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愚, 汪正龙
(南京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23)
文学主体性讨论在中国改革开放40年来文论史中占有重要地位。新时期的文学主体性理论(以下简称文学主体论)产生于文艺政策的调整阶段和文论新观念的引进初期。对主体性的呼唤既是各种思想观念在这一历史语境中交流与融合的结果,又体现出文论家进行理论建构的原初自觉。文学主体论的理论诉求涵盖了人的主体性和文学的自主性两个维度,不仅承续着20世纪50年代“文学是人学”的人文精神传统,而且开启了新时期文论界对主体性和文学性的理论探索。在改革开放40年来文论史发展的整体历程中,学术界对文学主体性问题的关注和反思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退,后来的主体间性、艺术存在论,乃至后人类主体等文论史上的重要论争亦不断回溯至主体性问题。学者们对文学主体论的相关研究业已取得了较大的成绩(1)近年来关于文学主体性理论的重要研究有宋伟:《李泽厚与刘再复:“主体性哲学”与“文学主体性”》,《文艺争鸣》2017年第5期;王确:《从文学主体论到主体间性与审美意识形态论——遥望五四传统的改革开放40年中国文论》,《文艺理论研究》2019年第3期;张园园、赖大仁:《当代文学主体论观念嬗变及其理论反思》,《湖北社会科学》2021年第7期;泓峻:《1980年代文学主体性理论建构的潜在话语资源》,《山东社会科学》2022年第12期。,但是,对文学主体论作为这一历史时期文学理论形态演化的内在基点依然认识不足。本文拟对文学主体性问题的缘起、论争中的关键问题以及主体论的学术贡献进行考察,以期重审其文论史意义。
文学主体性问题与主体性实践哲学关系密切。一般认为,刘再复的文学主体论是在李泽厚的主体性实践哲学的直接影响下提出来的,或认为是主体哲学的文学翻版,或认为是感性主体的文学超越。对此,刘再复本人在一次访谈中也供认不讳:“我写作《论文学的主体性》(1985年底)的冲动,则是读了李泽厚的《康德哲学与建立主体性的哲学论纲》和《关于主体性的补充说明》。这之前我读过康德的《道德形上学探本》(唐鉞重译),并被书中‘人是目的王国的成员,不是工具王国的成员’所震撼,现在‘主体性’概念又如此鲜明推到我的面前,于是,我立即着笔写下《论文学的主体性》。”(2)刘再复、黄平:《回望八十年代——刘再复教授访谈录》,《现代中文学刊》2010年第5期。虽然文学主体性与主体性实践哲学的理论亲缘性显而易见,但是简单将前者归之于后者的论断既遮蔽了二者共同生长于其中的时代精神土壤,也简化了主体性实践哲学与文学主体论之间的协奏关系。实际上,主体性实践哲学与文学主体性问题共同扎根于20世纪80年代的人学思维主潮,李泽厚、刘再复二人分别激发、引导了哲学和文学领域内部“人”的主体性转向。因此,追溯文学主体性问题之缘起,必须兼顾思想史和主体性实践哲学的双重影响。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关于人性论、人道主义的讨论构成了文学主体论诞生的思想背景。以1979年初毛星发表《关于文学的阶级性》为肇始,该文强调阶级性是人的社会本性,应正确理解文艺的阶级性,“既不陷入人性论,也不流于机械论”(3)毛星:《关于文学的阶级性》,《文学评论》1979年第2期。。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仅刘敏中、王磊、包忠文等人直接发文与之商榷,就人性与社会性、阶级性之间的关系等问题展开争论(4)刘敏中:《论人的本质和文学——兼谈〈关于文学的阶级性〉》,《学习与探索》1979年第5期;王磊:《人性和阶级性的对立统一及其在文学作品中的表现》,《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2期;倪斌:《试论文学的人性、人道主义和阶级性》,《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1980年第2期。,朱光潜、钱谷融等人也深度地卷入了讨论。其中,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关于实现人的感性的丰富性,达到对人的本质、生命、享受等的真正占有,以及通过社会解放实现人类解放等相关论述成为这场讨论的重要思想资源。朱光潜在《关于人性、人道主义、人情味和共同美问题》中便指出马克思在《手稿》中“正是从人性论出发来论证无产阶级革命的必要性和必然性……因此,人性论和阶级观点并不矛盾”(5)朱光潜:《关于人性、人道主义、人情味和共同美问题》,《文艺研究》1979年第3期。。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内部调和阶级性与人性的冲突,为社会主义文艺创作中人的突显提供了理论前提。而钱谷融《〈论“文学是人学”〉一文的自我批判提纲》的发表更是其1950年代“文学是人学”说法的延续。他明确提出“最重要的就是要写出人物的真正个性来,只要写出了个性,也一定写出了他的阶级性”(6)钱谷融:《〈论“文学是人学”〉一文的自我批判提纲》,《文艺研究》1980年第3期。。结合这一时期倡导人性、人的价值的文艺创作来看,“文学是人学”无可置疑地构成了这一时期的思想主潮:“把神变成人,是文学的进步。把人变成神,是文学的倒退。人民不要神学;人民要的是人学——文学。”(7)阎纲:《神学·人学·文学》,《文学评论》1979年第2期。正是对人性、人的价值和精神世界的持续关注,主体性实践哲学和文学主体论才具备了形成与发展的思想沃土。
主体性实践哲学萌发于人学主潮并将其推至主体性的哲学层面。熟读并多次援引《手稿》的李泽厚没有从青年马克思的思想介入人性论与人道主义的讨论,而是借道康德哲学展开其理论建构。在《康德哲学与建立主体性的哲学论纲》中,李泽厚将康德哲学的功绩归于先验论体系对主体性的突显,从主体性的内在方面介入人道主义和人性论的讨论,将人性解释为“人类给自身建立了一套既是感性具体拥有现实物质基础(自然),又是超生物族类、具有普遍必然性质(社会)的主体力量结构(能量和信息)”(8)李泽厚:《八十年代主体性哲学论纲系列(1980—1989)》,《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中卷《认识论纲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第252-253页。。这意味着在阶级性、动物性和社会性诸范畴外,李泽厚已经将“人”的问题放置在以主体性为核心的人类学本体论内部进行阐释。主体性在人学主潮中的思想史转动正如丁耘所说,“经李泽厚轻轻一拨,青年马克思对老年马克思之局就变成了康德对黑格尔之局,省却多少麻烦,打开无限生机”(9)丁耘:《启蒙主体性与三十年思想史——以李泽厚为中心》,《读书》2008年第11期。。自此,人学主潮继承了18世纪的启蒙思潮和五四以来的启蒙传统,并在人性论与人道主义、《手稿》热之后迎来其第三波浪潮——人的主体性。
李泽厚特别强调他的哲学中主体性和结构的英文译法——subjectality和formation,这与他的“历史建理性,经验变先验,心理成本体”(10)李泽厚:《哲学探寻录(1994)》,《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下卷《存在论纲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第15页。的哲学人类学方法论有关。李泽厚将康德哲学中认识如何可能、道德如何可能、审美如何可能的疑难归结为人类如何可能的问题,用“主体性”概念指社会历史进程中的人类主体,即“作为社会实践的历史总体的人类发展具体行程。它是超生物族类的社会存在”(11)李泽厚:《主体性(subjectality)哲学认识论》,《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中卷《认识论纲要》,第15页。。这一主体性概念融合了两组双重含义,既是人类群体和个体身心的双重结合,又在社会历史中积淀并展现出双重结构特征——客观性的工艺-社会结构和主观性(subjectivity)的文化-心理结构(formation)。其中,康德的知、意、情三分的先验主体性结构被分别改造为“理性的内化”、“理性的凝聚”和“理性的积淀”。此时的结构是人类在发明和使用工具的实践中的规范化秩序,因而是兼具历史客观性和超越性的“度”。康德的先验哲学体系被吸收和嫁接到了作为本体论的实践之根。长期以来,实践被困于黑格尔式的认识论框架,其作用只是在意识活动中提出问题并检验认识。本体化的实践概念则为人的创造性活动,尤其是人的精神创造活动奠定了理论基础——美学和文学研究由此得以摆脱唯物主义和反映论的束缚而转向人的存在及其活动。
刘再复的文学理论探索也是上述人学主潮的思想产物。在文学主体论正式提出之前,刘再复的主要学术主张是“性格组合论”,它探讨的是如何塑造较高审美价值的典型人物问题。其理论定位“首先是承认‘文学是人学’这样一个经典性的命题”(12)刘再复:《论人物性格的二重组合原理》,《文学评论》1984年第3期。,再以性格的二重结构分析和揭示人物内部复杂的心灵世界的差异和变化。但是,人物性格的典型性问题原本隶属于现实主义文论,着眼于作为社会的人的个性与共性的关系、人物与环境的关系。因此,“性格组合论”的提出是在现实主义文学理论框架内部对人的属性探讨所作的延伸与拓展,这一理论引出了二重性格理论的普遍性、文学性格审美价值的尺度、自然科学术语的人文应用等问题(13)李之蕙:《关于“人物性格二重组合原理”的争鸣》,《文学评论》1984年第6期。。从文学理论学术史来看,“性格组合论”回应的是钱谷融提出的如何写好个性的问题,其在现实主义理论体系中的不足表现为性格二重性不足以反映典型人物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因而略显机械与粗疏。朱立元认为“唯有真、活、典型,才是估量人物性格审美价值高低的三个现实主义尺度。这些尺度是‘二重组合’原理所包括不了、也代替不了的”(14)朱立元:《论典型的复杂性与审美价值——兼评刘再复同志的“二重组合原理”》,《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3期。。尽管刘再复之后在多篇文章中试图从心理学角度提供论据以深化其“性格组合论”,这一理论尝试仍然远不及后来文学主体论的影响之大。其根本原因在于,“性格组合论”在1980年代的人学主潮中是在先前的现实主义理论内部如何进一步描写人性的修补性研究,而非真正以人为思维中心和落脚点所展开的体系性理论建构。
主体性实践哲学启发了刘再复以人的主体性为基础建设文学理论。在《文学研究思维空间的拓展——近年来我国文学研究的若干发展动态》一文中,刘再复强调了文学研究领域的建设思维:“(一)文学研究的方式是建设性的,而不是破坏性的。(二)即使是带批判性的文章,也注意正面的理论建树。(三)文风上是科学的、积极的,出发点是为了繁荣社会主义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事业的。总之,不是破字当头,而是‘建设’当头。”(15)刘再复:《文学研究思维空间的拓展——近年来我国文学研究的若干发展动态》,何火任编:《当前文学主体性问题论争》,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4页。他强调文学规律的由外向内、文学方法的由一到多、作品分析的宏观综合和文学理论的开放体系。刘再复先后于1985、1986年在《文汇报》和《文学评论》上发表《文学研究应以人为思维中心》和《论文学的主体性》,正式提出一种以人为中心的文学理论体系。其中,“主体性”一词连接着作为创作主体的作家、作为对象主体的人物和作为接受主体的读者,在理论形态上具备超越文学反映论的理论潜能。其次,刘再复并没有直接使用李泽厚赋予“主体性”一词的历史文化内涵,而是着重探讨个体、精神的主体性。这在当时主体性讨论的整体人学氛围中很容易理解。毫无疑问,文学主体性隶属于人的主体性,“所谓文学的主体性、哲学的主体性、科学认识的主体性、价值判断的主体性等等,都是从特定领域的活动过程和结果中探究这些活动的承担者——人的主体性”(16)郭湛:《人的主体性的进程》,《中国社会科学》1987年第2期。。即刘、李对主体性概念的用法区别不仅体现了人的主体性从思想领域向文学领域的蔓延,更重要的是透露出人的主体性从失落到复得、自觉的历史发展过程。正是在这一整体性的思想进程中,涌现出以李泽厚为代表的心理本体说、以刘再复为代表的文学主体论、以陆贵山为代表的审美主客体论、以杨春时为代表的审美主体间性论等以人的主体性为中心的理论学说。换言之,高扬主体精神的时代主潮孕育了文学主体论登场的历史必然性:“提出文学主体性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肯定会被提出来。谁提出来,这是偶然的;一定会被提出来,则是必然的。”(17)何西来:《前言》,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文学研究年鉴》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文学研究年鉴(1987)》,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9年,第3页。
在李泽厚的主体性实践哲学的影响下,刘再复接过“主体性”这个概念在文学领域内部进行理论建设,本体化的实践概念为文学创作注入了能动性和创造性,积淀下的心理本体则开辟了主体的审美意识和精神活动的广阔领域。在人学主潮的思想史氛围中,刘再复的文学主体论产生了更广泛的影响:在文学研究领域,郁沅在《主体精神与审美意识的觉醒——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潮之内核》一文中将主体论与文学史汇通,在古今贯通中发展出自觉的主体精神与审美情感(18)郁沅:《主体精神与审美意识的觉醒——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潮之内核》,《文学评论》1989年第3期。。在知识生产与文学教育方面,由畅广元、九歌编著的《主体论文艺学》教材是文学主体论的直接产物,它试图以主体的精神活动为核心建构文学理论知识体系。在思想文化领域,1985—1986年刘再复的系列文章发表后,陈涌于1986年在《红旗》杂志发表《文艺学方法论问题》对之展开批判,《文汇报》、《红旗》和《文学评论》等诸多报纸杂志组织了学术争鸣。围绕此问题的激烈争论一直延续至1990年代,并且在当时就有《当前文学主体性问题论争》(海峡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文学主体性论争集》(红旗出版社1986年版)和《人·主体性·文学》(安徽大学学报刊社1986年版)等论争集出版。其中,参加者对此有着清醒的理论自觉:“这场论争是文艺理论领域的深层次论争,涉及到许多重要的根本性的学术问题,比如,文学创作、文学研究是否应以人为思维中心,怎样认识文学的规律和文学中的人道主义表现,如何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文艺科学、繁荣社会主义文艺创作等等。”(19)何火任编:《当前文学主体性问题论争》,“前言”,第2页。
刘再复文学主体论的主要内容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强调人在文学中的主体性地位;二是建立关于人的“内宇宙”的主体论。主体在实践中具有受动和能动的二重属性,“强调主体性,就是强调人的能动性,强调人的意志、能力、创造性,强调人的力量,强调主体结构在历史运动中的地位和价值”(20)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文学评论》1985年第6期。。而强调人在文学中的主体性地位,则是突出精神主体性在实践主体性前的优先性,将人看作目的王国而非工具王国的成员。可以说,刘再复从第一方面对人在文学中的主体地位的强调具有鲜明的区分、划界意识。将能动的精神主体性从文学反映论体系中抽离出来,是对“文学是人学”命题的进一步深化。而“内宇宙”的提出则是对这一命题的展开与论证。人学命题的探讨原本是在文学领域恢复人的实践主体的地位,但是“随着人自身不断地丰富和人对自身认识的不断深化,从事文学活动的人们又意识到仅仅表现人的行为是不够的,还必须寻找人的更加深邃的东西”(21)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刘再复将人学内涵向人的“内宇宙”延伸,关注人的精神主体性的内部结构,包括精神主体的表层结构、深层结构和介乎二者之间的情感。在此,我们看到了李泽厚与刘再复在精神主体性中的区别:前者注重精神主体与实践主体之关联,以积淀说阐释文化心理结构的历史生成;后者注重精神主体的独立性,以心理学、精神分析和意识哲学剖析主体的内在自我;前者的文化心理结构层次分明,是一套包括“智力结构、伦理意识、审美愉快”(22)李泽厚:《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89页。在内的人性能力结构;后者是“第二宇宙”,“第二级的人性深度带有无限性,即无限的深广性,它象无底的深渊一样,是一个永远无法穷尽的世界”(23)刘再复:《两级心理对位效应和文学的人性深度——关于“人物性格二重组合原理”心理依据的探讨》,《文艺理论研究》1985年第2期。。因此,刘再复的文学主体论既不同于人道主义与人性论,也不同于李泽厚的实践主体性,而是以内在自我为中心的文学“内宇宙”。
文学主体论力图构筑一个以人为思维中心的文学理论与文学史研究系统,“内宇宙”正是这一系统的核心。人的实践和精神维度分别构成了主体的内外宇宙,“历史就是两个宇宙互相结合、互相作用、互相补充的交叉运动过程。精神主体的内宇宙运动,与外宇宙一样,也有自己的导向,自己的形式,自己的矢量(不仅是标量),自己的历史”(24)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刘再复认为以往的文学理论是内宇宙和精神主体的遗忘历史,恢复文学艺术的历史面貌就要揭示“内宇宙”的内在奥秘。这包括三个维度:作为创造主体的作家、作为文学对象主体的人物形象以及作为接受主体的读者和批评家。就文学对象而言,刘再复认为物本主义和神本主义造成了主体性的失落,表现为环境决定论、抽象阶级性和外在冲突分别掩盖了人物的性格、个性和灵魂,并提出作家创作对象的二律背反公式:“作家愈有才能,作家(对人物)愈是无能为力;作家愈是蹩脚,作家(对人物)愈是具有控制力。”(25)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即强调文学对象相对作家的独立性和主体性。就作家而言,刘再复强调作家内在精神主体的运动规律,并用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阐释作家的精神层次,当作家达至自我实现的最高层次时能与社会相通,“作家主体性的真正实现,是打开内宇宙的大门,用内宇宙去感应外宇宙的脉搏,使内宇宙与外宇宙相通,并且具有外宇宙的巨大投影,负载外宇宙的壮丽图景”(26)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即以精神主体的能动性反作用于主体实践。从文学接受的角度来看,刘再复强调一般读者的审美静观、自由创造和人性复归,以及批评家在鉴赏、理解和再创造中的三级超越,达至一种对宇宙人生神秘体验的艺术境界。
就理论的完备性而言,《论文学的主体性》一文已然涉及艾布拉姆斯所划分的文学四要素,因而具备建构新的理论体系并与文学反映论进行对话的理论潜能。当然,就理论的完善性而言,不仅作家主体、人物主体、接受主体的三分把现实中的人物与文学中的人物相提并论,在逻辑上不能自洽,对主体及主体性本身的内涵及其演变也缺少应有的考察与限定,也就是说,刘再复并没能最终完成他的文学主体论。对此,他后来也有过反思:“我讲文学主体性无法多讲大前提……《论文学主体性》的好处是具有历史针对性和历史具体性,对原来的文学理论框架起了解构作用;缺点是改革心切,缺少严密的逻辑建构。”(27)刘再复:《与李泽厚的美学对谈录(2008)》,《李泽厚美学概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111页。因此,关于文学主体性的论争亦非无的放矢。针对文学主体论中最深邃而晦暗的“内宇宙”世界之维,论争者提出了根本性的学术问题,主要涉及文学规律的内外之争和文学主体的群己之争。
文学主体论着重考察文学的内部规律,将文学与政治、社会生活的关系划归为外部规律。学界就文学规律的内外之分展开了热烈的讨论:董子竹认为文学规律的内外之分没有跳出文艺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割裂(28)董子竹:《文学研究的思维中心是人与社会历史的联系——与刘再复同志商榷》,何火任编:《当前文学主体性问题论争》,第119页。;陈涌认为只有社会政治维度决定文学艺术的性质与发展方向,社会政治维度“正好是文学艺术的最根本最深刻的内部规律”(29)陈涌:《文艺学方法论问题》,何火任编:《当前文学主体性问题论争》,第127页。,他力求在文学反映论的框架中将之重释为文艺的普遍规律和具体规律,将过往研究的缺陷归结为对文艺以特有的审美方式反映生活的具体规律研究的忽视;杨柄指出文学内部规律外部规律“这样的划分缺乏正确的哲学理论基础……凡规律即是一事物内部诸侧面的内在有机联系,此事物与彼事物之间存在着这种联系,又构成对立统一体,并非‘外部’”(30)杨柄:《对文艺指导思想的理论认识问题的探讨》,何火任编:《当前文学主体性问题论争》,第200页。。以上论者尝试在坚持社会存在第一性、社会意识第二性的反映论体系内部以具体、特殊、审美重释文学,忽视了文学的自身特性。何西来等人试图把文学的审美维度和社会历史维度统一起来,打通文学的内部与外部,强调文学对社会的“转化”,认为文学的外部联系“并不就是文学的内容,它们只有经过创造主体的熔炼和升华,即经过作家的能动反映和再创造,经过艺术的处理,具有了审美的特点,才能转化为作品的内容”(31)何西来:《主体意识的觉醒——刘再复〈文学研究应以人为思维中心〉之我见》,何火任编:《当前文学主体性问题论争》,第217页。。“转化说”突出了创作主体的能动性和文学作品的独立性,跳脱出思想/艺术的对立框架,文学的内部规律正是内容与形式的创造和转化过程。徐俊西强调文艺创造过程中主体的想象力、艺术感知力和生命表现力,认为不能用辩证唯物主义关于一般意识形态与经济基础之关系的现成结论代替文艺的本质规律,故宁要“转移说”而不要“代替说”(32)徐俊西:《也谈文艺的主体性和方法论》,何火任编:《当前文学主体性问题论争》,第221页。。总的来说,文学的内外规律之争是对文学特性的重审,其核心诉求是文学的自主性。只有当文学相对于外部领域获得自主性时,文学批评方法的多元发展才得以可能。
文学主体论强调以“人”为思维中心,但“人”之概念涵义甚广,在人学思潮中已有动物性、社会性、阶级性和抽象性之争。刘再复的文学主体论主张“研究文学的规律,最重要的是研究人的情感和活动、主体的审美方式、表现方式等等”(33)刘再复:《文学研究应以人为思维中心》,何火任编:《当前文学主体性问题论争》,第47页。,尤其注重对人的非理性、个性等内在深层世界的开拓。“人”的内在主体观念引起了文学主体的群己之争,论者多主张人的主体性与社会性的统一。董子竹强调“马克思主义关于主体性的理论,不但要求把作为主体的人,当作是在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从事着实践活动的人,主体能力作为人的本质力量实际上是一种社会力量”(34)董子竹:《文学研究的思维中心是人与社会历史的联系——与刘再复同志商榷》,何火任编:《当前文学主体性问题论争》,第121页。。刘再复的内在主体观念强调自由创造、自由选择、自由调节,受到不少主张主体与社会相统一的论者的批评。程代熙认为刘再复的理论源于艺术人本主义和哲学人本主义(35)程代熙:《对一种文学主体性理论的述评——与刘再复同志商榷》,何火任编:《当前文学主体性问题论争》,第150-155页。,敏泽强调刘再复提出的“人性复归”口号的抽象性,是以“现代形式”对西方人本主义陈旧内容的旧瓶新装(36)敏泽:《论〈论文学的主体性〉——与刘再复同志商榷》,何火任编:《当前文学主体性问题论争》,第180页。。在文学内在规律与多元方法论的支持者中,亦多强调主体的社会属性,何西来便认为民族性、社会性是“以人为思维中心”命题中的应有之义(37)何西来:《主体意识的觉醒——刘再复〈文学研究应以人为思维中心〉之我见》,何火任编:《当前文学主体性问题论争》,第216页。;针对刘再复提出人的内宇宙之完善与外宇宙相协调的观点,徐俊西亦指出“这种协调的标志应该表现在强调发挥文学主体性的地位和作用的同时,还要使作家艺术家正确认识到主客体的辩证依存关系和深入生活、深入实际在审美创造中的不容忽视的重要意义,而不能一味沉缅在自我寻求、自我表现的‘意念王国’之中”(38)徐俊西:《也谈文艺的主体性和方法论》,何火任编:《当前文学主体性问题论争》,第225页。。总的来说,文学主体的群己之争涉及“人”的价值审定,其核心诉求是突显个体在社会共同体中的地位。回过头来看,这场群己之争的双方都有局限:虽然刘再复看重个体的能动性、超越性,但尚未探究主体与他者、交互主体性等更深层次的问题;而论争的另一方则纠缠于个体的社会性与群体身份。只有当论者们超越刘再复的文学主体论而对“主体”概念进行进一步反思时,文学理论内部的主体转向才正式拉开帷幕。
通观以上两大学术问题之争,其核心诉求始终围绕着文学主体论涵盖的两个维度——人的主体性与文学的自主性。从狭义而言,文学主体性专指刘再复的文学主体论,即建构一个以“内宇宙”为中心的文学系统。但从广义而言,文学主体性问题推动着改革开放40年来文论史的整体进程,作为文学理论形态演化的内在基点,以主体性和文学性的交互融合为动力法则。伴随着主体性问题的讨论深入,论者们认识到刘再复的文学主体论只是“将一个受到制于历史具体性的有限能动‘主体’演化为一个漫游于历史时空之外的无限能动的‘主体’”(39)夏中义:《“文学主体论”批判》,《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6期。,前一主体缺乏文学的自主性,后一主体缺乏历史的丰富性,文学理论的进一步发展需要反思、整合和超越这两种主体概念。因而,当后来的研究者们超越狭义的文学主体论时,伴随着主体性转向的审美、价值和主体间性问题便逐渐浮出文学理论的历史地表。
我国学界对文学主体性问题的关注与反思始于20世纪90年代并延续至今,印证了文学主体论在改革开放40年来的文论史中承前启后的关键位置。在反映论者的视野下,文学主体论的理论成果被纳入马克思主义文学反映论的考察视野。尽管主体论是“掇拾了古今中外一些唯心主义的哲学观、伦理观和文艺观,机械地拼凑起来的一盘大杂烩”,也应对它“进行全面的分析和清理”(40)王元骧:《评〈论文学的主体性〉》,《高校理论战线》1991年第1期。。例如,一定程度上可以说王元骧的审美反映论和童庆炳的审美意识形态理论即是反映论与主体论对话和重构的产物。通过这种对话,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吸收了文学主体论中的合理成分,文学性和审美性逐渐受到重视。特别是在现代文论的视野下,文学主体论的理论形态本身亦进行了更新迭代。陈燕谷和靳大成在《刘再复现象批判——兼论当代中国文化思潮中的浮士德精神》中指出,“刘再复那充满十九世纪感觉的心灵很难体验二十世纪的情绪。不止是劳伦斯的全部作品,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全部二十世纪的新文学,都是对人的主体性的抗议”(41)陈燕谷、靳大成:《刘再复现象批判——兼论当代中国文化思潮中的浮士德精神》,《文学评论》1988年第2期。。这意味着当文学思维中心从人转向语言、从主体性转向主体间性时,文学主体论需要进一步的理论更新。例如,主体性论争的参与者杨春时在对文学主体论的反思中将文学思维从主体性转向主体间性(42)杨春时:《文学理论:从主体性到主体间性》,《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期。。狄其骢指出主体论困境的思想根源,认为文学主体论是“一种人本主义的文学理论模式。在西方人本主义人道主义思潮是属于古典范畴的观念,因此在新潮派看来,这是半新半旧的过渡性理论”(43)狄其骢:《关于文学主体性问题》,《文史哲》1991年第2期。。改革开放40年来文学理论形态演进的事实表明,主体性问题是贯穿这一时期文学理论历史发展的内在逻辑。夏中义将之形象地表述为刘再复的“两次超越”:首次超越使人学主潮达到20世纪人文主义的最高标尺,而迟迟未至的第二次超越则表明文学主体论的阐释限度及其始终未被开发的理论潜能(44)夏中义:《新潮学案——新时期文论重估》,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66-69页。。王确认为“有关文学主体的认识和讨论具有与时俱进的理论潜质和延至远方的生命力”:“从文学是人学到文学主体论,从文学主体论再到文学主体间性与审美意识形态论这一系列生动的观念史事件构成了中国改革开放40年文论史演进的经典维度。”(45)王确:《从文学主体论到主体间性与审美意识形态论——遥望五四传统的改革开放40年中国文论》。因此,我们有必要站在改革开放40年来思想史和文论史发展的整体格局中对文学主体论的学术贡献、理论限度与思想潜能进行评价。
在思想史层面,文学主体论是人学主潮中比较系统化的理论架构,推动了人学思潮的系统化、内在化的主体性转向。文学主体论延续并深化了1950年代以来钱谷融等人关于“文学是人学”的命题。虽然钱谷融在新时期把人性、人道主义倡导由先前偏重于文学的描写对象推及到文学本体,认为“文学既以人为对象,既以影响人、教育人为目的,就应该发扬人性、提高人性,就应该以合乎人道主义的精神为原则”,“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阶级所产生的伟大作品之所以能为全人类所爱好,其原因就是由于有普遍人性作为共同基础”(46)钱谷融:《〈论“文学是人学”〉一文的自我批判提纲》。,但是他对人性、人道主义的具体内涵缺少论证。文学主体论凸显了人的精神主体的能动性、自主性和创造性,不仅把主体性扩展到作家主体、人物主体与读者主体,还提出文学应该成为“人的心灵学”、“人的性格学”、“人的精神主体学”,这就使“文学是人学”获得了清晰的界定,把这个命题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文学主体论拓宽并推进了1970、1980年代学界关于人道主义和人性论的思考。尽管李泽厚以“主体性”概念回应了当时学界关于人的动物性、社会性、阶级性和抽象的人性之间的论争,强调主体的精神性、个别性和偶然性,但是人性论争主要以哲学探讨和理论认识为主。文学主体论将人性论、人道主义讨论从哲学领域推衍至文学领域,以主体的能动性替代阶级性,以主体的情感性拓宽人性的深度。1980年初的人性、人道主义讨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把人性、人道主义非历史化、抽象化,把表达普遍人性、人类之爱树为文学的最高目标,对人性的个体性、差异性以及非理性、潜意识关注不够。刘再复肯定了人的欲望和情感的合理性,因而在学理上也是一个推进,所以何西来称赞“它上承五十年代巴人、钱谷融等人受挫的理论开拓,垮(跨)越了又一个重大的文化历史断裂的方面,并且接续了新时期几经沉浮的以周扬等人为代表的人道主义的思考和反省”(47)何西来:《对于当前我国文艺理论发展态势的几点认识》,《文艺争鸣》1986年第4期。。
在文论史层面,有关文学主体性问题的论争引起了各派文学理论的碰撞、互动和重组。即在主体性转向的主流中催发了反映论的理论重构、审美转向和主体间性转向等多条理论路径。正如孙绍振所说,“刘再复主体论的提出,标志着在文艺理论上被动的、自卑的、消极反映论统治的结束,一个审美主体觉醒的历史阶段已经开始”(48)孙绍振:《论实践主体性、精神主体性和审美主体性》,《文学评论》1987年第1期。。钱中文、童庆炳和王元骧等反映论者在与文学主体论的论争中吸取了主体的能动要素和审美要素,将文学反映论重构为审美反映论。钱中文以审美心理定势说突出主体的创造性和主观性,王元骧以情感反映说探索审美反映在对象、目的和方式上的独特机制,童庆炳进一步以审美特征、审美价值和审美意识形态论拓宽了反映论。正是在吸收文学主体论的主体创造性和多元方法论中,反映论者实现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文学内部规律的综合,推进了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建设与发展。杨春时以主体间性为文论基点对文学主体论进行反思,认为其立足于主客体二元对立而不能解决生存的自由本质问题,局限于认识论而忽略了文学存在方式的本体论问题,受限于主客认识框架而无法解释作为精神现象的文学活动(49)杨春时:《文学理论:从主体性到主体间性》。。主体间性文论将文学看作主体间的存在方式,即自我主体与对象主体间的交往活动,其超越之处在于突显文学活动中交往、理解和语言中介问题。正是在对文学主体论的反思和超越中,主体间性文论推进了中国现代文学理论的发展,同时主体间性理论以其包容性和生长性也为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提供了契机。因此,文学主体论推动了新时期文论学理层面的提升与多样形态的建构。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文学主体性理论严格说来并不是一种文学理论,而是一种关于文学的哲学理论,它提供的并不是关于文学的本质、特征问题的答案,而是理解这些问题的哲学基点”(50)徐碧辉:《文艺主体创价论》,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47页。。改革开放40年的文学理论形态演化离不开主体性基点的内在变动。
毋庸讳言,文学主体论作为产生于特定时代的文论形态,不可避免存在着一些理论局限。首先,文学主体论缺少语言维度。主体性实践哲学是在人类学的基础上理解语言问题,将语言作为人类实践的工具与活动。李泽厚以主体实践语言观回应西方后现代“主体之死”的观念:“人们说,是语言说人而不是人说语言。但汉字却显示‘天言’仍由‘人言’所建立。”(51)李泽厚:《哲学探寻录(1994)》,《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下卷《存在论纲要》,第9页。如果说语言在主体性哲学中仍有作为后现代“解毒剂”的积极作用,那么刘再复的文学主体论则完全忽视了这一问题。其次,文学主体论关于“内宇宙”的论述集中于主体的内在精神世界,过于倚重马斯洛等现代心理学,止步于主体的心理层面,其主客二元的言说框架已经落伍于20世纪以来反主客二分并消解主体性的学术潮流。这说明文学主体论还没有充分吸收现象学以降兴起的交互主体性哲学及其伴生的对话理论、互文性研究、普遍语用学、过程中的主体等西方现代学术资源,将之作为理论建构的有效成分,进而实现西方文论的本土化。在数字新媒介迅猛发展和后学理论弥漫的当下,文学主体论正面临着全新的挑战。文学主体论既需要回答主体性与交互主体性的关系,也要回答主体性与他者性以及主体性与媒介性、技术性如何融合的问题,还需要回应以新媒介为基础的文艺存在方式的自主性如何可能的问题。当然,我们也注意到在后学氛围中,后人文主义、后人类理论也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呼唤着文学主体论的回归。一方面,面对着主体之死的解构主义大潮,文学主体论仍然在捍卫着文学的人文主义精神特质;另一方面,面对着赛博格主体、人机主体等的生成,主体性范畴突破了先前以人为中心的思维模式,多元主体、后人类主体等应运而生,文学主体论面临着进一步的理论更迭与重组。由此可见,反思文学主体性问题在改革开放40年文论史中的发展流变和理论限度,与其说文学主体论提供了某种完善的理论形态,不如说其提供了这一时期文学理论发展的精神镜鉴和学术张力——在论争和对话中不断发展,在交流和融合中逐渐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