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汗漫
风一吹,梅花就自苏州评弹艺人指尖
簌簌落满全城——
粉红、朱红、淡黄、金、浅绿、白……
太湖,有琵琶的轮廓和艺人的体温。
“妹妹啊,我劝你早早安歇莫夜深,
病中人最不宜磨黄昏。”
二月,雪、月色、梅花与妹妹无法区分
梅花是药、是病、是病中人?
苏州城里怀揣香水到处献媚的浪子
像病因,在落满梅花的旧城门里
躲避评弹的声声斥责与质疑。
三月后,天暖花事了
梅花在艺人风姿中,隐秘传扬下去。
梅枝像即将完成的新鲜铁器,插入雨水——
梅花暗红着嘶嘶作响。
一行诗也应像梅枝、像新鲜铁器?
雨中,一群赏梅的诗人在谈论功名和艳遇。
早春是一个因伟大而无形的铁匠。
我,一块废铁,仍存在被更新的可能性?
二月,在苏州访问梅花。
双方深入交谈,达成共识——
“须臂力如铁,才能在寒意中
捏紧一支生花妙笔
让梅花亦即汉语绽放出
被炎热和繁荣所遮蔽的真理。”
会谈结束,共进午餐——
几团残雪消失在梅花丛中和我内心。
近视症、鼻炎疾、肌肉无力症患者
对梅的认知片面浮浅。
而我正接近梅花的立场和世界观——
一朵头颅,渐渐花白。
但彻底恢复人性的纯美
尚需要克服狐狸的狡黠所带来的臭气。
树枝在阵风中哗哗啦啦作响
鼓励我:即便困顿于室内
也能在桌面木纹里重建绿意和生机。
一只蜜蜂久久悬垂于头顶
如微型直升机欲将我从困境中拯救?
更像无人机准备定点清除——
我对这世界仍具有伤害力?
当然,更可能因为一头白发如花朵
残存善意和含糖量可供采撷。
从暮春开始,热爱俗艳的生活。
不再迷恋非凡痛苦
即便写不出惊人传世之佳句。
写情书,即便收信人不明,也好。
写日记,倘若流水账一样清澈,也好。
干脆让笔尖在窗台雨水中发芽,也好。
一树枇杷,让我想起琵琶、半遮面、
无限事和白居易。
诗人的青衫应当湿淋淋,
上海就落下了梅雨。
打一把伞,在小路遇刺猬。
它用满身半径,与人类保持距离。
回书房,我伸开双臂,
如何计算内心周围一个圆的面积?
所谓写作,就是反省自我
与世界之间的相互伤害并试图治愈,
让一张脸恢复完整性和美好。
我已不敢面对镜子。
一个少年在对面阳台吹长笛。
我想起童年啃甘蔗的情形
甘蔗田随即重现、上升,
以葱茏农学,拯救心理学、生理学。
夏日的风正远道而来,
携带一身光辉和青草气息——
请坐在我家客堂最尊贵的位置,
请听我说说这一年的疼痛和欢喜。
走出菜市场
妻摘了路边一朵石榴花给我。
古代女子喜欢这种颜色的长裙。
五月身穿石榴树,一年见我一次
那么美。
莲藕、萝卜和牛肉,
这隐秘的湖泊、田野和牧场
使我家厨房顿然拥挤。
热风吹入阳台
像父亲劳作后周身蒸腾汗息。
他在这个世界上消逝多年。
他张嘴大笑的样子
酷似石榴熟了。
忽听见鹧鸪一声呼叫,
我顿觉身处于故乡山水间。
客厅渐渐暗了,
像一个人预习晚年渐渐到来。
拖鞋旁,有一个斑点
吸引我弯腰细看,
原来是那朵石榴花掉在了地板。
抬起头,在天空的蔚蓝里出神三分钟。
风吹落叶,教育如何凋谢和感谢。
枝条瘦削,树干坚定,
可治疗贪婪、虚妄和机会主义。
爱春分,也爱霜降、冬至、小寒。
节气负责一个人气节中温暖或凛冽的部分。
伪君子满口假牙,手捧塑料花神采奕奕。
我用白发向即将来临的大雪致敬。
软肋里,有隐蔽的爱、善、哀伤和羞愧,
使一个人有所忌惮和畏惧。
没有软肋,多么可怕——
一个用铁、木头或塑料做成的人,假人
无数假人密谋在软肋处下手
消灭隐蔽的爱、善、哀伤和羞愧,多么可怕。
赞美软肋,那隐蔽的一切
使裸露的一切,有了人的体息和痛感。
赞美有软肋的人,即便一个恶棍,
他胸廓中尚有柔弱的部分。
在有灶膛和炭盆的从前,
二三友人围聚喝酒
以树枝拨弄寒冷下来的灰烬
所谈论的劫难,似乎就有了形状。
时下以煤气煮饭、暖气越冬
友人酒叙,就缺少拨弄的手势。
“寒灰”与“劫灰”
这两个意象显得抽象和虚无。
当一支笔酷似树枝拨弄词语
一张纸就冷热交加。
凉风吹乱写作者的灰发,
他的心脏,有着灶膛和炭盆的形状?
写诗,就是去成为一个人——
独到而准确,像诗的生死关头急需的词。
不为版税、盛名、文学史中的标记。
为此刻你我的相遇
为不远处的汉水汇入长江和东海
为凉风吹入这一庭院
为一阵阵鸟叫贯彻心灵……
某年秋日,在卓尔书店,
一群青年携带各地的才华和诗情
面对我的上述唠叨有些懵懂。
四周书柜壁立,藏满民国旧版书。
一代代的作者与读者,次第消失。
主场与客场的人事变动不居——
我渐入暮境,在边场
为新惊喜和新哀伤们而欢呼或痛呼?
但我尚能用笔把自己分解成主与客,
彼此争辩复怜惜,在纸上获得完整性
像武昌、汉口与汉阳,彼此对立而后
统一于窗外灯火中的江城。
雨后初晴,像一个女子停止哭泣
尚未露出笑容。
她已原谅所受的屈辱和伤害?
起身,对镜补妆——
云层里隐约有了霞光
山水亮度增加,温度回升。
需要一场雨,缓解阴郁和重负
需要这雨后初晴的新生感。
一个女子在脂粉掩护下继续疼痛
为下一场哭泣准备积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