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杠岭上好捡柴

2023-08-21 08:20吴永胜
四川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螺蛳生产队

□文/吴永胜

从前天和地是搅缠在一起的。怎么个搅缠法呢?家安斜歪着头,青白的脸朝向头顶枝丫摇曳树叶嗦嗦作响的青杠树,目光透过青杠叶间的缝隙,投向更青白高远的天空。他皱眉踌躇片刻,对搅缠法有了比方,得意地在右腿上拍了一巴掌。架在左膝上一直悠悠晃动的瘸腿,像是突然受惊,脚尖猛然往上踢了一下。就像一锅搅好的糨子。

我们七八个孩子心情复杂地围着他。我们都知道,家安爱吹牛撒谎编筐兜筢,可他又总能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都是我们闻所未闻的。一个小学二年级都没读完就辍学的瘸子,居然晓得用搅糨子来打比方。我们都知道搅糨子的过程。锅里烧着水,麦粉一边放着。水烧开了麦粉投进去再不停搅和,水和粉渐渐就融洽了,成了黏稠的一锅。这可见搅缠得多么密不可分。家安说,这时候出来一个叫盘古的人,他觉得天和地糨子一样不行呀,就薅起把大斧子劈呀砍呀。家安挥动手臂豪迈地左砍右劈。于是天和地就分开了。轻的往上升成了天。重的往下落成了地。家安咂巴几下嘴皮,豪迈劈砍过的手,遗憾地薅了薅草靶样乱蓬蓬的头发。斧子劈得有轻有重,又免不了有偏有斜,于是地就高的高低的低了。他拍拍屁股下生着青苔的石头,像我们青杠岭,就成了高山。嘴朝前面树林里嬉闹捡柴的马家姐妹呶一呶,鼓动腮帮,脸颊上的青筋凸现。像她们螺蛳坝,就成了平地。天和地劈开了,盘古又抓了把豆子,往地上一摔,豆子落到地上蹦起来,就成了人。

家安讲完,我们中间大一些的孩子立刻提出了质疑。盘古得有多高,才能抡着斧子砍出青杠岭这么高的山,我们爬上岭顶可得半天工夫。我们已经上学了,知道天地广袤辽阔,大到无法想象。比如我们去赶场的金华,走路得两个小时。天地既然糨子样搅缠在一起,那他站在哪里抡斧头呢?

家安挠挠头皮嘿嘿笑,盘古高得很呢,他上嘴皮顶天,下嘴皮顶地。

吹牛。吹牛。不等他继续争辩,我们嚷开了。有天的地方一定有地,天和地密切得像锅盖和锅的关系。如果天是锅盖地是锅,盘古等于是上嘴皮抵锅盖,下嘴皮抵锅顶了,那他的脑袋肩膀屁股脚杆放哪儿呢?再者说,他撒了豆子后这世上才有人,那盘古他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他的爹妈又是谁呢?

盘古的爹叫扁盘,妈叫圆盘。家安一本正经地说。他爷爷叫盘子。说完了,自己哈哈笑起来。

岭下有人在吼了,是家安的爹魏安术,站在卫星地里,手里端着勺粪水立在两只粪桶中间,周围是齐膝高的苞谷苗。他朝我们所在的位置仰着脸,凶神恶煞地吼。家安,你个狗日的又在扯谎捏白偷懒哈?要是捡不满一箢篼粪,落屋看老子不敲断你腿杆!

家安一挺左腿站起来,一边拍打屁股上粘着的泥星草节,一边用虚点在地上的右脚尖朝他爹的方向踢了一下。嘴里小声嘟囔着。鸡猫老鼠的吼个锤子!敲敲敲,你敲个鸡崽崽哩!有本事你给我这腿敲长一截嘛。小儿麻痹症让家安的右腿比左腿短小了一号。嘴朝向他家屋旁的院坝呶一下继续抗议。四娃子只比我小两岁,好手好脚,你咋啥都不让他做?我们看见安康手里捧着本书在屋后晒坝里来回走动,脑袋鸡啄食样一点一点的。家安把箢篼挎在臂弯上一瘸一拐走了。我们也站起来,拿起自己的背篼箢篼遗憾地散开。

这一天,我们打的青拾的粪比哪一天都少。我们频频眺望螺蛳坝,大块大块刚栽上秧苗的水田,齐齐整整画格子一样铺展。那些散落在田角路边的房屋,青色的瓦褐色的墙。回头再看看我们青杠岭,藏在青杠林间高低起伏婉转如鸡肠的地块,顶着茅草的屋尖,我们的沮丧无以言表。我们频频朝马家姐妹的方向吐口水,说怪话。我们想大声诅咒。如果天地真是叫盘古的人劈开的,第一个得先骂他。骂他咋就不把斧子挪一挪,至少挪过青杠岭。还骂他撒下的豆子,那些代表我们先人的豆子,为啥你们偷懒耍滑,就不肯多蹦跳几下?至少也蹦跳到螺蛳坝嘛。

我们曾经把螺蛳坝所在的第五生产队和我们第三生产队做对比,家安舔着嘴皮总结说,第五生产队产谷子麦子,吃白米白面。但我们还是有一样好的,万一涨大水,我们青杠岭绝对淹不到。总结出这一样好,家安的眼珠熠熠发光。而他们么,就一定在汪洋大海里了。他探出手凭空划出一个圆圈,把螺蛳坝囊括进去。还有,我们生产队有烧不完的柴,青杠柏树黄荆马桑。我们烧出的烟子都是笔直从烟囱里冲出来的,像一根杠子样往天上凿。螺蛳坝的人烧什么?麦秸稻草豆叶瓜秧。他们烧出的烟子又散又乱。要是不到我们青杠岭来捡柴,他们的米是夹生米,他们的面是夹生面。家安这么一说,我们差不多也要跟着自豪了。可这时家安打了个嗝,玉米糊和酸菜的味道立刻让我们心灰意冷——再多的柴,哪怕最扛烧的青杠疙瘩,也无法把玉米红薯烧出白米白面的味道。

家安兄弟四个,他爹魏安术用富贵安康分别给他们命名。家富家贵家安家康,全是吉利字眼。可是我们都晓得,老天爷才不管你心心念念些啥呢。往往是,你愈想要啥他愈不肯给,让你的念头碎成粉散成渣。比如说大名长寿的那个人,在崖脚地浇完一担粪水,肩着两只空桶前后晃荡,正边走边扭头跟地里的妇女调笑,突然打了个嗝,梗着脖子踉跄两步,倒下就死了。三十岁还不到,离向往的长寿还差八帽子远。

家安家里就和富贵安康沾不上半点边。生产队凭工分分口粮。工分多口粮就分得多,工分少就只能按基本口粮分。基本口粮也要足够的工分,不然就超支了,要在来年的工分里扣除。他们家一直是超支户。魏安术的老婆宋道珍有肺病。从前只是咳咳喘喘,那一年冬天,七岁的家贵掉拦河堰里了,她跳进堰里人没救上来病从此更重了,走几步路,就得手撑腰杆呼噜噜喘一阵,好像胸腹里硬塞进去了一大群猫。再也没法出工干活了,家里的药罐一直没空过。我们去邀约家安拾粪打青,宋道珍佝腰坐在阶沿上,面前一口小瓦炉燃着火,炉上瓦罐咕嘟咕嘟响,草药的气息沸沸扬扬。她耷拉眼皮好像在瞌睡,听见我们的脚步声,突然抬头睁眼向我们张望,在柴火烟雾和草药蒸汽缭绕下,她青灰的脸皮像生了层湿漉漉的霉锈,整个脸庞像被擀面杖擀过般扩展,挤得眼睛像条黑线,黑线里的光亮鬼祟又黯淡。我们心里打了个突只觉脊梁发寒,赶紧拔步绕到屋后等家安。老大家富遗传了她的肺病,干活只能和妇女们一起,挣的工分和妇女们一样。家里就两个健全人,魏安术和十五岁的老四家康。魏安术发了狠,发誓要把家康培养出来。

家康在八里外的磨眼桥念初二了,一直是年级的尖子生。

家康实在和我们有些不一样。他居然每天都要漱口。要知道,不只我们没有漱口的习惯,青杠岭的大人们也没有。他没有学校老师那样用牙刷牙膏,不能衔一嘴白泡子。他把食指打湿了在盐罐里戳一下,指肚子就粘一层细密的盐粒。咧开嘴皮,露出叩着的两排牙齿,蘸过盐的指头摁在牙床上抹抹戳戳,喝口清水仰起脖子,鼓动腮帮哇啦哇啦响一阵,扑哧吐出来,居然下巴不沾一点水。我们也学,要么水咕嘟咽肚子里了,要么吐水时下巴湿了胸口湿了。还是免了吧,作业本破了课本纸破了,指甲摁在牙龈上刮一刮,黄色积垢糨子样好用。

我们洗头就一盆水。脑袋埋进去打湿头发,抓抓挠挠,再浸一浸完事。除非大人守着,洋碱我们一般不会用。那玩意儿抹在头皮上,一抓一挠,像在往头皮上摁图钉。家康洗头得两盆水。头发打湿了,从洋碱盒子里挖一撮洋碱,挠一点水揉开,然后抹在头发上抓挠,直到脑袋上泛起一层浅薄的白泡子,浇水清洗一遍,再打一盆水,拈一撮盐在掌心用水化开,抹在脑袋上再次抓挠。家安说,你是要腌猪头么?家康说,你晓得啥呢。盐能更好清洁头发,还有营养作用。家安跺一下瘸腿,身子愤怒地向右边倾倒。我啥子都不晓得,就晓得你把盐用贵了!正用赞赏甚至崇拜的眼光看着家康的魏安术,朝向家安狠狠一瞪眼,起开!回头软声对家康说,家康,你洗,你随便洗。盐随便用。

家康不跟我们斗鸡撞拐子分派打仗,不跟我们扇三尖角掸陀螺。上学径直去,放学径直回。回家了,立刻摊开课本作业本。生产队的人见家康的样子,就对魏安术说,魏安术,你狗日的摊了个好娃儿哦。我屋头几个狗日的,读书做作业像上尖刀山。魏安术挺直腰杆谦虚一笑。我都累死累活了,哪有时间管他嘛。他自己,都是他自己。这娃儿肯定是我们青杠岭第一个端铁饭碗的。魏安术笑得更谦虚了,唉唉,哪里,哪里。他们老师说,要他一定考大学呢。一定要考到成都去。魏安术的目光越过螺蛳坝,山高水长望出去,跋山涉水好像已经触碰到了遥远的成都。听的人身子抖一下,一泼粪从桶里溅出来,溅在了鞋背上。于是一边愤怒地跺脚一边连声附和,啊啊,成都、成都。

我们说过,比较第五生产队,我们第三生产队除了有不会被水淹的优越,还有永远不缺柴火的实惠。第五生产队虽然暂时不会被水淹,缺柴火却是随时的。星期天节假日,我们第三生产队的孩子打青拾粪。第五生产队的娃儿女子,背背篼扛竹耙,手提镰刀砍刀,成群结队朝青杠岭浩荡而来。青杠岭上好捡柴嘛。青杠叶桉树叶桐树叶散落在草地上石头上,散落在马桑丛黄荆丛间。他们挥动竹耙,在草地上耙在石头上耙,把分散的树叶耙到一块拢进背篼。他们舞动镰刀砍刀,斫马桑条黄荆条,砍青杠枝柏树丫,扎成把拧成捆塞进背篼。胆子大些的,甚至去砍腕粗的柏树青杠,裁成短截装进背篼,周围垫一层树叶遮掩。青杠岭的林坡是生产队的,第五生产队的娃儿女子来捡柴,大人们都不管的,反正我们不缺烧柴。掉落的树叶子不耙走,也就在风雨地气里沤烂了。马桑黄荆砍就砍吧,下两泼雨,它们又蓬蓬勃勃了。青杠柏树枝丫砍就砍吧,少些枝丫分水分树长得更快。只是听到镰刀砍刀斫击树干空空空响时,听到的大人会扬声叱喝。狗日些砍树子哈,再不停手,老子来踏背篼了。斫击声只要消停了,大人们也就不再管了。

但家安想踏他们的背篼。踏几只背篼,多少有些快慰。

马家姐妹捡柴从来都是自成一队。十三岁的老大马小清走在队伍前面,背篼阔口大肚比她的个头还宽阔。她在上四年级了。老二马又清十岁,背篼比肩膀略宽一点,篼底子总拄腿肚子。老三马再清八岁,背篼齐着臀。老四马继清六岁,也背了个背篼,小巧得像个玩具,恐怕只装得下三把树叶子。她们走过螺蛳坝田埂,走过拦河堰堤,从地角崖边的小路,一路逦逶上了岭。

半坡里我们遇见马家姐妹时,她们的背篼已经装满了,正围在一棵青杠树下。树下有块突出的石头平整面簸箕样大,她们在玩抓籽。正该着马小清,她蹲在石头前,向前俯着身子,三粒米样的牙齿压在下嘴唇上。握着石子的拳头凑在嘴前吹了口气,亮出手臂晃一晃,猛地往石板上一掷,几粒白色的石子落在石板上咕噜噜还在滚动,摊开手掌沿贴着石面飞快一刮,石子不见了,一枚不剩都揽进了掌心,向上一抛石子离手,翻过手背翘起的五指和手背间的坑窝,稳稳接住了下坠的石子。

家安不看马小清抓子,他气势磅礴地踮过去,一脚蹬翻一只背篼。先声夺人大声嚷。哪个喊你们砍树子的?

马小清跳起来,挑眉扬手,攥在手里的石子一齐砸向了家安。跟着猫样从石板前窜过来,右手一把薅住家安衣领,左手往家安胸膛上掀。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砍树子了?你哪只耳朵听到我们砍树子了?我们好久砍了树子?嘴里放炮仗样连声质问,微黑的脸蛋涨红了,两条细眉毛扬起来,微隆的胸脯上下起伏,瞪圆的眼珠子像两枚立刻要掷向家安的杏子。

马小清激烈的反应出乎家安预料。他去掰马小清薅住他衣领的手,一边胡乱抵挡马小清的推掀抓挠。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要晓得,青杠岭是我们第三生产队的地盘!蓝布衣裳被马小清揉成一团皱在胸前,现出了肚皮肚脐和皱巴巴的裤腰。

青杠岭是第三生产队的,又不是你家的!你喊一声,看它答应不答应!眼见马家姐妹也围过来了,手里还抓着竹耙镰刀。家安着了慌,猛地一挣,衣裳从马小清手里挣脱了,几粒纽扣嘣嘣响着脱离了衣裳。他踅转身就跑,没了纽扣的衣裳向后鼓荡,露出干瘦的肋骨。一边跑家安嘴里一边说,好男不和女斗。我们惊奇地发现,家安虽然瘸腿,可奔跑起来速度并不慢。他的左右肩波浪般高低起伏,几乎像野兔样在林间弹跳蹦跃。马小清追了几步没追上,只得跺着脚双手撑腰骂,你个恶霸地主莫跑噻!

跑过半截坡,家安站住了,青白着脸呼哧呼哧喘。他把目光朝向马家姐妹的方向,她们还在大声叫骂。我们都以为,家安之所以落荒而逃,是因为双拳难敌八手。这会儿凭他的伶俐口齿,定要同她们隔空叫阵。可家安辜负了我们的期望,一点都没有要作声的意思。他的嘴唇有些哆嗦,眼神有些迷离,眼睛里竟飘浮起一层薄雾。他把右手五指撮成一团凑到鼻头前,鼻尖挨个触碰指头,指尖跳舞似的在鼻头前战栗。家安是怎么了?我们好不奇怪。

马小清都有奶子了。家安嘴角上扬,脸上现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你耍了流氓。我们中间有人说。啥子耍流氓?我又不是故意的,推她时碰到的嘛。家安争辩后,微闭眼睛一副凝神回想的样子,吐词很慢像在斟词酌句。鸡蛋那么大,硬邦邦的,就像、就像石头。他怎么能形容成鸡蛋石头呢,原本充满期待的我们都有些失望。那些奶孩子的妇人,她们的奶子饱满鼓胀像气球样丰盈。但我们来不及质疑,家安战栗的手指蜷曲到掌心攥成了拳头,他举起拳头扬在肩上,像加入红小兵宣誓的动作一样。他几乎咬牙切齿在说,老子要娶马小清当老婆!

我们不约而同笑起来。人家马小清人长得水灵清秀,又生在螺蛳坝这样的金窝银窝。我们青杠岭啥条件?你家安啥条件?你家安家又是啥条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功夫下得深,棒槌磨成针!家安目光灼热地望向马家姐妹的方向,微弓左膝右脚尖随着吐词一下一下点击地面,像是给他铿锵的话语伴奏。

我们第三生产队的孩子成群结队,穿行在青杠岭的角角落落,拾牛粪拾狗屎,割好沤肥的牛尿蒿水芹菜,凭斤两换工分。我们摘野果子掏鸟窝撵野兔,扯开嗓子唱扯白歌:唱歌莫唱扯白歌/风把石头吹上坡/青杠林里鱼产籽/大河中间雀摆窝/先生我,后生哥/生了舅舅生外婆/我从外婆门前过/看见外公坐箩窝。我们唱天上下大雨/地下亮晃晃/田里麦浪青/油菜花儿黄/那个大嫂来赶场/左手提个油罐罐/右手拿着硬杚糖……或者缠着大我们几岁的家安讲故事,可自从那天的遭遇后,家安不爱唱歌也不愿意讲故事了,他变得沉默寡言眼神迷离,常常朝着螺蛳坝方向愣神。

又是个星期天,家安独自一人早早到了半截坡,从腰间抽出磨得亮晃晃的砍刀,对准一棵腕粗细的青杠树挥刀猛斫。嚓嚓的斫击声惊起两只栖在树间的斑鸠,扑棱扑棱飞起来,在树的上空盘旋几圈飞远了。一只灰毛野兔从旁边的马桑丛里窜出来,连滚带跌向坡下藏避。有大人在坡下叫骂开了,狗日的又在砍树子哈?家安不等他继续恫吓,说我是家安,我砍根锄把。生产队的人需要锄把或者箢篼系了,提着砍刀就上了岭,看上合意的树就挥刀。既然是家安,那呵斥的人就住了声。

家安砍倒了青杠树,怀抱树干往前拖。青杠树枝枝丫丫到处牵挂纠绊,家安拖得十分吃力,才拖一小段路已经大汗淋漓了。他站住歇气抹汗,目光投向螺蛳坝,他看见马家姐妹以浩荡之势往青杠岭来了,立刻力气倍增,拖拽着青杠树奋勇向前。枝丫蓬勃的青杠树从青草上碾过,扫刮过马桑丛黄荆茏,草断了叶碎了茎折了,所经之处一片狼藉。

家安把青杠树拖到土地堡才停下来。土地堡地势开阔可以铺张晒席,是螺蛳坝捡柴人上岭必经之地。家安挥动砍刀裁截枝丫,锋利的砍刀下枝断丫折。枝丫快砍完时,马家姐妹走到了土地堡转角处。她们望一眼满头大汗的家安,嘀咕几句正准备走开。家安急忙招呼。哎,马小清,你们莫走。

马小清瞪一眼家安,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你想做啥子?

家安羞赧地笑一笑。我那天是一时糊涂。你莫记仇嘛。再说了,我的衣裳都被你扯烂了,钮子掉得一颗不剩。还有,他侧过脸,摸着脸颊和脖子,向马小清说。你那天给我抓了好多血印子,好多天才散呢。

马小清翕动鼻翼轻蔑地嗯一声,鼻翼上的几粒雀斑振翅欲飞。你不是想当恶霸地主么?你再当噻。扭头又准备走了。家安觍着脸笑。我哪里敢当恶霸地主嘛。我都说了是我一时糊涂嘛。不管怎么说,反正都是我犯了错误,你一定得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马小清扑哧笑出了声,笑过了立刻板起了脸。你改不改跟我有啥子关系?我管你好同志歪同志。

家安说。太跟你有关系了。只要你给我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往后每星期我都给你们砍根树子,柏树青杠树松树桉树,随便啥子树都行。马小清又笑了一声,目光从家安脸上扫过,落在砍去了枝丫的青杠树上,落在散在四周的枝丫上。家安赶紧讨好说,树子和这些枝丫,保证你们四个背篼都装得满满的。马小清撇一下嘴角,说谁稀罕呀?我们不要。她抬起脚迈步要走了,家安着了慌,一踮步拦在前面,伸手抓住马小清的背篼沿。低声下气请求,我是专门给你们砍的呢。马小清说。你才莫名其妙呢。你专门砍的我就必须要么?放手!快放手!晃了两下肩膀也没挣脱。

家安目光凄楚地看着马小清,好歹是我的心意,你要了树子我才放手。马小清脸涨红了,睁圆眼瞪着家安说你放不放?一边两手攥着背带,一边用力晃肩膀拧身子。家安牢牢抓着背篼沿不放手,我都砍在这里了,你们装走嘛。马小清红涨着脸不答话了,只管扭动身子用力左右挣。坚硬粗粝的篾条割磨着家安的手指,没几下他就攥不住了,手脱离了篼沿,还在用力挣扭的马小清收势不住往前一扑,跌倒在砍去枝丫的青杠树上。跌倒的马小清立刻尖声惨叫,仰起来的脸上,右眼眶成了个血洞,涌出黑色的血污——她的眼睛触在了砍得尖斜的树疤上。

家安伸出手去扶马小清,手刚触到马小清的肩膀,只听得马家姐妹齐声哭喊,来人啊,瘸子把姐姐眼睛弄瞎了!跟着马又清手里的竹筢啪地敲在头上。家安趔趄一下,一边瑟缩着往后退,一边看着马小清,颤动着嘴皮,只从喉咙里发出嘶嘶的颤音。退了几步,他猛然转过身往岭上跑,好长时间后,才听见他绝望地哭号在树林里流窜。

马家姐妹的哭喊声在青杠岭激荡。来人啊,瘸子把姐姐眼睛弄瞎了!来人啊,瘸子把姐姐眼睛弄瞎了!魏安术挑着担粪水刚走到斜坡地角,他怔了下站住了,凝神分辨了下马家姐妹的哭喊声,身子一晃扁担从肩头滑落,粪桶哐啷坠地然后倾倒然后咣当咣当顺着坡往下滚,滚不多远就分崩离析了。魏安术跺了下脚,跺得汪在脚下的粪水四处激溅。他一边拍打着大腿往土地堡跑,一边颤着声音向身边人招呼,劳烦你们喊下马家的人,喊下队长。狗日的瘸子呀!牛日的瘸子!

魏安术背着马小清失魂落魄跑去了大队卫生室,包扎后又送去了区医院。跌跌撞撞从区医院回来时天已经黑了,走到自家院子,看见堂屋的门半掩着,他倚着门框站住了。堂屋里亮着半明半灭的油灯,宋道珍和家富家康都佝头偻腰围坐在桌边,昏暗的灯焰闪烁跳跃,光线在三张黯淡的脸上明明灭灭。桌上盛着几碗没动过的苞谷糊和半碗咸菜。宋道珍扶着桌子抬起头问,啥样子了哟?魏安术倚着门框滑坐在门槛上,眼珠破了。医生说,只有安个玻璃珠。宋道珍摇晃了一下身子,她的手抓着桌子腿,于是带动桌子也跟着晃了一下,碗里的苞谷糊晃出一泼在桌上。魏安术拍了下门槛站起来,那个狗日的呢,老子弄死他!

宋道珍手扪着胸口呻吟。你就算立马把他弄死,事情还是出都出了。天王老子,啷个办哟。

事情不出都出了,弄死家安抵得了事?生产队长走上了街沿,手里掐着半截纸烟。五队生产队长在我家里,魏安术你跟我过去下,看看能不能商量出个子曰来。

家安的身影从院角的茅坑后闪出来,脚步迟滞缓慢像在水草缠绵丰茂的水里蹚,他睃一眼魏安术又低下头,我、我赔她只眼睛。声音像蚊子喑喑嗡嗡。

魏安术一脚把家安踹翻在地。好,你赔!老子现在就把眼睛给你抠了来赔!他曲起指头成钩子状,挥臂在虚空中愤怒地挖了两下,探手去抓家安肩膀,却被队长拉住了。走吧,人家等着呢。魏安术走了,边走边恨恨地说,你等着,看老子回来怎么收拾你。

家富走到院子把家安拉起来,嘴里直埋怨。妈不是喊你到舅舅家躲几天,等爹气头过了再回来么?你跳出来做啥子?

家安缩着脖子走进屋,背靠着墙壁眼瞅着脚尖闷声说。我不想躲。事情是我惹的,躲得了初一,未必还躲得过十五?该杀该剐我受就是。宋道珍撩起眼皮瞪他一眼,喉咙里呼噜呼噜响。你就死鸭子嘴壳硬吧。唉,这咋个收场哦。

家康看一眼娘,又看一眼家安,嘴里低声试探着询问,也不晓得会不会把三哥抓去坐班房哦。宋道珍怕冷似的抖了下。她从桌上拈起筷子,瞌睡总要从眼睛里过。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吃饭吧,都冷了。家安摇头,家富和安康也摇头,宋道珍低头嘬了口苞谷糊,叹口气也推开了碗。

魏安术从队长家回来已是后半夜,家里人守在灯下谁也没睡。魏安术的脸色居然舒展了许多。他坐到桌子前,从腰带上摘下旱烟袋,捏摸装烟丝的蓝布袋,把烟锅伸进去挖出锅烟丝,亮出大拇指,把黄色的烟丝理抹摁实,凑到跳跃的灯焰下,烟丝立刻红亮起来,吐出的烟雾跟着笼罩住他的头脸了。宋道珍哆嗦着乌紫的嘴唇问,咋个说起的?要赔好多钱?家安得不得坐班房?

马家女子的老汉也到队长家了。魏安术答非所问。衔着烟管又吸了口,烟雾重新缭绕起来。最少要住十天医院哦。马女子的妈在医院照顾。

宋道珍急了,浮肿的眼皮崩开来,眼珠子亮晃晃的。到底咋个说的嘛。

我们和马家以后就是亲戚了。魏安术吁一口气吐一口烟,说。等两年家康上门娶马女子。

家康呼地站起来,屁股下的板凳哐地倒在地上。我不去。凭啥让我去当上门女婿?

缩在屋角的家安窜到屋中。我去,我一人做事我一人当!

魏安术瞪一眼家安,左手往家安脑袋上扇了一巴掌,右手里的烟锅在桌沿上当当敲。你当个鬼尸罗汉!要不是两个队长比前比后做工作,说枪毙你个狗日的事情还是出了,眼睛还是长不出来新的,马家人会愿意?他把烟锅戳向家安胸膛,说一个字戳一下,戳得家安前后摇晃。你狗日又耍流氓又弄瞎人家女子眼睛。人家原本要全部汤药费,还要让你坐班房。

家安梗着脖子说,我惹出来的事,我去承担就是嘛。凭啥子让家康去?我瘸条腿她瞎只眼,不刚好豺狼虎豹么。郎才女貌这个成语,在他嘴里成了豺狼虎豹。

你又瘸又爱谝诓扯白,人家哪里瞧得上?马家四个女子,迟早都要招个上门女婿。他们看上家康,说家康知书识礼人也生得伸展。

家安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挥着拳头捶打右腿,泪珠子簌簌往下落。怪我么?怪我么?是我想瘸么?我想瘸么?

那边家康也呜呜哭出了声,我要读书!我还要上大学!

家富走过去扶起倒在地上的凳子,安放在家康屁股下,抱住家康肩膀让他坐。嘴里劝说,家康咧,读书还不是为了有个好前程?螺蛳坝地平田多日子好过呢。再说,你要不答应,你三哥说不定就得坐班房。

一篮茄子一篮姜,左也是个篮(难),右也是个篮(难)。宋道珍双手捧着胸口揉抹,边咳边呻吟。老天咋不收了我,免得拖累你们。

妈,我不是不肯,家康哭泣着争辩。只是那女子眼睛都瞎了。

嗨,一只眼睛不碍大事,镶颗玻璃珠也看不出啥嘛。魏安术抬起粗糙的大手在脸颊上摩,摩得脸皮簌簌响。我们都商量好了,你读完初中就过去。那马女子的老汉妈都精明能干,房子也有七八间。马女子的大伯还是生产队长。他说过去就让你当计分员当会计,都是动笔杆子的轻松活,将来还可以接他的班……

家康又洗头了。端盆清水放在洗衣台上,装洋碱的盒子放左边,装盐的罐子放右边。他把脸浸进清水里,双手掬了水往头发上浇。竹子在头顶上空摇曳,竹叶子拍掌似的哗哗响。家康从水盆里抬起头,水滴嗒嘀嗒往下落,他闭着眼睛伸出右手,三个指头在装洋碱的盒子里挖一下,摁在左掌心抹一抹,浇一点水在掌心,右手掩上去两个手掌来回搓磨一阵,然后往头发上抹,抹过了开始抓挠,抓挠一阵,家康疑惑地停了手。今天的洋碱奇怪了,一点也不咬头皮。抬起手臂抹去嗲着眼皮的水,他看见盆里的水墨样黑,黑墨似的水还在从脸上往下滴,滴在白褂子上现一团团黑污。再看洋碱盒子,一团黑墨样的东西覆盖着洋碱。伸出指头抹一抹,分明是团研磨细了的锅烟墨。

回头,见家安环抱膀子倚靠着墙,悬吊的瘸腿晃荡着。他说,老四,你离马小清远点。不然,下回就不是锅烟墨了!

我愿意么?是我愿意么?家康抠起盒子里的锅烟墨甩向家安,家安躲闪不及,锅烟墨叭地一声在鼻头上炸开了。家安忙抬手擦抹,反倒把锅烟墨涂抹开了,一张脸立刻黑多白少,只现两个眼珠骨碌碌转。见他滑稽的样子,本来还恼怒着的家康扑哧笑出了声。家安抬起手指指家康的脸,说你那副样子也像个唱花脸的哈。跟着也咧开嘴笑起来。先只是嘿嘿嘿讪笑,渐渐便大声起来,呵呵、哈哈,呵呵哈哈哈,脖子上的青筋在笑声中像扭曲的曲蟮,眼珠子也泛起了红。渐渐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不得不弯下腰勾了头。笑声止住了,身体却打摆子似的哆嗦,泪珠一颗接一颗滚落,把脚前的地灰砸出了密密麻麻的坑窝。家安盯着自己的瘸腿,叉开两只手环在大腿上,用力抓掐的指头摁得蓝布裤子呲呲响。嘴里喃喃低语,说老四、老四,我就坏在这条短腿上了呀。我要是两条腿一样长,你抢不走马小清!

家康的眼泪也流了出来。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嘴角又咸又涩。他蠕动着嘴唇,却不知道说什么。家安突然抬起头,双手捧住瘸腿用力往地上一杵,眼珠定定地看着家康。老四,你不还有两年才初中毕业么?你安心读你的书。这两年我要让这条腿长出来。他拍拍好的那条腿。我要让它们一样!

你怎么弄?

家安不回话,走到洗衣台前掬了几捧水,洗净了脸。走进屋里,从墙壁上摘下条系箩筐的麻绳再到屋后。屋后沟坎边有棵核桃,树枝杆虬曲比屋脊还高。家安选了根高过头顶的树杈,绳头从树杈上投过去,捡起来捆系在脚踝上。另一头握在手里,慢慢往上拉。两边的绳子都绷直了,右腿离开地面往上升。膝盖有些弯曲,他往后纵了一步,膝盖下压让腿刚好伸直。脚尖高过了大腿,独立支撑的左腿摇摇欲坠,带动身子如风中幼树前抑后仰左摇右晃,左脚不得不在地上跳跃几下,摇晃的身子才稍微平稳,又用力拉拽绳子,瘸腿与右腿成一个直角了,家康听到咯嘣一声响,忙喊三哥,莫拉了,骨头断了。家安,说不是骨头,是筋。是筋在响。他的脸涨红了,抿紧嘴唇,又踮着左脚尖跳了几下。绳子有些打滑,家安喘了口气,左手捯动绳子在右手上挽了个圈,然后双手牵住绳子一起往下拉。脚尖高过了胸脯,这时右腿抖闪着往外一趔,立身不稳往后便倒。他想松掉绳子,可挽过的圈像结了结样无法松脱。咔嚓一声响,家安头背着地摔倒在地,被绳子牵绊的瘸腿朝天杵立,像是要狠狠朝天空踹上一脚。

家康扑过来,手忙脚乱解绳子,一迭连声哭喊三哥、三哥,你的腿啊。

家安的脸朝向天空,天空高远蔚蓝,太阳就嵌在核桃树顶上,阳光被核桃树叶滤下来,落在脸上一片蜡黄。落在眼里,亮晃晃地闪射着明丽的光。家安抬起头,探出舌头舔了舔嘴皮上的汗水。他看着朝天杵立的腿,说筋都响了,腿一定会长。只要以后想法子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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