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在一起不离分(中篇小说)

2023-08-21 08:20王祥夫
四川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小杜王大妈三宝

□文/王祥夫

三宝和父亲抬着那棵老葡萄树,从南边的旧院终于“吭哧吭哧”来到了北边的新家。搬家这天,邻居依依不舍都来送行,雨还在下着,小雨,若有若无,地上却是一片泥泞,人们站在一走一“咕吱”的泥里,一时又都找不到什么话来说,要说,也只是说:“以后要经常回来,以后要经常回来,可别把我们给忘了。”

“可别把我们全家给忘了。”三宝的父亲也笑着大声说。

而三宝,此刻心里却只惦着那两只小黄猫,不知道它们现在都去了哪里?父亲说了,搬家不能带小猫,新家以后不养猫了,那边的水泥地又没老鼠。

院子东边,护城河里正在修可以并排通过两辆汽车的大防空洞。三宝那天亲眼看到家里的黄猫跑到洞里去了,这可真让人担心。三宝的两个哥哥,一个在四川当铁道兵,一个在太原化工厂工作,所以只好由他来和父亲抬那棵年年都会结不少葡萄的葡萄树。三宝这年才十二岁。父亲的意思是,这棵葡萄要种在新家的南窗之下。三宝他们以前住的是平房大杂院,而新家却是楼房,是市里给干部们盖的住房,一共六栋,后来因为六栋不够分配就又在院子北边的空地上加盖了两栋。那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因为是给市领导们盖的院子,所以,在院子东边的街边特意加盖了小百货商店,还有菜铺,还有一个粮店,粮店旁边又是一个储蓄所。商店、菜铺、粮店和储蓄所是连在一起的,外墙全部刷成了明艳的蛋黄色。这样一来,这地方可真是跟别的地方不一样了,为了方便这个院子里人们的生活,市里还在南边紧靠医院的地方修了一个“大众澡堂”,这么一来,院子里家家户户每个月还可以领到几张免费洗澡的“特供票”。人们都知道白市长、王市长、李市长还有不少局长都住在这个院子里。院子的南边就是市第二人民医院。如果这边院子里有什么人得了病,一抬腿就可以跨进医院去看医生。医院的北墙呢,和这个院子只隔着一条东西向的小街,沿着小街往西走先是可以看到一个医院的小房子,里边放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挂着一具教学用的人体骨架,再往西,就是医院停死人的太平房,再往下走,就是那个果园了。果园和医院之间有条臭水沟,那水可真黑,有太阳的时候,水面上会慢慢浮起一层红,是鱼虫,每天都有人在水边捞鱼虫,用那种口罩布缝的三角水抄子。这种抄子还可以逮蝴蝶和蜻蜓。那时候医院的药房还可以开口罩,谁感冒了,去医院开点感冒药连带着开一个口罩。在这个小城,那时候,有病没病,到了冬天人们都会戴个口罩,这样一来脸就不那么冷了。口罩不戴的时候会被掖在衣襟里,从脖子上挂下来的白白细细的口罩带儿便像是一种装饰,那时候人们还时兴在上衣口袋里插一两支钢笔,英雄牌或大众牌的钢笔。

三宝和父亲把葡萄抬了过来,在南窗外种了下去,但这棵葡萄却没能活下来,南窗外地方不大,那个“暖气包”就占了不少地方。冬天一过,天气暖和起来的时候,工人来检修暖气管道来了,他们打开了那个“暖气包”,把盖在“暖气包”上的水泥盖子挪开,三宝也跟着钻了进去,三宝想不到“暖气包”里就像个四通八达的地道,从这边下去,在下边钻来钻去,上来的时候却已经到了后边的那栋楼那里。他钻出来的时候把正在那里择菜的蒋姨吓了一跳。

父亲对三宝说,葡萄的根子伸展不开,可惜这棵葡萄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第四年,三宝的大哥和二哥都回来了。三宝的大哥给三宝买了一顶硬壳子帽,带帽檐的那种,上边有颗红色的五角星,但三宝不喜欢这顶帽子,戴了一两次就不知去了哪里。三宝的二哥从太原回来的时候脸上的红疙瘩都没了,人变得白白净净,也显得标致了。他给三宝买了一个球,是实心的那种瓷球,可以拍来拍去,虽然可以弹起老高,但它又不是空心的乒乓球,拍的时候会发出很亮的声音,只要他一拍,母亲就会在屋里说,“吵死了吵死了,小心把旁边的王大妈给吵过来!”

王大妈是谁?王大妈就是剑平的妈,是个疯子,说着一口晋南话,她的口音,有时候能让人听懂,有时候又让人听不懂。她翻来覆去总是说的一句话就是“小心踩上鸡粑粑”。她的口音可真是侉。那时候的大院子里,虽然住的又是市长又是局长,但人们照样可以养鸡。初夏的时候,怎么说呢,卖小鸡的河北人毛四戴着草帽又挑着一匾一匾的小鸡来了,出那么一头的汗。毛四是个英俊的河北小伙子,两只眼睛又大又水灵。他每年都会来一回,来卖他的小鸡。院子里的女人都出来看小鸡了,顺便也看看毛四。小鸡总是好看的,毛茸茸的。王大妈也过来看,她跟谁都不说话,再说谁也不敢跟她说话。王大妈抓起一只小鸡看了又看,这么看,那么看,那么看,这么看,小鸡却突然在她手里屙了一泡屎,王大妈就猛地把小鸡往地上一掼,小鸡当下就在地上蹬腿儿了,这可把卖小鸡的毛四给气坏了。

毛四要跟王大妈理论理论,但马上就被旁边的周妈拉开了。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你干什么?”周妈小声说。

周妈是街道主任,剪发头深眼窝,戴着红胳膊箍。

周妈告诉卖小鸡的毛四,王大妈可是个疯子。

“你和疯子闹什么闹?”

周妈不但告诉毛四王大妈是个疯子,还告诉他这个疯子可不是一般的疯子。

毛四不说话了,把那只小鸡放手里,轻轻握着。

“疯子杀了人都不偿命。”周妈又小声对毛四说。

毛四朝那边看看,不吭声了。天可真是一天比一天热了。

“透他妈的!”

毛四朝一边吐了口唾沫,也不知是在骂谁。

“透他妈的,我要去打仗!”毛四又说。

“去哪儿打?”周妈还问。

“去东北。”毛四说。

这都是春天的事。过不多久,那些小鸡就都大了,长出了硬翅子,会在垃圾箱里用爪子认真地刨来刨去了,把垃圾刨得到处都是。有时候会刨出一两个用过的避孕套,鸡把这东西刨出来就不管了,摆在那里,好像专门要人们去参观,周妈经常检查院子里的卫生,这是她的工作,她会把避孕套一脚踢回垃圾堆里去,好像还为此生了气,左右看看,脸红着。

周妈忽然抬起一条胳膊,那条胳膊上戴着红胳膊箍,箍上两大字:“治安”。周妈大声说,也不知是对谁说:

“家家户户都听着,谁家也不许乱倒垃圾!”

周妈的声音可真是够尖锐的。

再过不久,那些鸡开始下蛋了,母鸡下蛋好像是件天大的事,好像只有不停地“瓜瓜蛋,瓜瓜蛋”叫才行。那时候,谁家不养鸡倒好像是一件怪事。但王大妈却不养,她不养鸡别人也没什么闲话,因为她是个疯子。还有一家也不养鸡,这家人也紧挨着三宝他们家,只不过是在东边,这家的女人,三宝管她叫周姨,居然也姓周,竟然也是个神经病。那时候,这个院子里住一层的人家都习惯从厨房那个门出入,王大妈家的厨房门朝南,周姨家的厨房门却朝北,所以两个神经病总还碰不到一起。

“她们要是碰到一起才热闹呢。”三宝妈说这话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三宝的父亲不笑,他在喝闷酒,一个大搪瓷缸,里边放着酒嗉子。

三宝的父亲皱着眉头,喝一口,捏几粒花生米,花生米又炒焦了。

“你说她们要是碰在一起怎么办?”三宝的妈又说。

“管人家怎么办,爱怎么办怎么办!”三宝的父亲心情很不好。

“那是不是就太好笑了。”三宝的妈又说,她想让三宝的父亲多说说话。

“管人家好笑不好笑,爱怎么好笑就怎么好笑!”三宝的父亲又说。

三宝不明白那有什么好笑,即使是王大妈和周姨碰在一起?她们会打起来吗?三宝的妈不止一次对三宝爸说:“咱们得搬家,怎么一东一西两家都是神经病?”三宝的妈是担心哪天王大妈和周姨一旦打起来可怎么办?

“见了她们千万要绕着走。”三宝的妈不止一次对三宝说。

“为什么绕着走?”三宝说。

“你傻呀,她们都是疯子。”三宝的妈用指头使劲戳了一下三宝的脑门儿。

“到时候出了事你爸也管不了你。”

三宝的妈对三宝说疯子杀了人都不用偿命,更别说打你一顿。

三宝的父亲管不了这些了,他连自己的事都管不了啦,那几天,他几乎天天喝闷酒,动不动就把自己喝醉,“喝醉才好呢,操他个祖宗的!”三宝的父亲也不知道在骂谁。终于有一天,他从医院很高的锅炉房大烟囱上跳了下来。这件事,可真是轰动了半个城,可吓死人了。远远近近的人都赶来看。从大烟囱上跳下来的三宝父亲好像一下子就没了骨头,只是一堆不成形的衣服,有一只手从这边伸出来,还有一只脚,从好像是不该有脚的地方伸出来,没有血,人们也看不到他的脸,但那堆不成形的人体,或者可以说是一堆衣服吧,却是那么刺激人。

院子里的人都跑去看。周姨也去了,当下就被吓得脸色煞白煞白。她跌跌撞撞、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走回去,人一回来就犯了病。站在门口大声骂,不知道骂谁。人们离老远看着她,周姨立在她们家的厨房门口,浑身不停地打哆嗦,她忽然把厨房里的一个小缸举了起来用力摔在地上,小缸即刻四分五裂,人们看到里边腌的是韭菜,碧绿的韭菜。

周姨那天穿着黑色的列宁服,两排扣,脸色白得吓人。

“死了,都死了。”周姨突然把门一摔,进屋去了。

周姨总是管三宝的父亲叫老王,三宝的父亲活着的时候周姨总是让他帮着做这做那。

“老王,过来,给我安一个灯泡。”周姨站在门口,对三宝的父亲说。

“老王,过来,帮我修一下水龙头。”隔着窗子,周姨用手指敲敲窗玻璃。

三宝的父亲就马上过到周姨那边了。周姨的男人据说在乡下接受改造,很长时间没回来了,一年了,两年了,都快三年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老李不回来,老李的儿子也不回来,四年的时间可不算短。

周姨那边的事好像特别多,她总是叫三宝的父亲过去帮一下忙。有时候她会炒两个菜,请三宝的父亲喝酒。

“这怎么好意思?邻里邻居的。”三宝的父亲说。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看着你喝。”

周姨说,她点一支烟,坐在一边看三宝的父亲喝。

三宝的父亲就坐在那里一个人喝,一边吃菜,一边和周姨说话。

“老李快回来了吧?”三宝的父亲说。

“快了。”周姨说。

“老李现在在哪呢?”三宝的父亲又说。

周姨不说话了,眼圈儿红了起来。

“看看我,看看我,我不该问……”三宝的父亲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陪你喝一盅。”周姨陪三宝的父亲喝了一盅。

“快回来了,一切就都快过去了。”三宝的父亲说。

周姨就又喝了一盅。

也就是那天,周姨摔完腌韭菜的小缸进了屋,突然“哗啦”又一声脆响,又有什么从屋里飞了出来,是从玻璃窗直接飞出来的,玻璃窗上的玻璃马上碎了一地,周姨又把什么从屋里扔了出来?是一个很大的铜花瓶。

周姨那一阵子老是犯病,隔不久就会犯一回,不犯病的时候她会静静地坐在那里读苏联小说,高尔基的《在人间》《我的大学》。周姨的男人在家的时候最反对周姨看书了,说她一看书就犯病,不看书还好。

三宝知道周姨过去在图书馆工作,是图书管理员。

周姨有时候会听听唱片,老李,也就是周姨的男人,说她连唱片其实都不能听,一听就犯病。三宝知道周姨家里有个话匣子,人们那时候都把留声机叫话匣子,是海盗牌话匣子。手摇的,摇一摇,就可以听了。

有时候,很晚了,三宝都睡醒了一觉,却发现母亲还没睡。

“您怎么还没睡?”三宝说。

“听,你周姨听话匣子呢。”母亲小声对三宝说。

三宝听听,翻一下身,又睡着了。

睡了不知道有多久,三宝又醒了。他去厕所,发现母亲还没睡,还在粘纸盒子,药厂的那种青霉素纸盒子,粘一个给一分钱,桌上的纸盒子堆得老高,地上也都是纸盒子。

“您怎么还没睡?”

“唉,你周姨还在听。”母亲长叹一口气。

“您睡您的,您不会别听。”三宝迷迷瞪瞪地说。

“我也睡不着。”母亲说。

“睡吧。”三宝说。

三宝心里忽然很难过,母亲和周姨,两个女人,这边一个,那边一个,她们都睡不着。三宝去完厕所又上了床,话匣子的声音从隔壁周姨家隐隐传过来,虽然很微弱,但三宝还是能听到。周姨总是翻来覆去地听一首歌,三宝想不起这是首什么歌,但这首歌实在是太耳熟了。

什么歌呢?三宝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首什么歌。

夜很静,西边很远的地方有火车开过,鸣着笛,远去了。

天快亮了,远远近近的鸡开始叫,街上洒水车“叮叮当当”过去了。

“我差点去当了电影演员。”有一次,周姨对三宝说,还把身边的一根棍子拿在手里装老太太,说有一个什么导演说她能去当演员。周姨弯着腰,拄着棍学老太婆走了几步,然后把棍子一扔笑了起来。周姨的笑声很怪,笑声像是从鼻子眼里发出。再有一次,周姨犯了病,是因为看了一本外国小说,看完就犯了病,闹得很厉害,说要出家,说要去终南山。

周姨家的人来了,是周姨的姐妹们,她们都来看望犯了病的周姨,每人提着两包点心,还有水果罐头。下着雨,雷声从北边不停地响过来。

周姨犯病是有一阵没一阵,犯过了就马上好了,只是身体就更虚弱了。

“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这天三宝正在院子里玩儿,周姨在厨房门口朝他摆手要他过去。

周姨让三宝进了屋,屋里都是烟,周姨的亲戚都坐在屋里说话,周姨把两块点心放在了三宝的手里。

“去玩儿吧,去吧。”周姨的笑声又沙又哑,对三宝说。

三宝手里拿着那两块小小的点心刚想要去,又被周姨叫了回去。

“这孩子拉小提琴,拉得可好呢。”周姨沙哑着嗓子对她的亲戚们说。

周姨的亲戚都坐在床上,周姨的大姐在抽烟,戴着小小圆圆的金丝眼镜,她穿着四个兜儿的女式中山装。周姨的二姐皮肤真是白,周姨的二姐不怎么爱说话,也穿着四个兜儿的女式中山装,也在抽烟。周姨的妹妹头发很黄,就像个外国人一样。她们都坐在靠书桌的椅子上,都看着三宝。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那株丁香树可真绿。

三宝看到了那个铜花瓶,就搁在书架上边,居然没摔坏。

三宝靠周姨很近,他觉得周姨是冷的,很冷,整个人散发着很冷的气息。三宝又看到了那个男的,戴着深度眼镜,是周姨的弟弟,笑眯眯的,他是个乡村医生,很喜欢说话,也很喜欢喝酒,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坐在床那边,那边靠窗近,窗台上有两盆玻璃翠,可真好看,花和叶子都几乎半透明。三宝知道那几盆玻璃翠还是父亲活着的时候帮着周姨种的,把折下来的玻璃翠枝子先在水里养出白白的小细根子,然后再种到盆子里边。

“这是老王给我栽的,可老王不在了。”周姨对他弟弟说。

周姨的弟弟笑眯眯地看着三宝,他胡子可真多,半张脸都是黑的。

“好好拉吧,当个音乐家也不错,你父亲在地下也高兴。”周姨又对三宝说,忽然把手放在了三宝的脖子上,很凉,三宝把头缩了一下。

周姨就笑了起来,声音极其沙哑。

“贝多芬。”周姨的弟弟也笑了起来。

周姨不笑了,问三宝:“这几天怎么没听见你拉小提琴了?”

三宝没说话,那几天,小提琴被拿到市文工团去了,三宝的母亲说要把琴卖了,家里等钱用,要不下个月连买粮的钱都没有了,家里已经没油了,三宝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吃到过一滴油了。三宝的父亲从医院的烟囱上跳下来,他既然采取了这种死法,单位就不能给他发抚恤金了,一分也没有,上边是这样规定的。但三宝父亲单位的人正在给三宝家想办法,他们说,“怎么也不能让王工程师的孩子饿死!”三宝的那把小提琴被人拿给了文工团,文工团那边正在排芭蕾舞《白毛女》,那边的人听说三宝家有把很好的外国琴,团里也正想买一把好小提琴,但没过几天琴又被送了回来,因为这真是一把外国琴,音色真好。但文工团的王团长皱着眉头说,“用这样的琴拉《白毛女》是不是崇洋媚外?”

“如果出了事呢?这可是谁也不敢担当的。”王团长又说。

王团长这么一说别人就都不敢再说什么了。

“好好保存着,这可是把好琴。”图书馆的老丁叹息着又把琴还给了三宝,这个老丁的女儿在文工团拉小提琴,是他联系的三宝要看三宝的小提琴。老丁又对三宝说,也许以后自己有了钱会把这把琴买下来送给他的女儿。

老丁把琴擦干净了,还在上边打了点胡桃油。

“当小提琴演奏家怎么也得有把好琴。”

老丁像是怕三宝不知道这把小提琴是把好琴,他让三宝看小提琴的里边,“你看里边,你看里边。”三宝根本就不用看,自己家的琴自己能不知道吗?小提琴里边的底板上有个外国人的头像,三宝的父亲很早就让三宝看过了。

小提琴里边的外国人头像不知怎么总是让三宝想到加拿大的那个白求恩。

图书馆的老丁帮着三宝用一小张纸把小提琴里边的外国人头像给糊住了。

这就看不出来了,也就不会有事了。老丁说。

看不出来什么呢?看不出这是把外国小提琴。出什么事呢?有人建议把这把琴给砸了,因为它是把外国琴。

三宝给住在旁边楼的李琴看过这把小提琴,让她看里边的那个头像。

“像不像白求恩?”三宝还问李琴。

“大鼻子。”李琴说外国人其实长得都差不多。

那时候,几乎人人都知道有个外国人叫白求恩,是加拿大那边的人,那时候,人们还要学习一篇文章,那篇文章叫《纪念白求恩》。

“白求恩姓白?外国人怎么会姓白?”

那天,有人在院子里提出了这个问题,那天院子里的居民家属在开会,她们没事总是在开会,或者是念报学习。她们总是坐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杨树下,每人搬一个小板凳,每人手里拿着本红红的小语录本儿。

有人问周妈了,白求恩怎么会姓白?他又不是咱们中国人?

“人家就是姓白嘛。”周妈说。

街道主任周妈是很认真地说,还反问了一句,“要不让他姓什么呢?”

周妈眼窝很深,大剪发头,她站在那里总是叉着腿,两只脚就是一个八字,一根带的黑布鞋,红袜子,她那天正在讲白求恩的事,两手比画着。

“这么高,这么宽,蓝眼睛,大鼻子。”

院子里的人就都知道周妈见过白求恩,因为周妈是“灵丘”那地方的人,白求恩在那地方待过,在那地方救治了不少伤员。

那一次,学校把同学们都集中到广场上去听报告,刚下过大雨,太阳猛地一出来,满操场的地上都在冒白烟。三宝想不到做报告的又是周妈。周妈又在讲白求恩的事,因为她见过白求恩,所以她现在真是很吃香,到处都请她去讲。周妈不但见过白求恩,她还帮着白求恩洗过绷带。

“绷带很脏,上边都是血。”李琴在下边低声对三宝说。

“洗过还能用?”三宝也小声说。

“我很怕血,还是你们男的好。”李琴说。

三宝看了看李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周妈坐在上边讲白求恩,怎么个胡子,怎么个蓝眼睛,怎么个卷头发,周妈这么一说,三宝就走神了,又想到家里那把小提琴里边的外国人头像。那一阵子,周妈总是不停地到处去做报告,不停地讲白求恩的事。因为那个时候人人都得把《纪念白求恩》这篇文章背会,这一篇再加上另外两篇,人们叫它们“老三篇”。就这个周妈,她根本就背不会老三篇,但她能讲白求恩的事,而且越讲越精彩越讲越多。所以到处都有人请她去讲。还有,每个星期总有那么两天,院子里的居民家属要坐在一起开会,她也要讲一讲白求恩的事。人们也像是听不厌烦,但也有人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头歪着,歪着歪着就一下子靠在了旁边人的身上,被旁边的人推推,醒了,过不一会儿又睡着了,头歪着,歪着歪着就又一下子靠在了旁边的人身上。居民家属在一起开会有时候还会唱歌,唱时下流行的革命歌曲。这些居民家属当然都是些女人,她们都梳着剪发头,一模一样的剪发头。那些梳圆头的老婆婆们也把圆头给剪了,也留起了剪发头,怪怪的。“拖把头,妈的,像个啥。”三宝父亲那时候还活着,还说,“难看死了。”

“要不,咱们念报吧。”唱过歌,周妈拿出来一张报纸。

三宝那天恰好在院子里出现了,三宝身上有点软,一点劲都没有。

周妈一眼就看到三宝了,“三宝三宝。”

三宝站住了,用手扶着墙,三宝的身子可真软,他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吃到一点油了,菜里连一点油都没有,家里的油吃光了。

“三宝过来念报。”周妈说。

三宝没过去,三宝觉得自己的身子像是空了,像是要往起飘,没人知道三宝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吃油了,家里一滴油都没有。

“三宝你怎么不过来?”周妈又说。

三宝朝那边摇了摇手,三宝看到了李琴在阳台上坐着。

“要不咱们唱歌吧。”周妈只好把报纸放下。

三宝不想走了,他想听她们唱歌,他原来是想去李琴家里的。李琴家住在他们家旁边那个楼。李琴说有个事要问问三宝,问他那天在窗子下边那是在干什么。

“你那是干什么?你羞不羞?”李琴说。

三宝想不起来自己在窗下干什么,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也不问你了,我要走了,我要插队了。”李琴对三宝说。

李琴比三宝大两岁,高两年级。

“早插队早回来,人人都要有这么一回。”李琴说。

三宝不走了,靠在那里听院子里的那些家属唱歌。那些居民家属,那些拖把头,她们虽然在同时唱一支歌,但实际上她们是各唱各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一句,“万物生长靠太阳”。又一句,但谁唱的都跟谁不一样。三宝想笑,又不敢笑,但三宝还是忍不住笑了。他看见了满脸是麻子的蒋姨了,现在连她也是剪发头,她也在唱。蒋姨是个小脚,但她偏说她年轻的时候滑过冰。三宝不知道像她这样一个小脚老太太怎么穿得上冰鞋?又怎么滑?人们以前只知道她是体委刘主任家里的保姆,特别会炒过油肉,有的邻居家请客还专门请她去炒。把肉切好放在一个大碗里,喂上作料,打一颗鸡蛋在里边。现在人们才知道蒋姨并不那么简单,她的父亲居然是个传教士,后来当了神父,再后来在贵州“石门坎儿”那里从马上摔了下来变成了瘸子就不能再当神父了,人们还知道就这个蒋姨上过教会学校,会识字看报,还会抽烟喝酒,这可了不得了。街道的任务这下子总算是可以完成了,周妈就带着人们把蒋姨拉出来批斗了几回,批斗的时候蒋姨要求抽根烟,想抽就抽吧,周妈说,蒋姨就点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在上边接受批斗,人们在下边问她为什么上教会学校?蒋姨回答了,说穷人没钱就只能上教会学校。人们还问了些别的,问她上教会学校准备要做什么,“做牧师。”蒋姨说,说她那会儿上教会学校就为了想做牧师。人们不知道牧师是做什么的,也不想知道,批斗会就算是开完了,就算是革命有了成果。但再斗蒋姨她也只是个保姆。只不过她现在被剪了头发,不再梳圆头了,可她照样还是喝酒,而且喝得更厉害,喝醉了被人从商店那边背回来,据说那天她是一个人在商店里喝的酒,也不知道到底喝了有多少,也不知道她都就了些什么,据说是一把花生米和两块豆腐干儿,马粪熏的豆腐干儿。

人们都知道蒋姨喝醉了,被小卖铺那个姓岳的小伙儿背着往家里送。

“看看这,看看这。”小岳一边背着蒋姨走一边说。

“我没喝,我就是没喝!”蒋姨大声叫着。

“你没喝你怎么不下来走让人家背着?”院子里的人说。

“看什么看?我怎么啦?”蒋姨在小岳的背上大声说。

“你喝成这样还不让人看?”小岳笑着说。

蒋姨伏在小岳的背上,忽然对着那些看笑话的人大喊一声:“我透你个妈!”

院子里的人这下子可都乐开了花,蒋姨居然在大声喊“我透你个妈”。

“她有吗?她不想想她有那家伙吗?”

三宝的父亲那个笑啊,笑得前仰后合,三宝的父亲那时候还活着,还没事,他认识蒋姨,也认识商店的小岳。三宝的父亲那时候抽带锡纸的恒大烟。他抽完了烟,会把锡纸取出来在桌上抹抹平,给三宝做一个亮闪闪的大蜘蛛。那时候,那个河北卖小鸡的毛四,还经常会给三宝的父亲送毛蛋。煮毛蛋的时候,家里的味道可不怎么好闻。

三宝靠在那里笑了起来,三宝想起蒋姨喝醉酒这件事来了。他看见蒋姨也在跟着那些人唱,嘴一张一张像条鱼似的。三宝想她肯定要比那些人唱得好,因为她上过教会学校,教会学校是有音乐课的,有脚踏风琴还有左右不停来回摆的打拍器,同学们一起“道来米道来米”地唱。

三宝想笑,虽然身上软到一点点劲儿都没了,但三宝还是忍不住大笑。

但三宝突然不笑了,他一眼看到了周姨。

周姨怎么出现了?周姨一般很少在院子里走动,一年四季她好像就没出过门。可她突然出现了,周姨穿着她的黑色双排扣列宁服,脸煞白。周姨真是瘦,好像风一吹就要飘起来了。周姨这几天又病了,在家里自己跟自己大声说话,声音要多沙哑有多沙哑。“在哪呢,在哪呢,老李你在哪呢?”她大声说。

“老李,李本田——”

三宝有时候在大半夜的时候听到周姨在大声喊。

周姨出现了。三宝看着周姨跌跌撞撞朝那边走过去,朝那一片拖把头居民家属跌跌撞撞走过去。她一走过去,那边的歌声也就马上停了下来,那些拖把头,她们都看着周姨,不知道这个疯子过来要做什么。但她肯定不是过来参加她们的会,周姨是有工作单位的人,她不是居民家属,所以她从来都不会参加街道的事,但她朝这边走了过来,有人还以为她是要从这里过到四栋楼那边去,不少人知道周姨和后边四栋楼的计委主任金贵的女人是同学,她们没事的时候总会在一起说说话,或在一起用钩针勾两指宽的白领套,四只手不停地动,小拇指挑得很高。手上不停动着,嘴上也不停,说她们女中的事,说她们年轻时候的事。她们还说朱老师的事。朱老师是谁?朱老师就是周姨的母亲。

“咱们朱老师。”金贵的女人说。

“咱们朱老师。”周姨也这么说。

“朱老师的语文课讲得可真好。”金贵女人说。

“朱老师的毛笔小楷写得才叫好。”

周姨说,她这么说,就好像朱老师不是她母亲似的。

周姨的母亲有时候会来周姨家小住那么几天,背有点驼了,头发全白了,走路很慢,她会搬个小板凳坐在太阳地里看看报纸,或者是出去买一块豆腐,用手托着,慢慢地去,慢慢地回。人们谁也想不到她当年会是女中的教员。

周姨走过来了,她走得很轻,像在飘,飘过去,站住了,站在那一片剪发头居民家属的视线里。

那棵树,那片树荫,树荫下那片剪发头,一时都很静。

这几天预报有雨,天上起了云,可真黑,看样真要下雨了。

谁也不再说话,周姨也不说话,人们都愣着,不知道接下来该发生什么事?不知道这个疯子过来要做什么?周姨的歌声就是在这时候突然响了起来,她什么也没说,开口就唱了起来,这真是让人有点防不住,太突然了,她怎么会想起来唱歌呢?怎么回事呢?

周姨的声音有些沙哑,三宝觉得这歌声好熟悉:

天涯啊海角

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爱呀爱爱呀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家山呀北望

泪呀泪沾巾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爱呀爱爱呀

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人生呀

谁不惜青春

小妹妹似线郎似针

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爱呀爱爱呀

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三宝愣住了,三宝忽然想起来了,就是这首歌,夜里经常听到的就是这首歌,周姨经常在话匣子里放的就是这首歌。周姨在那边听,母亲在这边听。那样的晚上,那么安静,那么让人难受,这首歌真是让人刻骨铭心。

这时候天上的云过来了,半个院子是黑的。

树在摇,树叶“噼噼啪啪”像是在拍巴掌。

周姨是唱了一遍,又唱了一遍,唱了一遍,又唱一遍。

三宝注意到蒋姨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好像想说什么,但又坐下来了。

周妈却坐在那里没动,一动不动,半张着嘴,看着周姨。

没人看到,周姨唱歌的时候有一个人出现了,是商店卖货的那个小杜,人们都叫她小杜,其实她也不小了,小杜是个大个子女人,大脸盘,下巴那地方特别宽,她一开口说话,你就肯定会觉得晃眼,她嘴里两边各有一颗银牙,小杜的一只眼睛有点斜视,她想事的时候就更斜了,她说说笑笑的时候就又不斜了,这可真是怪事。没人看到她站在那里,也就是从商店进到院子里的地方,也就是二栋楼和三栋楼之间,但三宝看到了。小杜是爱唱歌的人,她是被周姨的歌声吸引了过来。但她在商店怎么能够听到周姨的歌声?三宝明白了,小杜八成又是到她的表姐家,小杜的表姐也在这个院子里。小杜的表姐不用上班,她男人是市里最好的外科大夫,从英国回来的,在英国上的医科大学,河南那边的人,说话很侉,而小杜的表姐却是北京人,小杜的表姐每天要喝一斤奶,还要吃让人从北京捎来的稻香村点心,她是糖炒栗子下来吃糖炒栗子,流心李子下来吃流心李子,她的生活和别人不一样。她没孩子,她不会生孩子,她对孩子也没什么兴趣,但她喜欢收集糖果纸,花花绿绿的糖果纸,她把它们一张一张铺平夹在书里。她没事还会用那些糖纸做纸花,一朵一朵的还挺好看。然后,她再把那些糖纸做的假花一朵一朵绑在她们家门前的那棵树的树枝上。小杜是她的表妹,没事的时候总爱到她家串门。

小杜的表姐嘴里也左右各镶了两颗牙,但是是金牙,她有钱。

小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直把周姨的歌听完。

周姨唱完歌了,和来的时候一样,她突然转了一个身,还是跟谁都不说话,再一转身,回去了。往回走的时候,周姨的步子有点踉跄,她踉跄着回去了,坐在那里开会的居民家属都在她背后看着她,谁都没说话,都看着她。都想不到她会跑出来唱歌,更想不到她会唱得这么好。

“她哭了。”有人说。

“没哭吧?”有人说。

“哭了。”有人坚持说周姨唱的时候哭了。

“没哭。”而有的人说人家根本就没哭。

“神经病哪会哭。”周妈说。

“她是有时候神经有时候不神经。”蒋姨说。

这时候,三宝又看到了站在旁边楼阳台上的李琴,她在朝他招手呢,三宝返身去了李琴家。李琴家里有不少过去的旧书。三宝经常去李琴那里借书看。李琴又问三宝那天在窗下那是在做什么呢?三宝想不起来李琴到底在问什么。

“算了算了,我不问了,我也快插队了。”李琴说。

“我可不想插队。”三宝说。

“插队就可以离开这个家了。”李琴说。

李琴的家里一年到头都是中药味,李琴的母亲又瘦又白,整天在吃药。

“我要插队了,我就可以不用整天给我妈煎中药了。”李琴说。

李琴的母亲这天不在家,李琴让三宝跟着她去了另一间屋的小储藏室,里边很黑,她让三宝进来,三宝就进去了,里边也只能站两个人,里边还有三层木架子,上边放了不少书和其他东西。李琴问三宝知道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你猜?”李琴说。

三宝的心就“嘭嘭嘭嘭”开始跳。

“那天我看到了。”李琴说。

三宝想问她看到了什么?

李琴说她们家五个孩子都是女孩儿。

“我妈的病就是给她自己气出来的,她就是想生个男孩儿,但就是生不出来。”李琴突然说,“你给我看看好不好,我还没看到过男孩是什么样。”

三宝不说话了,心“嘭嘭嘭嘭”乱跳。

“只看一下。”李琴说。

三宝不敢吭声,看着李琴。

“只看一下。”李琴又说。

“好,只看一下。”三宝听见自己说。

在李琴低头看三宝的时候,三宝忽然就大了,立了起来。

“谁都别说。”从储藏间里出来,李琴脸红红地对三宝说。

“那我也要看看你的,只看一下。”三宝突然说。

李琴就把三宝拉到了窗户的旁边,那地方外边看不到。

“其实这支歌,我也是会唱的。”李琴对三宝说。

“我先看一下,然后你唱给我听。”三宝说。

“就看一下。”李琴说。

隔天,商店的小杜突然来了。

小杜在外边敲敲门,门一开,她一下子就跳了进来。

“王嫂,王嫂。”她叫三宝的母亲叫王嫂。

“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三宝的母亲问。

“王嫂你开门怎么这么慢,可吓死我了。”小杜说。

“你吓什么?”三宝的母亲说。

“疯子在外边呢。”小杜小声说,用手指指外边。

“你不会走厨房门?”三宝的母亲对小杜说。

三宝家有两个门,一个走廊门,一个厨房门,做饭的时候厨房门总是开着。

小杜看了看三宝,问三宝母亲,“三宝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七天没吃一点油了,老家来客人把这个月的油都吃光了。”母亲对小杜说。

“不吃油怎么行?”小杜说。

“那怎么办?”三宝的母亲说就供应那么点。

“我回去看看商店里什么时候来汤油。”小杜说。

商店里有时候会卖汤油,用一个很大的汽油桶。汤油就是猪下水炼出的油,这种油是不要供应票的。但这种油闻起来真是不好闻,臭烘烘的。

“有汤油也好,总比没油吃好,是不是?”三宝的母亲看着三宝说。

“要有我就给你留着。”小杜说。

“那可要谢谢你。”三宝的母亲连忙说。

“刚才可吓死我了。”小杜不知怎么还在喘气,她顿了一下,对三宝的母亲说刚才进走廊的时候,疯子正站在走廊里,手里还举着一把菜刀。

“这边的?”三宝的母亲赶忙问。

小杜说,“对,是这边老王家的疯子。”

“别叫疯子,疯子多不好听,叫神经病。”三宝的母亲说。

“对,神经病好听点。”小杜说着,笑了起来。

“两个神经病不一样。”三宝的母亲小声说,“那边他周姨有文化。”

“想不到周姨歌唱得那么好。”小杜说。

小杜掉过脸来,这回话可是对三宝说,她看着三宝。

“这边的王大妈这几天犯病了。”三宝的母亲对小杜说。

“怎么又犯了,可吓死人了。”小杜说。

“这几天天天都举着把菜刀。”三宝的母亲说。

“可吓死我了。”小杜说。

“你别出去。”三宝的母亲回过头又对三宝说。

“她拿什么我都不怕,她又不会砍我。”三宝说。

人们都知道王大妈是个疯子,但她对孩子们都好。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她这几天病得厉害了,天天都会举着一把菜刀出去,是从南边的厨房门那里出去,菜刀举过头,绕了一个圈子又从北边的走廊门进来了。其实王大妈家的正门就在北边,她满可以从正门出去就行,但她好像是不会。她就总是那么举着那把菜刀绕个大圈子,进了走廊门,站在自己家的正门门前,然后把身子朝西机械地转一下,这么一转,她的身子她的脸,还有她手里举的那把菜刀就正对着江兰家了。江兰家和三宝家住对门。王大妈认为是江兰的妈勾引了自己的男人。这真是让人觉得好笑,这真是让人要忍不住哈哈大笑的事,王大妈的男人就是剑平的父亲,剑平的父亲头秃得一根毛也没有,贼亮贼亮的。人们都觉得好笑,这怎么会呢?剑平的父亲会勾引江兰的妈?不少邻居都看到了王大妈手举着菜刀出来进去,这让人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害怕。她天天几乎都会来那么一回,面对着江兰家的门,口中念念有词,但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的口音实在是有些让人难懂。

“迟早会出点什么事。”三宝的母亲说。

“真吓人。”小杜说。

“我才不怕呢。”三宝说。

“你不怕就好,要不你拉琴吧?拉周姨昨天唱的那首歌?”

小杜看着三宝,又说,“你拉琴好不好?”

“不拉,我身上没一点劲。”三宝说。

“你会吗?我看你根本就不会?”小杜对三宝说,“你拉我唱,这个歌我会唱。”

“不拉,没劲。”三宝又说。

“我看你是不会拉。”小杜又说,“乐谱我会,我教你。”

三宝不说话了,他不想说话,他觉得自己身上一点劲都没有。三宝坐在北边那间屋的窗前,对面楼有动静,“嘭嘭嘭嘭、嘭嘭嘭嘭,”是李琴,正在用一根木棍打被子,把被子打来打去。更远的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在吹小号,“吱——”地一声,“吱——”地又一声。

“我去看看疯子还在不在?”小杜又坐了一会儿,说她要走了。

小杜扒住门缝朝外看看疯子王大妈还在不在。

“还在没在?”三宝的母亲跟在小杜后边小声问。

“那首歌叫《天涯歌女》。”小杜没回答三宝母亲的问话,却回过头来对三宝说,然后把门打开,人一闪出去了。

三宝记住了,那首歌叫《天涯歌女》。三宝还记住了母亲的话,“你疯子王大妈当过兵,她上班的地方可不是一般地方,是国家体委。”国家体委在什么地方?在北京。可王大妈怎么在山西呢?她怎么不在北京?

“右派还想在北京待吗?”母亲长叹一口气,“所以人就疯了。”

“什么是右派”?三宝说。

“右派就是右派,都不是好人。”三宝的母亲说。

王大妈这几天疯得厉害了,天天都会举着菜刀出去,站在江兰家的门口。王大妈家西边的那间屋的西墙那边就是江兰她们家,那堵墙上满是王大妈吐的唾沫和鼻涕,王大妈没事就对着那堵墙吐唾沫擤鼻涕大声地骂。

没隔多久,江兰她们就搬了家,来了一辆车,把家里的家具都装上了车。江兰有四个弟弟,加上她爸妈,七口人,住两间房也太挤了。她们也不敢再继续住下去。又过了不久,一家姓齐的军人搬了进来。这是个干干净净的五口之家,一个儿子两个姑娘都长得一个比一个漂亮。王大妈看到了穿军装的人,不再举她的菜刀了。因为她也当过兵。三宝早就知道王大妈当过兵,那张照片,就挂在王大妈家一进门书桌的上方,照片里的王大妈还年轻,胖胖的,穿着军装,笑眯眯的,她的旁边是她的男人,也还年轻,留着中缝儿头。两个人都是军装。

“这是我爹,这是我妈。”剑平还对三宝这样说。

三宝说:“操,这谁还猜不到。”

三宝那几天正在跟着剑平学着说脏话和抽烟,可真过瘾。

“我一抽烟就想该喝点酒了。”三宝对剑平说。

“我也是。”剑平说。

“怎么我说什么你就跟上说什么?”三宝说。

“我妈那会儿还没病。”剑平说。

“那你妈后来怎么就有病了?”三宝问剑平。

剑平也说不上来。过了不久,剑平入伍当兵去了。

剑平当兵走之前和三宝说了一晚上的话,抽了一晚上的烟,钻在一个被窝里睡了一晚上,分手了。

没过多久,出事了,上边下来了人,来调查周姨唱歌的事。周姨唱歌的事传得可真远,许多人都知道了,都知道她那天唱的是什么歌,“郎啊妹啊,还又是针又是线,还要穿在一起,你说他们要怎么才能穿在一起,怎么穿?男的和女的穿在一起算是什么事?”这像什么话。这可不是小事。上边的人说。

“有什么背景,要一查到底。”上边的人,也就是那个文化局胖子副局长说。

周妈愣了一下,不知道这该怎么查?她没遇到过这种事。

“这是封资修!”胖子副局长又说。

周妈就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写个材料,过两天交上来。”胖子副局长说。

周妈可犯了愁,这个材料可怎么写?让谁写?她想到蒋姨了,她有文化。可蒋姨怎么能写这个,她的身份不够,出身不好。没办法,周妈只好请她的男人来写,“我的事反正就是你的事。”

“文化局怎么能管街道的事。”周妈的男人说,“这不对啊?”

“这是他负责联系的点儿。”周妈说,这人现在当副局长了。

“真可怜!”周妈的男人说。

周妈看着自己的男人,不知道他是说谁可怜。

“你说谁?周慧琴吗?”周妈说。

“还能有谁?”周妈的男人说,他还想说什么,想了想没说。

“最不牢靠的就是你们女人的嘴。”周妈的男人说。

“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周妈说。

周妈的男人想了想还是没说。

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凉了,晾在马路上的玉米收了起来,人们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那么多战备玉米,一火车皮一火车皮被拉来都被卸在了这里,金黄金黄的摊晾在马路上,人们都叫它战备玉米,一直从西门外那地方晾到了火车站,够好几里地,把整条路都占了去,人们走路都没地方了,车也不能在路上开了。太阳好的时候玉米就摊晾在那里,下雨的时候就有人把玉米堆起来苫好,雨停了再把玉米摊开。院子里的人们就说那玉米能吃吗?是不是吃的时候——比如在磨成面粉之前还要洗一遍,但那么多的玉米可怎么洗?也就是在这时候,人们开始储存山东大白菜,一草袋子一草袋子往回拉,还有胡萝卜和土豆,也是一袋子一袋子往回拉。菜铺里的菜堆得到处都是。晚上怕上冻,都用草袋子苫着,早上草袋子的上边都是白花花的霜。菜铺那头拉车送菜的小毛驴,安安静静地在菜铺的后院里吃它的草料,脖子上的铁铃铛“叮”的一声,又“叮”的一声。它累了一天了,来来回回拉菜还能不累?那个小小的后院紧紧挨着三宝他们的家,小毛驴吃着吃着会忽然“昂昂昂昂”地叫起来,它每天都得叫那么两声,有时候晚上也叫,天快亮那阵。

三宝被吵醒了,翻过来调过去,翻过来调过去,

“烦死了,怎么总在叫,烦死了,怎么总在叫。”三宝说。

三宝的母亲对三宝说,“菜铺就得养这么一头驴,要不谁来拉菜给人们吃?叫就叫吧,驴叫没人管,它怎么叫都没人管,可你周姨这回可真算惹上麻烦了。”

“你周姨太可怜了。”三宝的母亲想了想,没把下边的话说出来。

“你们小孩子的嘴不牢。”三宝的母亲看着三宝说。

三宝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三宝前不久跟旁边楼的原征借了一本他父亲的医书看,三宝专门从书上找生殖器的图谱看,一边吃冰棍儿,一边对着图谱手淫。三宝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

没过几天,上边的人又下来了,就是那个文化局副局长,下来调查周姨唱歌的事来了。他原本是剧团唱戏的,现在当了文化局副局长。他板着面孔对周妈说:

“这首歌是上海滩周旋唱的,她姓周,她也姓周,是不是有什么关联?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事一定要查清。”

周妈哪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种歌现在也敢拿出来唱?封资修势力又抬头了。”胖子副局长说。

“我还姓周呢。”周妈说,“可我们谁跟谁都不认识。”

“这是顶风作案!”胖子副局长说这是顶风作案,他一说“作案”这两个字,周妈就打了一个哆嗦,紧跟着又打了一个,又打了一个。

“干啥?你。”胖子副局长说,“你激动什么?”

周妈又打一个,看着胖子副局长,说话了。

“周慧琴可是个疯子。”

“疯子还会唱歌,我看她就不疯。”胖子副局长说。

周妈没话说了,看着胖子副局长。

“疯子吃屎,给她根硬屎,看她吃不吃?”胖子副局长又说。

“周慧琴真是个疯子。”周妈又说。

“你叫她来,我给她根屎吃。”胖子副局长又说。

周妈不说话了,看着这个胖子副局长。

胖子副局长忽然使劲用鼻子出了一下气,“汽”的一声,他觉得自己像是有点感冒了。他站住,神情凝重地望着正前方,说这种装疯卖傻的人其实都埋得很深。胖子副局长忽然就说起了前不久发生在矿务局的一个案子,就是一个男人把自己装扮成女人,和另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还结为了夫妻,这一结就是二十多年,结果还是被人们给发现了。这个装成女人的男人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生活了有二十多年也没被人们发现,他们也不要孩子,当然他们也没办法有孩子,他们是两个男人,两个生活在一起的男人。那个真男人,在煤矿下井挖煤,那个装成女人的男人就在家里给这个男人做饭洗衣裳。事情的发生是这样,男人上夜班的时候同院的姑娘去他们家里借宿,结果事情就给败露了。那个姑娘晚上听到了动静,是“大妈”下地去撒尿,但不对啊,她怎么是站着撒啊?“哗啦哗啦、哗啦哗啦”,这姑娘把这一切都看到了眼里,这个装成女人的“大妈”根本就不知道在她家借宿的姑娘还醒着,或者是睡了一觉又醒来了。她就那么站在那里撒了一泡尿,结果这事情就被人们知道了。人们马上就断定了这两口子是美蒋特务,要不他们怎么会伪装成两口子呢?那男的装女人还装得挺像,二十多年了居然没被人发现。这事一下子就轰动开了,成了最大新闻。

公安局的警察盘问在这两口子家借宿的姑娘,

“你那个‘大妈’,晚上是不是对你动手动脚?”

姑娘说,“谁说她是我大妈?”

“你们不是都这么叫她吗?”警察说。

“说说话就睡了。”姑娘说。

“也没拿什么话撩你?”警察又说。

“没说什么,就说六食堂的事,说六食堂的饭要比其他食堂的好,油大。”人们都知道六食堂是机关食堂,矿长什么的都在这个食堂吃饭,市里领导检查工作也在这里吃饭。这个食堂还专门有块地,专门给领导们种各种菜。

“还说什么来?”

“还说六食堂天天都有肉,随便吃,别处可吃不上肉。”

“还说什么来?说没说关于要跟苏联打仗的事?”

“没说。对啦,他还说六食堂的人天天都能喝到酒,也是随便喝。”

“你看他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背冲着我站着撒尿,别的我不知道。”姑娘说。

“我们一个睡炕这边,一个睡炕那边,离老远。”

“离老远?”警察看着姑娘,没再往下问。

那姑娘却一捂脸忽然哭了起来,那几天,不少人都在指责她,说她一个姑娘家嘴怎么这么不牢,一下害了两个人。

“嘴不牢害死人,你又拿不上奖状!”她妈也对她这么说。

过了不久,公安局的人架着那个装成女人的男人出现了,到他们家查电台,这个男扮女装的男人已经走不了路了,被架着。这件事简直是轰动了,那天赶来看热闹的人人山人海,连房顶上都站满了人。鸽子在天上飞,它们没地方落了,它们落不下来了,只能不停地一圈一圈在天上绕着飞。人们都说这个假女人看样子已经快不行了,但上边交代了还是要把电台给查出来,既然是特务,他们肯定就得有电台。电台在什么地方?那个装成女人的男人已经说不成话了,有人说他已经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断了。为了找出电台,有关方面还让这个男的多活了两天,给他上了什么药,让他别那么快就死,结果这个把自己装成女人的男人还是死了。他一死,那个真男人也跟着上了吊。这个真男人也是什么也没说。他把自己吊死在厕所里。他要去厕所,你又不能不让他去,他进去,就再也没出来。人们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吊死了,脸上都是泪。

人们都说美蒋特务真是顽固,问到底什么也不说,一个咬了舌头,另一个却说出了三个字:“我爱他!”这是什么意思,操他妈的,这叫什么话!人们都一致认为“我爱他”一定是美蒋特务们使用的暗号,但这个暗号是什么意思?这可是谁也不知道,可能永远都不会被人知道了。

“他们这种人都埋得很深。”胖子副局长对周妈严肃地说。

周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半张着嘴,样子看上去有点傻,其实周妈一点儿都不傻。在心里,她瞧不起这个副局长。

“她是个疯子,还深什么深?”老半天,周妈才说。

“你说这个周慧琴是个疯子,你知道她心里想什么!”胖子副局长说。

周妈想知道是谁把这件事反映给上边的。

“这是组织原则,不能告诉你。”胖子副局长很得意地说。

“拿疯子怎么办,说到底是个疯子。”周妈说。

“这事不能就这么完啊。影响太大了!这是什么时候?她唱周璇的歌,唱上海滩的歌。上海滩是什么地方?专门出流氓阿非!”胖子副局长声色俱厉了,“上海滩太滥了!不知道出了有多少特务!”

“黄金荣!”胖子副局长说。

“杜月笙!”胖子副局长说。

“没完?那还要做什么?”周妈根本就不知道黄金荣和杜月笙是谁。

“这回要批臭她。”胖子副局长说,挥了一下手。

“这种事,说不清,也许她都和黄金荣杜月笙有关系!”

周妈一时没了主意,上次她组织居民家属已经斗过蒋姨了,那是因为她出身不好,跟传教士的父亲沾了光,而周姨的出身是好的,虽然她男人老李出身不好,是大地主,但人已经被弄到了农场,而且,周姨的儿子也不在她跟前,据说是跟她男人在农场那边上学,一去就是三年,没一点音信,也没见回来过。再怎么,也不能因为她唱了这个歌就批斗。这事,怎么办呢?

“她要是个正常人还好说,可她是个疯子。”周妈又说。

周妈看着这个曾经是唱地方戏的胖子副局长,胖子副局长却不看她,胖子副局长看着远方,目光极其深远,好像都看到拉丁美洲那边了,最起码也看到了越南那面,人们都知道越南那边正在和美帝国主义打仗。周妈不知道这个胖子副局长在想什么,周妈看过他的戏,他在这一带是有名的丑角,早先专门演媒婆戏。他的台步走得蛮好,他不用唱,上了台,只要在台上不停地走两圈儿掌声就会来了,再走一圈儿,掌声就更厉害了。后来他演《红灯记》里的李玉和,他是国字脸,化出妆来简直和样板戏的那个李玉和一模一样,再后来他就当了文化局副局长。他不唱戏了,他现在的事是组织汇演,组织人们写红色剧本,或组织各种有声有色的街头活动还负责分管文化动态。

“怎么办呢?”周妈没主意了。

“这事得回去研究。”胖子副局长说还得向上级反映,他也定不了。

“这个院子也太黑了!”走了两步,胖子副局长一转身,看定了周妈,“你们这里是一户挨着一户,一户挨着一户都是黑的,太黑了,一律黑,怎么都黑到一块儿了,就等着革命的铁扫帚来扫吧。”

“我可不黑,我可是见过白求恩!”周妈忽然忍不住了,大声说。

胖子副局长愣了一下,接不上茬儿来了。

胖子副局长“啊”了一声,又“啊”了一声。

但他马上就把思路理顺了过来。

“但你不会背《纪念白求恩》,也白搭!”胖子副局长终于憋出这么一句话。

胖子副局长虽然是对着周妈说话,眼睛却依旧看着别处,目光实在是太他妈深远了,这样的目光是他在台上练出来的,一般人还真来不了。他的目光可以把台下黑压压的人一下子都罩住,让谁都不清楚他正在看谁,让谁都觉得他是正在看自己,这就是他的本事。

“疯子杀了人可不偿命。”周妈说。

胖子副局长突然抖了一下,就好像中了电,但他马上又回过神来。

“你见过白求恩,但你不会背《纪念白求恩》。”

周妈说不出话来了,干张着嘴。

“你要是会背就好了。”胖子副局长又说。

周妈没话了,傻眼了。周妈不识字,那几年的扫盲对她没起一点作用。到了后来,人们才明白是这个胖子副局长的话起了作用,是他彻底成全了周妈。在往后的日子里,周妈走着站着背《纪念白求恩》。她让她三闺女一句一句、一个字一个字教她背。周妈有三个闺女一个儿子,周妈的大闺女和二闺女早早嫁了人,两个女婿,一个是工人,一个是农民,儿子在朝鲜打仗做了烈士,骨头都没回来。是三闺女帮着她背《纪念白求恩》。三闺女在剧团工作,戏校毕业的,是个唱黑头的,在《沙家浜》里扮演胡传魁,有一阵子她就剃了个男人的小平头出来进去。因为她在剧团工作,市里有什么活动、开什么联欢会她总是要唱几句的,所以不少人都认识她。周妈终于在三闺女的辅导下把《纪念白求恩》全部背了下来。在往后的日子里,她每到一地讲白求恩,必先把《纪念白求恩》从头到尾背一遍,一个字都不会错。背完,然后才开讲。她现在就是闭着眼睛都能把白求恩的事讲得滚瓜烂熟。而且,她在讲述中又加入了一些崭新的内容,比如,她会拍拍自己的右手,说白求恩当年就是和她握的这只手;再比如,她还会说她给白求恩吃过家乡的莜面大饺子。莜面大饺子比他们的面包香。

“山药丝酸菜。”周妈说。

下边的人没听懂周妈在讲什么,她的口音有时候很难懂。

“山药丝酸菜,好吃啊。”周妈又说。

这下人们才听懂了,但山药丝酸菜又和白求恩有什么关系呢?

“白求恩一口气吃了三个。”周妈伸出三个指头。

“我做的山药丝酸菜大莜面饺子。”周妈又说。

但这好像也与《纪念白求恩》没一点点关系。

周妈没主意了,真不知接下来该讲什么了。

“你就不会说你给白求恩同志做过一双鞋?”

周妈的男人周校长那天突然对周妈说。周校长原来在市一中当校长,一中是这地方最好的中学。但他现在没什么事了,靠边站了,也不是被打倒,也不是很吃香,是不香不臭,组织上正在调查他的事,因为有人说他参加过三青团,但许多人都不知道什么是三青团。他越是这样,周妈就越积极。

“要不这样,要不这样,要不这样……”

周妈下边的话没说出来,她不能再说了。反正是她要积极向上,她要出名,只有这样,她才能保住这个家。

“这不好吧?我都不知道人家白求恩多大的脚?”周妈说。

“就说是45的吧,我看差不多,外国人什么都大。”

周校长说,忽然笑了起来。

周妈的男人和周妈是一个地方的人。他们那地方过去是革命老区,白求恩真去过那里,周妈也真见过白求恩,只不过是远远地看几眼,也真的洗过绷带,但那都是白求恩医疗队扔掉不要的,人们把它们洗干净了打铺衬用。

周妈再讲的时候适时地加入了给白求恩做鞋的这个内容。这件事发展到后来,居然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白求恩事迹展览馆的展柜里真的出现了一双鞋,旁边还注明了:“妇救会主任周手莲同志给白求恩同志亲手做的布鞋”。那是一双从里到面从底到帮都是老区土布做的布鞋,方口,很大,经过做旧,真像是白求恩同志当年穿过那么几次一样。周妈的全名叫“周手莲”,她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名叫“周手银”,一个名叫“周手金”,他们的父亲叫“周百万”。

报社的记者找到了周妈采访了她,把她的照片和那双鞋的照片还有那篇采访文章放在一起发在了报纸上。周妈虽然不识字,但她把那张报纸存了起来。她的柜子里有一本很厚的精装书《俄共简史》,她专门用它来夹东西,粮票、零钱、供应证、旧照片、鞋样子,甚至结婚证,甚至还有几封信。这本书就是她的保险柜。她把它放在柜子里,压在衣服下边。没事的时候她会把这本大书取出来看看,把夹在里边的东西仔细检查一下。里边还有她的私房钱。

周妈现在的影响是越来越大,差不多都快像《红嫂》里边的那个红嫂了。

这一年的八一建军节很快就到了,省里的“双拥办”白主任在省里召开的“双拥模范代表大会”上接见了周妈。这个会很隆重。周妈给评上了“双拥模范”,白主任上台接见了她,还和她握手,问她叫什么,说“手”字和“莲”字放在一起好像是不通,所以还给她改了一下名字,亲自把“手”字改成了“秀”字,这么一来,“周手莲”就变成了“周秀莲”。

“这样才念得通。”白主任说。

白主任过去是个教员,市二中教语文的。

“以后就叫‘周秀莲’吧。”白主任握着周妈的手亲切地对周妈说。

其实那不是握手,白主任只不过是用自己的手捏着周妈的两个指头,等到周妈想要用两只手紧紧握住白主任的手时,白主任早已经把手抽了出来。

“希望你继续立新功。”白主任对周妈说。

“我要立新功。”周妈是太激动了。

“立吧,我们支持你。”白主任说。

“我要立。”周妈说。

“我们每个人也都要立。”白主任又说。

自从被白主任接见之后,周妈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是水土不服了,简直就是说不上是难受还是舒服,头有点晕,做什么都做不到心上,吃饭也没了滋味,觉也睡不好。回到家后,她把在表彰大会上戴给她的那朵大红花端端正正挂在了自己家一进门的地方。挂了两天又觉得不是地方,又把它挂在了床头。在床头上挂了两天,她又把它取了下来,这次还是把它挂在了一进门最显眼的地方。

“真好。”周妈说。

“下一次再得一朵红花就把那钟换了。”周妈又说。

“毛主席的像两边一边一朵红花。”周妈说。

她说这话的时候家里没有别人,只有她一个人,她很陶醉。

周妈十分深刻地觉得自己跟以前不一样了,表彰会是八月初开的,到了八月底,周妈周秀莲同志开始给部队的战士们纳鞋垫。周妈的爱人周校长可真给她出了个好主意。要不是周校长给她出这个主意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开始,她真是昏了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立新功。她真是发了愁,那几天,她也不在院子里溜达了,也不管垃圾箱那边的事了,鸡们想怎么扒拉就怎么扒拉吧,避孕套就避孕套吧,周妈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一心想着怎么立新功。她也顾不上组织居民家属开会学习了。她很发愁,不知道应该怎么继续,更不知道新功是什么样,说具体一点,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去接续。还是她男人周校长有见识,及时地给她出了那么个好主意。

“你不是会纳鞋垫吗?”周校长说,“那你就纳鞋垫,你多纳一些。”

周妈说纳鞋垫做什么?“你让我给谁纳?”

“给谁纳?你傻啊,给部队的战士们纳嘛,到了明年八一的时候你把鞋垫都送到部队里去,你是双拥模范嘛。”周校长的脑子真是好使,只这一句话,周妈便醍醐灌顶,恍然开悟。周妈开始纳鞋垫了,她这个“双拥模范”好像从来都没认识到鞋垫为何物,现在她认识到了,她走着站着都在纳,红颜色的鞋垫很惹眼,人们都看到了。街道的开会学习在短暂停顿之后也马上又恢复了。院子里又响起了歌声。

周妈在开会的时候也手不停地纳。别的居民家属问她这是给谁纳的?

“前几天已经纳完了一双,这怎么又纳开了。”有人问了。

“给谁?你说给谁?给咱们最可爱的人。”

周妈虽然不识字,但她知道社会上时兴什么。

“谁是最可爱的人?解放军战士就是最可爱的人。”周妈又马上来了一句。

周妈不但手不停纳地纳鞋垫,而且她还开始研究怎么设计鞋垫上的图案,过去的“双鱼戏莲”“牡丹戏凤”被她改成了大海的海波,海波上还纳出了火轮船的图案。或者是向日葵和太阳的图案。到了后来,她居然还在鞋垫上纳出了交叉在一起的斧头和镰刀。这可把周校长给吓了一跳。

“你疯了!”周校长说。

“怎么了?”周妈不知出了什么事?

“你怎么敢把斧头和镰刀都踩在脚下,这可是要出大事的。”周校长说,“还能把这个给踩在脚下?”

周妈给吓得不轻,赶忙把鞋垫放在灶里烧了。

“你昏了头了,亏你还是个老党员。”周校长说。

周校长这么一说,周妈就想起了她的党员证,夹在那本大书里,上边是斧头镰刀红五星。周妈是一九四七年入的党,也算是老党员了。

“这事你不会对别人说吧?”周妈还有点不放心。

“我透你妈个逼——你是我什么人?我是你的什么人?”周校长放粗口了,这虽是骂人的话,但听着却让人觉着格外的风情万种而亲切。

“你不说我就放心了。”周妈又说。

“透你妈个逼。”周校长又说。

从这天开始,周校长开始帮着周妈设计鞋垫的图案。

周校长不愧是学校的校长,虽然他现在靠边站了,设计个小图案还是得心应手的,他堪称经典的设计是在鞋垫四周先绣出一圈儿金黄的麦穗,然后再在鞋垫的中间部位绣那么一个齿轮,鞋垫靠脚后跟的地方再绣两支交叉在一起的枪。这么一来,工农兵全有了。这个鞋垫简直是在推陈出新了,既大方,又拿得出手,又有革命的意义。

“鞋垫上不要搞那么多花样,这就足够了。”周校长说。

在往后的日子里,周妈和院子里的居民家属绣了不知有多少鞋垫,简直是不计其数,但图案总是离不开麦穗、齿轮和交叉在一起的步枪。每年一到八月一日,周妈就会去一下城市西边的那个部队,把这一年纳的鞋垫送到年轻战士们的手里。部队的战士换了一茬又一茬,十七八岁的他们都管周妈叫“周妈妈”。

他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年轻战士,到了那天,会列队站在一起欢迎周妈,一边拍巴掌一边大声喊:

“周妈妈好——!”

“周妈妈好——!”

“周妈妈好——!”

多少年过去,这声音一直回荡在周妈的心里。这可真是一种无形的力量,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撞击着周妈的那颗心,让她既舒服又难受。

但让周妈心里放心不下的还是周姨的那件事,因为上边又在催了,“怎么回事?怎么处理?你们街道不能盖盖子把问题盖住?”

“那怎么办?她又不是街道上的人,她有她的工作单位。”周妈已经把问题想明白了,“街道只负责街道上的事,可人家周慧琴不是街道的人,人家有人家的工作单位。”周妈把声音放低了,小声把话输送到电话的另一头,她想把这事给推了,她男人,靠边站的周校长悄悄对她说了,这事要这么说这么说,可千万别把这事揽到街道上来,现在早就没人搞什么批斗了,别惹这麻烦。

“她压根就不是我们街道上的人。”

周妈又把这话小声输送到了电话的另一头。

“既然有了流毒,就要肃清它,流毒在哪里出现就在哪里肃清它。”这是胖子副局长的话,他在电话的另一头声色俱厉。

“这是我的工作点儿。我不能让我的点儿上出任何问题,我的点儿一定要红上加红,不能有一点黑。”停了停,胖子副局长又说,“革命在深入,我们也要深入,深入到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说话的时候,他把手抬起来,又猛地朝下一劈,好像是,有什么已经在他的手下四分五裂了,有什么已经在他的手下被一下子击毁了。

只可惜胖子副局长是一个人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打电话,没人能够看到他精彩的手眼身法步。

“周慧琴,开门开门!”

“周慧琴,开门开门!”

这一天终于来了,三宝刚刚养了一条狗,狗被惊得乱叫。

有人在敲周姨家的门。这门敲得可也是太厉害了,院里的人都听到了。天已经不那么热了,院子东面和街两边的槭树叶子都已经落光了。园林工人这几天正在给树涂白粉,每一棵树的树干都涂上白粉。这样一来,街道像是一下子亮丽了许多。学校组织学生打树籽也已经结束了,再说树干上都涂上了白粉,学生也不能再爬到树上去。路上晒的那些玉米也都差不多收了起来,来不及收的也都堆了起来,黄灿灿的像是一堆又一堆金子,走近了看,会看到上边有不少鸽子屎。玉米粒大,麻雀拿它没办法,都是鸽子的事。

是艺校的学生们在敲周姨家的门。那么多的学生围在周姨家的门口,他们又是喊又是敲门。院子里的人对这些都已经习惯了,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但人们不知道这种事现在会发展到什么地步,既然没有那种拉人上街的大卡车开过来,就说明这事不会声势太大,是小规模的,没什么了不起。而且人们也都知道了是周姨的事,全是因为她唱那首歌。人们从自己的家里出来,站在那里看热闹。那些艺校的学生,突然停止了喊口号——周姨从她的家里出来了。

漆着绿漆的门开了,周姨出现了,周姨太瘦了。

周姨还穿着她的那件黑色双排扣列宁服,脸色煞白,好像风一吹就真要飘起来了。周姨这几天又病了,在家里自己跟自己大声说话,声音要多沙哑有多沙哑。“在哪呢,在哪呢,老李你在哪呢?”她大声说,她在问谁?

“老李,李本田——”

三宝有时候能在大半夜的时候听到周姨在大声喊。

艺校的学生是胖子副局长带来的,艺校是文化局的下属单位,所以这样的事就轮到艺校的学生们出场了。胖子副局长既是局领导也是他们的校长,胖子副局长有时候还会给他们上上表演课,比如怎么演李玉和,怎么拉膀子,怎么迈步才更像英雄人物,但他现在根本就不教学生们媒婆的步法和表演。他们来到了这个著名的市委干部大院,临时还布置了一下会场,也就是在院子里,在那棵杨树上拉了一个白布的横幅。横幅上是很大很醒目的黑字,横幅的一边拴在杨树上,另一边用一根几乎是无比长的绳子拴在了旁边的那栋楼上。

“下来开会!”

“下来开会!”

“下来开会!”

周妈已经把院里的家属都召了来。

也就在昨天,胖子副局长对周妈说了很有分量的话,他把很有分量的话通过电话输送过来,输送到周妈的耳朵里。这些话又从周妈的耳朵里“噼里啪啦”掉在她的心上,砸得她很难受,说难受还像是有点不对,是既让她害怕又让她兴奋。胖子副局长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忽然好像都很有分量了。胖子副局长说:“你可是出席省里的人物,你不能辜负省‘双拥办’白主任对你的期望,你跟别人哪能一样,会开到什么水平是水平问题,但你开不开会是态度问题,全省都在看着你,全省!”

“全省都在看着你,全省!”胖子副局长把这话又重复了一下。

周妈愣了有好一会儿,脑门儿那地方开始发热,心“嘭嘭嘭嘭嘭”乱跳起来,她想把什么话再通过电话给胖子副局长输送过去,但她突然没词儿了,卡了壳,一颗心“嘭嘭嘭嘭”,说不上是难受还是舒服。

周妈也不知自己怎么就一下子又兴奋起来,头还有那么点晕,她一个楼一个楼地挨着喊家属们下来开会,“开会啦,开会啦,下来开会啦!”她心里好像是“哧哧哧哧”冒着火苗子,那种说不清的兴奋忽然又像是一下子被点燃了,心跳不但加快,两只手都有些发麻。当年她听到子弹飞的时候是这样,包括她第一次远远看到白求恩的时候也这样。心乱跳,手有点发麻,她去省里开会上台领奖状的时候更是这样,心乱跳,手有点发麻。这种兴奋让她像是魂不附体了,她走路也快了,说话声音也格外洪亮。

“开会啦,都出来开会。”

周妈把院里的家属差不多都喊了下来,把她们安顿好。

“到时候跟着学生们喊口号就行,都喊,谁也不许不喊。”

一切都准备好了,就要开会了。

“还差件东西。”胖子副局长忽然又对周妈说。

周妈不知道还差什么,她看着胖子副局长。

“得让周慧琴站在个什么东西上才行。”

一把椅子很快就搬来了,这时那些艺校的学生已经把周姨带了过来,周姨是不停地笑着,她的笑很冷,让人感到害怕。三宝挤在人群里,看着周姨被人们推推搡搡弄到椅子上站好了。周姨却还在笑,她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害怕。有人在三宝旁边说话了,声音很小。

“真可怜。”是李琴,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三宝的旁边。

周姨被推在了椅子上,这样一来呢,她就比在场的所有人都高出了一大截。

三宝站在人们的后边,他听不清那个胖子副局长都讲了些什么。他大略在讲唱那种歌就是放毒,他又讲上海滩,说上海滩是个出流氓的地方。这话他讲了不止一次了,既然上海滩是个出流氓的地方,所以上海滩的《天涯歌女》就是首流氓歌。黄金荣、杜月笙!上海滩!

让谁也想不到周姨这时忽然又笑了起来,她的笑声真是冷,那么冷。

胖子副局长侧过脸看了一下,他还没讲完呢。

周姨的笑声很特别,特别冷,很冷很冷的那种笑声。

然后,不单是三宝,在场所有的人都看见周姨从口袋里一把把什么掏了出来,是一块手帕,湖绿色的手帕,上边绣着什么,粉粉的一团。周姨已经把手帕扬了起来,一扬一扬一扬一扬,然后是突然而至的歌声,是歌声,这让所有的人都想不到,周姨居然在这时候又开始唱歌,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周姨的嗓子是沙哑的,好像此刻更沙哑了,人们都想不到她在这种时候会突然唱起来,人们都愣在那里。

天涯啊海角

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爱呀爱爱呀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家山呀北望

泪呀泪沾巾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爱呀爱爱呀

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人生呀

谁不惜青春

小妹妹似线郎似针

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爱呀爱爱呀

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艺校的学生拥上去的时候,周姨已经开始在唱第二遍。三宝没看清是周姨自己从椅子上一头撞了下来,还是被艺校的学生挤了下来,多亏下边挤满了人。

有人忽然在三宝身边一把攥住了三宝的手。是李琴,李琴的手在抖。这时候从椅子上倒下去的周姨又站了起来,又开始唱。围在她旁边的人都往后退,谁都怕碰到她,又像是,人们在给她让开场子,让她好好唱。

三宝看见那块湖绿色的手帕扬起来,又扬起来。

周姨唱的时候不知是谁也忽然小声跟着哼了两声,但马上就停住。“赶快弄回去,赶快弄回去。”胖子副局长说,“这还了得,这还了得。”

这天上午,商店的小杜用铝饭盒送来了一盒汤油。一盒汤油才一块五毛钱。小杜和三宝母亲说白天的事。母亲说那边的周姨这下子要住一阵子医院了,不住不行了。三宝的母亲说,“可怜啊,可怜啊。”三宝的母亲想了想,又小声对小杜说,“这话你可千万别对别人说,她男人老李和那个孩子其实早都死了三年了,只是没人敢告诉她,可怜啊可怜啊。”

“怎么死的?”小杜说。

“那谁知道呢?唉,谁知道?咱们不知道。”三宝的母亲说。

“人早死了。”三宝母亲又说。

小杜和三宝母亲说话的时候三宝不在家,他去送李琴,李琴要去插队了,市里开了隆重的誓师大会,锣鼓敲得震耳欲聋,还有军号,吹得也许北京那边都会听到了。上火车的时候,李琴都对三宝说了些什么话,三宝根本就听不见。三宝拉着李琴的手,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什么也听不见。李琴上了车,还在对三宝说话,嘴一张一张。三宝急了,又挤啊挤啊,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又挤上了车。车上满满都是人,也都在说话,都在告别,都在拥抱。车上的乘务员一遍一遍地催人们下车,嗓子都喊哑了,让送人的人赶紧下车,说车马上就要开了。三宝只好又往车门那边走,这时李琴猛地一把把他拉住,在三宝的耳边又大声说大声说大声说,这次三宝终于听到了。

“穿在一起不离分,穿在一起不离分。”李琴说。

“小心别人听到。”三宝说。

“等我回来你拉小提琴我唱这支歌。”李琴说。

“好的。”三宝说。

“你拉小提琴我唱这支歌。”李琴又说。

“好的啊。”三宝又说,挥挥手,眼泪就下来了。

车开动了,慢慢开动了。三宝追着车跑,三宝看着李琴在车窗里对着他大声说着什么,虽然听不清,但三宝知道李琴一定是在说:

“穿、在、一、起、不、离、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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