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专家制的历史演进:从政治乌托邦到治理体制

2023-08-22 07:33:30
东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专家政治思想

兰 立 山

(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 哲学教研部, 北京 100091)

技术专家制(technocracy,国内也翻译为技术统治论、专家治国论、技治主义等)主张由科技专家按照科学原理、技术原则(1)技术专家制所指的科学技术是现代意义的科学技术,且是在科学技术一体化的视域下来使用科学技术或科技、科学、技术等概念。在技术专家制的视域中,科学技术或科技、科学、技术等概念并没有本质区别以及可以互换使用,科技专家、科学家、技术专家等概念的情况也一样。此外,技术专家制的技术专家范围并不是根据专家所属学科来划分,而是根据专家所受的教育情况来划分,即技术专家制所言的技术专家主要指的是受过自然科学训练的科学家、技术专家、工程师等。参见: Meyanud J. Technocracy[M]. trans. Barnes P. New York: Free Press, 1969:9。来运行和治理社会,是当代西方的重要思潮和研究热点。如比克顿(Christopher Bickerton)等所言,技术专家制是当代政治话语和辩论的核心,欧洲的“经济危机”、欧盟的“民主赤字”、英国的“脱欧公投”等都会涉及到技术专家制问题[1]。埃斯马克(Anders Esmark)则指出,技术专家制已经成为当代行政管理、公共治理等领域的重要模式,是时候重新发现它的价值了[2]。然而,当前学界或公众对于技术专家制的认识普遍存在偏差,仍将技术专家制视为一种完全由科技专家掌握政治权力的政治乌托邦或政治制度,并对其大加批判,如批判技术专家制反民主、将人视作机器进行管理、只关注效率而忽视人类价值等。对此,费希尔(Frank Fischer)直言,技术专家制在西方社会已被视为一个贬义词[3]20。因而,为全面、深入理解技术专家制在当代社会的理论内涵和现实价值,有必要对技术专家制的历史发展进行详尽分析。

一、 作为一种政治乌托邦的技术专家制: 从柏拉图到圣西门

“Technocracy”一词由美国工程师史密斯(William H. Smyth)在1919年创造,经过20世纪三四十年代在美国发生的技术专家制运动,技术专家制思想开始受到世人关注[4]。然而在美国技术专家制运动之前,技术专家制思想其实已经存在多年,如培根(Francis Bacon)的“所罗门之宫”、圣西门(Henri de Saint-Simon)的“牛顿会议”等思想。由于培根、圣西门等人的技术专家制思想主要是对未来社会的一种美好构想,并未在当时的历史中出现过,因而两人的技术专家制思想主要被视作一种政治乌托邦,并不被人们重视。尽管主要被当作一种政治乌托邦被建构出来,但这些构想为后来的技术专家制思想的正式提出和走向实践提供了重要基础。

技术专家制的思想源头一般可追溯到柏拉图(Plato),这与他著名的“哲学王”观点密切相关。在《理想国》一书中,柏拉图指出,城邦只有由理性的哲学家来进行统治,才能使城邦、政府、个人等实现真正的完善[5]。不难看出,柏拉图主张政治权力应由哲学家掌握与技术专家制主张政治权力应由科技专家掌握其实有本质区别。之所以仍将“哲学王”思想作为技术专家制的理论来源,主要基于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哲学王”思想与技术专家制都强调政治的理性化运行。“在西方文明中,追求社会运行尤其是政治运行理性化的思想源远流长,比如柏拉图的‘哲学王’思想,向下则绵延不绝。”[6]而技术专家制是西方政治科学化运行思想在当代社会的发展,它主张用科学方法、技术工具来代替非理性的民主方法进行政治决策,以使政治运行更加理性[3]22。另一方面,“哲学王”思想与技术专家制都主张由理性的专家来掌握政治权力。因为所处时代不同,“哲学王”思想与技术专家制思想对理性的定义和对理性专家的选择有所不同,这导致前者选择的理性专家是哲学家,而后者选择的理性专家则是科技专家。据此可知,将技术专家制的思想源头追溯至柏拉图的“哲学王”思想具有其合理性。

康帕内拉(Tommas Campanella)在他的乌托邦名著《太阳城》中首次阐述了与技术专家制直接相关的观点,如通过技术工具来改变人类的生活境况、通过机器来获得休闲等[7]。由于受柏拉图的影响,康帕内拉认为国家的政治权力应由形而上学者(即哲学家)掌握,他将这一职务称为“太阳”(即国王)[8]97-98。然而与柏拉图不同,康帕内拉在“太阳”之下还设置了三个部门,即军事部门,生育部门以及由艺术、工业、科学等科目共同组成的部门,三个部门的领袖分别被称为“威力”“爱”“智慧”,这三位领袖与“太阳”共同组成国家的领导机构,而“太阳”具有最高决策权[8]6。在康帕内拉的思想中,科技专家虽然不是掌握最终政治权力的领袖,但他们已经进入领导阶层,这使得他的观点比柏拉图更接近于技术专家制的思想。而康帕内拉关于领导机构的成员“太阳”“威力”“爱”“智慧”以及其他官员的选拔标准的论述,则可以很好说明他是一个技术专家制者。在康帕内拉看来,国家领袖和政府官员的候选人员“仅限于那些在文艺和科技方面所受训练使得他们最适合于治国的人”[9]。很明显,康帕内拉的这一观点与技术专家制主张科技知识是获得政治权力的重要基础的观点已基本一致,区别仅在于他在强调科技知识是获得政治权力的基础之外,同时还强调了文艺知识也是获得政治权力的基础。

培根是第一个明确提出国家政治权力应由科技专家掌握的人,他在其未完成的乌托邦著作《新大西岛》中阐述了这一思想。费希尔指出,培根写《新大西岛》的目的是将未来社会的统治者由柏拉图主张的哲学家转变为科学家[3]67。在《新大西岛》中,培根认为,国家的政治权力应该由科技专家组成的“所罗门之宫”掌控,由他们来负责整个国家的运行和管理[10]。因为在培根看来,科学技术是人类社会发展和变迁的核心力量,科技专家比政治家、军事家等对社会发展的推动要大得多[11]。虽然由科技专家组成的“所罗门之宫”实际掌握国家的政治权力,但他们并非国家名义上的领袖,在他们之上还有一个国王,国王才是国家合法的最高领袖。也就是说,“所罗门之宫”名义上仍是在为国王服务,这就与柏拉图所言的应该由哲学家当“国王”的观点有本质区别。因为柏拉图主张“专家”(即哲学家)同时是名义上和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而培根则只是主张“专家”(即科技专家)作为实际上的统治者。在培根之后,技术专家制一直沿着培根的这一思想继续发展,只强调科技专家在社会运行与治理中的重要作用而非作为最高领袖,如圣西门的“牛顿会议”、凡勃伦(Thorstein B. Veblen)的“技术人员苏维埃”、普莱斯(Don K.Price)的“科学阶层”等,这也就为技术专家制与民主的兼容留下了空间。

相较于柏拉图、康帕内拉、培根等人的思想,圣西门的技术专家制思想要丰富得多,他涉及到了技术专家制的政治思想、治理思想、经济思想等。由于受到牛顿(Isaac Newton)的影响以及看到第一次工业革命所带来的巨大社会变革,圣西门因此坚信科学理论、技术工具等可以应用于政治运行、社会治理等领域。在圣西门看来,“人类理性的进步已经达到这样的地步:政治问题的最重要论据已经可以并且应当直接从高级科学和物理科学方面获得的知识产生出来”[12]89。基于对科学技术的推崇,圣西门进而认为国家的政治权力应该由以科技专家为核心的“牛顿会议”掌握,这样整个国家才能“科学”“理性”地运行[12]1-27。但关于科技专家完全掌握政治权力的观点,圣西门并没有一直坚持。在后期的著作中,圣西门的观点开始发生转变,他不再主张科技专家完全掌握政治权力,而是强调科技专家与企业家、行政管理者、法官等共同执政[13]。如此,圣西门的技术专家制思想就变成了主要强调科技专家与科技知识在治理中发挥重要作用的治理体制或理论,这其实也就是当代技术专家制的主要内容。此外,圣西门技术专家制思想还涉及到了经济问题,在他看来,技术专家制的最核心目标是发展经济,为了实现经济目标则需要实施计划经济[14]。对此,拉达利(Claudio M.Radaelli)指出,技术专家制思想提出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解决经济问题,而在柏拉图、培根、圣西门三人中,只有圣西门涉及到了经济问题,因而圣西门才是真正的“技术专家制之父”[15]12-14。

圣西门之后,技术专家制思想在欧洲得到继续发展,只是此时的技术专家制思想主要主张应用科学原理来解释和改良社会,很少提及科技专家掌握政治权力的问题,如孔德(Auguste Comte)、斯宾塞(Herbert Spencer)、奥斯瓦尔德(Friedrich W.Ostwald)等人的科学主义思想。随着技术专家制思想在欧洲影响的扩大,它逐渐被传播至美国。对此,费希尔指出,欧洲技术专家制思想与美国的联系是很容易建立的,美国在19世纪末发生了影响颇巨的进步主义运动,关注政治问题的进步主义者自然对欧洲的技术专家制思想感兴趣并将其引入到美国[3]77。在技术专家制被引入到美国之后不久,通过凡勃伦、斯科特(Howard Scott)、劳滕斯特劳赫(Walter Rautenstrauch)、罗伯(Harold Loeb)等人的共同努力,技术专家制思想从一种政治乌托邦或理论构想正式走向实践,即在美国爆发了风靡一时的“技术专家制运动”,这极大推动了技术专家制思想的发展和传播。

二、 作为一种社会运动的技术专家制: 凡勃伦与美国技术专家制运动

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为应对经济大萧条,美国发生了在世界范围内具有重大影响的技术专家制运动。除经济原因外,其他一些因素也是技术专家制爆发的重要原因。政治方面,俄国社会主义革命在1917年的胜利给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带来巨大震动,这促使资本主义国家开始反思自己的政治制度和经济制度。科技方面,19世纪下半叶发生的电力革命,进一步提高了人们对科学技术力量的信心,而科学家、工程师、技术专家的社会地位也随之提升[16]。思想方面,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在美国发生的进步主义运动为技术专家制运动的爆发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如以克罗利(Herbert Croly)为代表强调对政府进行改革的进步主义思想、以泰勒(Frederick W.Taylor)为代表的科学管理思想以及凡勃伦的“技术人员苏维埃”思想等[17]1-27。在这些思想中,凡勃伦的思想无疑对技术专家制运动的影响最大。因为技术专家制运动是以凡勃伦的著作《工程师与价格体系》为指南开展的,这本书甚至被视为“技术专家制的圣经”[18]。

凡勃伦在技术专家制思想的历史发展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他是技术专家制从政治乌托邦走向实践的关键人物。一方面,凡勃伦的技术专家制是一种指向现实而非未来构想的思想。凡勃伦之前的技术专家制思想主要是对未来社会的一种构想,如康帕内拉、培根、圣西门等的思想,因此具有很强烈的乌托邦色彩;而凡勃伦则不同,他的技术专家制思想是为了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进行改良而提出。在凡勃伦看来,当时的科技发展水平已经能满足人类的物质需求,但是现实中社会物质仍然极度匮乏,这显然是社会制度即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出了问题。因为资本主义制度以资本的逻辑运行,资本家为了追求利益会选择控制产品的生产量以实现利润最大化,这就会造成物资短缺、工人失业等现象。凡勃伦指出,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应该由科学家、技术专家、工程师等组成的“技术人员苏维埃”来代替资本家掌控工业体系的实际运行,通过“技术人员苏维埃”按照社会需求进行物质生产和分配,如此物资匮乏、工人失业等问题就会得到完全解决[19]。另一方面,凡勃伦为技术专家制运动的开展提供了行动指南。凡勃伦的《工程师与价格体系》一书被称为技术专家制运动的“圣经”。此外,凡勃伦还参与了技术专家制运动的前期活动(一般将斯科特1919年主持成立“技术联盟”作为技术专家制运动的开端),直至1929年去世。

技术专家制运动的高潮发生在1932年8月至1933年1月,在这之后逐渐衰退。1932年8月,斯科特、劳滕斯特劳赫等向公众公开介绍了他们即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技术专家制委员会”正在进行的“北美能源调查”项目。他们指出,这个项目的结果将说明必要的社会重组的本质。尽管他们并未给出具体的实施蓝图,但他们明确了通过科学方法来对社会进行测量,同时表明工程师是完成这一项目的最佳人选[17]47。在这之后,技术专家制运动的工作和思想开始受到社会的极大关注,这标志着技术专家制运动步入鼎盛期。受技术专家制委员会工作的影响,美国和加拿大在这一时期迅速出现了大量的技术专家制组织,如加利福利亚技术专家制联盟、合作技术专家制协会等。随着关注度的增加,对于技术专家制运动的批评和质疑也开始增多,如技术专家制的构想会限制人的自由、技术专家制只是描绘了一个社会愿景但并没有给出具体的实现方案等[17]87。对技术专家制运动的批评在1933年1月中旬达到高潮,事情的起因是斯科特在面向全国的广播演讲中表现不佳,这极大影响了他和技术专家制委员会的声誉。在这之后,美国工程委员会站出来公开质疑“北美能源调查”的方法、数据以及结论。由于难以承受外界所施加的压力,哥伦比亚大学校长巴特(Nicholas Bulter)马上与技术专家制委员会划清界限,同时宣布解散这一组织。至此,由技术专家制委员会主导的技术专家制运动走向失败。

在技术专家制运动中,虽然组织众多、形式各异,但都主要坚持两个核心观点。其一,通过科学方法、技术工具对社会进行改革。技术专家制历来十分重视科学方法、技术工具在社会运行中的作用,但在技术专家制运动中,不同技术专家制者对于选择何种科学方法、技术工具来运行社会并无共识。如罗伯对于物理学方法比较青睐,他试图运用能量定律来解释社会的运行,同时通过能量券来代替货币进行流通[20]。劳滕斯特劳赫则比较重视工程方法,这与他深受泰勒、甘特(Henry Gantt)等人的科学管理思想影响有关,他试图运用工程学的方法来对社会进行改造和解决社会问题[17]64。其二,科技专家、工程师等应在社会改革中发挥核心作用。对科技专家、工程师地位的强调是技术专家制的一大内容,但对于科技专家、工程师是否应该完全掌握政治权力,技术专家制运动中不同技术专家制者的观点并不一致。激进派技术专家制者认为,科技专家、工程师等应该完全掌握政治权力,只有这样整个国家才能按照技术专家制的计划运行,斯科特是这一观点的主要代表。温和派技术专家制者则强调科技专家、工程师等在社会改革和运行中的重要作用,如面对专业问题时应由工程师来解决、让工程师在政府中任职等,并不提及掌权问题,代表人物有劳滕斯特劳赫、罗伯等[21]。

技术专家制运动迅速走向失败的原因主要有两个,即理论存在局限与组织混乱。拉达利指出,在技术专家制运动中,虽然斯科特、劳滕斯特劳赫等人在向社会公布他们的工作和想法时取得了巨大反响,但随着了解的深入,公众开始质疑技术专家制的观点,理论上的局限致使他们很快走向失败[15]20。如完全按照科学方法来运行社会,个人还有自由吗?由工程师掌握政权,那民主是否还有存在的空间?既然技术专家制社会如此美好,那我们如何实现它?面对这些质疑,技术专家制运动的领袖们并没有直面回答,而是保持沉默。当斯科特想在面向全国的演讲中给出回应时,不想却在演讲中表现极差,这也直接导致了技术专家制运动的破产。但在阿金(William E.Akin)看来,技术专家制运动失败的最主要原因并非理论问题,而是组织问题。他认为,无论是斯科特还是劳滕斯特劳赫,他们对如何来组织和改革社会并不感兴趣,他们只关注如何运用科学方法去分析社会的现有问题[17]111。因此,对于如何组织革命、如何获取政治权力、如何实现技术专家制的目标等问题,他们并无具体方案。由于没有清晰的组织计划和行动纲领,技术专家制运动走向失败也就不可避免。

尽管技术专家制运动最终走向失败,但它对技术专家制思想的发展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其一,使技术专家制思想从政治乌托邦走向实践。在技术专家制运动之前,技术专家制思想已经存在多年,但这些观点无疑都只是乌托邦式的构想或理论上的建构。直到技术专家制运动,技术专家制思想才真正走向实践,这在技术专家制思想的发展过程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其二,使技术专家制思想由激进转向温和。技术专家制运动失败后,技术专家制逐渐转向温和,更多地强调工程师、技术专家在政府中任职,而不是完全掌握政治权力[14]。当技术专家制不再强调完全掌握政治权力,这极大削弱了学界对它的民主批判,为技术专家制的继续发展奠定了重要基础。其三,使技术专家制思想逐渐被人们熟知。一般来说,技术专家制的理论先驱是培根、理论之父是圣西门、理论称谓的发明者是史密斯,但使得这一理论被世人所熟知的无疑是技术专家制运动。从理论发展的角度来看,技术专家制运动并无太多实质性的贡献,这从很多技术专家制著作对技术专家制运动都只是一笔带过就可看出,如温纳(Langdon Winner)的《自主性技术》、费希尔的《技术专家制与专家知识政治学》等,但从理论推广的角度来看,技术专家制运动对技术专家制思想则具有重要贡献,因为它使得技术专家制思想在美国产生巨大影响,同时将这种影响传向世界各国,如加拿大、中国等。

三、 作为一种治理体制的技术专家制: 美国技术专家制运动失败至今

在技术专家制运动失败之后,技术专家制思想不再提及掌握政治权力问题,主要强调科技专家与科学技术在社会运行与治理中的重要作用,这使得它的研究开始走向多元,如政治学视域的技术专家制研究、经济学视域的技术专家制研究、管理学视域的技术专家制研究、文化视域的技术专家制研究等。此时,人们已经很难简单地将技术专家制界定为某一学科的理论。在此背景下,学者们在使用技术专家制时都会首先明确自己是在哪个学科范围使用技术专家制。如拉达利在《欧盟中的技术专家制》一书中就直言,技术专家制可以定义为一种政治体制、一种组织等,但我是在公共政策视域中来使用它,主要强调专家统治以及专家知识如何影响公共政策[15]11-12。这种情况与官僚制的用法非常类似,在毕瑟姆(David Beetham)看来,官僚制有政治体制、组织社会学、公共行政学、政治经济学等不同用法[22]。

从政治学视域来看,技术专家制主要强调科技专家与科学技术在政治运行中的重要作用。由于受培根、圣西门等人将技术专家制视作一种政治制度或政治乌托邦的影响,当代学界仍主要从政治学视角来理解技术专家制。但与培根、圣西门等人不同,当代学界不再将技术专家制视为一种政治乌托邦或政治制度,而是将技术专家制视作一种政治理论或政治学研究领域,如普莱斯、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费希尔等人。普莱斯指出,随着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科技专家在政治决策、社会治理中发挥的作用愈发重要,以科技专家为核心组成的科学阶层应该与专业阶层、行政阶层、政治阶层共同决定政府的运行与治理,以使国家高效运转[23]。丹尼尔·贝尔表达了与普莱斯类似的观点,他认为,“政治发展进程现在必须考虑到科学阶层或者更广义地说技术知识分子阶层,尽管从前可能没有考虑到他们”[24]。与丹尼尔·贝尔和普莱斯不同,费希尔认为,技术专家制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发生了一次理论转向,通过这次理论转向,技术专家制从一种政治制度变为一种政治学分支,主要研究科技专家及其专业知识对政治的影响,即专家知识政治学(politics of expertise)[3]109-122。当前,政治学视域下的技术专家制研究是西方技术专家制研究最为热门的领域,较受关注的问题是技术专家制与民主的关系、技术专家制与官僚制的关系等。

当代从经济学视域来研究技术专家制的重要代表是加尔布雷思(John K.Galbraith),他的这一思想主要集中在《新工业国》一书中。具体而言,经济学视域下的技术专家制或技术专家制的经济思想主张通过科技专家应用科学技术来对国家或社会施行计划经济,以使国家或社会经济高效发展、物质丰裕。圣西门是技术专家制经济思想的肇始者,是第一个将技术专家制与经济问题关联起来的技术专家制思想家。凡勃伦很好地推动了圣西门的技术专家制经济思想,而加尔布雷思是凡勃伦之后这一思想的集大成者。在加尔布雷思看来,随着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我们进入了一个新的工业社会,即“新工业国”。在“新工业国”中,计划体系是它的核心特征,这一体系主要由大型技术企业组成,它们决定着整个社会经济的发展[25]9-10。与计划体系相对的是市场体系,它们主要由传统小业主组成,由于技术落后、资金有限,它们的发展主要受到计划体系支配。加尔布雷思认为,计划体系以及计划经济之所以成为“新工业国”的核心特征,主要原因在于技术发展的需要,而与国家实行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或社会主义经济制度并无关系[25]31。在此基础上,加尔布雷思指出,为了确保计划体系持续、高效运行,它的实际运行权应由以科技专家为核心组成的“技术专家阶层”掌控[26]。

管理学视域的技术专家制研究在当代社会也较为常见,这一研究视域主要将技术专家制定义为由科技专家按照科学原理、技术原则进行运转的管理或治理理论。技术专家制的理论发展与管理学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如上文所言,泰勒科学管理思想是美国技术专家制运动的主要思想来源之一。而在奥尔森(Richard G.Olson)看来,技术专家制与科学管理在当代社会具有诸多共同特点,两者已无太多本质区别[27]。伯里斯(Beverly H.Burris)是当代管理学视域技术专家制研究的重要代表,他主要从组织管理的视角来研究技术专家制,将技术专家制定义为一种组织形式,在伯里斯看来,技术专家制是对人类过去所有组织控制形式的最新综合,相较于过去的组织形式,技术专家制组织具有专家与非专家极化、管理层级扁平化、技术知识是获得合法性权威的基础等特点[28]。与伯里斯不同,埃斯马克将技术专家制视为一种治理理论。埃斯马克认为,在后工业社会中,技术专家制已经从传统的技术专家制转变为一种新技术专家制,这种新技术专家制主要指由连接治理、风险管理、绩效管理等治理模式组成的治理理论[29]。刘永谋的观点与埃斯马克相同,他也主要将技术专家制定义为一种治理理论,“是一种社会治理模式或者政治运行体制”[30]。

文化视角的技术专家制研究将技术专家制视作当代社会的一种文化现象,主要表现为对科技专家和科学技术的推崇,较具影响的代表有罗斯扎克(Theodore Roszak)、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波斯曼(Neil Postman)等。在罗斯扎克看来,技术专家制已经成为当代社会的一种主流文化,它破坏了传统文化,同时催生了主流文化与反文化的相互对抗,使得整个社会笼罩在技术专家制文化的统治之中[31]。哈贝马斯的文化视角技术专家制研究主要聚焦于意识形态问题,这与他将科学技术视作意识形态的著名观点密切相关。在哈贝马斯看来,技术专家制“的命题作为隐形意识形态,甚至可以渗透到非政治化的广大居民的意识中,并且可以使合法性的力量得到发展。这种意识形态的独特成就就是,它能使社会的自我理解同交往活动的坐标系以及同以符号为中介的相互作用的概念相分离,并且能够被科学的模式代替”[32]。波斯曼在《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一书中指出,人类文化可分为三种类型,即工具使用文化、技术专家制文化、技术垄断文化,而当代社会的文化类型为技术垄断文化[33]。尽管波斯曼将技术专家制文化与技术垄断文化分开,但根据他的论述,他所谓的技术垄断文化本质上仍是技术专家制文化。因为波斯曼将泰勒科学管理思想作为技术垄断文化的重要代表,而根据前文的论述,泰勒科学管理思想与技术专家制具有诸多相似之处。

综上所述,基于当代技术专家制的多元化研究,确实很难将当代技术专家制定义为某一学科的理论,如一种政治理论、一种经济理论、一种管理理论等。对此,本文认为从方法论维度来定义当代技术专家制是一种较为合理的方案,即将技术专家制定义为主张由科技专家按照科学原理、技术原则来运行与治理社会的治理体制。之所以将当代技术专家制定义为治理体制,这与“治理”概念具有多元性理论特征有密切关系。“治理”概念兴起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它的理论根源不止一端,包括公共机构经济学、国际关系、组织研究、发展研究、政治科学、公共行政管理以及受福柯的理论启发而来的若干理论”[34]。显然,从“治理”维度来定义当代技术专家制能很好表达当代技术专家制所具有的多元化理论维度;而在“治理”后加上“体制”作为后缀,是为了表现当代技术专家制主要是作为一种方法存在。“体制”在此主要指一种决策方式、运行模式、组织形式等,与传统技术专家制将技术专家制视作“政治制度”具有本质区别。费希尔、芬伯格(Andrew Feenberg)等人也都将技术专家制定义为一种体制,只是费希尔将技术专家制定义为治理体制[3]17,而芬伯格将技术专家制定义为管理体制[35]。

四、 结 语

发展至今,技术专家制经历了从作为一种政治乌托邦或政治制度到作为一种社会运动,再到作为一种治理体制的历史演变。在演变过程中,技术专家制也逐渐从一种目的转变为一种工具,这也就为技术专家制的多元化研究奠定了基础。当技术专家制的多元化研究逐渐成熟时,技术专家制的社会化也随之出现。也即技术专家制已经成为当代社会的一个重要社会现象,如上文所提到的技术专家制已成为当代社会运行与治理的重要基础、技术专家制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现象等,犹如我们现在说社会的民主化或官僚化现象一样。当前,西方学界已经注意到了技术专家制的社会化趋势以及加大了对技术专家制的研究力度,国内学界也应加强对技术专家制及其相关问题的研究,以推动技术专家制的理论研究和充分发挥技术专家制在实现国家治理现代化的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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