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育”译介考:以刘焜科举朱卷为线索

2023-08-24 07:16
美育学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泰西教育史美育

刘 晨

(杭州师范大学 艺术教育研究院,浙江 杭州 311121)

近代含义的“美育”,学界现多认为源自蔡元培的译文。(1)参见谭好哲:《中国现代美育的历史进程与目标取向》,载《山东社会科学》2007年第1期;易晓明:《寻找失落的艺术精神——儿童艺术教育的人文化建构》,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7页;朱志荣:《中国审美理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20页;李清聚:《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思想研究》,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第73—74页;赖勤芳:《“日常生活”与中国现代美学研究》,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9年,第34页;方芳:《转向与重构:20世纪上半叶中国美育观念史考察》,安徽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21年,第44-45页等。《普通学报》1901年10月(辛丑九月)第1期署名蔡崔庼的《哲学总论》中有:“哲学者,普通义解谓之原理之学。……心理学虽心象之学,而心象有情感、智力、意志之三种。心理学者考定此各种之性质作用而已,故为理论学。其说此各种之应用者,为论理、伦理、审美之三学。伦理学说心象中意志之应用,论理学示智力之应用,审美学论情感之应用。故此三学者为适合心理学之理论于实地,而称应用学也。其他有教育学之一科,则亦心理之应用。即教育学中,智育者教智力之应用,德育者教意志之应用,美育者教情感之应用是也。”文末有“从日本井上圆了君《佛教活论》中节译”。这是由哲学而心理学而教育学至“美育”的译介。笔者则从《申报》刊载的一篇科举策论起而推理考定“美育”的另一条译介之路。

一、《申报》中刘焜之策论

1902年10月17日,因“科举变制改试论策经义”,“浙榜揭晓,闱艺传来”,《申报》“爰取解元刘君三场首艺校录报端”(2)笔者曾有小文《美育史料·1902年刘焜与“美育”》,载《美育学刊》2018年第3期“封二”。现有修正。,其中策题为“西国学术导源希腊,其流派若何?学校废兴若何?教育名家孰为最著?宗旨孰优?方今博采良法,厘定学制,试陈劝学之策”,刘焜策论全文如下:

以兵战者弱其人,以商战者弱其国,以学战者弱其种。环球列强,争荣竞光;独我黄种,习故蹈常。可惧哉!可惧哉!今欧西学术备矣,而沿而溯之,则希腊其滥觞也。希腊开化,当中国成周之末造。其国以教育为政治,能独辟思想,增长学识,以其学派衍为教派。考其支系,厥为二宗:一为斯巴达之教育,一为雅典之教育。斯巴达立宪于法官来库古,其教分三等:一曰体育,二曰智育,三曰德育。而大致以志力雄壮、身体坚强为主,其宗旨尚武。雅典定课于梭伦,其教分两级:一曰儿童教育,二曰美育。而大致以陶冶性灵、丽饰气体为主,其宗旨尚文。时则七贤踵兴,哲学林立,派衍流别,薪尽火传。一衍而为罗马帝政教育代兴之时代,再衍而为罗马灭亡教育败坏之时代,三衍而为僧侣教育之时代,四衍而为烦琐理学教育之时代,五衍而为阿剌伯大学振兴之时代,六衍而为意大利兴化教育输入欧洲之时代,七衍而为英德法荷各变其民、教育沿及欧北之时代。其间或废或兴,若存若亡,忽昧而明,倐枯而萌,乃以成此十九世纪之改良,善夫善夫!欧洲文明,其以此夫。古时名贤,如德拉吉德谟吉之徒,入主出奴,各自为派,不可枚举。举其教育之最著者,于希腊上古时代,得三人焉:曰苏格拉第,曰柏拉图,曰亚理斯大德。苏格拉第以设疑问善剖晰为宗旨,柏拉图以明宗教养人伦为宗旨,亚理斯大德以体操、音乐发达知力为宗旨。自是以后,如路德,如嘉尔文,如美兰其松,如郭英迭利安之善于劝,如培那第克达之主于严,皆各具热力,独有精神。至于近代,若法之毛塔奇尼氏,奥之廓美纽司氏,英之陆克氏,瑞士之卢索氏,皆卓卓者,而大要不出希腊之两派。就东方而论,日本、俄罗斯,近于斯巴达者也,中国近于雅典者也。而强弱之判若此,则其优绌之旨,可得而悟也。今国家博采良法,厘订学制,甚盛事也。然窃恐不明西儒哲学之旨,而蹈新进浮嚣之习,舍本求末,无裨实用。天下固有万难缓之举,而又必慎于谋始者,慎之奈何,敢进而策之曰,是不在采西学之科条,而先贵乎定教育之宗旨。

中国有1300余年的科举制历史,欧阳修称“国家取士之制,比于前世,最号至公”[1],黄宗羲称“举业盛而圣学亡”[2],18世纪的欧洲哲人“将这类理性政策和文明教育视作‘浩瀚王国’(Mightie Kingdome)的象征”[3],美国基督教传教士林乐知称“所举非所用,所用非所举”[4],孙中山称“中国的考试制度,就是世界中最古最好的制度”[5],至1901年(辛丑年)走到最后的变革,1905年(乙巳年)科举制停废。

1898年戊戌变法时,康有为上《请废八股试帖楷法试士改用策论折》,请求光绪帝先废八股,改用策论,再徐废科举:“其今乡会童试,请改试策论;以其体裁,能通古证今,会文切理。本经原史,明中通外,犹可求空疏之宿弊,专有用之问学。”[6]此时请废八股呼声高涨。不久清廷下诏废八股文,且规定科举考试改用策论,后即依张之洞、陈宝箴等奏颁布科举改革具体方案。但戊戌政变旋作,旧制尽复。

1901年8月29日,清廷发布“废八股、改策论”[7]50上谕,“嗣后乡、会试头场试中国政治史事论五篇,二场试各国政治艺学策五道,三场试四书义二篇、五经义一篇”[7]51。之后辛丑奏定新章(《礼部政务处会奏变通科举章程》)[7]53颁行。

1902年(壬寅年)至1904年(甲辰年)举行科举改制下国史的最后两科乡试和会试——光绪二十八年壬寅补行庚子辛丑恩正并科乡试(3)以下简称光绪壬寅乡试。、光绪二十九年癸卯补行辛丑壬寅恩正并科会试(4)习称癸卯科。、光绪二十九年癸卯恩科乡试、光绪三十年甲辰恩科会试(5)习称甲辰科,且与癸卯科并称“癸甲”。。1902年9月,辛丑科举新章首次在光绪壬寅乡试实施。刘焜(1869(6)刘焜乡试朱卷履历的出生年月为“同治己巳年十月二十三日”(1869年11月26日)。目前所见文献大多记载为刘焜(1867—1931),如:金华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金华市志》第1册,2017年,第499页;刘成陆:《刘治襄先生年谱》,见《刘焜诗文集粹》,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7年,第174页。—1931),字芷香、子湘、治襄,号松庵,晚号甓园,浙江金华府兰溪县人。科举改制第一科的光绪壬寅浙江乡试中举为头名解元,在策论首艺答题中述及“美育”。次年癸卯科会试中式二甲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任翰林院编修、国史馆协修。1905年主京师大学堂教务,1908年供职学部编译图书局。

二、科举朱卷中的“美育”

朱卷,本意指在科举中,为避免考官凭辨识笔迹舞弊,考生原卷(墨卷)须弥封后由誊录人用朱笔誊写的卷子。乡试、会试科场内由官方编定的答卷文集也被称为朱卷。明清科考中式后的考生将履历、科份、试卷刊印赠人,同样被称为朱卷。

因《申报》策论起而检寻刘焜的朱卷(图1),朱卷大体分考生履历(姓名、字号、行第、出生年月、籍贯、住址,本族谱系,师承传授等),科份页(本科科份,中式名次,主考官和同考官等姓氏、官阶与批语),试卷文章。辛丑科举新章在此科首次实践,废誉录,仅糊名弥封,“传统考试中占主导地位的经学退居至次要地位,代之以涉及史论、西学、时政的策题”[8]。

图1 刘焜朱卷——履历首页[9]47(左)、批语[9]57(中)、二场首艺[9]79(右)

由光绪壬寅浙江乡试的首艺策题及刘焜答卷,知题眼为“西国教育、西国学制、教育宗旨”,继而从策题触类搜求,尝试查索科举改制改用策论后的其他朱卷,现已检得述及“美育”的另8篇答卷(光绪壬寅浙江乡试7篇、光绪癸卯湖北乡试1篇),摘录如下。

(一)光绪壬寅浙江乡试

策题“西国学术导源希腊,其流派若何?学校废兴若何?教育名家孰为最著?宗旨孰优?方今博采良法,厘定学制,试陈劝学之策”。七篇答卷摘录:

继希腊而起者,一为希巴达之教育,一为雅典之教育,大致不外乎体育、智育、德育。体育主强壮人之身躯,智育主开发人之知识,德育主培养人之情性。斯巴达与雅典,均奖励体育。雅典又在考求美育,其意以为美丽之精神,实存乎美丽之身体,而体育与智育之保合,藉美育以达之也。

——文光[10]369-370

西国学术备矣,而导源希腊。希学流派区矣,而一于教育:斯巴达之体育,雅典之美育。

——张礼干[11]

由是而泒别支分,衍之为两大宗,则有所谓斯巴达之学者,有所谓雅典之学者。虽为体育,为智育,为德育,为美育,宗旨或有不同,而要皆以教育之责为己任。……虚无因循之陋习、支离叫嚣之浇风,而取法于所谓体育、智育、德育、美育者,实事而求是焉!

——汪树荣[12]118-120

溯其学派,厥有二途。有所谓体育者,则斯巴达之派也;有所谓美育者,则雅典之派也。

——张原炜[12]341

斯巴达教育尚武,专重体育,其宗旨在雄强体质。雅典教育尚文,更重美育,其宗旨在美丽饰观。

——孙祖燧[13]20

源流派别,希腊为一祖,斯巴达、雅典为二宗。……体育一派则精悍耐苦,纪律服从,有斯巴达之风学;美育一派则洞达内朗,气象雍容,有雅典之风。……国家采彼法、厘学制,日以劝学为事。美育尚文,我其勖诸;体育尚武,我宜亟储。

——武曾任[13]323-325

而当时名之最著者,体育、美育两派外,要惟梭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三人。

——楼之东[14]

(二)光绪癸卯湖北乡试

策题“泰西(7)泰西:“犹言极西,旧时用以称西方国家,一般指欧、美各国。如明末成书之《火攻挈要》,即题泰西汤若望授。”(《辞海》)小学教育之旨,斯巴达、雅典宽严异尚。教育名家,或主家庭教育,或主学校教育,或主体育、智育、德育诸义。孰得孰失,宜融会贯通,折衷至当,以端蒙养之基策”。涉及“美育”的一篇答卷摘录:

今考泰西小学教育,实导源于希腊,而分派于斯巴达与雅典。……斯分教育为三等:曰体育以完其身体之强固,智育以发其心志之识念,德育以振其伦理之义务。其究也,愤与勇果,无庸懦之习。雅分教育为二级:曰儿童教育,曰美育。谓美丽之精神,存于美丽之身。体育、智育之保合,赖美育以达之。其究也,哲理之科,允冠后世。

——左树玉[15]214-215

从朱卷履历梳理9名考生的基本状况(表1)可知,考籍中杭州府3人,绍兴府、宁波府各2人,金华府1人,德安府1人。他们的年龄分布从21岁至41岁,平均年龄32岁。

表1 科举策题答卷述及“美育”的考生基本状况表(8)数据来自顾廷龙主编《清代朱卷集成》,台北:成文出版社,1992年,第294-296,298-300,321卷。

科举新章颁布突然,从经史八股改考政艺策论,令士子无措,有称“时人之所务(如洋务等类),是舍其田而芸人之田者也,其不入于歧途者鲜矣”[16]101。《点石斋画报·贞十二》刊《时文鬼》(图2)报道广西某郡千余士子请缓策论:“国家以制艺取士,历二百余年,一旦忽改为策论,士子半生学力尽付东流,不免同深扼腕。且不问其学习与否,骤以新法强令率尔操觚,其事之难,固不待言。”因此,1902年光绪壬寅乡试出现考生大减的情况。[17]208

此种形势之下,士子的因应策略大变。应策的改变当然包括书院和学堂。上述9位考生,多就读于书院。“在一千年以来,书院,实在占教育上一个重要位置,国内的最高学府和思想的渊源,惟书院是赖。盖书院为我国古时最高的教育机关。”[18]142清代所有书院概系公立,“学生除不收学费外,又有膏火、津贴、奖赏等。……每一书院,藏书极多,学生可以自由搜求材料,并有学识丰富之山长,加以指导”[18]144。刘焜、汪树荣就读过的敷文书院(后别构敷文讲庐)、崇文书院、紫阳书院是浙江省会书院。文光,全名苏完瓜尔佳氏文光,已就读于新式学堂。文光“肄业求是书院、浙江大学堂并南洋公学特班”[10]351,受业师有蔡元培(翰林院编修、南洋公学特班教习)、赵诵宣(前南洋公学特班教习、现京师大学堂总办),问业师有高啸桐(前东城讲舍主讲,后浙江大学堂汉文总教习)、林琴南(前东城讲舍掌教)等。[10]356-357

图2 时文鬼(《点石斋画报·贞十二》)

1897年8月,浙江巡抚廖寿丰上陈《浙江省城专设书院兼课中西实学疏》:“查浙江杭州省城,旧有敷文、崇文、紫阳、学海、诂经、东城书院六所,今方以制艺取士,势难骤为更张。另设则无此经费,惟有酌筹改并,因势倡导,择庠序有志之士奖进而培植之,庶趋向端而成就易。……专设一院,更名求是书院。即委该府知府林启为总办,延一西人为正教习,教授各种西学,华教习二人副之,一授算学,一授西文。”[19]浙江书院、学堂早已有西学渐进之风。

湖北左树玉,其祖父与父亲均曾任浙江会稽县知县。祖父左金铭,中举后“诰封奉政大夫同知衔浙江会稽县知县”;父左绍斗,“以知县用,签分浙江,办理嘉善厘务,署理松阳县事,补授会稽知县加同知衔”。[15]197-198故左树玉可能就读过浙江书院,而湖北武昌的经心书院,始由张之洞奏立,李鸿章正式定名。书院面向全省招生,由学政在各县诸生中亲自选拔调取。1897年,张之洞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办学原则。[20]

1903年4月,癸卯科会试首道策题为“泰西最重游学,斯密氏为英大儒,所论游学之损亦最挚切,应如何固其质性,限以年例,以期有益无损策”,题出严复译《原富》戊部[7]129。严复所译《原富》“戊部”初版是1902年由南洋公学译书院印行的,次年即入考题。刘焜在会试的策题答卷中有:“而《原富》戊篇,乃极言游学之损,彼岂身历之而禁人之效之哉!”[21]可见刘焜已涉猎《原富》,作答精准定位到“戊部”。

三、《泰西学案》中的“美育”

对于第二场政治艺学策论的命题,辛丑新章规定:“查各国政治,自以学校、财赋、商务、兵制、公法、刑律、天文、地理为大纲。其艺学则格致、算术、制造、声、光、化、电等类,亦宜研究入微,各求心得。”因改制后策论的命题范围如此之广,“惟恐边远省分,风气尚未大开,现译各书亦未流传悉遍。拟请近科考试,先以各国政治艺学中之切于实用者命题”,同时指定“闱中备考书籍”,“至应用各国政治艺学诸书,亦拟由两江、两广、两湖各督抚查照现已译成之书,有关乡会试闱中备查者择要开单,一并咨送到部。其学堂所有书籍,亦许闱中随时调阅”。[22]至于针对考官也“罕通新学”的质疑,张之洞回应道,“应试则难,试官则易。近年上海译编中外政学、艺学之书不下数十种,切实者亦尚不少,闱中例准调书,据书考校,似不足以窘考官”。[7]75由此可知,对于政艺策论,士子最好的应策之途应是遍览译编之书。

再考察上述9名考生的答卷,其存在许多相似之处,均言西国学术导源于希腊,教育则分派于斯巴达之体育与雅典之美育两宗。湖北的左树玉与浙江的刘焜更是同称雅典教育分儿童教育和美育二级。关于教育名家,如苏格拉第(苏格拉底)、柏拉图、亚理斯大德(亚里士多德),甚至连毛塔奇尼(蒙田)、廓美纽司(夸美纽斯)、陆克(洛克)、卢索(卢梭)等也如出一辙。(9)文光、张礼干、汪树荣、孙祖燧、武曾任、楼之东的答卷述及苏格拉第、柏拉图、亚理斯大德,文光、张礼干、孙祖燧、武曾任、左树玉的答卷亦有毛塔奇尼、廓美纽司、陆克、卢索等。这些考生的答案似乎语出同源,有很大可能来自共同或相似的读本。

科考参考书在唐代已行世,改制首科光绪壬寅乡试之后,催生大量适用科举新章尤其是策论备考书籍的出版,如《中外策问大观》《策论讲义渊海》《中外时务策问类编大成》《各国政艺通考》《泰西事物丛考》等,多属策问汇编、模拟试题、“百科全书”式参考资料。如《中外策问大观》的各类目均涉及对西学的讨论,光绪壬寅乡试的各省解元都有答题收入,其中就有刘焜“西国学术导源希腊……”一篇[23]83-84。《时务报》《清议报》《新民丛报》等“对近代中国新学传播贡献甚大的报章”也成为1903年“乡试必携”的考试用书。[17]213癸卯科借地汴闱时,汴梁的北大街成为书肆,“京、津、沪、汉之书商均麇集于斯街,而时务等书汗牛充栋,不堪枚举其名目,凡应会试者,皆到书肆购买时务诸书,以备场中查对新法,故书商、书局抬其价,并不贱售……”[16]553

此时还有一类名为“学案”的汇编类西学读本问世,以《泰西学案》为首。有研究者关联《泰西学案》与文光、孙祖燧、余霖的答卷:

如光绪庚子辛丑年的恩正并科,一名叫文光的士子就在《西国学术道(导——笔者注)源希腊,其流派若何?学校费(废——笔者注)兴若何?教育名家孰为最著?宗旨孰优?方今博采良法、厘定学制,试陈劝学之策》的答卷中提及:“若教育改良家,法之毛塔耶尼,奥之廓美纽司,英之陆克,瑞人之卢索、裴司塔若藉,德之佛罗卜尔、显露柏罗都,英之斯宾塞皆具大智量、大思想。”……从该生的表述可以想见,他有可能是读了《泰西学案》或类似的书籍。这也证明《泰西学案》能为科举士子提供帮助。此外,士子孙祖燧、余霖的同题答卷,其对泰西教育家的表述也与文光类似。[24]100

学案体史籍由南宋朱熹《伊洛渊源录》开端,至清代黄宗羲《明儒学案》完善定型,是继纪传体、编年体、纪事本末体等之后的一种传统历史编纂体裁,是记述学派源流及其学说内容并加论断的学术史书写。《泰西学案》由王阑、周流编辑,日本东京八尾活版所1903年8月12日印刷,上海明权社9月1日发行。江左病骥氏在《泰西学案序》中谈编辑宗旨:“不求欧美学术之渊源,不足以通各种之学问也;不考古今学说之异同,不足以辨各种之学派也。……所以录泰西之学说,考兴盛之原因,为我祖国学界中人得以据是编而可以立人,得以兴国。”但《泰西学案》并非西方学术史的“正途”书写,而是分“哲理学案”“教育学案”“政治学案”“经济学案”四门,下列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亚里士多德)、倍根(培根)、笛卡尔、康德、毛塔耶尼(蒙田)、廓美纽司、陆克、卢骚(卢梭)、斯密亚丹(亚当·斯密)等诸学案。书中并未标明为转载,其实主要辑自《新民丛报》《翻译世界》《清议报》《江苏》《游学译编》等报刊[24]79-81,“搜集的均是报刊上新发表的谈西学的文章,有的篇目甚至报纸连载尚未完结便匆忙收录”[24]85。《泰西学案》博采西学,1905年被上海商务印书馆收购版权再版,行销颇广,直至民国后还成为学校参考书[24]84,但在初版时属“新鲜”的西学汇编,不失为了解西学的“捷径”,引渡“新知”的特殊津梁[25],可应科场之用,成为射策新学选本。

《泰西学案》第二编“教育学案”的开篇可见“美育”:

欧西文化本原于希腊、罗马二国,凡一切建筑、雕刻、音乐、诗文、历史、演说、法律、政治、哲学,所以促进人文诸元质者,皆此二国立之基础。……故教育史上,希腊、罗马二国,颇占高等位置。希腊分为二十余州,而风气强忍,重武轻文,以斯巴达为最;雅典则与斯巴达异趣,崇文学,尚美育,故大哲学家如苏格拉底等,多生是邦。[26]

由此,上述考生的“美育”答案是否来自《泰西学案》?实际上几无可能,《泰西学案》发行于1903年9月1日,迟于1902年光绪壬寅浙江乡试。而光绪癸卯湖北乡试始于1903年9月29日,在湖北同月得书的可能性亦不太大。但研究者在《泰西学案》的研究中,大致已寻获每篇学案的文本来源,“教育学案”的苏格拉底、柏拉图、毛塔耶尼等章节,源自《泰西教育史》[24]80。

四、《泰西教育史》与《内外教育史》之“美育”

《泰西教育史》(图3),日本能势荣著,仁和叶瀚译,金粟斋辛丑六月版(1901年7月),卷内题“太西(10)泰西,时又有称“太西”者。教育史”。书分上、下两篇:上篇凡六章,叙西方古代教育事业及近代兴学规模,包括古代希腊教育、古代罗马教育、中古欧洲教育、近代文学再兴、近代教育改良等;下篇凡九章,记西方近世教育家及改良法,包括教育改良家毛塔耶尼氏、廓美纽司氏、陆克氏、卢索氏、裴司塔若藉氏(裴斯泰洛奇)、佛罗卜尔氏(福禄培尔)、斯宾塞尔氏(斯宾塞)、显露柏罗都氏(赫尔巴特)其人其说并其说之评略,近世之教育方今国民盛况(德意志教育、法兰西教育、美利坚教育、英吉利教育)。

图3 《泰西教育史》封面、版权页、目录页、“美育”页,上海图书馆藏

上篇第一章为“古代希腊之教育”,开篇述“太西开化之本原”:

希腊罗马二国,为太西文化之创始者,学者欲稽当今开化之本原,谓其出于此二国可也。即如建筑、雕刻、音乐、诗文、历史、演说、法律、政治、哲学等事,所以促进人文诸元质者,皆由此二国遗其规准。……是故二国于教育史上,颇占高等位置。凡涉教育之思想,与其事业,皆令人有向慕之思。

(乙)美育

雅典教育之宗旨,在于美育,与斯巴达异趣。其意以为美丽之精神,实存于美丽之身体,而体育与智育之保合,皆藉美育以达之也。故雅典人最注意于音乐、雕刻、建筑、诗文、戏曲,并臻精妙,凡此皆求身体之优美也。……又雅典人之盛用音乐于学校者,或非专为娱耳也。盖欲使人爱秩序之调和,宣发其精神,而慰安其情欲也。故其音乐之用有三:一常施于实际,感其用也;一法律亦括为诗歌而布告也;一宗教之执事,或亦用唱歌为也。

至此,基本可判定《泰西教育史》即是前述考生的读本。在光绪壬寅乡试之前,尚无科举改制新章的策论“真题”问世,对考生而言,实如张之洞所说“经文或可欺门外汉,对策除平日多读书外,别无捷径也”[27]。此外,如文光、左树玉的答卷部分文字与此书完全相同,似能旁证此两科乡试与癸甲会试一样,场中可带书翻检。

金粟斋版《泰西教育史》是我国最早译介的西方教育史专著[28]174。金粟斋译书处1901年初由蒯光典成立于上海,曾刊行严复所译名著《穆勒名学》,王国维所译《日本地理志》(日本中村五六编纂,顿野广太郎修补)和《法学通论》(日本矶谷幸次郎著)等。金粟斋版《泰西教育史》中提及的许多西方教育家都是“汉文文献中第一次出现的汉译名”[28]174。译者叶瀚(1861—1936),字浩吾,浙江仁和(今属杭州余杭)人,曾留学日本,为中国近代教育的先驱者之一。1895年,在上海与汪康年创办《蒙学报》。1902年,与蔡元培、章太炎等发起成立中国教育会。1905年,与蔡元培、杜亚泉等创办理科通学所。民国后曾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兼研究所国学门导师。早年曾创办启秀编译局,1901年又译《新撰亚细亚洲大地志》。

《泰西教育史》正文前有汪德渊识语:

是书原名《内外教育史》,内篇详于东方曩时教育之制度,学者所习知,叶浩吾君特取外篇译之,而锡以今名焉。顾能势氏原文多屈曲例,于汉土属文之谊法甚有虚实异置者,乃为涂乙而修饰之,章太炎、王效瞿两君与德渊实任其事。原文又有用汉故而失当者,亦钩稽原意而为之改定,日本西村子俊君实任其事。辛丑七月汪德渊识。

《泰西教育史》一书1901年5月11日(光绪二十七年三月二十三日)译毕,8月23日(七月初十日)印毕,8月28日(七月十五日)发行,发行者金粟斋译书社,印刷者吴云记印书局,线装二册。[28]173《泰西教育史》另有京都文明书庄1902年(清光绪二十八年)版,一册。[29]

《泰西教育史》译自日文《内外教育史》的外篇。《内外教育史》(图4),能势荣著,明治廿六年十一月十五日(1893年11月15日)根岸高光印刷,十一月十八日(11月18日)日本东京金港堂书籍株式会社发行。

图4 《内外教育史》封面、版权页、目录页、“美育”页,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

正文前有能势荣自叙,翻译如下:

此书是专为普通师范学校编写的教科书,除教育家外,与教育事业相关的社会各界也可阅读此书,如能唤起诸位的兴趣,并令诸位受益,也就达成了编写此书的目标。教育史研究的本质是如何让人们心情愉悦地吸收有益的东西,所以相关的文章自然要避免枯燥的事实陈述。我期望这些文章能唤醒读者的兴趣,进一步推进教育原理的研究,尝试更广泛实质性应用,这就是近年教育史研究的作用,也是我们一切努力的理由。

内外教育史横跨上下数千年,涉及东西数十个国家,其广度和厚度绝非拙著所能涵盖。教育史的著述,是一项棘手的工程,我所做的研究只是为该领域的后进者提供教育史的梗概,绝非完整教育史的著述。本人才疏学浅,研究中也有很多疑问,望大家指正。

自去年七月文部省第八号令发布后,我汇总了别国的相关译著、讲义以及演讲稿,开始全力编写此书,从起草第一篇第一章起,用整整一年的时间完成编写工作。

在此书编写中我采选学友野尻精一君的考案,相关本国历史事实得到了三宅米吉君的校正,井上圆了君阅读了教育的相关资料。在此向大力协助本书编写的三位先生表达诚挚的谢意。

明治廿六年七月 东京 能势荣

能势荣(1852—1895),日本明治时期著名教育家,教育行政官。1870年赴美留学,毕业于美国太平洋大学理学部,获理学士、文学硕士。回国后,先后担任长野师范学校校长、福岛师范学校校长。1886年后历任文部省书记官、视学官,东京高等女学校校长。著作有《教育学》《学校管理术》《伦理学初步》《实践道德学》等。(11)Kotobank(コトバンク)朝日日本歴史人物事典「能勢栄」。

《泰西教育学》的“美育”一词直接来自《内外教育学》的汉字词汇,关于日本“美育”的汉字译名最早出自何处,本文不做更多翔实考证,仅就目前所见,略作陈述。据柏奕旻之文:“从可见材料看,1885—1886年间高岭秀夫译自乔哈诺特的《教育新论》是最早用例,也是引入日本最有名的西方教育学论著之一。”[30]而日本小出治都子在《从概念与实践看近代日本的美育》[31]一文中,认为日本“美育”源自此书(12)James Johonnot, Principles and Practice of Teaching, New York: D. Appleton and Co.,1878.(图5为1879年版)更早的译本,即有贺长雄的《译注如氏教育学》。笔者查阅此二书并对照英文版,《译注如氏教育学》下卷(13)惹迷斯·如安諾原著,『譯註如氏教育學』下卷改正再版,有賀長雄譯註,牧野書房,明治十七年十二月五日版权免许,明治十八年七月下卷出版,同年十二月廿一日改正再版,明治十九年一月再版。(1884年12月5日版权许可,1885年7月出版,图6)将“AEsthetic Culture”译为汉字“好尚修练”,“Physical Culture”译为“身体修练”,“Moral Culture”译为“道德修练”,而《教育新论》第3卷(14)ゼームス·ジョホノット著,『教育新論』巻之3,高嶺秀夫訳,東京茗渓会,明治十六年十一月廿八日版权免许,明治十九年九月出版。(1883年11月28日版权许可,1886年9月出版,图7)将前者译为汉字“美育”,后二者译为“体育”“德育”。而在此之前,村冈范为驰译自德国Karl Kehr著DiePraxisderVolksschule(1872年第5版)的《平民学校论略》(15)ツェ·ケール著,『平民学校論略』,村岡範為馳訳,平野知秋校,文部省,明治十三年二月。感谢梁艳萍教授提供文献信息。(1880年2月)中已有“审美教育”出现。故笔者当前所见,尚是《教育新论》有汉字“美育”的最早用例。此外,《美育论》(16)渡邊嘉重著,『美育論』,西村正三郎閲,普及舎,明治二十六年十月十一日印刷,同年十月十九日發行。(1893)是目前查见日本最早题名含“美育”的著作(图8)。

图5 《教育的原则与实践》(Principles and Practice of Teaching)1879年版扉页,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图书馆藏

图6 《译注如氏教育学》下卷版权页,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

图7 《教育新论》第3卷版权页,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

五、结语:1901年的“美育”译介

刘焜是兰溪科举史上最后一名进士,在他及第之时,早已不是孟郊《登科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情景,而是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四面楚歌”的清季,但近世中国衰落的主因并不是科举,“废八股,改策论”也是新政变法学制层面最后的努力。《皮锡瑞日记》壬寅十一月廿二日(1902年12月21日)记:“饭后到学,批日记,上堂。到陈处,为改文、日记。见《浙江闱墨》,远过江、湘,刘焜策尤佳于论,《四书》义驳朱注甚是。不废八股,讵有是耶?”[32]

1901年,是年国家抡才大典迎来辛丑科举新章,主因之一是庚子事变引致庚子国难,痛定思痛,清廷下诏变法。而变法图强的根本动因更在甲午之后,“甲午一役给国人莫大刺激,咸认日本之胜利无非维新有成,如中国发愤力学,急起直追,当可臻日本之强盛”[33]58,其影响之一是中日译学史上第一次进入“日译中书的暗淡”“中译日书的骤兴”时期[33]57-58。

蔡元培自订有“光绪二十七年,甲午知服堂日记”,七月二十九日(1901年9月11日)记:“秋帆来,欲印《普通学报》,分八门,乞同志分任撰译,每期四页或二页,属元培任经学门。经学者,包伦理、论理、哲学,大约偏于理论者。”[34]354八月九日(9月21日)记:“购制造局译《保全生命》、金粟斋所译《泰西教育史》。”[34]356蔡元培此时正任南洋公学特班总教习。由此两日日记记载亦可知,蔡元培应杜亚泉(字秋帆)之请翻译《哲学总论》确在《泰西教育史》出版之后。

1901年此两种译品,叶瀚所译的《泰西教育史》原属日本普通师范学校外国教育史课程的教科书,对国人亦为中等程度的西学读本,而科举改革本有接引新学知识的意图,“落实这一意图的重要媒介‘策问’,便也成为晚清中国接引西学知识的重要途径”[23]65。至于蔡元培所译井上圆了的《哲学总论》以及后续译出的《妖怪学讲义录(总论)》(1906),张东荪曾称是中国最初引进西洋哲学之代表[35]。

“当日本人翻译西洋资料的时候,是使用汉字来迻译的。由汉字构成的词汇也依据中国的构词法”[36],就目前所见,近代之后的“美育”正属于“来自西洋,路过日本”[37]的新词。千余年科举的绝响,亦留下了最后的举人与最初的“美育”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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