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短些就不要太长

罗里宁

小时候读鲁迅先生，不能说完全懂，也并不像今天有些人说的那样，有多难懂。——虽不完全懂，也还是喜欢，这里面的原因，从主观上讲，除了鲁迅先生的深刻，在许多方面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之外，还有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他的文章的短。短，读一遍不懂，可以多读几遍，读懂了还不容易忘记。鲁迅先生那一代，有许多大家风范，文章都不长，却有许多经典之作流传至今。可惜后来者，文章越写越长，不但长，而且空。

孙犁在《读一篇散文》里，就对这种现象就提出过这样的批评：“为什么要写这么长呢？

一篇散文，要写上万把字，这在中国文学史上真是罕见的现象，现在却到处可以遇见。

就说是不得不长吧，比如，作家确实有那么多新的感情和好的见解，难以割舍，写得长一点，我们耐心读一下也就是了。不巧的是，凡是长篇散文，新鲜意思却非常之少，语言也是陈词滥调。

恕我直言，有些段落，都是现成词藻，流行语言，甚至像电影解说词或导游解说词。其所表达的感情，其所伸张的道理，也就可想而知了。”他并以古人文章为例：“韩愈送孟东野序，第一句：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成为千古名句。文章也是名文，只有一千字左右。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第一句：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有名的警策之句。文章也是名文，不到两千字。这已经是苏东坡散文中的长篇了。”孙犁的意思很明白，写文章如果没有什么非长不可的理由，就不要写得太长。

不少大家學者，都提倡写短文章。邓拓有篇《少少许胜多多许》的短文，开篇引用清代乾隆年间郑板桥在山东潍县做官时寄给他弟弟信中的一段话：“文章以沉着痛快为最，左、史、庄、骚、杜诗、韩文是也。间有一二不尽之言、言外之意，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者，是他一枝一节好处，非六君子本色。”接着解释道：“此信主旨是提倡写文章要痛快，道理要讲透彻，不赞成以不尽之言、言外之意来掩盖文章的空虚。写文章一定要把意思说清楚，不要吞吞吐吐。而要说得清楚，却未必要用很多文字。”接着又以与郑板桥同时的一位清代文人彭绩所作的《亡妻龚氏墓志铭》为例：“嫁十年，年三十，以疾卒。诸姑兄弟哭之，感动邻人！于是彭绩得知柴米价；持门户，不能专精读书；期年，发数茎白矣。”他甚至认为，这是一篇概括力最强的非常动人的文字，寥寥几句，可以敌过几千字日常琐事的描述，是一篇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范文。邓拓本身，就是写短文的好手，他的《燕山夜话》，每篇文字都不多，但是内容丰富，引用古书典籍，信手拈来，充满知识性趣味性。钟叔河有本《学其短》的书，集古人一百字左右文成一帙供读者鉴赏。写得短，是他为文的一个理念：“写得短当然不等于写得好。但即使写不好，也宁可短一些，彼此省力省时，功德无量。”为了这个“省力省时和功德无量”，他提出向古人学习，向古文学习，尽量把文章写得短小精悍，写得干净漂亮。作为一名专事文字工作的编辑，文字就是自己的生命，他却不断强调要短一些，这里面的含义，很值得写作者的深思。汪曾祺不少文章都比较短，读他的散文，西南联大、昆明的湖、昆明的雨、昆明的跑警报、北京的风土人情、各地的美食、家乡的味道，无不娓娓道来，无不让人沉浸在美的享受中。他在《说短》中说：“短，是出于对读者的尊重。短，也是为了自己。”这些话也不仅仅是就小说而言。

文章的好与不好，自然不能以篇幅的长短或者数字的多少下定论，但我读文章，还是喜欢短一点的，如果碰到过于冗长的文字就会退避三舍，不敢卒读。文章的长与短，是就同样体裁、同样内容和同样质量而言，在相同的框架内，能短一些就不要写得太长，写得太长，不但作者自己累，读者也要跟着受累——人的时间和精力都很有限，一般人总是愿意读些短小而又有内容的东西。长篇大论有许多经典名著，时间充裕的人，不妨多看看。

选自《当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