学术必须继承的传统。二是,虽然双方都认同治史是考据与义理的统一,但是,钱、陈所说义理是中国传统文化及精神,都主张“中体西用”;而侯所说的义理则是指马克思主义理论和方法。
马克思主义史学其他四大家虽然重视史料的搜集与考证,但在清代考据学的批判与继承问题上,态度和方式与侯外庐有明显差异。检索郭沫若的史学著述,仅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自序”中说:“谈‘国故’的夫子们哟!你们除饱读戴东原王念孙章学诚之外,也应该要知道有Marx,Engels的著书,没有唯物(辩)证论的观念,连‘国故’都不好让你轻谈。”(77)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上海:新新书店,1930年,“自序”,第6页。在其他著述中,他对清代考据学的批判继承问题则鲜有论述。范文澜、翦伯赞和吕振羽虽然部分肯定清代考据学的科学性和学术贡献,但认为其成就仅限于文献考据,其方法有阶级局限性或落伍于时代等。范文澜转变为马克思主义史家后,对此前“追踪乾嘉老辈”(78)范文澜:《从烦恼到快乐》,《学习》1941年第5卷第1期。作了自我批判。他完全以阶级分析法评判中国学术文化史,指出:“整部历史止是阶级间、阶层间相互斗争、联合的历史,而联合也是为了斗争。取隋唐以来文化史作例,也丝毫没有例外。”清代考据学同样是阶级斗争的产物,其“标举‘实事求是’‘无征不信’是科学的,但得出的结论却未必真是、真可信”(79)范文澜主编:《中国通史简编》,上海:新知书店,1947年,第764-765、758页。。翦伯赞说,乾嘉考据虽是清代考据学的顶峰,但成就很小,其全部内容就是史料考证与整理,而史料考证与整理又偏于文献学方面,文献学方面复偏于僵死的部分,“这对于史学而言,只是作了一个局部而又局部的准备工作而已”。其方法在今日已完全过时,“自从逻辑学的方法转到中国,乾嘉学派的方法即已相形见绌,到现在中国的史学,已经踏上科学的阶梯,乾嘉时代的方法,自然更显得幼稚了”(80)翦伯赞:《正在展开中之史学的反动倾向》,《文萃》1947年第2卷第15、16期合刊。。所谓现代中国史学“已经踏上科学的阶梯”,是指马克思主义史学已不需要清代考据方法了。吕振羽说:“从顾亭林开始,应用一种类似实验主义的‘朴学’方法,去进行考证工作,又把史料的考证提到科学领域——虽然也还是不澈底的。”(81)吕振羽:《简明中国通史》下册,上海:新华书店,1949年,第568页。在三四十年代的马克思主义语境中,实验主义一般指胡适宣扬的方法,是被马克思主义批判的。吕振羽将清代朴学称为类似实验主义的方法,显然不认同它是真正的科学方法。总之,在他们看来,清代考据学、尤其是乾嘉考据已无现代价值,故不能作为优良传统继承,这明显与侯外庐“谨守考证辨伪”及其对清代考据学的批判性继承相异。
通过上面的比较分析,使我们更清楚地认识和把握了侯外庐“谨守考证辨伪”的丰富内蕴。其重要意义在于,为传统考据学的现代转型构建了一种新范式:既以马克思主义理论方法为指导,又继承中国史学实证与义理、求真与致用相结合的大传统。然而,侯外庐“谨守考证辨伪”的治史范式又有时代和理论的局限性。中国第一代马克思主义史家对马克思主义理论有着坚定的信仰,认为它是唯一科学的方法,对其他史学理论和方法均视为非科学的,充其量只是有些科学因素和精神。这实际是一种非对即错的独断论,是不符合历史主义和辩证法的。相较于其他马克思主义史家,侯外庐对清代考据学有着积极的肯定,视之为传统学术走向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必经环节和发展前提,称颂清代学术为近代早期启蒙阶段。不过,他也没有充分肯定清代考据学的科学价值,否认包括乾嘉考据在内的清代考据是一种科学方法,称它只是有科学的精神。因为,科学方法只能是马克思主义方法,他晚年谈到马克思主义学者与旧学者思想史研究的态度、方法和结论的迥然不同时说:“用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方法,有理有据地恢复被唯心史家歪曲了的历史本来面目,我们的论述越有充分的说服力,唯心史家就越站不住脚。”(82)侯外庐:《韧的追求》,第116页。所以,他批评梁启超和胡适称赞乾嘉考据精神为“近世的科学方法”是“似是而非的论断”。他不仅否认乾嘉考据是科学方法,甚至连其盛赞的明末清初学术也没有科学方法。检索其《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上册和据此改写的《中国早期启蒙思想史》两书,只在谈到王夫之思想时称其思维是“走向科学方法的思维”(83)侯外庐:《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上册,第5页。,言外之意,其思维仍不是真正的科学方法。事实上,史学研究的科学方法是由不同层级或层面的方法构成的方法论体系,既有技术操作层面的科学方法,如训诂、考据和编纂等,也有理论指导层面的科学方法,如中观层面的历史理论、宏观层面的历史哲学等。由于他只承认马克思主义才是科学方法,故一方面终生“谨守考证辨伪”,一方面又否认乾嘉考据等清代考据是科学方法,造成理论上的不自洽。在这方面,新考据学派对清代考据、特别是乾嘉考据评判的唯科学主义立场虽然片面,但是他们充分肯定传统考据是科学方法及其现代价值却更为客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