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乐毅
内容摘要:文学作品中生命教育意义的理解是通过对文本的解读实现的。阅读余华的小说,能让读者感受到作者对于命运的理解,体会到一种蕴含深处的教育意义。本文以生命教育的视角解读文本,通过认知生命:冷漠对抗的生长困境、体验生命:坚韧承受的生命能量以及接纳生命:向死而生的生存哲学三方面来对余华小说进行研究,希望通过对其小说的分析,为当下迷茫的大众提供精神指向,在命运的无常中感受生命的珍贵。
关键词:余华小说 生命教育 文学创作
Eudcatninofrlief(生命教育)最早由美国的J.Donald Walters(杰·唐纳.华特士)于1968年提出,其代表作《生命教育:与孩子一起迎接挑战》对生命教育的目的、过程、任务和课程内容等都做了阐述。生命教育要求教育更直接地作用于“生命”,把人从狭隘的功利和世俗的羁绊中解放出来。此时,“生命”本身得到了最大的尊重,生命教育成为关乎生命本身的自由和温暖所发展形成的生命化教育。“从人本位和教育的最终目的出发,教育实质上是不断提高个体生命质量的过程。”[1]唤醒人们认知生命、体验生命、接纳生命的教育被人们界定为“生命教育”。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在大众消费文化浪潮的影响下,传统文学价值体系被颠覆与重构,文学所固有的教育功能也逐渐被商品化逻辑所取代。在讲究效率、利益的时代,忙碌的现代人越来越感到精神世界的狭窄,人们迫切需要文字在书写中确认生命存在的意义,找到生存的价值。当下的文学作品作为上层建筑的一环,理应把培养人内在的灵魂生命作为最基础的意义取向,以此来重新确认生命存在的价值与活着的意义。以特有的姿态登上中国当代文坛的余华,不管是前期的暴力叙事还是后期的民间刻画,其作品中一直充盈着“生命”这一个永恒的母题。从读者接受的角度来看,阅读余华的作品能感受到他对于命运的理解,体会到一种蕴含深刻的生命教育意义。
一.认知生命:冷漠对抗的生長困境
余华前期的小说创作中刻画了一批少年形象。不同于我们印象中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意气风发,在先锋时期的余华笔下,这些少年人常常陷入到一种冷漠、嘲弄、丝毫不存在爱与关怀的生存空间里。在其初登文坛的第一部作品《十八岁出门远行》中,作者叙述了“我”刚成年之际第一次独立出门远行时遭受的种种挫折与困惑。当十八岁的青春被放逐在一个巨大的社会环境里时,“我”为能感受到新鲜的体验而沾沾自喜,没想到在汽车抛锚之后,一些人抢走了车上的苹果,阻拦的“我”被打伤,而苹果的真正主人——司机却在一旁漠不关心。最后,当“我”遍体鳞伤倒地不起时,司机却偷了“我”的背包与抢劫者一起离开,“我”成了唯一的受害者,孤零零站在抛锚的车前。[2]少年人的一片赤诚天真、热情单纯就这么被消解掉。
这部作品展示了少年在成长阶段在迈向成人世界时遭遇的种种困境: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失去与收获的困惑,拯救与背叛的残酷。在这种种困境的背后,更蕴含着深层次的教育问题。在这部作品中,十八岁生日那天父亲给了“我”一个红色的书包,之后,“父亲在我脑后拍了一下。于是我欢快地冲出了家门。”[2]也就是说,“我”在初入社会时,是完全没有任何引导式的帮助,完全靠着自己的摸索与在以往的成长过程中获得的理念化经验在毫无方向地前行。于是,在“我”的红色背包被司机抢走后,我开始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不可理喻的。“我”对成年社会的理解在此时被重塑,“我”虽然拥有了以往教育所要求掌握的理想化人格,但在当下的社会现实中却无法避免伤害、获得发展。
无独有偶,余华同年发表在《收获》上的《四月三日事件》也描绘了一个少年人的精神困境。十八岁正是由青涩走向成熟的年纪,本该生机勃勃地迎接一切的主人公却觉得世界可怕极了,“他”对周围的人产生了巨大的怀疑和警惕,对父母、朋友都抱着敌对的态度,而“他”最终选择的做法是从家中出走以此来粉碎身边人的“阴谋”,并为此而感到沾沾自喜。从这些小说中,我们能够明显地发现这些少年人所获得的教育都是缺失的,没有人告诉他们在生命个体不受到尊重、被随意侮辱时应该如何自处。不仅是他们,甚至整个社会的生命意识都是存在空缺的。生命教育的重要性与紧迫性由此可见一斑。
之后,余华用更加冷漠的态度来对“生命”本身进行书写。小说《死亡叙述》中,作者对死亡的描绘几乎到了一种使人震撼的地步,他详尽地对生命流逝的场面进行叙述,运用了声音描写、细节描写、动作描写等多种手法淋漓尽致地展现了鲜血与死亡。同样的,小说《一九八六年》《现实一种》等作品里也都不对具体的情节结构做过多的布置,仿佛在他的笔下,死亡本身才是唯一真实的存在。阅读这类文学作品时,我们时常会感受到一种触目惊心的恐惧感,而这种感觉就是一种最原始的生命教育。
生命与死亡本身就是一体的,阅读死亡就是感悟生命。不同于课堂或是生活中常见的规则性学习,阅读文学作品能让我们体会到不同作家对于生命的解读以及生命意义的梳理。文学教育的存在显然不仅仅只是传递给人知识、技能及谋生的本领,而是在精神上立人,依据生命的特性,引导生命走上完整、和谐与自由的境界。在余华的早期小说创作中,他就是在刻画少年人冷漠对抗的生长困境后,意识到整个社会都缺失最为基本也最为重要的生命教育,于是他用毫不留情的笔触来描绘死亡,从而呼唤人们重新认知生命。他在作品中的冷漠叙述使文本本身传递出一种巨大的能量,这种能量促使读者去反省自我,关注身边生命的存在与消逝,从而打破生长期间的挣扎困境,并在此中感受到关于生命本身的纯粹力量。
二.体验生命:坚韧承受的生命能量
随着对生活体验的进一步加深,余华在文学创作中也进行了转型,从早期的先锋派叙事逐步转变为民间生活的描述者。《活着》是余华对生死问题进行直面书写的一部作品,也可以说是他迄今为止最受大众认可的一部作品。这本书中的情节不多,每一个出场的角色都有自身的命运走向,每一个人物都在无声息中走向死亡。书中的死亡不是必然,但每一个人物的结局又充满了必然,余华在字里行间传达着他关于生命价值的思考。
书中关于生命的描写比比皆是。面对人生中的大起大落、突如其来的风险和亲人们的不断离去,福贵依然坚韧地活着,并且从来没有放弃过生存的希望。他在身边人一次次死亡之后并没有感到麻木,而是更深地感悟出来朴实的生命哲学:“做人还是平常点好,争这个争那个,争来争去赔了自己的命。”[3]于是他用忍耐消解伤痛,在余下的时光里带着对亲人的怀念仍旧坚韧地活着。这是福贵的生存哲学,他在这个无寄托的世界里学会了宽恕自己,宽恕一切。他没有选择放弃生命,而是把这一切不幸都坚强地承受了起来。
几个世纪前的莎士比亚借由哈姆雷特的独白问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生存还是毁灭”,现在,余华在作品《活着》中就生死之间的困惑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活着。而且,“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情所活着。”[3]在余华的生存哲学中,仅“活着”这两个字就道出了一切。余华在作品中注入自己的真诚,内省自身,感悟灵魂。他用简洁的文字将饱满的情感渗透在字里行间,通过对小说人物的刻画向我们讲述了“活着”的故事,让读者在生死的感悟中完成对作品的理解,也让作品中的生命描写焕发意义。
生老病死是每个人的一生中都必须面对的事情,当这种不幸降临在自己最亲最爱的人身上,福贵全部都承受了。福贵总是用包容的心态对待世界,对待生活,对待一切。余华说:“福贵是我见到的这个世界上对生命最尊重的一个人,他拥有比别人多很多死去的理由,可是他活着。”[3]《活着》这部作品里充分地体现了一个人承受苦难的压力以及乐观的精神,这种精神不同与堂吉诃德式的虚无骑士立场,而是在尝遍人世间的一切心酸后仍然友好地看待这个世界。这种生存的哲学为当下迷茫的大众提供了生命意义指向,无所谓责任与价值,“活着”本身就代表了一种崇高。福贵目睹了生命的一文不值,于是更强烈地感受到活着的强烈欲望。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这句话不是苟且,而是超脱。这样,生命教育主题就在《活着》中一览无遗。
“活着”这两个字充满了力量,这种力量在作者的刻画中更多的是一种忍受的态度。忍受生活赋予的无常,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苦难以及平庸。此时他小说创作的主题由带有强烈先锋色彩的叙述转向传统现实主义叙述,呈现出生活原本的面貌。在这里,余华不再追求对暴力与恐怖的刻意营造,他开始关注现实人生,思索社会底层人物面对生存的艰辛及生活带给他们的苦难,苦难书写在此有了新的意义与探索,余华开始深切思考生命的本体意义。
故事叙述到最后,作品关于生命教育的理念已经渗透在每一行字中,所有人都觉得活不长的老人福贵和老牛福貴慢悠悠地扎根在这广阔而包容的土地上,继续他们平淡却坚忍的生活。如小说的开头那样,田野广阔无垠,炊烟袅袅升起,男人女人吆喝声,老人粗哑的歌声都包含在其中,成为一道悠长的音符,飘荡在每个读者心头。
三.接纳生命:向死而生的生存哲学
在体验到生活的美好之后,人们时常期望能在有限的生命中创造出无限的价值。在余华近年创作的小说《文城》中就有这么一段话,“十八个壮烈牺牲的民团士兵没有葬在西山,顾益民把它们葬在了城隍阁前的空地上,他要百姓记得是谁保卫了溪镇”[4]。他们死了,但永远活在溪镇人民的心中,别样的选择体现出别样的生命价值。将生命理解为一个自然的过程,将自身置身为天地万物之间,死亡便变得可以让人接受。同样的,这本小说中的主人公林祥福在品尝过人生的酸甜苦辣后,也选择了浓墨重彩的英勇就义来结束自己的人生。他在死之前很平静,因为他觉得自己这一生也算是圆满。包容一切,平静接受,向死而生的心态让生命迸发出温润的魅力,这是另一种美好的生命价值体现。
以生命教育的视角来解读余华小说,无论是对命运的接受还是面对死亡的坦然,我们常常会为书中人物的遭遇而感慨,同时也常常被他们秉持的那种向死而生的生命哲学所折服。海德格尔认为,“死亡在最广义的意义上是一种生命现象。生命被领会为包含在世方式在内的存在方式”。[5]依照这个理论,“死所意指的结束意味着的不是此在的存在到头,而是在这一存在着的一种向终结存在”[5]。也就是说,死亡这个终点是一定会到来的,人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通往死亡,人只要还存在,就是向死的方向活着。但明白了生与死的关系,我们就能更加勇敢地面对死亡,让生命在有限的时间内展现出无限的可能性。
这座小城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有纠结的瞬间,都有挣扎的理由,但与前期作品不同的是,他们不再冷漠对抗,也不只是单纯顺从命运的指示,而是把两者结合起来,认真地过好当下生活,拓宽了生命的宽度。如林祥福在发现小美做出的不义举动后充满怒气,但当怀着身孕的小美回到他身边时,他还是选择了呵护与爱怜。在小美再次消失后,他为了一个承诺,将自己连根拔起,漂泊流转。他这一路上都在寻找,找寻离开的妻子,找寻自己的责任。在这些过程中,他看淡了生死与苦难,看清了丑恶与温情,于是一开始的痛苦与焦虑逐渐被平静所取代,最终的他明知前路艰险,仍然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慷慨赴死。林祥福在死亡时看到自己的女儿林百家向他走来,这是一种美好的愿景,在回光返照之际,他从容地笑着,像是走完了一场朝圣之旅。这是他人生的整个历程,也是他在思考后得出的生命存在意义。
余华把一切美好的情与义都赋予了这部作品,丁帆先生也为其作出“如诗如歌,如泣如诉的浪漫史诗”[6]这样的高度评价。《文城》这部作品中,尽管也描绘人世间的苦难与挣扎,但善与温情占据了更多的笔墨。林祥福相信溪镇就是小美的家乡,于是他带着女儿在这里定居,在追寻往事的路上,他与陈永良成为患难之交,与顾益民结为儿女亲家,三人之间的深厚情谊使林祥福不再犹豫和恍惚,他慢慢放下惘然,与舍生取义的民间英雄们一起庇护着一方百姓的平安顺遂。到最后,“文城”已不仅仅只是恋人留下的痕迹,更像是一种情与义的象征物。林祥福最终慷慨赴死的举动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生姿态,此时,他的生命个体得以升华,肉体虽死亡,灵魂却高高扬起,飘向了他一生都追寻不得但却早已融入其中的那座“文城”。
小美因雪灾跪地祭拜而死,林祥福找寻的一生最终也没能再见到小美,但他死后的归乡途中,灵柩正好在小美的坟墓旁停留,这种不算圆满的相逢瞬间为这部作品补完了最后的深情。小美的死亡潜藏着一种深层的自我救赎祈求,而林祥福重情重义的一生正是生命意义逐渐显现的过程,是人从生存状态走向澄明的存在状态的最好证明。从他对待人生历程的态度与行动中,我们能够体会到一种生命本身的纯粹,这种精神能够给予读者一种力量,一种促使人们在生命的缝隙中顽强挣扎,哪怕痛楚,依旧寻求向死而生和坦然超脱的力量。
“生命教育给教育界,乃至整个人类社会都带来了巨大震撼,它不仅使教育趋向更加人性化的方向发展,而且也把生命真正置于关注的焦点,体现了深厚的人文关怀。”[7]生命不仅是一个自然过程,更是一种文化过程。文学作品与生命意识相互交织的传统由来已久,从生命教育的视角研究余华的小说创作,可以体会到文学作品是如何在阅读中影响读者的精神世界,重塑人的灵魂。
参考文献
[1]许世平.生命教育及层次分析[J].中国教育学刊,2002(04):7-10.
[2]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9.
[3]余华.活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08.
[4]余华.文城[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
[5]马丁·海德格尔,陈嘉映,王庆杰译.存在与时间[M].北京:三联书店,2014.
[6]丁帆.如诗如歌 如泣如诉的浪漫史诗——余华长篇小说《文城》读札[J].小说评论,2021(2):4-14
[7]李高峰.生命与死亡的双重变奏:国际视野下的生命教育[D].华东师范大学,2010.
基金项目:2022年度天津市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资助:《生命教育视域下的余华小说研究》(2022YJSS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