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国雄
再回小谷溪时,凌晨去毛家山采茶
日出前返回的阿惹妞,走过的山路
像三月莓枝,长出了褐色柔毛
腋生的朵朵白花,都是香雪
小马扎放下,唱一首山歌赶梦
胸前秀绢,起伏于荡漾的秋千
被体汗体温浸润,就收获了
带着露水的红彤彤的蓬蘽
途遇去阿兰若吸氧的湖羊
用咩咩的叫声,来赞美她们
童裙上,飞来镶花边的云朵
彝茶在半山定居,雾也来此定居
片云和隐秘的星群,皆是埋伏
空气中的一截电线,流淌着
最洁净的血液。露雨,放空了灵魂
就把灯,点到一树树返青的翡翠里
出卡莎莎民宿,早春的一抹晨曦
已为小凉山彝绣好第一件春服
穿百褶裙的采茶女,伸展蝴蝶翅膀
面向太阳取暖,如一张铺开的宣纸
迎接漏下的光源,升温大地的心情
春天从她们体内起飞的那刻起
她们将不再属于自己,属于
万顷马边河水咏而归的——
沸腾的春潮,救人之前
先救活这杯青山绿水
八面山的脉搏,被花溪听见
花溪的心跳,被星空听见
星空的呼吸,被梯田听见
云雾如棉线捻缠,毋须抛抽
天地会陀螺般自转,发出嗡嗡
的蜂鸣声,把我叫成一个孩子
止戈声远了。石山与石缝之间
再也不长荒年的干羽。但只要
石头里还藏着杠碳,就会有地暖
捂热贫瘠的山水,滋生啁啾鸟语
在洪雅的客厅,泡一杯茶,慢慢看
茶叶在水中舒展身姿,花开一枝
顺遂心意的青绿,濡染世界灵魂
放眼望晨光中的茶园,正在浮起
记忆的种水,为一根根柔条灌浆
等雪芽生雀舌,蘸着春酣写一首诗
叠加在一起漫溢,能推动童趣的诱饵
垂钓时间的野心,就能让一颗青杠籽
继续带着泥巴,在没有围墙的墒情里
行走,弥补和治愈抽刀断水的乡愁
连背影,都能长出黑木耳和香菇来
屋舍俨俨,层层梯田。红瓦房
点睛山林绿毯。中间几重绛紫
热雾般涌现。远黛近青柔软
玉米颗粒饱满,裂开的嘴唇
笑得比阿惹妞还迷人。公路环绕
如金色的稻浪起伏,远山捎回的信
向导着东方的一抹鱼肚白,把一条
丝绸之河荡漾的红晕,还给千年彝寨
能揭开神秘面纱,就能让生活通透得
无限接近于天空的蔚蓝。心却还留在
传说中的火史山,借镜头外的皑皑白雪
覆盖梦的额头上,等待秋风抚平的皱纹
彝乡的秋天。雨后的彩虹骑云马而来
如果它沿着熟悉又陌生的柏油路进村
没找到一个屋檐筑巢,那么我的旅程
刚好就能够到,彝族美神甘嫫阿妞
曾经升起的那缕炊烟的长度——
美好而不轻浮,温暖而不飘忽
像热锅中的蚂蚁。就连她
没有终点的蛇身,波浪运动
蜿蜒过的一小块土地,也有
治愈系的湿润,甚至忐忑
大雪封山。在脱贫摘帽后的底底古村
我们煮雪饮茶喝转转酒,想象“中国百慕大”
和“世界睡都”的黑竹沟,是那个养在深闺
的阿咪子,堆的雪人。童话里浪漫的白雪
下在头顶,每飘落一朵,灵魂就清奇了一次
错过了鲜花盛开的马里冷旧,人心的草甸上
仿佛都有一个白了头、迷了路的牧羊人
正树挂一样,披一身纯净静谧,望远方
需要一个冰雪火把节,画龙点睛梦想
山水易容。黄墙蓝瓦的新彝寨
走进了写意画。日光欢愉的花牛
驮来彝历新年,禅驿民宿的游客
泡够了温泉,围着群山跳达体舞
阿诗且,阿诗且,跳弦,跳月,跳雪
百褶裙美,察尔瓦素;英雄结靓,天菩萨酷
坨坨肉吹巴乌,堵拉巴弹三弦,糯米粑唱爬山调
荞麦面跳都忍舞,泡水酒醉朵乐荷……
月琴上万朵梨花飞舞,像提着灯笼在走的
时光落花的心跳,正以蓬勃的力量
引路惊蛰,萌芽春天盛大的欢喜
春节后,岳母继续跟我们进城
含饴弄孙。留守的几亩薄地
还在等年过七旬的岳父去修垦
剥开的红壤中一张张寂静的脸
像绕膝承欢在他脚下的天伦
鸡鸣而作,雾歇山林而息
肩挑背驮的清溪,灌溉不了稻田
也能催开,雨后春笋破七露的心
蔬菜垂眸,滴下青翠,油菜、芹菜
豆角、玉米、红薯、花生……不分年纪
郁郁葱葱地绿着;风停在哪一棵桃李
的花瓣上,想合辙押韵地做填空题?
早间露珠莹润,黄昏抖落的丝雨
都是群鸟争相结草衔环的人间彩虹
给陷进二十四节气中的日子,捶打并
切分金箔。凿井而饮,耕地而食的他
唯有自己同自己,拔一条生命的界河
而不至撂荒乡愁……清香四溢的夜里
当他与每一捧月光,谈儿女,谈孙辈
谈山水的赐福,谈献身于土壤的暮年
还能给这片出生地,四季更替地贴上
锄头蘸汗水写的春联,“土中生白玉,
地内长黄金”的梦里,他才能走进
大地芬芳的深处,变成一粒种子
○ 程相申
那些开成花朵的经卷
眨眼间安静了下来
脚步踌躇,在黑夜到来之前
坐在生动的鸟儿们的门前
忽略一块石头的游动
霜降使人失眠,孤独成宿命
时间在诱人的果树上驻足
巧妙的姿势高过天堂
在云间舒展
梵音袅袅,灵魂错失良机
大地安然,看不见旋转的来世
始料不及的跋涉
艰难得超出所有想象
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唤
是从江南伸出来的一枝莲花
端坐在西域的山高水阔之间
与尘烟相依为命
沉默寡言而又唏嘘无常
落叶越积越厚,如惆怅满地
这个节气离中秋很近,但离我很远
很远的不仅仅是寒夜的寒
还有断断续续的雁鸣
伤感得让人无法喘气
这不是一个适合吟唱的日子
遗忘变得反复不安,物候之声
引领琴音从草丛里出没
逆风迟疑,天际线的一角
是今夜的祭坛
畏惧命运而又自愿腐烂
一个骑单车的人,无所事事
独自从一个方向跌倒
原谅这自然界的失态,看万物寒生
霜正在有序地应物候而动
安抚被暴虐过的情绪
穿行在蒹葭之美的河岸
日落之后,无人可遇
玄鸟南归
寒气在暗处
更接近一处荆棘
病入膏肓,野蛮潜入
清冷的葡萄藤下,闲坐余年的背影
寂寞远去,唯一的墙
爬满沉重的往事
朝朝暮暮的怨,前世的一声叹息
在耳畔诅咒西极的薄凉
悲伤是一场宿命,肆无忌惮得
让彼岸的人疲惫不堪
沉默时想到故乡
心情更多时停留在少不更事
温暖,在十月的别离
好像一粒稗子被遗弃
当然,那时还没有这种想法
那时的笑脸清晰而又芬芳
而今,一只倦鸟
找不到归巢的去处
寻觅的眼神已经清瘦无光
这个秋天的渴望
被栖息过的门框拒绝了
乡愁是骨头里的疼
心事重重而又诧异不定
又仿佛是劳作后的憔悴
坚韧后又变得明亮
朴素的庄稼地
熟悉而又陌生的表演
沟壑望穿秋水,旧事重提
从少小离家数起
年复一年,背负沉重的磨损
也许释怀之后
苦涩就靠近了炊烟、
鸡啼与狗吠
○ 李世许
神需要高出人间一点时
总有人低垂退让
身边这个卑微的老人
由此落下腰疾
他顶着白发匍匐于万物
就是贴近自己和亲人
就是蚂蚁驮着大地的中心
落入一粒尘埃
明天也会成为过去
你终将化为水
那之前请不要拒绝
月色低垂之人
他用尽整个故乡
一直把你抱在怀里
移栽油菜的时候,
老头子的点锄磕到石块,
盘出来补齐了墙盖。
现在油菜黄了,老太婆独自零落,
用一只麻雀来抱怨。要下雨了,
啥都在往下坠。
暮色千钧,她坐下,想骂人。
她背靠的坟头,是拆了墙盖
胡乱堆起来的。
那里留了一个身位。
太空了,落进去,
人像是一粒菜籽。
横穿车流和人流还得靠乡村经验。
受伤的小麻雀
别无选择,像一颗子弹,
占领医院门口的人行道
啄食一扇蝴蝶的翅膀——
那是黄昏,我停住脚步……曾经
它也是一粒健康的谷子,在田野飞累了
可以落在
我童年的头顶。
一两声便懂了,妹妹,
人间有情可原,那里的子夜
不乏惊醒。你放过他们
偷生的样子,绝情的样子,
假装无辜的样子——
他们远走,偶尔回去像客;
他们喝酒,玩牌,仿佛世间无悲;
他们有山大的枕头,寄你。
妹妹,你那么悲凉,却不恨,
听懂你夜哭的家伙狠狠心,
也离开了。此刻,他愿意是你
温软遗世的小嗉囊。
月色羽毛,各自安好。
风朝不同方向吹。
每一次转身都暗示离别。
远处流水正在拐弯。
陌生的人把自己扶住,
他给不存在的算命瞎子
鞠躬,
像一张发皱的小额钞票。
○ 晨丹
向下,触及体内
无形的琴键
向上,松开阶层
坚硬的螺旋
生命在此刻
无关黑白
让我们一同学会沉默
用流水交谈
听,千万种声音
金光四射,销归一炉
听,千万种力量
吹动火焰,跳跃指尖……
仿佛有千千万万只蝴蝶
从所有开向人间的窗口破茧飞出
一次次惊心动魄的敲击正化身诗句
写进我们灵魂,永不凋零的秋天
暗自清醒的河流
用不着深刻
若生活成了鞭
我们才是奔跑的陀螺
一个人的深山,岁月无风
看不透忧愁的秘密
只有梅花能把冬天关进笼子
愿你用默契懂得
每一片羽毛都想飞翔
每一滴雨水都要降落
如果借对翅膀
古往今来
你会如月光掠过长夜
将所有的白天鹅一一吸吮
还是从乌鸦独有的震颤中
咽下一个又一个黄昏,完整的苦涩
用一杯酒融解过去是艰难的
我们都有石头,顽固得深刻
有人以首代步丈量真实
飞奔,会错过多少河流以及清澈
千千万万的路口站着辉煌
先迈哪只脚才能恰好,与你情投意合
不懂的人禅定于不懂
活着的人还要活着
指向远方的行囊,越来越沉
可总觉哪里空落落的
是萍水相逢的城市
陌生的山山水水
偶然成了我们的故乡
又必然,成了我们的过客
他决定从今夜出发
走到,河流的另外一面
此刻的我们正通过倒影
洞悉这世界最微妙的变迁
水底的那些石头不会说话
但心中有火
老榆树退进角落随风摇曳
信手就变出了许许多多的古钱
他决定从今夜出发
走到,河流的另外一面
此刻的我们正阅读自己
为怀抱穿一条细线
白云大大小小
来去,泯然无迹
可总有一些未染会再次露出
一如婴儿的笑容,一如云上的青天
院子里你爱看的花,眼看着一点点荒了
突然发觉,她们都已不再美丽
能想到的事,个个无精打采
狗摇着尾巴绕过很多圈也无心搭理
戛然而止的光,越来越大的密度
仿佛被吸入一个只属于自己,极小极小的黑洞
瞬间抽空
在被无限拉长的时间和寂静里,听
潜伏于失声之下
一次又一次的巨大潮汐
○ 杨通
鸟鸣人间,但鸟并不属于人间
人间,不配鸟的歌唱
鸟鸣人间,但鸟并不与人间为伍
人间,不懂鸟鸣的清欢
鸟与人间,隔着一棵树的距离
鸟鸣在高处,虽高不过人间,但其境界,人
间无法企及
楼上的幼稚园,有尖刀切苹果的负荷
卸下黄梁。优雅的莫扎特,在琴键上送音乐
的快递
电视屏幕上,一棵古老的黄桷树,慵懒地晒
着午后的太阳
阴翳遍布不规则的地板砖,猫鼠同寝;听钢
琴曲的人,忘了戴耳塞
写诗的少年,在一杯咖啡里遇到了卸掉音乐的莫扎特
茶水已淡。我的午休时间总是处于失意状态
爱的银行卡里,很久了,一直没有收支的短
信提示
放弃逃亡的月亮躲进潭水里,本想安静地度
过余生
可是风不让它躺平,把它彻底弄碎了
黑夜里,闪烁无尽的悲伤
久违了,这杯曾经离尘逸世的冰咖啡
它冷黑色的苦,像极了我此刻不再活色生香
的心情
咖啡有苦而茫然无措
我蓦然发现我的岁月从未静好
我们的思想与窗外那树高高飘扬的叶子的色
彩总是
格格不入:它的红,仿佛是这个秋天爆燃的血
浓艳得令人终日悸恸
寒彻咖啡,无关风月,无问生死
更深的黑,忍不住要动荡一丝丝继续苦下去
的涟漪
月亮在恶劣的潭水里再也修复不了美好的容颜
——往后余生我们各自安好
我同情落花。我相信落花要落并不是落花的
本意
落花,只是被风推了一把
只是,落花可以依存的树动摇了一下
落花从树上落了下来
树怪风:你为什么要把它掠走
风说:你为什么不抓紧它
而我并不完全认同落花是无辜的
树和风吵架的时候,落花已潇洒地在水上荡漾
所以,我同情落花,也并不是因为落花远离
了是非
而是落花能让我从万物纷争中脱离出来
勇于说出:从此
我与这个世界的恩怨一笔勾销,但决不和解
也不要你原谅,我从你的天空经过时留下的痕迹
我一点也不奇怪,雨点打击在雨篷上的声音
很像一阵心事重重的鸟鸣
或更像一些纷纷溅落的嘈杂往事
众多不明脸嘴在黑夜深处,交头接耳,移花接木
我奇怪的是,我用足了失眠的时间也辨别不出
一只玻璃水杯里辗转反侧的绿肥红瘦
一片陈茶叶习以为常的浑浊
被另起炉灶的节令渲染
雨篷上的声音越响,快递的书信越寂静得漫长
雨水击打雨篷,仿佛“害怕死亡的人也害怕
活着”
布谷出岫,育禾种豆,踏泥成诗,取花为食
“斯人已去,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吗”
春天,并不甘心就这样谢幕
谷雨谷雨,雨生百谷。雨击雨篷,我睡意渐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