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妙婷
半夜里突然起了风,何忠面向窗户翻了个身。外面的树叶沙沙作响,萧瑟的风声透出些许凄凉。他莫名焦虑起来,心里有些忐忑。身边妻子匀称的鼻息声,呈现出一片岁月静好。他深深吸了口气,焦虑的思绪也渐渐缓和下来。他平躺了身躯,紧了紧被子,双手交叉着放在肚皮上面,继续睡觉。风仍然吹着,窗帘飘动着啧啧作响。他由浅入深打起了呼噜,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树叶不再作响,窗帘也停止了飘动。突然间,楼下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如闪电划破夜空,打破了夜的寂寞。何忠被尖叫声惊醒,霍地弹起床来,心里好像被铁锤重重击了一下。接着,又听到楼下嘭的一声巨响,好像是用力的关门声。他感觉出了大事,习惯性拿起手机,快速下床,趿上拖鞋,急匆匆往楼下走。
他妻子罗悦翻了个身,瓮声瓮气地骂了句,又在装神弄鬼。骂完,扯了扯被子,继续睡觉。
何忠气喘吁吁地到了一楼,只见母亲住的房间里亮着灯,房门敞开着。他喘着粗气走了进去,只见瘫在床上的母亲双手不停地拍打着床,口里骂骂咧咧说:“想要我的房子,休想!不给你就是不给你!”
何忠环顾四周看了看,没见照顾母亲的妹妹何礼,便问母亲说:“何礼呢?”
母亲虽然瘫在床上多年,可中气还是很足,她鼓起两只眼睛,气嚷嚷道:“说不给她房子,跟我吵架,生气跑出去了!”
何忠很是生气,之前大家都商量好了,等她百年之后,她那套房子过户给妹妹何礼。前提条件是,母亲生前由何礼来照顾。他不知母亲抽什么风,好好的非要搞出点幺蛾子来。如果何礼不照顾她,谁来照顾她呢?他很是生气,张嘴正想责备母亲几句,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是汽车的急刹声。他来不及多想,赶紧走出母亲的房间,双手掰开大门,大步跨出门外。黑夜里,他在大门口站着。不远处的公路上,有辆大货车停在公路中央,双闪灯一闪一闪地亮着,很是耀眼。他突然想到了妹妹何礼,心里颤颤地。他踩着微光,快步穿过小巷,径直往公路走去。惨白的灯光下,水泥公路上一片死灰,两旁的树叶印在路面上,影影绰绰。他站在公路上,看着那辆停着的大货车,一只红色的拖鞋横躺在大货车前面不远处,格外显眼。他认得那只拖鞋,那是妹妹何礼平常在家里穿的。他的心突突跳起来,双腿不停地颤抖。他把目光往大货车挪去,只见大货车下面压着一堆什么东西。他迈开颤抖的双腿,上前挪了几步。只见车底下压着个人,那人身上的裤子和上衣都是他熟识不过的。他浑身战栗,整个人瘫软地坐在了地上。
大货车两边的门慢慢打开,一左一右下来两个男人。一个蹲下去扶车底的人,一个拿手机打电话。他的脑子好像被胶水粘住了似的,懵了半天,才想起手里的手机。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他战战栗栗地举起手机,给妻子打了电话。接着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他妻子来了,他二弟、三弟、四弟来了,警车来了,120救护车来了,唯独没见妹夫孙福旺的影子。
办完妹妹何礼的丧事之后,何忠感觉身心疲倦,很想好好休息一下,可家里一大堆的事让他无法安生。之前忙着办丧事,家里的亲戚都来帮忙,大家轮流帮着照顾母亲。现在丧事办完,亲戚也都散去,帮忙照顾母亲的二表姐也准备回家去了。母亲不能一日无人照顾,当务之急就是找人照顾母亲。他们没有把何礼死的事告诉母亲。老太太一直以为女儿因为生她的气,不肯照顾她。她每天吃饱就骂何礼白眼狼,没人性,只盯着她的财产,不守孝道。
何礼死了之后,何忠想和兄弟几个坐下来商量照顾母亲的事。一个周末的上午,他在一家酒店订了一个大包厢,邀请几个弟弟弟媳出来一起吃饭。他之前没跟他们说是来商量照顾母亲的事,只是说大家好久不在一起吃饭了,难得周末,大家好好聚聚。三个弟弟不明就里,都携带着夫人屁颠屁颠地来了。
何忠是家里的老大,之前在一家上市公司做高管,刚刚退休不久。他品性温良,说话慢条斯理,很有大哥的风范。他夫人罗悦坐在他边上,沉默无语,脸色有些不悦,抓着一把瓜子咔嚓咔嚓地嗑着。何忠没有急着商量正事,只是客客气气地招呼众兄弟喝茶吃东西。他们从罗悦的表情里似乎看出了端倪,个个都谨慎起来,连嗑瓜子都不敢嗑出声音,喝茶也只是轻轻地呷,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踩上地雷。
看着他们一个个如履薄冰的样子,何忠生怕他们找借口逃跑,心中难免着急。等菜一上来,他就把正事和菜一起摆上了桌面。他边招呼大家吃喝边说道:“现在何礼不在了,但母亲总得有人照顾……”
何忠的话一出口,三个弟弟和弟媳都打了个激灵,他们把伸出去夹菜的筷子都缩了回来。尤其是老二媳妇和老四媳妇,她们有些局促不安,好像马上要逃离的样子。老大媳妇和老三媳妇眼神对视了一下,都冷眼看着老二媳妇和老四媳妇,一脸的轻蔑。
何忠硬着头皮继续说:“你们也知道,我身体不好,患有高血压,一休息不好就头疼得厉害,所以照顾母亲的事就劳烦大家了。”
大家没有吭声,只是直愣愣地看着那一桌子菜,想吃又不敢吃。
罗悦之前是中学老师,退休后去老年大学学习画画,日子过得很是惬意。因为生的是女儿,老太太重男轻女,她心里积怨颇深。她很怕把照顾老太太的责任推给她,于是来了个先发制人。她把手中的筷子重重往桌面一放,气哼哼地开了口,说:“你们不会因为老太太住在我家里,就推给我们照顾了吧?她又不只生何忠一个儿子。再说了,我坐月子的时候,她没照顾过我一天,也没帮我照看过一天我女儿,我凭什么照顾她?”
大家没吭声,都低着头,不敢看她,尤其是老二媳妇和老四媳妇。
老三媳妇之前在银行工作,机构改革后,提前退了休。她生的也是女儿,目前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出来工作。她在家除了做饭伺候好丈夫之外,就是每天追剧。她对老太太的偏心也是积怨很深,见老大媳妇痛说革命家史,也开口说道:“我坐月子的时候,老太太也没照顾过我一天,也没帮我照看过一天孩子,我在这里明确表态,我没有义务照顾她!”
老大媳妇和老三媳妇的明确表态,让老二媳妇和老四媳妇彻底慌了神。她们生的都是儿子,得到老太太的照顾颇多。坐月子的时候,不但得到婆婆无微不至的照顾,孩子也一直帮照看到上小学。尤其是老四媳妇,生了两个儿子,婆婆把她宠上了天,坐月子的时候,不让她沾一点水,连内裤都帮她洗。
为了缓和气氛,何忠笑呵呵地招呼大家说:“先吃饭吧,吃完之后大家再好好商议。”
大家的肚子都有些饿了,大哥已经把话摞明,想走也走不了了,索性先把肚子吃饱了再说。大家各怀心事,拿起碗筷,吧唧吧唧吃起饭来。
茶余饭饱之后,老二何孝擦了擦嘴巴,开口说道:“我还要上班呢,肯定照顾不了老太太。”
何孝在政府机关工作,是个副处级领导干部,刚退居二线,上班很是自由。他自己想去的话,就去办公室喝喝茶,打发打发时光,单位也不安排他工作,让他慢慢适应退休生活。可他不能让大家知道他目前的状况,他要装出很忙的样子。
老二媳妇之前也在机关工作,已经退休,倒是有很多空余时间。她生怕被抓去照顾老太太,于是灵机一动,临时发挥,说:“你们也知道,我儿子今年都快30岁了,还没结婚,又在外地工作。我总不能放任不管吧,我得去敦促他快点结婚,你们老何家传宗接代可是大事!”
大家没有吭声,喝茶的喝茶,嗑瓜子的嗑瓜子。老大媳妇和老三媳妇不时把目光扫向老四媳妇。她们都觉得,最应该照顾老太太的就是她,她得到的最多,老太太最宠的也是她。她没工作,是个全职太太,不但年轻貌美还一连生了两个儿子。现在两个儿子已经上了大学,她倒是清闲得很,每天不是上美容院就是去麻将馆。在老大媳妇和老三媳妇目光的扫描下,老四媳妇慌张起来,她环顾左右看了看,突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她脸不红心不跳地慢条斯理道:“其实我比你们都忙,我现在学佛呢,每天都要去寺庙为老太太祈祷,让佛祖保佑老太太长命百岁!”
大家都知道她是假孝顺,耍滑头,可都不敢当面反驳。谁反驳了,谁就是不孝。没有人愿意承担这个不孝的骂名。大家都板着脸,没有吭声,继续喝茶嗑瓜子。
室内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大家的呼吸都有些急促。老四何义看了看大家,满脸赔笑道:“我倒是想照顾母亲大人,可是你们知道的,我公司刚起步,每天都忙得很。”
老三何仁是法院的一名法官,在工作岗位上干得风生水起,每天公务缠身,倒是真的忙。他最看不惯老四夫妇,自私自利,奸诈狡猾,父母的钱都给他们榨干了去,还不肯尽半点义务,于是就气嚷嚷说:“你们个个都忙,好像就我很闲似的。老四你那公司不是开了十几年了吗?怎么就成了才刚起步了呢?”
在众兄弟中,老四最怕的是老三,面对老三的质疑,他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它,它还没步入正轨,不赚钱呀!”
老三瞪着他,一副疾恶如仇的样子,一点不留情面地说:“你骗鬼呢,不赚钱还在碧桂园买了幢500多万的别墅?”
老大和老二本来也很看不惯老四夫妇,可是碍于面子,也不敢说他们。现在有老三替他们出面,他们心里对老四有点幸灾乐祸。老大没吭声,当作没事似的,慢慢喝茶。老二一脸惊讶地看着老四说:“哎呀老四,什么时候在碧桂园买了别墅呀,也不请我们哥几个去坐坐?”
老四感觉自己被围攻了,他得想办法突围,一时急得满脸通红,又想不出办法,于是向夫人投去求救的目光。老四媳妇接到求救信号,马上撒下手中嗑着的瓜子,两手相互擦了擦,嗔笑道:“坐什么坐呀,那是买来投资的,又不是买来住的。”
老三不依不饶,咄咄逼人道:“那说明你们有经济实力呀,一投资就几百万!”
老大怕他们把话题扯远了,也怕他们吵起来,于是出来打圆场:“现在房产市场不景气,投资房产还是得小心点。”
老大一开口,老三住了嘴。老四终于突出重围,他非常感激地看了看老大,说:“谢谢大哥提醒!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四个女人都已经把自己撇清楚了,表面上看起来个个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其实她们心里都在担心着自己的男人。她们都在冷眼旁观,看这四个男人如何博弈,随时做好出手救夫的准备。
老大喝了口茶,揉了揉脑门,又进入主题,说道:“我们当务之急是商量如何照顾老太太的事,二表姐家里也有事,过两天就要回去了,老太太不能一日无人照顾的。”
大家没有吭声,都一脸凝重。沉默了一会之后,老二开了口,以他一贯的领导口吻说道:“由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我建议找个有护理经验的护工来照顾。”
听完老二的话,大家那张凝重的脸都舒展开来,个个赞成他的提议,而且都愿意出钱。他们都信誓旦旦,表明忠心,说谁应该出多少就出多少,不会赖一分钱。听了大家的话,何忠稍稍放了心。照顾老太太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大家欢欢喜喜地离了席。
老大媳妇虽然说对老太太积怨颇深,可她毕竟爱自己的老公,作为长媳,她觉得应该拿出点姿态来,因此,找保姆的事她就揽了下来。她先找到一家靠谱的家政公司,跟他们签订协议,她给他们介绍费,他们长期为她提供服务,这个不合适换第二个,第二个不合适换第三个,直换到合适为止。老大媳妇觉得挺好,她在这家家政公司相中了一个合适的带回家去,可没干两天保姆就被老太太赶跑了。她不要保姆照顾她,她就要自己的家里人照顾。保姆给她喂饭她不但不吃,反而把碗打落在地。保姆帮她擦身,她不要,她抓住保姆的手就咬。保姆觉得这活儿实在不能干,工钱也不要了,卷铺盖走人。家政公司又派来第二个保姆,第二个保姆也是没干够两天就被老太太打跑了。后来家政公司又派了第三个来,结果也被打跑了。家政公司又派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来,结果无一例外,个个都被打得落荒而逃。家政公司实在没辙了,只好退回费用,和她解除合约,不敢再做她家的生意。
老大媳妇心也凉了,她撂下一句话:“就让她自己作死吧,要自己的家里人照顾,就让她最宠的那两个儿媳照顾她吧,我懒得管了。”说完之后,她该干嘛干嘛去了。
罗悦这一撒手,可苦了何忠。他妻子可以不管,可他不能不管呀,母亲毕竟住在他家里,他总不能把她扔到大街上去吧。他的那些弟弟和弟媳知道情况后,连他家的门都不敢上了,个个躲得远远的,好像躲瘟疫似的。其他人可以躲,可以逃,可他何忠躲哪去呢?没办法,照顾老太太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老太太已经瘫痪卧床三年多,之前一直是她的老伴在照顾她。何忠的父亲是个小学校长,温厚纯良,老伴瘫痪后他一直不离不弃,小心照顾妻子。他们那些做子女的也不用操什么心,有空时来看一眼,过年过节时大家聚在一起吃餐饭,也其乐融融。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年前的一个早晨,身体健康的何忠父亲突然在卫生间摔倒,因脑溢血离开了人世。他死的时候,子女都不在身边,等到发现的时候,他的身体都已经硬了。
父亲的离世,让他们个个措手不及,瘫在床上的母亲,谁来照顾呢?后来大家商量,让没有工作的妹妹何礼来照顾母亲。开始何礼不愿意,因为母亲重男轻女,从小她就受了不少委屈,对母亲的怨恨也很深。虽然说她没工作,可她也做点小生意,每天推三轮车去贩点水果来卖,也能赚点生活费。一听说要她来照顾母亲,她就歇斯底里大嚷起来:“为什么有好事总轮不到我?一遇到困难事麻烦事就想到我了!”
何礼的叫嚷惊醒了大家,他们都耷拉着脸,不敢吭声。他们自然不会忘记何礼的遭遇。小时候,何礼受尽母亲的虐待,自上小学开始,除了煮饭洗衣服之外,还经常到小卖部帮忙。如果稍有不慎出了点差错,母亲就会拧着她的耳朵,张口大骂,你怎么就这么笨?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呀!在何忠的记忆中,妹妹何礼小时候的样子一直是脸上挂着两行热泪,边洗衣做饭边哭泣,总是一副逆来顺受、委委屈屈的样子。看着妹妹那委屈的样子,他很是心疼,有时候他想出手帮忙,又遭到母亲的强烈制止,很像《都挺好》电视剧中苏母对待苏明玉那样子。他们兄弟四人从来不用做一点家务,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大家都可以安心读书,个个都考上了重点大学。唯独何礼没读大学,她连高中都没读到,中考时她考上了重点高中,可母亲死活不让她上,让她回来帮忙打理小超市。何礼虽然也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可她是个温顺、没有任何反抗精神的女孩,在母亲的强大威力下,她只好老老实实回家帮干活。家里要供这几个孩子读大学,单靠那个小卖部和父亲那点工资,根本无法支撑,母亲只能把那小卖部变成了有点规模的超市。父亲的工资加上超市的收入,他们哥几个终于大学毕业,个个都有了好前程,唯独妹妹何礼生活不尽如人意。家里的那间超市因为拆迁关门之后,母亲就回家帮老二带孩子。何礼想找地方自己另开一间超市自主创业,可没经费,跟母亲借,承诺赚了钱之后,连本带利一起还,可母亲就是不肯,说她没钱。估计那时候她母亲说的也不是假话,她之前开超市赚的那点钱和父亲的退休金几乎都花在了这几个儿子买房和娶儿媳上了。何礼无计可施,只好弄了辆三轮车贩卖水果。她嫁的那个老公孙福旺,不但没福不旺,还穷得叮咚响。穷还不是最主要的,关键是懒,不务正业,好吃懒做,钱不赚一分还好赌,一家全靠何礼一个人支撑。后来何礼跟大哥借了点钱,给孙福旺开了一家麻将馆,他的生活才走上正轨。可赚到的钱一分不往家里拿,整天出去花天酒地。为此,他们不少争吵,一争吵,孙福旺就不回家。这个家就靠何礼贩卖水果和娘家这几个哥哥的接济,苦苦支撑。孙福旺在外面找了小三,除了何礼不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
大家都觉得母亲之前确实亏待了何礼,他们心里也很是内疚。他们哥几个都觉得,不能总这么亏待何礼,他们找来何礼,大家坐下来商量,说只要何礼肯照顾母亲,他们除了每月给她3000元工资之外,等母亲百年之后,父母那套房子也过户给她。听到几个哥哥提出的条件,何礼热泪盈眶,她当场答应好好照顾母亲,但提出条件,说她家目前还住出租屋,她想一家人先搬进父母那套房子居住。大家觉得那套房子迟早都是她的,也就答应了。可父母那套房子只有90多平方米的三房一厅,何礼有三个孩子,除了一个女儿在本市打工之外,另外两个儿子还在读高中,都住在家里。她一家五口人,再加上老太太,根本就住不下。最后大家又商量,认为何忠的房子最宽敞,他只有一个女儿,目前定居国外,不会再回来。他们夫妻俩住着一幢五层的自建房,很是浪费,不如让母亲和何礼搬进去住,大家也好有个照应。何忠和夫人商量,他夫人罗悦觉得何礼和母亲搬过来住也好,何礼是个勤快人,可以帮她做点家务,因此就答应了。他们签订协议,何礼和母亲搬进了何忠家的一楼居住,她的老公和三个孩子搬进了母亲的那套房子,结束了他们一家多年的租房生活。
何礼和老太太搬进何忠家之后,他们家突然有了生气。何礼每天给他们做好吃的不说,还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老大媳妇非常满意。可是老太太总是不消停,对女儿的照顾总是不满意,老是拿她跟老伴相比较。何礼原本是个温顺的人,可是跟母亲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她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她时不时也会跟母亲拌嘴。老太太就开始不停地数落她,每个儿子来看她时,她都结结实实地告上一状,说何礼如何如何对她大声说话,跟她拌嘴,又如何如何对她不好。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责骂何礼,说何礼不应该对母亲大声说话,更不应该跟母亲拌嘴,对母亲要孝顺。每当此时,何礼只是耷拉着脸,两眼发呆,不吭一声,很像小时候受了委屈时的样子。
老太太觉得有儿子为她撑腰,有恃无恐,只要何礼做得有一丁点不好,对她稍有不敬,她就会对着何礼劈头盖脸地骂,而且一骂就没完没了。即便如此,何礼也只是默不作声,逆来顺受,没有提出过任何抗议。何忠想不明白,为什么半夜里一声尖叫之后,妹妹何礼就死了呢?何礼究竟是怎么死的?是她故意去撞的车子,还是车子无意撞倒的她?最近这段时间,只要闲下来,他就会老想这个问题。
开始照顾母亲的第一天,何忠还是挺有耐心的,喂她吃饭,帮她洗脸洗脚,陪她说话。可是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老太太就不让人省心,她一晚上说要拉尿,可等你拿尿盆塞到她屁股下面后,她又总是没尿拉出了。这也就算了,她自己不睡,还不让人睡。她嘴里一直在喋喋不休地骂何礼白眼狼、小气包,说不给她房子就不肯来照顾她。每当听到母亲骂一句何礼,何忠的脑子里就会浮现出妹妹惨死时的模样,他的心情就会低落到极点,忍不住吼上母亲两句。
何忠虽然从外表看起来,还不怎么显老,可毕竟六十出头的人了,一个晚上不得睡觉,确实有点招架不住。第二天,他一个一个给几个弟弟打电话,让他们来商量照顾母亲的问题。他们接到电话,个个都说有急事来不了,让何忠先照顾着。他很是无奈,吃完午饭之后,耷拉着脸,坐在沙发上拿起一根烟,云里雾里地吐着烟圈。
他老婆罗悦在他旁边坐下削苹果,边削边说:“不是我故意诋毁他们,你的那些弟弟弟媳,哪一个不是自私自利鬼,有好处时不用叫就屁颠屁颠地来了,没好处时就躲得远远的,打灯笼都寻不着。尤其是老四夫妇,老太太又最宠他们,父母的每一分钱都给他们刮去了,他们一点不懂感恩,不肯尽一点义务。”
何忠没有吭声,只是在不停地吐着烟圈,两眼无神,脸上挂满了无奈。
罗悦一脸怒气,继续说:“那个孙福旺更不是东西,老婆死了没几天,拿到赔偿款后,马上和之前那个小三结了婚。”
何忠狠狠地把烟头掐在烟灰缸里,眼睛里露出凶光,不停喘着粗气。楼下母亲呼唤的摇铃响起,他擦了擦鼻子,赶紧起身下楼。
一听到他的脚步声,母亲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责怪起来,说:“你是猪呀,吃餐饭吃这么久!”
何忠本是一个成功人士,之前在单位做总经理,人前人后都叫他何总,很是受人尊重。如今,在母亲面前却像个小保姆,尽受委屈,毫无尊严可言。他本来是个好脾气的人,可现在也开始变得暴躁起来,他冲着母亲大声吼道:“您这是又怎么了?”
母亲发号施令道:“推我出去晒晒太阳。我整天睡在这床上,都发霉了!”
一脸倦意的何忠放软语气,用恳求的口吻跟母亲商量说:“能不能晚一点,等我睡完午觉醒来后再推您出去?”
母亲发起飙来,骂道:“你就知道自己睡觉,想着自己舒服,就不知道我躺在这里有多难受,你就是个白眼狼……”
何忠不胜其烦,生气地打断她说:“好了,好了,别说了,我推你出去行了吧!”说完,他气嘟嘟地把母亲从床上抱起来,把她扶坐到了轮椅上。因为生气的原因,手脚就有点重。
老太太又开始喋喋不休,指责他说:“你小时候还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我什么时候有过怨言?你今天才照顾我一天,就这么不耐烦了!”
何忠不再吭声,他觉得母亲说的也在理,可是这几十年来,他过的都是养尊处优、舒舒坦坦的生活,现在突然让他受这种苦,无论如何,他是不能一下子适应的。他把手机耳机塞到耳朵里听音乐,把母亲推出去晒太阳。母亲的嘴巴一张一合地没停过,至于她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楚,他只是听着音乐,想让音乐来舒缓一下情绪。
一连三天,何忠都没好好地睡过一觉,在照顾母亲的这三天中,他变得脾气暴躁起来,只要母亲一开口说话,他就暴跳如雷。他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也是不对的,不但很失态,而且还很不孝。他父亲一生都在教导他们要忠孝仁义,他们家四兄弟就是用这几个字取的名。他也想克制自己这种暴躁脾气,可是怎么也克制不了,他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疯了。他不停地给几个弟弟打电话,要求他们来更换他一下,大家轮流照顾母亲。他们个个都满口答应说照顾母亲是应该的,只是现在实在没空,等有空再过去,让大哥先照顾着,反正你也退休了没事做。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们说的也都是实情,他们都还在上班,只有他退休了,可那三个弟媳都不上班呀,她们为什么就不能来照顾一下呢?当然他的老婆也不上班,可他却不敢叫她照顾母亲。当然其中的原因也是说得通的,可二弟媳和四弟媳是得过母亲很多关照的,她们也没少花母亲的钱,让她们来尽尽孝心,总是可以的吧?可她们非但不来照顾,脸都不肯露一下。无计可施,他只好调整自己的心态,做好长期战斗的准备。他把母亲的住房打扫干净,收拾整洁,把之前何礼睡的那张小床搬出去,换了一张大床。老太太还是丝毫没有觉察女儿何礼已经死亡,她以为何礼还在生她的气,不肯来照顾她。看着何忠换了那张小床,她就问:“何礼这丫头真的不肯来照顾我了?”
何忠只是嗯了一声,再无二话。
老太太开始自我检讨,说:“我知道是我做得不好,一直以来没有善待她,可谁叫她是个女儿呢?”
何忠突然又大声起来,说:“您也是女的呀!为什么就这么看不起女孩呢?”
母亲流下泪来,说:“我正因为是个女的,小时候外婆不肯送我读书,我连小学都没读毕业,我比她还惨呢!”
何忠揉了揉脑门,不再吭声。
母亲开始哭诉她的悲惨童年,她说:“小时候,我没吃过一餐饱的,没穿过一件好的,五岁就开始做家务了,家里的活田里的活哪一样不是我做。幸好我嫁给了你父亲,生了你们几个儿子,在你们老何家才有了地位,我才有了好日子。”
何忠张口本想说点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合上了嘴。
母亲又说,“对于我那房子,我自然是不愿意落到外姓人手里,她的儿子姓孙又不姓何。再说了,她老公在外面有了人,我怕那房子落到那姓孙的手里,最后给了别人。”
何忠瞪着母亲说:“你跟何礼说孙福旺在外面有了女人?”
母亲气呼呼地说:“本来就是嘛,说给她听又何妨,让她有个思想准备。”
何忠很是生气,大声说:“你是不是吃饱撑的?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
母亲板起脸,大声嚷起来:“说又怎么了?是她自己没本事,连个老公都拴不住!”
看着母亲那嚣张又蛮不讲理的样子,何忠恨不得上去扇她一个耳光,可她毕竟是母亲。他强忍着怒火,睁大眼睛瞪着她,两眼冒出了火花,牙齿绷得咯咯地响。
对于何忠来说,以前的每一个夜晚都是美好的,无论有星星与否、有月亮没有,起码夜都是宁静的,他可以在宁静的夜里做各种美梦,谁也无权干涉。然而,现在的夜,却变得像个火热的铁锅,而他却是那热锅上的蚂蚁,每晚都如此煎熬。他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他开始想念父亲和妹妹,这么多年来,他真的不知道他们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蚊子成群结队出来逛夜市。房间是六角形的,面积很大,本来是用来做杂物间的,因为老太太行动不便,只能让她住这里。房子空间太大,插上蚊香液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他就用电蚊拍噼噼啪啪拍蚊子。黑夜似乎很漫长,天好像永远也不会亮似的。房子里弥漫着尿骚味,和各种难闻的味道。母亲好久不洗澡了,他一个大男人又不方便帮她洗澡,他请妻子帮忙。罗悦也没有当面拒绝他,只是以各种忙为由,一拖再拖。他常常感觉自己孤立无援,有一种无处话凄凉的怆然。
母亲刚刚尿完又要尿,他只好拿尿盆去塞到她的屁股下面。他实在是困了,想等母亲尿完这次好好睡个觉。可等了半天没见她尿完,他就问:“尿完没有?”
母亲气喘吁吁地说:“尿不出。”
他把她屁股底下的尿盆取下,说:“那就不尿了,好好睡觉吧。”放好尿盆,他上床睡觉,极度地疲倦,他的眼睛打起架来。
他刚要睡着的时候,母亲又说要尿,他只好起身拿尿盆给她,可是尿了好久她仍尿不出。一个晚上,她就这么反反复复地重复好多次。
何忠实在困得不行,他没有了耐性,脾气突然就上来了。他暴跳如雷地吼道:“你故意的是不是?你是存心不让我睡觉是吗?”
老太太呼天抢地哭喊起来:“你这畜生,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要钱的时候,你低眉顺眼地从我这里拿钱,现在我需要你照顾了,你却把我当狗来对待!”
何忠终于没有了耐性,他生气说:“你又不只生我一个儿子,另外那三个连个影子都不见,他们得到的好处哪一个不比我多?你为什么不说他们,反倒骂起我这个天天在照顾你的来!”
老太太哭起来,顺手拿起一只枕头往地上扔,大声哭骂道:“你们个个都这么嫌弃我,不愿意照顾我,你们买包老鼠药给我,让我吃老鼠药死掉算了!”
何忠为自己的言行充满了自责,他觉得自己实在不孝,太不孝了!他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他想跟母亲道歉,可是怎么也张不开嘴。自责、愤怒、委屈交织在一起,好像要把他撕碎。他的脑袋好像吹气球一样,一点点鼓起来,一点点鼓起来……
母亲的嘴巴就像个拧开的龙头,怎么也停不住了:“你们这些,个个都是畜生、白眼狼、猪狗不如,早知道是今天这样,我当初一生下就把你们掐死算了,害得这么多年来,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供你们读书,给钱你们买房、娶媳妇,现在个个出息了,安逸了,都活得人模狗样了,开始嫌弃自己的老娘了……”
母亲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一刀刀地捅在何忠的胸口上。他感觉呼吸困难,头疼欲裂。他疯了似的,对着母亲大声吼道:“你能不能住嘴!”
母亲也大声嚷道:“想让我住嘴,就把我掐死吧!”
何忠看着母亲那一副尖酸刻薄的样子,好像有个魔鬼附在自己身上,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冲过去把她掐死。他被自己瞬间的冲动吓了一跳,最后一点残余的理智告诉他,必须得马上离开这里,否则,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他那气球般鼓起来的脑袋,好像受到了强烈撞击,呯的一声给炸开了。他双手抱着头,像杀猪般尖叫起来,用力撞开大门,疯了一般向公路冲出去……
他走得太急,气喘得很粗。路灯下,他在公路中间愣愣地站着,头脑一片空白。长长的影子,像鬼一样在他的面前平躺着。也不知站了多久,一辆小汽车嘎地一声在他的面前停下,他浑然不觉。
车门打开,出来一个青年男子,指着他的鼻子,气急败坏地骂:“你他妈的找死呀!”
他一听到这个死字,突然想起了妹妹何礼,想起了那个晚上,也是在这里,倒在血泊中惨死的妹妹何礼的模样。他突然坐到地上,双手抱着头,号啕大哭起来。
青年男子被吓着了,他茫然不知所措,四处张望,像只木鸭,双手不知如何摆放是好。
车上的副驾驶位走下来一个年轻女孩,她狐疑地看了看何忠,把脸转向青年男子,一脸惊恐地说:“估计是个疯子。”
青年男子慢慢回过神来,看了看年轻女孩,迟疑道:“要不,打110吧。”
年轻女孩摆弄着手里的手机,问:“打110,还是打120?”
一阵风吹过,树上的叶子沙沙地响,地面上的影子影影绰绰。
青年男子想了想,重重喘了口气,说:“还是打110吧。”
年轻女孩打了个寒战,说:“我同学的哥哥,前段时间就是在这里,撞死了一个女疯子,还赔了好多钱呢。”说完,她拨打了110。
青年男子看着坐在地上大哭不止、理智全无的何忠,晃了晃脑袋,嚅嚅说道:“这地方的疯子真多!”
一阵阵夜风吹过,何忠的哭声在夜空中四处飘散。远处,夜色苍茫,无边无际,尽是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