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谣言（短篇小说）

□文／李谁

一

古姨告诉我，我的邻居离小姐爱上了我。起初我对此不以为意，认为这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谣言。

是的，大家都知道我深爱着离小姐。从我搬到这里居住的第一天起，从我看见离小姐的第一眼起，我就彻底沦陷了。当时，我对帮我搬家的几个朋友说：

“完了，我这辈子完了，我彻底完蛋了……”

离小姐穿着一身朴素的长裙，头发自由地散落着。她安静而美好地从我面前走过去。她的眼神很坚定，似乎前方就是她唯一的方向。她走过去了。她的背影在午后的阳光里摇摆不定，就像风中的窗帘……

后来的日子里，我和离小姐成了朋友。一切开始得很顺利。她是个单身姑娘，平日里有许多体力活我可以帮忙。提超市购物袋啦，搬运大件行李啦，换客厅的灯管啦，诸如此类的。我们很快熟络起来。

在一起相处的过程中，离小姐表现得大方而宽容。她并不拒绝我的好意，而是把我当作一个普通异性朋友，友好又不失分寸地对待我。但我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以为我能更进一步了，在她生日的那天，我小心翼翼地送给她一束新鲜的玫瑰花——

“抱歉，我不能接受你的玫瑰。”

“为什么？”

“因为玫瑰象征着爱情。”

“因为我的爱情？”

“因为那只是你的爱情，并非我的。”

我们坦诚地分开了。我们不再联系，不再招呼。后来，我只是远远地关注着离小姐；在清晨，在傍晚，我坐在窗台边，她离去又归来。我想，我依然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去爱她。我依然可以做藏在她世界里的一片影子。而她，则像太阳一样，源源不断地给予我爱情的力量和生活的信心。

然而，有时候，我也会对一切感到疑惑。这大概是由于时间太久的原因吧？我忽然感到一切都是梦境。我与离小姐短暂的友谊是虚假的。离小姐是否从未向我展露她真实的一面？她对我说的话是否全都只是应付？在那些孤独的夜晚，她藏在窗帘背后，她在干什么？据说她是一个公务员，有大量的闲暇时间。可我从未看到过她另外的朋友，更不用说男友。她每天的生活也极度规律，晚上十点准时熄灯。我又想起了她的眼睛——那双深邃得如同宇宙的双眼。回忆与梦幻在时间的作用下交织在一起，让我分明感到离小姐的不真实。

——她是可触摸的吗？

离小姐的身影若隐若现，拒绝我，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引诱我。但她的拒绝已经使我心碎了。我知道，许多年过去，我已经没有能力再去靠近她。我们的生活在时间当中，已经像水泥一样渐渐凝固下来。我们的确已经覆水难收。

二

我不相信古姨的话。虽然她为人诚恳，又热心肠——和许多老人一样，她对年轻人的情感问题格外关心——但她并不清楚我和离小姐的历史。或许她是道听途说，或许她是捕风捉影，我并不在意她的理由。我知道离小姐是不会爱我的，甚至，她也不会爱任何人。我的疑问是：她的爱都抛向了何方呢？

“傻小子，你不明白恋爱中女人的心思。”

古姨对我说。她显得胸有成竹的样子。

“之前我还不敢确定，但现在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她眼里闪烁着爱火，她看见你的时候，几乎想要杀了你。她的爱情已经难以抑制。”

古姨笑得眼睛都眯在了一起。可我不能相信。这是无法解释的。如果离小姐爱我，她当初为什么要拒绝我？如果她爱我，为什么到现在才表露心意？我一点也不了解她，她就像影子一样不可捉摸。我爱她，但有时候，我不知道我爱的是什么。

“古姨，我想您搞错了。离小姐不会爱我的，即便您能分辨出她的神色，她爱的也另有其人。因为在很久以前，她已经拒绝过我了——毫不留情地拒绝。”

但古姨对这话不以为然。她仍旧笑眯眯的。平日里，我与这位和蔼的老太太交流并不多，她和离小姐住在同一层楼，而我的小出租屋在隔壁楼。过去在我和离小姐交往的时候，古姨并不太注意我们，后来她回应说：“当时时机还不成熟，我认为没可能嘛。”

“女人的拒绝，有时候恰恰是一种邀请。也许你当时就会错了意，才导致一切拖到现在才发生。”

古姨的话让我感到一阵恐惧。如果我当时就会错了意，如果拒绝并非拒绝，如果一切都存在着别的可能……如果事情真就像古姨所说的那样，是因为我的迟钝，才让离小姐等了这么多年，才让她陷入绝望，渐渐活成了一个怪人、一个隐士，真相就是她在用这种方式向我抗议，而我白白浪费了许多年……这时，古姨被我脸上闪过的古怪表情逗笑了，可能又觉得我蠢得有点可怜，就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

“爱情是一场终身的战役，你应该鼓起勇气迎接新一轮的挑战嘛。现在的离小姐已经等不及了，她急需爱情的滋养，否则就要枯萎了，你不要让机会再次错过。你得做足准备，应付离小姐的爱情攻势。”

可她真的会来找我吗？我觉得不可思议。那个幻影，那个在我的生活里已经被凝固成一个梦的人，真的会来寻找我？与我曾经想象的我与离小姐的甜蜜瞬间不同，古姨的话只让我感到忐忑不安。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爱情的力量。我担心当她再次回到我身边，我会因为恐惧（对，仅仅是恐惧）就拒绝她的示爱，我会继续孤独地生活，她会继续孤独地痛苦，我们永远……

——不。不对。这仅仅是一个谣言罢了。老天，我在想什么？离小姐不会爱我的。谣言总会得到澄清。

三

我的好朋友熊来我家做客。我跟他聊起我与离小姐的谣言。熊是一位情场老手，他很了解女人心中隐秘的心思，我希望他能帮我出谋划策。然而，我跟他聊起这件事，还有另一个原因……

“熊，你认为这件事可信吗？离小姐真的会爱我？我不相信……可如果这是真的又该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做？我发现，我对她似乎一无所知。”

熊饮了一大口啤酒，嘴里冒着响亮的嗝。他皮肤很白，脸一红就能看出来。他的脸已经红到脖子上了。熊说：

“源，你什么意思？你认为我能帮你搞定离小姐？你难道不知道，我曾经受了多少伤？”

在酒精的作用下，熊的眼泪像两道脏水一样流下来。他抹着脸，嘴里发出呜呜的哭声，两片肥厚的嘴唇一颤一颤的。看了他这副可怜相，我立刻愤怒了。我一拍桌子，指着他的鼻子说：

“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你不是了解离小姐吗？你难道不能说出点什么来？怎么就只会哭？你快说，你快说啊！”

没错，我之所以跟熊聊起这件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也曾是离小姐的爱慕者。在我与离小姐关系破裂之后，熊对我说，他要去追求离小姐了，尽管他是我的朋友，但任何人都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我为此恨了他好长一段时间。毕竟所有人都知道，熊是一位风流浪子，他爱一个女人不会超过三天。他的这种做法岂止是不把我放在眼里，简直就是对我的羞辱！然而，情场上百战百胜的熊这次却在离小姐处折戟了。

“那女人就是一个泼妇，没人会爱她的！她居然公开辱骂我，还用脚踹我。该死！要知道，我可什么也没做，我都没开始我的攻势！当时我只是在路上装内急，找路过的她问问公共厕所在哪，但她把防狼喷雾都拿出来了，幸亏我跑得快。她在后面骂我：‘贱胚’‘兔崽子’‘饿鬼’，还说‘永远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熊把他的遭遇告诉了我，我们抱在一起大笑了一场，就重归于好了。

“我能说的都告诉你了，你还想听什么呢？离小姐总是凶神恶煞的，这里的人都不敢靠近她，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我对熊的话感到困惑。我记忆中离小姐的印象并不是这样。她温柔大方，谈吐不凡，有一股超凡脱俗的气质，怎么会说出“贱胚”“兔崽子”这种话呢？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伸腿踹人？这让人难以想象。难道说，她只对我才表现出温柔的一面吗？那是否证明她的确始终爱着我？听了我的想法，熊忿忿不平：

“根本不是这样。离小姐本性就是暴烈又刻薄的，她压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完美，你这个恋爱疯子，被自己脑子里的激素搞傻了！不过，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倒也是这个道理。”

热恋中的人容易被燃烧的爱意冲昏头脑，不能冷静地判断彼此的处境与眼前的现实，这是一种常见还有点可爱的毛病。几年来，我对离小姐的爱情长盛不衰，也许就正如熊所说，我遗忘了离小姐本来的面貌，转而在心中重塑了一个完美的爱的对象，而我心中的离小姐与离小姐本人已经关系不大了——我的爱情其实从来没有方向。

然而，情况真是如此吗？如果我再次和离小姐面对面，由于巨大的心理落差，我会感到可怕的失望和厌倦吗？对于熊的话，我暂时很难说服自己去相信。

四

“你好啊，离小姐，好久不见！你看见今晚的月色了吗？你瞧月亮是多么……噢，抱歉，今晚似乎没有月亮，请原谅我的疏忽……话说回来，我听见了你的声音，你似乎在朗读一首美妙的诗歌？我当然知道它是美妙的，一来因为它出自你的口，光凭这点它就不得不美妙；二来虽然我只听清了只言片语，但我已经体会到那种美妙诗歌独有的韵律了。你可千万不要介意我的话音，请把它当作一阵晚风吧！这样你既可以继续朗诵你的诗，我也可以向你倾诉衷肠……”

现在是凌晨。就在刚刚，我从我那张被失眠搅得凌乱不堪的床上爬起来，走到阳台边上。大半个夜晚我由于一场噩梦再也无法入睡，但当我醒来，我却已记不清噩梦的内容了。于是我开始思考起我的另一个“噩梦”——那个美丽的谣言。我的手扶在阳台的栏杆上，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心上人的方向——我的爱人啊，你在……——此时，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我的青春已然逝去

我的爱情没有归途

真相是悬崖正向我俯冲……

我急不可耐地给出了我的回应，以至于听不清她接下来的话语。我感到我们就像一对争吵中的恋人，各说各话，谁也无法停下来倾听。然而，我的迫切心情战胜了我的理智。我知道她也许听不见，哪怕听见，也绝不会回应我。但我依旧想要向她讲述我的痛苦。我痛苦的叙述就这样夹杂在她的朗诵声中：

……忧郁之人在夜晚歌唱

他们是百鸟的梦

绝望之人在黑暗中死去

老虎将其剔出牙缝……

“你知道吗？离小姐，很久以来，我就希望能有一次这样的机会，让我们面对面地、坦诚地讲述彼此的心事。现在，我有这个机会了，为此我感激不已。这段时间，我跟几位朋友聊起了你，他们口中关于你的一切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我于是开始怀疑，我对你是否有过那么一点哪怕是十分片面的理解？而你又是否对我有过那么一点哪怕是微乎其微的——或许是，怜悯吧？我已不敢奢求更多。我多么希望能理解你啊！但我无时无刻不怀疑自己那可悲的理解力。我已发现我什么也看不清，我的眼前是一片近乎永恒的雾霾……”

……点燃我吧！没有足够的空气，就让我在真空中燃烧！

杀死我吧！我是战士我一无所有，只有血在阳光下闪耀！

从深渊底下伸出你的手，这里没有拯救可言！

遗忘我吧！假如世界从未记得，请把我葬在北方……

“噢，还有一件事，从一位喜欢乱嚼舌头的朋友口中，我听见了一个可笑的谣言。当然，我绝不会把它当真，因为它实在是太过离谱了，好像在说闪电爱上了蜗牛什么的……但你看，我是一个多么可笑的人，就连这样一个荒唐的谣言都能让我魂不守舍、寝食难安。但我想，这仅仅是因为谣言是关于你的。他们说——嘿，你可别笑——离小姐爱上了我。当然，当然，我知道这绝不可能，我从未敢如此奢求。我做好了孤独一生的准备。我的爱情不值一提……但这句话——这句彻头彻尾的谎言——真就扎根在我软弱的心里挥之不去了。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听见你一句确切的答复……——就是摇摇头也好？——这一方面能解放我的忧愁，另一方面也能终结谣言的继续传播。你也知道，谣言具有可怕的威力……”

离小姐的朗诵声戛然而止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打断了我的讲述。我看到窗帘后那道窈窕的身影晃动了一下，又听见书本放在木桌上的清脆响声；随后，夜空一闪。灯灭了。

五

我看见离小姐从街角处走来。

今天，原本平凡无奇的一天——日常生活的气息就像开水氤氲飘荡在四处——但现在，因为离小姐的出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离小姐向我走来了。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连衣裙，头发挽得高高的，露出了雪白的脖颈，在她脖子三分之一处有一颗浅浅的痣。她的眼睛像秋天的峨眉月一样温柔地弯着，嘴角也展示出迷人的弧线，她的鼻子高高挺着，像一座俏丽的小山——离小姐的一切都在说明，今天对于她是美好的一天。

我手上提着一包色彩鲜艳的水果。有小西瓜、草莓、芒果、金橘和葡萄。它们是我刚刚从市场里买的，表面上还结着小钻石般闪耀的水珠。我本想简简单单向离小姐打个招呼，祝福她有一整天的好心情。但现在我想，为什么不送她一颗丰满的芒果作礼品呢？于是，我鼓起勇气向离小姐迎面走去，准备适时做出偶然相遇大吃一惊状。正在我要开口的时刻，离小姐注意到了我，她说：

“你好啊，源，好久不见，你的水果真好看。今天是美丽的一天，我无所事事到处游荡，探索生活的每个角落，就像一个——‘奇迹收藏家’？请问，你可以送我一颗水果吗？”

离小姐从她的嘴里吐出水果味，甜丝丝地环绕我，我几乎要陶醉地晕过去了。这就是熊口中“暴烈又刻薄”的离小姐？这就是当众骂人“兔崽子”的离小姐？这就是“大家都不敢靠近”的离小姐？现在我亲眼看见了一切，有谁能用流言蜚语中伤我的爱人？她的声音像百灵鸟一样动人，她的身体散发出茉莉花香，她的眼睛闪动如阳光下的湖水，她……

“源？源？你怎么把眼睛闭上了？你要是不给我水果，那我就不要了，我祝福你吃完以后拉肚子！”

离小姐“哼”了一声，娇嗔地把脸扭了过去。这时，我才终于从自己的幻想里解脱出来，睁开眼睛，看见离小姐已经捏紧了拳头。我连忙为自己辩解，同时掏出一颗最饱满的芒果递给她。我看见芒果流畅地滑落到她的手心中——

“离小姐，你可别生气，我只是有点走神。我最近老是走神，我集中不了注意力……这都怪那个可笑的谣言，就是之前一天夜里我告诉你的……”

离小姐满意地捧着芒果，她的眼睛聚焦在芒果上，脸上充满了好奇的表情。然而，听见我的话以后，她却显得疑惑不解：

“谣言？什么谣言？”

“就是……”我嗫嚅着不知该不该说出下一句话——离小姐是在试探我吗？该不会真的没听见我的倾诉吧？

“算了吧，源。”离小姐截断了我的犹豫。她的眼睛始终停留在芒果上。她继续说，“你总是被一些只言片语所迷惑，但事情远比你想象的更复杂。我问你，你曾见过傍晚时暗巷里聚集的小型旋风吗？你曾见过午后万籁俱寂那一刻从头顶掠过的黑色鸟影吗？你又是否注意到过蚂蚁在阳台搬运的七星瓢虫尸体背后谜一般的花纹？——缺乏观察的人，不会知道谎言到真爱距离有多远。”

离小姐的问题让我左手的无名指在背后剧烈地跳动了几下。我看到她美丽无比的双眼同样闪动了几下，就像阳光下的水面上有一阵风经过。离小姐冲我笑了一下，就捧着芒果走开了。我胸口发紧，呆滞地看着离小姐的背影，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因为显而易见，离小姐提问并不是要求我的答案。她的问题，实际上只是对我发出的判决。

六

“离小姐根本不爱我。古姨，您可把我害惨了。现在我倒成了一个笑话，成了传说故事里的那种小丑角色！”

古姨看见我愁眉苦脸的，脸上还有几道泪痕，就走过来安慰我。但她的安慰只能挑起我的愤怒，我在她面前感到羞愧不已，好像一个被大人捉弄的孩童。我知道，于我而言，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只能是古姨，如果她不告诉我这个“美丽的谣言”，我至今还蒙在鼓里快乐地生活呢。该死！

古姨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就往我脸上伸，我一手打开她的脏手帕：

“求您饶了我吧！亲妈。”

“哎哟，源，你做事怎么这么不冷静呢？你到底有没有仔细思考你和离小姐的真实状况？”

古姨的话让我更加生气了。她明明什么也不知道，却又摆出一副长者的姿态，又要怂恿我去“追求幸福”，其实只是把我当成她的娱乐手段了，鬼知道她会跟别人说什么呢！这么一想，我的音量又提高了：

“我怎么能不知道？离小姐狠狠地拒绝了我！你这个谣言犯，老骗子！”

我的话让古姨笑了起来。她脸上的皱纹像小虫子一样四处攀爬，眼睛也眯了起来，与其他皱纹混为一谈。古姨笑得合不拢嘴了，洁白的假牙跟她的脸有些格格不入。我不知道古姨为什么要笑，但我现在怨愤交加，只想拔腿就走。古姨这时开口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古姨看着我像看着一个撒泼的孩子；她又接着说：

“离小姐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我了，她说是你拒绝了她，你狠狠伤了她的心！”

“不，你在撒谎！”古姨的话莫名其妙，离小姐亲口说出的话难道我还听不明白吗？她先是回避了我提出的“谣言”，又直截了当地向我质问，让我意识到我与她在生活境界上的差距，这还不是明摆着的事实？“我是亲耳听见离小姐告诉我的，她……她说……”

古姨眯着小眼睛看着我支支吾吾：

“她说，她说什么？她说了她不爱你？”

“这倒没有……但她的话里有这个意思！”我大声抗议道。

“源，你一点也不明白女人的心思。”古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离小姐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她说你仍然在回避她，你仍然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你需要更严酷的训练。”

“那你告诉我，离小姐都是怎么说的？”我太阳穴轻轻跳动着，好像我的确错过了什么似的。

“离小姐说了，你是她选中的心上人，她永远深爱着你，然而，你却一次又一次地辜负她。源，你想想，如果她不爱你，她怎么会看见你就那么幸福？如果她不爱你，她怎么会将你给她的一只小小水果那么珍惜？如果她不爱你，她又怎么会告诉你她心底最柔软的那些故事？而你呢，你到底爱不爱她？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古姨摆摆手走开了。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很难相信古姨的话，但要是她转述的离小姐的想法属实，那么我到底该怎么办？离小姐真的爱我吗？一直以来，难道问题都在于我的理解偏差？我怎么才能妥善处理好这件事？这件关乎我人生的重大难题……

在午后白晃晃的太阳下，我与我的影子陷入了沉思。

七

我的脸苍白如一张石膏面具；皮肤干枯没有血色，嘴唇与指甲显现出同样的紫黑色。此刻，我坐在一条爬满铁锈的长椅上，两眼空空地望着黑暗。我头顶上是一盏路灯，正散发出水泥色的光。

在这个忧郁的夜晚，我被夺去了所有色彩。

前方的黑暗并非空无一物。实际上，那里是一栋又一栋的高楼。我面前那栋楼的第九层左手边的窗，就是离小姐的房间。那间像悬浮在夜空中的房间，已和大多数房间一起熄灭了。只有在更远的地方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灯光。一栋楼，又像一面漆黑的高墙，我目光向上攀爬但并不流畅。我就是这样跌进谷底的。

夜风穿越山谷时的呜咽如今我也能听见。如果我心绪哀愁，风声听上去就更加冷。然而，我已经在长椅上坐了太久，我的身体已经僵硬了，所以我无所谓冷。我甚至希望夜晚变得更冷，冷到足以将我驱散开，就像冬天一来，小虫子们就潜伏起来一样。现在，我试图开口说些什么，但我的舌头也很僵硬，并且干燥，像一片风干的腊肉那样不听使唤。从我的嘴里，一些句子磕磕绊绊地跳出来了，它们听上去无精打采：

“亲爱的离小姐，我想了很久，我自己都不明白有什么必要想这么久。或许是因为我以为我能遗忘你吧，但我现在不得不承认：你是我的诅咒，我永远摆脱不了你。而在我平庸无味的生活中，只有你能给我真正的快乐，但我居然一直以其他的方式麻痹自己，这全是因为我的愚蠢，我不开窍……对，我是可怜虫，我是娘娘腔，我是逃兵……”

我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微弱，我想离小姐住在九层，她几乎不可能听见我的声音。然而，我却没有更多的力量去呼喊了。我是病人，我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爱情是毒药，我已经病入膏肓。看吧，我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我的睫毛像灰尘一样眨动着。

“然而，今夜，我决定彻底抛弃我的一切，放下所谓的‘自尊’，我要向你表白。”

“表白”一词像一块冰冻住了我的嘴唇，我很长一段时间开不了口，只能听着夜风走过。黑暗的角落里传来野猫野狗的叫声。我的目光继续攀爬，它的速度异常缓慢，终于，它停在了那个位置——会有灯光亮起吗？

现在，冰融化了。我感到我可以继续说下去了：

“亲爱的离小姐，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时，我就隐隐约约地感到我将无法摆脱你的影响。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你的身影千变万化，如同一个永远无法猜透的谜。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建构与高尚的生活相呼应的秩序。你是那么完美而流畅地融入这个世界，这一点光凭我自己永远也无法想象……而我想，正是因为你这些独特又高贵的品质，才让你与大家格格不入吧？因为实际上，你是隐身者，你随时可能出现在任何角落，要找到你，只能通过光线的扭曲，叶子不寻常的颜色，一阵无风飘摇的烟雾，一个脱口而出的词，一滴眼泪里反射出的整个世界……噢，离小姐……是的……我一直深爱着你……”

我最后的表白已经微乎其微了。那声音渺小到我自己都几乎听不见，但对我个人的心灵状态而言，这句话却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道深渊般的裂缝——当然，裂缝的意义并非将我与先前的我割裂开，恰恰相反，因为这道裂缝，我与我的一切终于重逢了。

八

离小姐在一个秋天的傍晚离开了我们，她搬去了某个偏僻的小城——这是否表明她对我已经失望透顶了？

临走时，我真诚地为她送上了祝福，我祝她一切顺利，生活幸福。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的好朋友熊问我，我是否感到了遗憾，我告诉他我没有遗憾了。我还能有什么遗憾呢？我尝试过跨出那一步，事实上我也的确做到了，但实际情况已经证明，我没有足够的力量去留下她，我的表白和我一样苍白无力，不过是一句遗言，我则是临终之人——我要怎么挽留她？

古姨也问了我相似的问题，收到我的回答后，她很欣慰，说这段感情让我成长了不少，又说：

“如果是真正的爱，那么世上没有什么能将你们分开。源，你感到平静吗？但平静只是暂时的，只有保持警惕……”

现在我的确感到很平静。因为离小姐的离去，我的生活渐渐平息下来了。原来，离小姐在我的心里如同一叶小船，船桨泛起的涟漪曾让我动荡不已，如今，船已经走远了，水面也被时间渐渐抚平——我终于听见了竹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但离小姐并非没有在我的生命里留下痕迹。尽管时间过去了很久，那个“美丽的谣言”也早已烟消云散，我的生活也回归了秩序，但我依然时常会想起离小姐。甚至，我还时常看见她的“身影”。有时是在商店的橱窗前，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正在挑选商品；有时是在阳台上，看见那一模一样的裙摆与行走的姿态；有时在咖啡店里，侧对面坐着一个美丽的背影；有时是夜晚的小巷，突然传来茉莉花香……当然，面对这些“离小姐”，一旦我上前去确认，都总会发现那不过是另一位外表相似的姑娘，而我能发现这一切，只是因为我对离小姐的爱已经深入了我的生活。没错，离小姐从未离开我，她的爱情与我紧紧相伴。我们像一对恩爱的老夫妻，生活在生活的深处。

然而，有一天，出现了一个预料之外的突发状况，使整件事又发生了变化。

阳光轻盈的早晨。当我一觉醒来，站在窗前，冷静地审视我的生活状态并感到一阵心满意足时，我接到一个电话，门卫说有我的信件。我顿时感到疑虑：谁会给我写信呢？为了什么事给我写信呢？会不会是……我在记忆里搜索可能的人选，但都是半信半疑。

拿到信件时，我才知道那不是一封信，那不过是一张小小的明信片。明信片正面是一副线条怪异的抽象画，有好几个不同的人物交叉在一起，每个人都显得模糊不清，画面的色彩很鲜艳，撞击感强烈的色块被大胆地拼装在一起，人物里有人在迫切地讲述什么，有人又沉默不语；那些人是在拥抱吧？他们的面目相互穿过，又像背道而驰。在明信片用于书写的背面，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地址：X市X区X街道XXX号。

——那是离小姐搬去的城市。

这一刻，无数疑惑连同那些消散已久的旧日气息再次出现了，尘封的疑问像堆在屋顶的旧书轰然坠下。我的呼吸急促起来，眼前一片尘土飞扬。我反复查看着手里的卡片，确认那个我一无所知却又深知意义非凡的地址。疑问的尘土淹没了我——

这是离小姐寄来的吗？如果是她，她为什么要寄给我她的地址？她是在邀请我吗？难道她依然爱我？事实上，她一走了之之后，我至今仍不清楚她是否真的爱过我……那么，我应该去找她吗？我仍然深爱着她，我仍然渴望着她，但时过境迁，我又怎么能预料这样的现实？难道我应该给她回一封信？可我能写些什么呢？难道我应该立刻去找她？可她又究竟在哪？……

我已经意识到了，那个关于爱情的谣言还远远没有结束。也许就像古姨说的吧，为了更加靠近离小姐，逼近真爱的本质，我需要的是：“更严酷的训练”。

也许我还会被这个美丽的谣言折磨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