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文冰
周子昆这一生做了许久生意,没挣着钱,还生了病,欠了不少债。逢年过节回乡,亲戚们聚会,他是坐在角落里的那一位,不声张,不招呼。晚辈们进来,依例要一一叫长辈们,说些给你拜年的话。有些不谙世事的晚辈少年也要招呼他,他就点点头,不说话,也不起身,表示受了礼。平辈和长辈们看见他,就只点头了——有点身份的长辈和平辈,进门就忙着应付像春节鞭炮般噼里啪啦的招呼,顾不上他。顶多事后看见,也朝他点点头,或者招招手,有时见他低头刷手机,就略了过去。
他招呼长辈和平辈,是抬起屁股,按平时称呼叫了“叔”“伯”或“哥”,就坐下了,没话。“弟”是不叫的,老家的习俗,“弟”要叫名字。逢着被团团围住,有身份的长辈和平辈,他就不凑那个热闹,睃上一眼,没有对上目光,就走了出去,站在外面抽烟,或者刷手机。对上了目光,就微微一笑,不吭声,说了,人家也听不见。再说,新年大节,一个病人凑上去,要跟人家拉拉手,也怕人家嫌晦气。
后来,那些少年知晓了世事,也不招呼他了。他们终是长大了,成长很快,毕竟家里有父母兄姐教诲。周子昆不以为意,他甚至记不得那些招呼他的少年,到底是哪家亲戚的孩子,反正不是他的至亲。他的兄弟姐妹们的儿子女儿,叫他舅舅或叔伯,都是在人少的时候;更多的是叫他吃饭或做事时,不得不叫——总不能叫他名字吧?
他的高光时刻,是两个小时,就挣了二十万元,还是现金,没有赊欠。
其实他认为自己真正的高光,是以前,那时他开着一家三百来人的工厂,一年做六千多万元营业额。
亲戚们的高光计算方法,跟他的公式不同。亲戚们认为,不管你做了多大生意,没有见着你的别墅豪车,都是失败,都是在黑暗里,连微光都没有。没光,谁能看见?
亲戚中的有些人,见到过他的豪车别墅,所以愿意借钱给他。另一些人没有见过,因为那些年,他回家时,都还是十多年前他外出打工时的样子,地摊鞋、街边衣服、大路货低档烟,开一辆十来万的旧车。有人问起,他就说是做了点小买卖,但挣不着啥钱。
他说的实话。他的主营业务,是给一家世界五百强公司做配套,量大,毛利低,大进大出,流水是高,到手却没有多少。那家五百强公司不是他的直接客户,它的业务外包给另一家公司,他再从那家公司接订单过来。直接订单,他接不到,实力和关系,都没有那么硬实。
借钱给他的亲戚认为他谦虚,所以他开口时,没有多少犹豫;没借钱给他的亲戚倒不是认为他低调,而是看他的样子就不像有钱人。
后来这两拨亲戚达成了共识。五百强公司撤走了,他的生意也黄了,收到的钱还不够付货款、工资;没收的债,后来也没有收到;赚的钱全在仓库里。他不甘心,开始转型,欠亲戚们的债就在那时候背上了。他越陷越深,越来越累,钱没赚着,病却生了。两拨亲戚终于形成了一致看法。
他在亲戚们眼中的高光,是这二十万是纯利——他们说,是无本生意。亲戚中的债主里,有一个厚道人还一直跟着他,在他的小工厂里干活儿。他到手二十万的消息就这样传遍了亲戚,然后债主们或电话,或上门,收到了积欠不少年的几千上万元、几万元,还有利息。
他们说:“子昆这辈子,这笔生意最划算。”
他们还是厚道,没有直呼其名“周子昆”,去掉了姓,多少表示了一些亲近。
周子昆当时没有听见这句话。他跟亲戚们的交流少,虽然还钱时他感恩戴德,说了不少好话,亲戚们还是没有转告他这句话。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就算听见,他也不会赞同,倒不是他觉得挣这二十万元并不是高光时刻,而是这钱不是来自生意。它是别人的赏金。
后来,他听见厂里的亲戚无意中转述了这句话,想,还有什么不是生意呢?
他现在白天在自己五个人的工厂里操作机器,给别的工厂生产钣金件,偶尔用那台已有些年头的CNC数控机床,做一些精度不需要太高的模具,挣点加工费,养家糊口。那台CNC数控机床已经人老珠黄,表层的漆掉了不少。斑驳岁月爬上机器全身,刻下一片片故事。那些深浅不一的残影,在不同的年和月里留下。周子昆甚至可以指着某一处,说出它是哪一年的哪一月,为哪个客户生产哪个产品时出现。
周子昆每每启动机器,都有些伤感,要绕机床走一圈。或者坐下来,在机台前边点上一支烟,抽完,才轻轻按下启动按钮。有客户过来,说,“老周,你怎么不换一台,现在二手机床多得很,又便宜。”他就笑笑,说:“这个够用了。”
他想过换,但这台卖不出什么钱,得补一大笔,才能够买一台稍微新一些的机床。二手机床刷了新漆,有点像二婚三婚娶的中老年女人,硅胶、厚粉、人工注射的胶原蛋白下面,不知道有多少暗疾,不用上一段时间,根本发现不了;就算发现了,也找不着人家,得自己担着,可能还不如自家的旧机床好用。
别人对他的称呼,从“周董”变成了“周总”,然后又改为“周老板”,现在是“老周”。周董或老周,周子昆都不介意,但怕别人叫他“子昆”。以前人家叫他“子昆”,他感觉亲切,那时他鬓角还没有染白,头上也水草丰茂,扒开来不易找到发根。现在,他害怕亲近。
以前有个负责操作的师傅。他出图纸,编好程,输入机器,师傅只操作,这样人工便宜点;如果雇一个既会出图编程,又会操作的师傅,那份工资他出不起。后来,这个操作师傅也走了,周子昆就自己操作,一个月可以省下一万多块,够一家的生活费,偶尔还可以补贴点医药费。
不忙的时候,他晚上开网约车。二十万赏金,就是开网约车挣来的。
开网约车不是为了挣钱,或者说主要目的不是挣钱。他不喝酒,自从生意垮掉后,请他喝酒的人越来越少,就像深圳的骤雨,开头砸得人们分不清东西南北,不久就稀疏了,头上再也落不上一滴。他仅存的那些客户,大多跟他一样,无心喝酒。现在做生意,也不像几年前那样,要吃吃喝喝,拉近感情,才有单做。现在纯粹多了。他打电话过去,对方说:“你请我喝酒,还不如把喝酒的钱给我,就在订单里扣吧。”他骂一句:“滚你妈的。”就挂了电话。
都是些老客户,也是些相互依偎取暖的客户。量少,价低,类杂,不容易找到人做——往往要求着人接单。他也不全接下,没办法接;但对那些长期客户,不管多杂多低,他都咬牙接下来,大不了不把自己的工资算进成本。对方电话过来,他就给对方算账,人工要多少,原材料要多少,电费要多少,房租要多少,末了说一句:“连电费都不够。”
不用他算账,对方心里清楚得很,连他几个点的利润都能说出来,但不会说,只是许诺不久以后有大单,但不会答应加价。说了几分钟,他就说:“好好,我就用爱发电吧。”就接下了。不过,大单来不来,完全看天。也不是人家毁诺,而是真没有,有了自然会给他,这一点,他还是相信。他理解对方,就像对方理解他的加工精度和交货速度一样。大家都难。他的生意就这样维持下来。
有时候也有人请他喝酒,或者他请人喝酒。生意他还在做,他的病,自己也知道不能再喝酒,但酒还是得喝。他知道哪些人能约出来、哪些约不出来,约得就很精准。不过几个人、十来个人的酒局,喝着喝着,就变成了诉苦大会,酒就不香了,就有人骂一句:“跟你们喝酒,还不如去开网约车爽。”
他们常常在这座城市大街上看见对方的车,一脚油门踩下,追了上去,按声喇叭,降下车窗,打声招呼:“老曾叫喝酒,没去?”对方往往回一句:“没劲。”或者说,“粥都喝不起了,还喝酒?”加大油门开走了,客人在催。
这座城市的人们都忙。他们说,像赶着投胎。他们以前忙的时候,也互相笑骂:“去投胎么?”现在,他们怀念那些被骂投胎的日子。
开网约车爽,是因为可以看美女。这座城市从不缺乏美女,以前他们在夜总会看,现在大街上看。有人说,在哪里不是看?就有人斜觑了眼,慢悠悠地接上一句,是吗?大家就心照不宣地笑。往日的快乐仿佛酒局饭桌下的那摊污水,淌了过来,脚下依稀有它的余韵。
这个晚上,周子昆一个美女也没有看见,却拉到二十万元。
这笔二十万的生意——如果它是生意的话——开始就透着怪异。不是在软件上下单的,是直接电话过来,说你来羽山西墅南门接我。周子昆问:“去哪里?”那人说:“光阳街58号。”
羽山西墅是本城有名的别墅区,那个地段约车的少,代驾的多。周子昆想不起来打电话这个人是谁。他开网约车的时候不多,评价还是全五星;如果是老司机,全五星评价就很不容易了。
周子昆又问:“你怎么知道我电话?”那人有些不耐烦,说,“我坐过你车,留了电话。”这话有点牵强,网约车都是虚拟号,不会显示真实号码。但他也不敢肯定自己在开网约车的过程中,一个真实电话都没有留下。
他欠的债其实并不多,大多是老家的亲戚。这么谨小慎微,倒不是怕亲戚跑到深圳来,用这种方式找他。他根本就没有躲,亲戚债主找他很容易,一个电话过来就行了——事实上每年年尾,他也常接到这样的电话,然后多多少少付一点,事情也就过去了。
他怕的是他还欠着钱的供应商们设套。尽管他没有换过电话号码,供应商们也能打电话找着他,但他一直没有处理过这些货款。生意场上,我欠你,你欠别人,别人又欠别人,都是正常不过的事情;生意没有好转前,索要也要不到,谁都是先还借债,有余钱了再付货款——很多货款都是拖着拖着就没了。不只是他,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是这样处理;要得狠了,你就把配件,或者成品拖回去抵债吧。那些破铜烂铁,拖回去也值不了几个钱,还笨重,运费都花费不少。
也有人拉配件或成品回去,不过不多。大多数人问了几回,也就算了。周子昆也是如此。他的钱全要回来,早就发达了,但要不回来。生意场上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除非你生意好转了,供应商债主就上门了,那时你不给,就说不过去;在此之前,大家心知肚明,打几次电话,问过几次,也就作罢。
不过也怕有人穷凶极恶,设套绑人,索要货款。这种事虽说不多,也不能完全排除,尤其这几年,时有所闻。
那个时候,周子昆恰好没事,正坐在工厂狭小的办公室里,透着办公室玻璃,看着灯光昏暗的车间里面,一台台沉默无语的机器,一个人喝茶。
他没有说马上过去,只是说:“你等一下,现在有点事。”他想看看对方是不是专门冲他来的,如果不是,就会去约别的车;如果是,再做打算。
结果对方真是冲着他而来。半小时过后,电话又来了,问他:“忙过没有?现在来行不?”过了半个小时,语气里却没有先前的不耐烦,平和了许多。
周子昆的好奇心被激了起来。他不是个怕事的人,倒想要看看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专约他的车?就算是设套也不怕,难道还撕票不成?不撕票,绑了人,成了刑案,货款说不定可以赖掉。这笔钱应该不小,不上五十万,恐怕没人下这样的狠手;上了五十万,赌这么一下,这笔买卖就划算了。除非撕票——他都这样了,还怕死么?
那人坐在羽山西墅南门外远处的树荫下,看见他的车驶过来,没有起身。四周没有别人,连车都很少。周子昆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看来那人并不认识他。他不确定是不是这个人约的他,就打了电话。那人从兜里掏出电话,没有接,四处张望,看见了他的车,就走了过来,掐断了电话,算是确认了。
那是一部全按键老人机。周子昆有些奇怪,看他的年纪并不大,应该不到三十,怎么用这样的手机?就算是备用机,也说不过去,市面上千元智能手机多得很。
他的样子也不像有多落魄,格子衫,牛仔裤,上衣扎进牛仔裤里,干练,神态从容,比他那些同行还要有精神一些。只是脸色有些白,白得不正常,是灰白。周子昆猜他以前可能真坐过他的车,说不定就是这座别墅区的住户——这里住着许多深圳的电子行业、互联网新贵。羽山西墅的有名,不是它有多么高档,房价有多贵,这座城市的高档别墅区多了去了,轮不到羽山西墅;而是这里的住户,据说大多是新近崛起的新经济富人,IT行业,互联网经济,还有在本城有名的各类电子市场发家的老板们。
那人没有坐进后座,打开副驾门,就坐了进来。周子昆的心又往上跳了几下。那人坐下后,没有犹豫,拉开安全带就戴上了,说:“走吧。”
周子昆就时不时瞟他一眼,看他取不取安全带。那人好像没有这个意思,上车就跟他攀谈起来。
他说:“你不记得啦,我以前坐过你的车,我叫张镇,你把我从光华市场送到大塘西街,那时我还住那里。”
光华市场里,从事电子行业生意的老板,没发迹前,住大塘的人很多。周子昆在光华市场拉过人到大塘,不过不算多。虽然这里的客人确实比其他地方的多,但他还是记不得他在这里有熟客——他又不经常跑网约车。
周子昆觉得耳熟,却想不起来。他没有回应。张镇笑笑,说,“周老板贵人多忘事啊。”周子昆尴尬地笑了笑,说:“哪里哪里,我记性不好。”
张镇看来是个开朗的人,话多,上车嘴就没有停过。周子昆叫他张总。张镇说:“周老板,你看看我这张脸,像个做老板的样子吗?”周子昆就转头看了他一眼,那张脸干净,还有些帅气,嘴耳清晰,眉眼分明。既没有拥挤不堪地糊成一团,像是寒冬里的猴子们要相互取暖;也没有分得很开,要各自垂泪远远相望;都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恰到好处。各部位也是自守本分,既没有恣意疯长,放肆得不像话;也没有低眉垂首,害羞得放不开。
周子昆就说:“怎么不像?你不像老板,我看没有人像了。”
这句话他由衷说出,不是恭维。这个叫张镇的人看起来顺眼、和善,让人心生好感,不像穷途末路铤而走险的人。他也不是真去看他像不像老板。像老板不是老板的人,不像老板却是大老板的人多了去了,谁知道呢?
他是想认真看看这个人的长相,在他的记忆里撞撞库,试试能不能想起这个人是谁。他接这单生意,是好奇心驱使。不过他在脑子里飞速过了几圈,都没有觉得很熟悉这个人——但这个名字却有点印象,好像在哪里见过,或者听说过,却怎么也无法准确地抓取出来。像隔着一片毛玻璃看人,很像某个熟人,却不知道是谁。
张镇接着他的话:“那周老板最好还是记住我,说不定哪天跟着我发达了。下次我叫车,你得快点来。”
这话令人不适,不像他刚刚的谦和,周子昆对他的好感减去了几分。他没有接话,专心开车。过了一阵,他才开口:“下次有空,我一定早点来。”
张镇大笑,说:“没有下次啦,开个玩笑。”他咳了几声。那咳嗽声极力压抑着,还瞟了周子昆一眼,带着不好意思的谦和。
不接话不好,周子昆不是小肚鸡肠的人。面对一个年轻陌生人的张扬,犯不着生气。他顺着说:“怎么,要离开,不回来了?”
张镇说:“对,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他的语气低了不少,好像还有些伤感。周子昆问:“回家啊?”
张镇:“回家,回老家。”
异常简洁。说完他就不再开口,身子后靠,躺在座椅上,头向右侧去,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行人、高楼、灯火、车辆。
周子昆轻轻说:“要不要听歌?”
过了好一阵,张镇好像才听见,回过神来,问:“有没有《漂洋过海来看你》?”
周子昆把手机递给他,说:“你来搜。”
张镇沉浸进了这首歌。车里异常安静,只有这首歌在循环播放。周子昆转头瞄了他一眼,看见他的眼角似乎有泪渗出。
看来他是个有故事的人。周子昆没有打扰他,专心开车。他不知道这首歌反复播放了多少次,但他知道眼前这个自称叫张镇的人,正是听这首歌的时候。
他对这首歌没有多深的印象。在张镇这个年纪,他正在机器轰鸣的车间里汗流浃背,嘴里、鼻孔里都扑进了黑黑的金属粉末,几层厚的口罩都没有完全隔绝。那些远远超过安全分贝的噪音,给他的那些岁月抹上一层厚厚的底色,上面还有粗粝的颗粒,摸上去有点硌手。所有的日子,都是一道道粗大的线条,清晰可见,中间没有过渡,全是苍白的时间。那些空白间距不大,容不下涂抹其他颜色。他和妻子的婚姻,也是老家修了房子后,家里叫他回去相亲,相互都觉得不讨厌对方,然后就走了程序,订婚、结婚。就连结婚证,也是家里人代办,他和妻子都没有回去。
他听着这首歌,突然有点生气。生什么气,生谁的气,为什么生气?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心里好像有点空落,那块本来应该有东西填充的地方,一片空白。他有点烦躁。
车到光阳街。张镇下了车,递过来一张百元大钞。周子昆没有接,说:“手机转吧,没有现金找零。”
张镇说:“不用找,你记住就是了,下次还坐你车,到时扣吧。”
周子昆笑,说:“不是说回家,不再来吗?”
张镇也笑,说:“开玩笑的。”他的笑有点勉强。
周子昆坚持要手机转。张镇有点不耐烦了,掏出老人机,说:“我身上就这个手机,怎么转?”
周子昆就说:“你在这等我一阵,我去买点东西,找开。”
张镇说:“你去吧。”
周子昆走了几步,转过头来,叮嘱道:“你等我啊,我马上回来。兄弟,事情总会过去的,人生在世,没有过不去的坎。”
张镇道了声谢谢,说:“周老板,你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
零钱并不好换。周子昆走了好几家小店,才换回几张纸币和一堆硬币,回到车前,张镇不见了。他四处望了望,没有发现他的身影;打他的电话,提示关机。
这个地方,车不能停太久。周子昆只得开车走了。
回家的路上,周子昆想着这事,觉得还是有些蹊跷。张镇为什么叫他“周老板”?一般来说,称呼网约车司机,都是叫“师傅”,很少有人叫老板。尽管这座城市里,老板满天飞,路边摊贩一天都能被人叫上几十上百声老板;但是开网约车的人,人们的称呼,大多还是“师傅”,而非“老板”。
他去问老婆知不知道一个叫张镇的人,却不是时候。那几天老婆正为钱的事跟他生闷气,好些天没说话。她在煮饭,刚从车间回来,时间不早了,手忙脚乱地洗菜淘米,没好气地说:“我认识牛正、马正,不认识什么张正。”这女人,还以为周子昆疑心她什么呢。周子昆摇摇头,走开了,脑子里还搜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莫非,他真是他熟悉的陌生人?
南方的雨说来就来,先前还天高气爽,艳阳高照,没多久有了雨。密密麻麻地下来,砸在脑门上,有些隐隐生疼。屋外的铁皮棚顶,“啪啪”闷响,像一口化不开的痰吐出。一阵大风吹来,雨点斜飘进屋里,斑驳破旧的写字台上,湿了一大片。
周子昆把脚从桌上放下,跳了起来,嘴里骂了句:“日你妈。”起身去关窗户。窗户在他的身后,身子躺在椅子上,身后的墙恰好挡住了风雨,没有被淋到;桌子伸出窗户角的那一边却受了灾。
他着急慌忙地跳起,慌张中带倒了椅子,他伸手去扶椅子,在将倒未倒之际,身子失去了平衡,右手下意识地抓住了窗帘,身子却向左倒下,窗帘连同它上面的架子坠落下来,劈头盖脸掉在他头上。
他向空中伸出双手,胡乱扯下了窗帘布,气哼哼地踩在脚下,还跺了几脚,才伸出右手,拉过玻璃窗,将满城风雨关在了窗外。
妻子就在这时候进来了,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没有吭声。看见他把窗帘气呼呼地踩在脚下,还踮起脚尖,在上面旋转了几下泄愤,火气就上来了。她走过来,从地上扯起窗帘,团了几下,一下扔在周子昆头上,说:“一个男人,没别的本事,就会发火,你给我洗干净,挂上去。”
周子昆坐在椅子上,没有挪身,任窗帘布盖在身上。他想把脚伸出,再搁在写字台上,却被窗帘困住了,伸不出去。他伸手扯了扯,布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被勾住了,没有扯动。他呼地站起身来,抱起窗帘布,拖着窗帘架,来到屋外的铁皮棚底下,掏出打火机点着,然后点燃一支烟,抽着烟,看着慢慢燃起的火,心里觉得快意。
他那位亲戚听见吵嚷声,从暗着的车间某处钻了出来,跟着他到了铁皮棚,看见他点火,叫了声表哥,想要叫住他。周子昆没看他,说:“你不要管。”
表弟就没有管。他望了望慢慢燃起来的火,又望望周子昆,说:“表哥,缺料了,再不订点坯,王老板的货交不出去。”他是周子昆拐了一个弯的老表。人前,他叫周子昆老板;人后,叫他表哥。他跟周子昆很久。以前,他是周子昆带进的工厂;后来,周子昆出来创业,他也跟着出来,在他的工厂里干,还借钱给了他。
周子昆说:“我晓得了。”他们用家乡方言交谈。除非关起门,在闺房里,周子昆跟老婆都说普通话;对他的这个老表,他却一直说方言。
周子昆老婆不知从哪个地方也钻了出来,抱着双臂,看着周子昆点那堆火,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哼,返身回了屋。不用转身,周子昆就能感受到那声哼里全是鄙夷和不屑,从他的身后袭来,罩满了他的全身。如同此时屋外那遮天蔽日的雨。
周子昆回了屋。表弟踩熄了火,拾起残余的窗帘,丢进车间外面的洗衣机。后来的某天,他去窗帘店买了块差不多的布,补上了烧掉的部分。周子昆估摸着价钱,想给他转三百块,才发现余额不够,他切换了两次账号,又拿另一部备用手机,才凑够三百,转了账。
表弟没有收。二十四小时后,那笔钱自动退了回来,周子昆用那钱买了几天的烟。
他开着那辆破旧的长城,去老张的厂子。老张是他的坯料供应商,他们合作了好多年;按理来说,供应商是要送料上门的,断没有甲方还上门拉货的道理。但他现在不是甲方,或者说他不敢自认甲方。他欠老张不少钱,每次要原材料,都得叫几声张大爷。老张的日子也不好过,跟他差不多,也亲身下车间坯料了。
老张自然姓张。那天他拉的那个客人,叫张镇。周子昆想去探探此张和彼张之间,有没有蛛丝马迹可寻。他开网约车的时间虽然不多,但遇上的这个张镇,却如此怪异,好像专门冲着他来,却又无所图——不像临时放弃图谋,而是压根就没有打他的啥主意。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老张在他的铁皮棚外跷着二郎腿喝茶。看见他来,打了招呼,一切如常,没有异样。但这次,老张没有被他的几句“张大爷”打动。他说自己的料也不多了,机器不敢开。机器一动就要钱,做出来的坯却没有人买。
他知道老张这道门是撬不开了。他们交往那么久,彼此的行事方式都了如指掌,也知道如何对症下药。行的话,几句软话就拿下了;不行,说再多好话,也是无益,更无趣。
他就说起张镇,原原本本地说了。老张脸上没有一丝异常,像个完全不知晓内情的局外人,八卦心被勾了起来,兴趣盎然,缠着他问起细节。周子昆笑,骂他:“又不是你小子派人来搞我的,知道那么多干啥?”
“这日子,打屁都不响,总得找点乐子。”他如此回复周子昆的玩笑。
和周子昆一样,他也认为这个张镇多多少少有些了解他周子昆,也许有什么企图,也许没有,但总的来说,这事并不寻常。
周子昆一边和老张聊天,一起在微信上打字,联系王老板。他知道王老板是开老张这扇门的钥匙。果然,老张接了王老板的电话,就开骂了:“老周你个狗日的,拿老王来压我?老子不怕他。喏,坯在那个地方,自己去装。”
怕不怕另说。周子昆知道,是王老板做了承诺,保证这笔货款给他,周子昆不给,就从他给他的货款里扣。
周子昆开着叉车,装坯料上车。叉子下降高度不够,沉重的坯料从高处掉下,砸得他的车子晃了几晃。老张急得直骂:“你这破车再搞几次,开都开不了了,滚开,我来。”
坯料拉回来,妻子的脸色好了些。没有烧完的窗帘,还是她开的机洗,晾干,只是还没有挂上去,表弟就拿去配了块布,补上了。
周子昆知道妻子为什么发火:八成又是她家的那个亲戚打电话来催债了。他借的钱,每家都不多,却是东拉西扯,那些债务像是百衲衣,每块补丁面积都不大,数量却不少。工厂赚回来的钱,付掉当期货款——现在订货,都是现金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可以赊欠——工资、家用开支,手里没有多少留下,紧绷绷地挤出一点点,还那些催得急的债主,还安排不过来。她娘家的债主催债,她没说出来,已经是极大的忍耐。她虽然嫌他背了这么多的债,却从没对他的病说过什么。到底还是夫妻。
他想,老王的这笔订单出了货,款回来,怕是得还妻子娘家债主一部分,不然以后家里鸡犬不宁,日子不好过。
他站在那块约四分之一新的窗帘前,看着窗外高照的艳阳,想,自己的多巴胺是不是少了?以前他看见晴空、太阳、花草,听着车间里的噪音,心情会莫名地振奋起来。现在,那些东西激不起他任何情绪。
有人说,人生的三个阶段,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他确认自己已经过了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年龄;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阶段,好像有过,又好像没有过。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呢,难道现在就是?
可是,他才四十出头,正当壮年。
一个多月后,他拉一个客人到格来云天酒店,这次是个美女。他的工厂又停工了,他打开了手机上的软件,接单。老张收了他转过去的货款,说:“没事做,咱们还是去街上看美女吧?”
他们把开网约车叫成“看美女”,约定谁接到了美女,客人送到了,要在群里分享。从各个部位谈起,黄金分割,肤色好否,声音软硬,仪态如何。从头到脚品评一番,因为审美的差异,他们常常争吵起来,骂得不可开交,然后,总有一个人发出一条语音:“你们他妈烦不烦,美不美关你屁事?”
乐趣就被打断了,众人就收了声,说声“挣钱”,群里就沉寂下来。
周子昆错过了这条消息。是老张转过来的一个链接,还艾特了他。他们这群人群多,客户、家人、同学、老乡、公司同事,每个群体都有群,大多数群开了免打扰,艾特也看不到。除非正在做跟那个群里的人相关的事,想去瞧个热闹,才会打开那个群。或者闲了下来,没事做,去翻翻记录,看他们又干了些啥事,吵了哪些架。
第二天上午,周子昆打开软件,想要接单,习惯性地调出那个群,想看看有没有人在跑车,哪个地段堵,哪个地段好走,以便参考,才看见老张在群里艾特他,点开了那个链接。老张没有私发给他。
是一个大V自媒体发文,悬赏20万征集线索,末尾有电话。还附了公证书,意味着线索有价值的话,钱肯定跑不掉。群里都吵疯了,聊了些七拐八弯真假难辨的小道消息。有人赞作案的人聪明,懂的招数多;有人分析,说这案子虽然没死人,但手段恶劣。还有人说得头头是道,说受害者是个暴发户,怕是有些不干不净,这次虽然没人死,但不抓到的话,那人说不定还会回来弄死他,所以他才悬赏;后边有两三个人附和,了解的情况好像多些,说受害者在电子市场做生意的,住羽山西墅,近几年赚了不少钱……更多的人是在互相打趣,相约去找线索,说比跑网约车强多了。
电子市场、羽山西墅这些地名触动了周子昆。那片毛玻璃好像磨光了许多,稍微透明了一些。他隐约猜到了什么,拨了文末的号码,顿了顿,没有按下拨出键。又拨号码,掐掉……他在车里坐了许久,抽了两支烟,盯着群里的消息,从头到尾看完了。隔了一天,群里还有人在问谁有线索,说要是有人拿到了赏金要请客,这可是跑一年网约车也挣不到的钱。
周子昆好几天都心绪不宁。直到他收到一条只有短短两字的信息:报警。后面附了一串数字,看起来是坐标,终于拨出了电话——他事后才知道,短信是定时发的——他多了个心眼,先问了赏金的事,得到了肯定答复,就跟事主约好,去公安局报案,当着公安的面提供线索。
报完警出来,事主要请他吃饭。周子昆瞟了他一眼,短短说了一句:“不了,有事。”就走开了。他把车停在一个空旷的地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抽得咳出的痰都带了血丝。他边哭边抽,泪水糊了一脸,没有擦去。
是个年轻的警官,大约三十岁左右,女的,双眼皮,眼睛很大,五官分明,皮肤白晳,长得不像南方此地的女人。不仅仅是长相,她的普通话也咬字清楚,声调准,周子昆据此得出这个结论。但也不好说,现在的孩子,普通话都标准,方言倒是不会说了。
她剪着齐耳短发,拢在耳朵后面。周子昆想,可惜了,要是一头长发,一定是个大美女——不过就是短发看来,也是美女,只是蓄长发的话,就更是个大美女了。
女警官大约也见惯了惊诧于她美貌的男人,盯了他一眼。眼神没有她这个职业常见的凌厉警惕,但也绝不温柔妩媚。平平常常的一眼,就把周子昆的思绪拉了回来。
该问的都问过了。询问他的是个男警官,大约是刑警。每句话都饱含陷阱——至少周子昆如此觉得,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认为是同谋。好在他心中无鬼,不怕走夜路。
刑警的疑问是:你不常开网约车,为啥他打电话叫你的车?
周子昆说:“我也想知道。”说出这话,他感觉有些心虚。
他们应该已经把案子调查得一清二楚,排除了周子昆的同案嫌疑,问他只是例行公事。询问时的气氛很轻松,从警官们闲聊的只言片语里,周子昆猜出了他怎样逃脱的视频监控。
他骑的共享单车,用别人的手机卡,在满大街的口罩人群里,根本不好查。而且,他的背包里装了好几套衣服,每骑行一段路,他就换一辆车,还换了外衣。就这样一路骑行到了海边。
刑警问询后,就是女警官接手了。女警官可能负责媒体或公共关系,还有些后续事情要办,带周子昆去走程序。大约是职位不同,女警官要开朗些,问起来又是老乡,话就多了一点。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周子昆了解了案件的大体经过。
女警官说:“他很——”她顿了一下,周子昆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说“聪明”,只是觉得这个词不妥,才换了个说法。“作案手法也很高明,懂得一些反侦查常识。”女警官接着说,“很少见,可惜没走正道。”
周子昆几乎可以肯定公安已经把案子查得一清二楚,他在这个案子里清清白白,面前这个女警官才会不提防他。
女警官说:“你说那个老板——哦,就是别墅被炸的受害者——咋这么看不开呢,人家为他挣了那么多钱,五十来万的佣金对他来说又不太多,凭啥不给?这下好了,那别墅花几百万都复不了原。”
周子昆接了一句:“说不定那五十来万,他就是拿去买别墅了,没钱给他。当老板的,不一定有表面那么光鲜。”
女警官嗯了一声,表示赞同这个可能。她接着说:“可惜了一个读那么多书的人,还留过学,一个孤儿,凭自己的能力,小学、中学,985本科,拿奖学金去国外读硕士,全是自己的努力,没人帮,不容易哇。”
周子昆叹息道:“得了绝症,没了路了,能不极端么?”
“他很有头脑,也有耐心,怪不得能一路冲出来,拿奖学金。”女警官说,“买别人的身份证来办手机,装民工去煤气配送站,跟人套近乎,帮送气工送煤气,说要挣零花钱,每罐气他少收三元,那三元就归了真正的送气工;为了更像真的,他还不常常去,只是偶尔去一趟;一送就是大半年,为的就是找机会进到那个别墅区;借这个机会,把自家订的两罐煤气带进去,藏在花坛里,把管子伸进那家的厨房,慢慢放气,还装了摄像头监看他家,当晚就用手机引爆了。”
这些情况,公开的通报上都有,只是语焉不详,但大体都能推测出来。通报上说,这起案子无人伤亡。周子昆不明白这么强烈的爆炸,怎么会没伤到人。现在清楚了,他在别墅外面装了监控,可能是看见里面没人,才去引爆。他没有想伤人,只是想让那家蚀财。
先前的男刑警告诉过周子昆。实施犯罪那天,他没带自己手机,去邻近工地偷了一部民工的老人机带上,戴了口罩;那天下雨,他穿了一件送气工的雨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监控上根本看不出面貌。引爆的手机是别人的身份证,打电话的是民工的老人机,从手机归属上也没法查出。所以,周子昆去接他,他付的现金,连找零都没要。
警方去煤气站查,找到那个当天本应送气的煤气工,才知道不是他送的。煤气站老板一迭连声地叫屈,说那个煤气工最近的业务量怎么暴涨,问他,他说是老家来了个亲戚,偶尔帮帮他的忙,才没有继续追问下去。送气工本来就不好找,站里大多是些五六十岁的民工老头,智能机都用不灵光,要教好久,画出一步步教程来,才会在APP上完成整个流程,哪敢挑人,管这么严?
煤气站老板一脸晦气的表情,嘟囔道:“我还说运气好,多些这样的呢?谁知道带来的是霉运,唉,这下亏大了。”
煤气工说羽山西墅业务量不大,里面有管道气,订煤气的都是一些吃火锅、打边炉的业主,便于移动,订的都是些小罐。不在煤气站的主要送气线路上,平时都没人愿意跑。煤气站老板也证实了这一点,说常为这事头疼。那人隔三岔五地帮他跑,一送都是大半年,都没有出问题,又快,准时,哪想到他下的是一盘大棋。这位半头白发的老人憋了一阵,才想出“一盘大棋”这个时髦的词。当听到要被处罚时,他快要哭出来了。
周子昆不解:“怎么这么久才发现?按理说,几天就能浮上来啊?”
女警官白了他一眼:“你打听这么多干什么?”
周子昆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干啥,好奇么。”
走了一阵,快到办公室了,女警官才轻声说:“所以我说这个人聪明么。他吞了大量安眠药,计算了药效时间;身上绑了海边的碎石块,用网兜装起来,坐在海边的斜坡上,又计算了石块的角度,和下滑的速度、时间;就连地点都选过,摸清了那里是深水。药效发作,进入深度昏迷,才被带入水中。”
说话间,他们进了女警官办公室。好些男男女女在里面办公,快到下班时间,警官们放松了,闲聊起来,约起周末怎么过,吃点什么,看什么电影。都是些年轻人,脸上浮着一周疲累后的轻松,和对周末休闲的憧憬。屋里充满了快乐的气氛。
办完手续,临走时,女警官叫住了他,犹豫了一下,问了一句:“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唐芙蓉的人?”
周子昆脱口而出:“她在哪?以前她在我的工厂上班。”
女警官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眼神没有了刚见时的审视,柔和了许多。
周子昆追问:“她在哪里,怎么样了?”
女警官沉默,没有回答。过了一阵,才轻声说:“死了,一年多前。”
周子昆有些吃惊,下意识地问:“怎么死的?”
女警官说:“车祸。”
周子昆不便多问,转身要走。女警官又问:“她一定很美。”
周子昆说:“是的,是个美女,跟你一样漂亮。”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还是个好人。”
后来,周子昆跟老张说到这件事,问他:“你说,他那么决绝地走,为啥又要让人知道?”
老张说:“他在这个世上孤独了那么多年,不想自己走了,也没人知道。”
周子昆被猛然击中。他别转了头。
他想起了那个叫唐芙蓉的女孩。她帮过他,他也帮过她。
他想跟人聊聊她,可是,他找不到人聊。
僧名是自己起的,净空坚持要用“净空”这个释家名,配上释姓,就叫释净空。那年他约二十来岁。民政局的人说,一个孤儿,他想怎样就怎样吧,尊重他。省城来的大和尚,太平寺主持——其实太平寺就大和尚一人——有些为难,但看了看民政局的人,又看了他一眼,说:“那你就叫释净空吧。”
太平寺不大,五六间瓦房,三面围成一个开放的小院;院子里是青石板铺成的坝子,也不大,约有两三百平方米。从院坝上来,是十来级青石阶梯,拾级而上,就是大殿,摆了一尊释迦牟尼像,挂了大红的斗风,座前插了三支香。香炉是一个青瓷大碗,那碗大得像一个钵,烧了青瓷,花纹别致;尽管如此,张镇还是认出它就是本地常见的青花大碗,并非专门的香炉。
佛像前香烟缭绕,快燃到尽头了。净空重新点燃三支香,取出残香,插进新香,移了一下香炉,以让它在佛像案桌的正中间。那案是一张条桌,桌面开了裂,香炉里的灰跑了出来,填满了案桌的裂缝。
正殿两边各有两间厢房,也供了佛像。张镇只认得观音菩萨,其他的佛像就不认得了。转过正殿,后面还有一进院子,里面却供了玉皇大帝。张镇虽不信佛,却也晓得玉帝是道教,佛主却是佛教。
他问净空:“这两个可以一起拜吗?”
净空说:“施主何必执着于佛道之分?佛在心中,即是有佛;道在心里,即是有道。”他指了指殿侧的观音菩萨像,又说,“对施主来说,信道即是道,信佛即是佛。就像观音菩萨,在佛教被称作观世音大士,在道教被叫做慈航道人。重在信,而不是分佛或道。”
这个关节,张镇是真真不知道。他知道净空不会乱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做“出家人不打诳语”。
他在这个地方出生,在这里长大,这里就是他的故乡,但他在这里没有任何亲人。宕州城里的福利院撤了,和市福利院合并,以前的保育员或去了市里,或退了休,没了联系方式。他在这里的唯一亲人,就是净空。
还有唐芙蓉,但她也不在了。
他们都被福利院收养。至于怎么出生,怎么被遗弃,说不上来,总之都是从外面进来,然后又分别被不同的人家收养了一段时间。张镇因此姓张,唐芙蓉因此姓唐,净空俗姓刘——他的名字,倒早就忘了,三个人彼此都不提他俗家的名字,心照不宣。那段历程,对净空来说,是漆黑的过往,暗黑中看不到一丝光亮,以及那个环境中存在的任何事物。
收养净空的刘姓男人被判刑后,他们就不再提净空的刘姓俗家名;随后,净空在十八岁那年,可以自主选择后,出了家,他们就连他的俗姓都不再提。起初,净空、他、唐芙蓉,都是不屑提起那个名字;后来,是自然而然地忘却。有些记忆,久不翻找出来温习一番,就会失去。
不过,偶尔,夜深人静时,张镇会想起:真的是忘了吗?好像并不是,尤其对净空来说。但他知道,大家愿意忘记。
就是在净空出事后,福利院把他们这批送养出去的孤儿重新接了回来,在福利院抚养。起初,张家和唐家还按月支付他们的抚养费用,算是尽到抚养义务。后来,他们看见角落里阴郁的净空,和他脸上那条巨大的伤疤,看着前来探望的张家、唐家人,就再也亲热不起来。天长日久,张家、唐家也就淡了心,终于解除了抚养协议。
是净空自己划的,伤好后的疤痕,有半个小拇指粗,像一条蛇,横亘在脸上,还有心里。没有蜷缩,它就在那里直挺挺地躺着,舒舒服服地从上到下,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田。
那是一道他们三人无法翻越的大山,足有喜马拉雅那么高。不管多少心理辅导,都没有激活他们翻过去的想法。他们好像凭空降临到世上的三个人,圈成了一个小小的世界,自成一体,与外界隔绝开来。
他们三人几乎在同一年进来,合得来,从小就玩在一起。净空读初中时,就爱看佛经,勉强上了高中,没考上大学,就在太平寺出了家。唐芙蓉高中读完,到了十八岁,就出去打工了。只有张镇读了大学。
是张镇提议,他的姓还是用以前收养过他的张姓,毕竟他们养过他一年,后来也支付过一年的抚养费用,多少也有报恩的意思。唐芙蓉自然是听张镇的,也就姓了唐。其实,张镇真实的想法,是想让自己的姓氏普通一些,不那么与众不同,像个标签贴在身上。
净空在太平寺出家后,张镇和唐芙蓉得知消息,回了一趟家,来太平寺找到他。他们看见的不再是以前那个他,只是净空和尚,平和、淡泊,天地间的万物,在他眼里,就是万物本来应有的物理形态,没有任何附加情绪:无悲、无喜、无嗔、无怒、无形、无色、无味。
唐芙蓉邀请净空去宕州城里玩玩,净空看着她,没有回应。张镇扯了扯唐芙蓉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再说。转身出来寺外,净空追了上来,递给他们一人一块布,三角形,蓝色。张镇看了一阵,才认出那是剪下的衣角。唐芙蓉说,这是他以前常穿的夹克。
张镇手里捏着那块衣角,站了好久,又转身回到寺里,要了净空师傅的微信。出来后,他对唐芙蓉说:“我们以后不要来了。”
唐芙蓉眼睛红了,追问了一句:“就这样了吗?”
张镇说:“就这样了。”
张镇和唐芙蓉就没有再来过。
这里以前本来是一座道观,叫太平观。后来,太平观住进了本地乡民,道观成了住家。前些年,省城一家大寺派人来,看中了这里,报批后,迁走了村民,稍加改造,就成了太平寺。
迁走的村民中有人提议,说这里以前就是道观,是不是复兴道观的好?但既然改成了太平寺,再作道观,好像于理不合;但前业主有这个建议,不听好像也不对。于是又有人说,反正有两进院子,后院就供奉神仙吧?然后就成了现在的样子,道观、寺庙,各取所需,只是同一道门出入而已。不过这样一来,太平寺的香火倒是旺了不少:远乡近村的人,大多在外面打工,留下的人本来就不多;以前只有拜佛的来,后来信道的也来了,主要是求玉帝保佑,来的人就多了。
晚饭是一盘清炒空心菜,一盘炒豆角,两碗米饭。净空吃不了一碗,拨了些给张镇。张镇说:“再这么下去,你就成竹杆了。”净空说:“没啥,习惯了。”
就是现在,如果不正面看净空的脸,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张镇都会想到这个词:玉树临风。宽大的暗色僧袍,也藏不下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那是平和、温润,还有一丝忧郁,透着不可亲近的神秘,却又没有拒人千里之外,愈加让人想去探究。
这是好些年后,张镇第一次回来看净空。他想聊点轻松的话题,劝他还俗,说:“你要去外面,不晓得要迷死多少青春少女。”
净空微笑,脸上心如止水,不起一丝波澜。张镇抓起一根筷子,塞到他手里,说:“拿上这朵花,就更宝相庄严了。”
净空不接,也不回他。张镇来了劲头,问他:“有没有大姐姐小妹子冲着你来上香的啊?”
净空就肃容了,说:“不可乱说。”
张镇大笑,说:“一定有,哈哈,一定有。”
张镇听过一些,这种事是真有,还闹了一些纠纷,有人找到庙里来,要赶走净空。大和尚和村委会的人出头了,说,他本来就是这里的人,跟你一样,你把他往那里赶,还有,他到底犯了什么错?
没犯错,又是这里的人,天经地义在这里,说到天边也没法。那人只好回去把自家老婆打了一顿,却又是无凭无据,凭空猜测闹事,惹得老婆要与他离婚,只得蔫眉耷眼求村委会调解。村委会的人叫他去庙里找和尚。那人就带着老婆去到庙里,听了大和尚一番“不可妄生疑心”的训诫,回家卖力侍候了一番,安抚好了老婆,从此总算是老实了。
当然,净空真没啥可挑剔。女施主上香,他离得足有一丈远,低眉垂目诵经,从不与她们搭话。更多的时候,是大和尚接待,或者还有旁人,才交谈几句,从不多话。信众都知道这个小和尚清静自守,崇敬之外,闲谈中或多或少透出惋惜之意,正是张镇玩笑话里的意思。
当天晚上,张镇住在太平寺。净空洗了碗筷,没做晚课,陪他坐在院子里。清风明月,疏星点点,四周寂静无声,有虫鸣鸟语,还有远处人家电视里传出来的喧笑和几声对月狂吠的狗叫;不知谁家的鸭棚里,有鸭子相互拥挤打闹,传出一阵呱呱声。人间的烟火气息,扑进这间小小的寺庙。
净空打破了沉默,终于问道:“芙蓉呢,没和你一起回来?”他用的老人机,所有关于唐芙蓉的消息,都经张镇转达,他们是一对恋人。
张镇的泪沁了出来。
张镇说:“我跟你讲个故事,你想不想听?”
净空没有回答,却把椅子移近了些。
张镇说:“说的是南方一座城市,有个年轻人,大学毕业后,去国外读书,读完后没有马上回国,在外面又混了几年。为啥说混呢?是因为他读的专业,在那个国家不好找工作,回国虽然能找工作,收入却不高。他想在外面挣点钱回来,和女友结婚,成家、立业。相对来说,国外的钱好挣点。
“他干过几乎所有的体力活儿,洗盘子、送外卖、搬运货物、给人家修剪草坪,总之啥赚钱就干啥。一两年下来,手头有了点积蓄,就想做点小买卖。他听人家说,从国外弄点东西来这里卖,赚钱比打工快。
“他试了一下,在国内网站上找了一些货源,自己挂在网上卖,结果还真是的,利润虽然低,但架不住量大,算起来虽然和打工收入差不多,却可以看见未来。不像打工,手停口停,不干活儿就没有收入。做小买卖,收入持续不断,只要不过季、不断货源,收入就会源源不断。过了季,哪款商品货源断了,换一个商品上架就是了。
“这么干了又差不多一年,他又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货源不稳定,你永远也猜不准上家的货什么时候下架换款,什么时候缺货,有点难以把控;他就想找个稳定的货源,就在网上找。找了不少家,有些货不太对路,却对产品迷之自信,卖得不好,说是他不会做;有些吹得牛皮哄哄,实力却不够,试了一段时间,不是这个款缺货,就是那个款没原材料,理由一大堆,总之货发不出来。他就一边试,一边再找。
“终于找到了一家。这一家自家的网站做得像模像样,实力雄厚,货品也对路。他拿产品上自家页面卖了一段时间,销路确实过得去,用户评价也不错,看起来值得做下去。
“起先,他联系的是这家公司的运营,拿他的产品试运行一段时间后,准备大干一番,就得跟老板直接谈,这样才稳妥,才有保证,对不?
“但他在国外,回国的话,时间和路费,都花不起。好在他女朋友在国内。他就叫女朋友去和老板谈。
“那家公司的运营引荐的,老板就当然了解了情况。他女朋友上门谈,老板就答应了。看起来,老板是个挺稳重的人,他建议双方先加深一步合作,待到他了解了公司的供货能力,公司了解了他的运营能力,再谈下一步。
“这比那些开头就承诺一大堆,吹得天花乱坠的公司强多了。做事有一套,既没有乱吹,也没有迫不及待地叫人跟他合作,而是先深入试试,等到双方加深了了解,再谈一下步。
“他就全力做他公司的产品,将他公司的产品全上架,测款、测评,加大付费推广力度。做了一段时间,出货量上去了,投入产出比也不错。
“公司老板就主动联系他,叫他去公司再面谈,说可以加大合作力度了。他没有回国,想省点钱,干几年就回来,和女朋友结婚。
“因此,他只能叫女朋友去谈。老板提出,他们的合作是时候加深了,他打算将公司北美站的业务全部交给他打理,但要在公司的业务网站上运行。理由是,一,个人站没有公司站有优势,这一点他本人也认同,也是行业的普遍共识;二,随着交易量的增大,占用的资金肯定会增长,如果交易在他个人网站上,公司方不能管理,资金有可能失控。
“简单说来,就是,公司方认同他的能力,可以加强合作,但公司要掌控资金。这种合作模式,说起来其实也合情合理。在这个行业,合伙人卖了货,拿钱跑路的例子也不少,人家在国外,从哪个方面看,国内的公司都是弱势的一方。
“他们做的是电子产品,包括电路板,就是各种小家电、电子玩具、DIY产品——你不知道啥叫DIY?就是自己动手组装、修理各类玩具啊、各种小家电啊等等的主控板,利润率虽然低,占用的资金成本却不小,量跑起来的话,总利润也还过得去。
“他没有可以凭借的东西,除了在国外当地,贴近市场,反应能更为快速,这几年也锻炼出了运营能力,其他的一无所有,能傍上这么个靠山,也算是运气来了。
“合同是女朋友代他签的,他全看过,也正规,佣金点数,业绩考核,佣金支付节点,付款方式,一应俱全。看起来没啥毛病。
“他以为从此就能翻身了。他的估算,这么合作几年,他回国后,在老家省城买套房子,和女朋友办了婚礼,还有点余钱剩下来,创业的话,还有点资本;或者干脆去打工,这笔钱用来生儿育女,还能支撑几年,从此,他,他的女朋友,就能像普通的人那样生活。他太渴望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
“开头,那家公司支付佣金还挺正常,第三个月支付第一个月的佣金,因为网站交易,会有退货,他们约定以两个月为限,第三个月扣除前两个月的退货;后面有退货的话,再另行扣除——这是公司老板主动提出来的,说考虑到他在国外,佣金支付时间太长的话,对他好像不公平——其实网站交易,可能产生的退货时间,有些远不止合同约定的一两个月。
“这么看来,这公司的老板是个厚道人。他有了这么个印象,干活儿也有劲儿了,没日没夜地做,全副精力都扑在了业务上。
“他没想到后来却不是这么个事儿了。随着网站交易量增大,公司方面提出的要求越来越多,一会儿说国内原材料市场变化,采购成本上去了,成本增加;一会儿说国内人力成本上升,环保要求严格,货品出厂价要加;他提出货品加价,公司方却不怎么愿意,说竞争激烈,加价不利于销售,会失去竞争力。说来说去,打的是降低佣金的主意。
“他在国外不是一个人干,一个人干不了,雇了人,租了办公室,这些成本都是从佣金里支出的,公司方并不承担。国内环境的变化,他也从媒体上看过,也能理解;但原材料采购成本,里面太细,水太深,他又不是这个行业的,吃不透,一个配件多一毛钱、少一毛钱,总算起来钱都不少。他也了解过其他同行,总的来说,成本增加幅度,并没有公司方报的这么高。公司方的说辞,是不同品质的配件,价格自然不同,说起来好像也是这么回事。
“就在这时候,他生病了。他没有在国外长期生活的打算,女朋友又在国内,不管怎么说,说一千道一万,他还是想回国生活,和女朋友结婚,生儿育女,养一堆孩子,他觉得这才是一个普通人的日子。又仗着身强体壮,想着攒够了买房结婚的钱就回国,就没有买保险。没有保险,想要治病,可能就是一大笔支出。
“他就提出解除合同,他要回国,一来检查病,二来钱赚多少是个头呢,手头的钱,回省城买个房子,差点的,也差不多够了,至于其他要用的钱,后面再挣吧,反正他还年轻。
“公司方不同意,说合同没到期。合同也真没到期,签的三年,他原先算过,三年时间够他挣够想要挣的钱,只是没想到身体出了毛病。他说了自己的情况,后来还苦苦哀求老板,人家都只有一句话,‘按合同办’,没有通融的余地。
“他后来还是扔下一切,回国了。不但是身体不能再拖,在国外治的话,手头这点钱怕是要全花完,女朋友也出事了。回国时,老板还欠他五十多万。”
净空静静地听完,良久没有作声,伸手搭在张镇的膝盖上,轻拍了几下,问:“他后来拿到了吗?”
张镇说:“还是没有。他也不想要了,没有任何意义了。”
净空问:“为什么?”
张镇停了好久,才缓缓说:“他的病是绝症,治不好,五十多万拿回来,也治不好,只是延缓病情,多活一点时间。更何况,这种病的临终时期,非常难受,一般人忍受不了。”
净空呆住了。微光下看不清他的脸。张镇低头看着脚下的土地,那方土地如已过去的千百年,一如既往地一言不发。他没有看见净空脸上悄悄淌下的两道白光。
净空极力压着轻微颤抖的声音,说:“一天即是一年,世间万物,花落花开,虽有定数,但花开时间长一点,却也是风景啊。”
张镇抬起头来,说:“话是这样说,但花开,总有人看,才是风景;无人看花,却只是一种自然现象,世间千千万万的人,谁会在意路边一朵小小的无名花,是开还是败?”
净空失了声:“人呢?”
张镇低低地说:“人不在了。”
净空终于失控了,哭出了声。张镇拍了拍他的背,说:“本来想打电话说的,可想了想,还是回家说的好。该说的人,都说了。现在就剩下一件事,有恩的报恩,有怨的报怨。这件事儿完了,就放心了,也清静了,无牵无挂。”
张镇说得很轻松,还带有一丝勉强的调皮。净空乱了方寸,急切地说:“你说说,怎么不在的。”
张镇说:“那天早晨有霾,很大,在那座城市,这种天气很少见,它靠海,风一吹基本就散了,不容易有这种天气。”
“现在想来,也许是上天的暗示,是叫他们不要出门。他本来就不打算出去,才回来,想在家里懒几天,躺一躺,女朋友不同意,说好不容易请了一天假,今天不上门去要钱,哪天才有空?他还没回来,女朋友就知道他生病了,只是不知道有多凶险。回来确诊后,她就像疯了一样,一天假都不肯请,周末还主动加班。
“确诊后,他就认命了。他知道这种病的最终结果,不是家里有矿,没办法治;家里有矿,无非也是多活点时间,并不能彻底治好。对这种病来说,拿钱买来的不是命,是痛苦。
“他在楼下喝了一碗豆浆,一屉小笼包;女朋友喝了一碗粥,吃了两根油条。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早晨他们吃的东西,他记得很清楚,忘不了。他要打车,女朋友不同意,说坐地铁去。坐地铁要再转两次公交,比较远。不管他怎么说,女朋友都坚持坐公交,他还生了气,吼了她几句。女朋友笑着哄他,说她喜欢坐地铁,多快啊,地铁和公共汽车上人多,挤在一起,多有趣。
“他女朋友一直有这个习惯,就是喜欢人多的地方。直到出事后,有一天,他才想到,说不定,她是从小孤单,人多的地方,能让她感受到活在这个世上的乐趣和意义,一定是这样。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他们到了公司,见到老板,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公司的法务,一个是公司的财务总监。一见面,老板就哭穷,说公司看起来大,开销也大,他这不管不顾地一走,给公司带来了灾难性的影响,还不知道怎么度过。
“财务总监拿出网站后台的数据,一笔笔地算账,说他未经公司同意,擅自丢下业务回来,给公司带来了多大的损失。算起来,五十多万不但拿不到,还得倒给公司十一万八千元。
“于理来说,公司这个算法是对的,就算有虚报,往大的方面算了,相差也不太大。根据业务损失,就算他不给公司贴十一万八千元,贴个几万是要的。但于情来说,难道他命都不要了,也要完成合同吗?何况,于法来说,他生了重病,难道不可以辞职治病吗?
“他这样说了,没有打动公司老板。除了假惺惺地表示了同情,其他的事情,他坚持按合同办。看来谈不拢,他都打算走了,这笔钱就算了,不要,反正他的病也治不好,他也没打算治,手头的钱留给女朋友就行了,也想看看以后走法律途径,能不能要到。
“主要是他在谈,女朋友在旁边听着。他没想到女朋友眼看要不到钱,竟当场跪下了,求老板看在他们可怜的分上,把钱给了。
“他的脑袋‘嗡’地炸了,羞愧得无地自容。他要拉起女朋友,没有拉动,女朋友像焊在地上一样。可恨的是,老板看见女朋友下跪,语气虽然缓和了些,也表示了一些姿态,说他个人愿意给他们两万块钱,但规矩还是要的,言外之意,那五十多万还是没戏。
“两万块钱还不到他应得那份钱的零头。不管女朋友怎么求他,都没有用。他们只得出来。
“出来后,他去街道对面买水,女朋友站在这边等他。买完水后,他想到回去坐公交的话,应该在他这面坐车,就叫女朋友过对面来,在这边坐车。
“他后来最后悔的就是这件事。他不该懒这一下,叫女朋友来这边,应该去对面叫的,和她一起过马路。他应该注意到女朋友神情恍恍惚惚,可是他没注意到。
“女朋友就是在过马路时,被车撞到的。开始看起来,伤得还不重,没有哪里出血。他跑过去看,女朋友还安慰他,说没事,要撑着站起来。他按住了,说不要动。女朋友要他抱,他没有动。他知道这类伤,不能轻易移动,先做的应该是报警。报完警,他就坐在女朋友身边,渐渐发现有点不对劲儿,女朋友的情况越来越差,叫了他好几声,要他抱。
“他还是没有抱她。他后来也后悔这件事,女朋友不能移动,他至少可以躺下来,躺在她身边,抱着她啊。可是他当时没有想到,他怎么能没想到,怎么可以不想到呢?
“内脏破裂,内出血,大出血。女朋友就这样——走——了……
“你知道的,我们这里说人临终前最后一顿饭,叫做吃衣禄。她吃的衣禄,就是一碗粥、两根油条。衣禄是一个人下辈子的福分,衣禄没吃好,下辈子就要受穷。一想到女朋友的衣禄是一碗粥,两根油条,他就心如刀割。她这辈子太苦了,下辈子却还要受穷……
“他不能想这些事,想到女朋友的衣禄只有两根油条、一碗粥;想到她这一生的最后,他都没有抱一下;想到他懒的那一下,没有过去陪女朋友过马路;想到女朋友得知他生病后,没日没夜地加班;想到女朋友的身世……他不能想,想到这些就有想死的冲动。
“他还恨。以前他没有恨过,就连他自己生病,都没有恨过,天生的苦命,怨不得别人,这病不是别人带给他的,是他自己得的,怎么能恨别人呢?他后来从公司方的运营那里知道,老板不是没有钱,他都买了别墅,就是他开始做公司的产品,后来接手公司北美站业务,老板的生意才有了大的起色。
“他并不认为老板的别墅是他挣的钱买的,那是老板应得的,但是,公司的生意好,他起了一定作用,甚至起了大作用,也说得过去。从这个角度讲,老板也应该给他那应得的五十多万,对不?
“他恨的是女朋友的那一跪。不是恨女朋友,是恨老板,他逼得女朋友下跪。他逼得女朋友放弃了尊严,如果不是他不给钱,女朋友无论如何也不会跪下。你知道,他们以前过得那么苦,什么时候跪过?这个人逼得你心爱的女人为你放弃尊严,你还有什么理由不恨?”
那天晚上,张镇住在太平寺,没有睡踏实,夜半醒来,大殿里有灯光。是净空,他跪在一块牌位前念经。牌位上有一行字:故先妹唐氏芙蓉之位。是用常见的春联用红纸写的,写好后对折,再用两根筷子左右插入,底座是一块泥巴,筷子插上,左右两侧拉紧一点,就成了灵位。仓促、简陋,就像唐芙蓉的人生。
张镇问净空念的什么经,净空说是往生咒。他叫净空教他,教了几遍他都没有记住。净空找来经书,叫他看着经书一字一句地念。
经文不长,却很拗口: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唎,娑婆诃。
他念得很吃力,开头磕磕绊绊,却很虔诚,越念越流畅,慢慢能跟上净空的节奏,直到天亮。
第二天张镇就要走。净空主动提出送他去宕州县城坐车,到了县城,他叫张镇陪他挑了一部智能手机,下载了微信,让张镇教会他使用,加了他。他问张镇还有什么事要办。张镇说,有个叫周子昆的人,是唐芙蓉以前的老板,在唐芙蓉走投无路时,他收留了她,据说他现在也不好。
他看着张镇登上高铁。时近中午,高铁刺破宕州城尚余的薄雾,向远方急驰。那个远方他从未去过,但他知道那不是张镇的终点。张镇的终点,他也终将去到。那是每个人的归途,没有人能逃过。
以后的每天,净空都要看好几遍微信。他等待的是一个彻骨的伤痛,和即将到来的永远的孤独。这个伤痛和孤独已被事先预告,他希望自己的等待落空,最好永远不来,但他又知道自己无法躲避,注定要承受,一如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半年后的某天深夜,净空被手机铃声吵醒。他的微信里,只有张镇一个人。自张镇走后,他的手机永远保持着充足的电量,开到最大的声音。有时候,他甚至神经质地要充两三次电,查看好几次手机音量。
他从床上弹起,打开信息:
再见,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们不见,但又希望我们能见。查看一下你的银行卡。
净空马上回拨过去,没有拨通,后来也一直没有拨通过。他跑出太平寺,坐在漆黑的山梁上,无法扼制地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大地苍茫,众生沉默。山梁上只有一棵挺拔而孤独的树陪着他,其他的小草、野花、石子、泥土,还有泥土中的昆虫,都被暗黑的夜淹没。净空看看夜空,铺天盖地的墨色里,只有他和那棵树。他觉得它很亲切。
那笔钱他以张镇、唐芙蓉的名义,修葺了太平寺。大和尚答应为他们立碑,永远供奉他们的牌位。智能手机,他后来送了人,再也没有用过。
他们三人的年龄,其实是个谜;就像他们来到这个世上,没有来历,不知道父亲是谁、母亲是谁,好像凭空降临到这个世界:他们全是遗弃子。
张镇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捡到张镇的福利院阿姨说,那天早晨少见的清爽,没有雾,太阳很早就出来了,露水还没有干,她从家里来福利院上班,走到门口,就看见了包着张镇的包袱,看起来像一块浴巾,上面有卡通印花,张镇躺在包袱里,不哭不闹,睁着一双大眼,望着静默的天空。幸好天气暖和,他没有冻着。
福利院的人根据浴巾上的卡通图案,推测遗弃张镇的人可能是本县职中学生,或者那一两所很差的高中的学生。那些学校的很多学生,都是留守儿童,很多人在宕州县城租房住,不住校,一年也见不到一次父母,谈恋爱的多,认真上学的少,可能是谈着谈着就谈出了张镇这个孩子,但这也只是推测,并无证据。
唐芙蓉是在张镇之后,从街上捡回来的,那时她估计快一岁了。她有兔唇,人中左侧,足有一厘米多长,牙龈露在外面。一个女孩,长了兔唇,可能她父母看来,基本属于废物,就当废物给扔在了县城大街上。福利院捡回来后,才发现除了兔唇,她的心脏也有毛病,好在有国家,福利院后来花了不少钱,治好了她的病,公益机构又补上了她的兔唇。她在福利院最受宠,嘴巴甜,治好病,补了唇,长得很漂亮。
净空从另一个县的福利院转来。那个县的福利院收养的人太少,没必要存在,就合并到了宕州的福利院。他来得比张镇还早,估计年纪也比张镇大了一两岁。他性格孤僻,与福利院的其他孩子格格不入,有些大孩子欺负他,他也不哭不闹,只是瞪眼看着人家。打得过的话,他就扑上去跟人家对打;打不过,他就躲到角落里,也不跟阿姨们哭诉。人家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像净空这样不会撒娇不会讨好的孩子,得到的目光自然就少。不过,还是有阿姨看他懂事,也常常多留意他一些。
说也奇怪,张镇进来后,净空就常常逗他玩。那时他已经可以帮阿姨照料一些更小的孩子了,净空守着张镇,一有动静,就去叫阿姨;后来唐芙蓉来了,阿姨就叫他也看着唐芙蓉一点。他看了那么多小孩子,就只对张镇和唐芙蓉好些。福利院的阿姨没事时,也感叹两句,说你看小孩子都喜欢长得好看的小伙伴:张镇身体没有毛病,眉目舒展,四肢健全;唐芙蓉乖巧,会讨好人,治好病后长相不错。
他们差不多同时上幼儿园。福利院原先有一个,后来幼儿太少,再加上上面有人提出还是尽量让孩子融入社会,与普通孩子一样上学,幼儿园就停办了。说来,净空应该最早上幼儿园,恰逢福利院的幼儿园撤了,净空不愿意去外面上——他和其他孩子不合拍,玩不到一块,常常打起来,幼儿园和福利院的阿姨都有点头疼,他自己也不愿意去。这么耽搁一阵,张镇和唐芙蓉来后,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他又要去幼儿园看着他们。三个人终于凑齐了,一起上了幼儿园,后来又一起上了学。他们一起去学校,一起放学,一起玩耍,从不分开。
福利院里,净空和张镇是正常的孩子,唐芙蓉除了兔唇,还有心脏病,其他孩子都有病或残疾。经常有人来院里收养小孩,被看中最多的就是张镇,但他舍不得唐芙蓉,说要走就一起走,不然就不走;那些人看看唐芙蓉,那时她的心脏病还没完全治好,后期还要手术,为难了,只得放弃。
愿意收养净空的人也不少,但这孩子性情太怪异。人家来收养,把他叫来,他不打招呼,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人,让人心里有些发毛,许多人都说这孩子带回去,怕是养不熟。也有胆大的,养个孩子的想法实在强烈,自己生养不了,就有将就的想法,说先带他回去养一段时间看看。他却不愿意了,说要跟着张镇和唐芙蓉一起走。谁家能养起三个孩子啊,还不是自己生的,就算养得起,心里也不乐意。
事情就这么一年年地拖下去。县城里愿意从社会上收养孩子的人本来就不多,都是自己生养。没有生养的人家收养小孩,大多从乡下乡镇的亲友里收养,省心,还多多少少有点血缘联系,或者转弯抹角的亲戚关系,论起来,血缘里总有那么一丢丢跟自己相同。就算什么关系都没有,介绍人也是亲戚朋友,熟悉,知根知底,放心一些。
也有外地人来收养,但这三个孩子太早熟了,只要有陌生人来院里,尤其一男一女来,就猜到是一对夫妻,要收养小孩,就互相串连,勾手指头约定要在一起。只要一个孩子被叫出去,另两个孩子就都跟在后面看。他们的早熟让福利院的阿姨心疼,有人说,自家两三个孩子,兄弟姐妹间的感情,还没有他们这么好。还有人说,要不是自己孩子都操碎了心,真想把这三个孩子一起养了。
院长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早年是乡下的民办代课老师,丈夫是乡镇领导。她敬业、认真,民转公后,还当了那所学校的校长。教的学生中,有不少人出息了,其中一个后来当了领导,在市里任职。那位学生领导帮了她一个忙,把她调到了宕州城里,当了福利院的院长,办了她丈夫从乡镇调到县里当局长都没有办成的事。
院长格外疼爱唐芙蓉。这个孩子懂事,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事情该麻烦阿姨们,不合适的时间和事情,她就忍着,不去讨人嫌。连带地,张镇和净空也沾了她的光,被院长和阿姨们高看一眼。上学后,张镇特别会读书,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再后来,他在县里都能排上名次,从没掉出十名之外,院长就重视起张镇来,说这孩子搞不好会成为福利院从没出过的人才。可惜的是,院长没有看到张镇成才,她还没退休,就因病辞世了。
院长离世后,唐芙蓉躺在被子里哭了好几天,感冒了,连学都没上;张镇也难过了许久;净空陪着他们两个人,停了几天课。
福利院的阿姨们说,这三孩子这辈子这么苦,就让他们在一起吧,也许,他们上辈子就是一家人。
于是没人再提把这三个孩子送养出去的事。每每有人要来收养小孩,阿姨们也不列出他们的名字;有人看见了他们三个,阿姨们就说明情况,要么一起收养,要么就看看别的孩子。
如果不是福利院里的孩子越来越少,长大的走上了社会,需要福利院收养的小孩渐渐变少,也许就没有净空后来的事情。
福利院收养的孤寡老人越来越多,长大走出的孩子走一个少一个,阿姨们退休的也越来越多。每走一个熟悉的阿姨,净空、张镇、唐芙蓉都要失落好几天,这种情况对他们的成长不利。上面要求,孩子们分散到隔壁县和市福利院抚养。
分散抚养,就不能保证他们三个还在一起,这是个难题。有好心阿姨告诉了他们,三个孩子恐慌了,唐芙蓉顿时就哭了出来,阿姨也跟着哭了。毕竟是男孩,又上到了五年级,张镇虽然也慌乱了,到底还是有主意一些。他说,能不能把他们送养出去,但要求收养人住在县城,这样他们三个孩子还时不时能见着面,也还能在一个学校。毕竟县城不大,虽然有好几所小学,但相隔也不太远,只要他们自己能吃苦,无非就是多走点路。
阿姨向新任院长提了孩子们的这个要求。都是女人,自家也有小孩,都见不得孩子委屈,何况这三个孩子还这么苦,院长同意了,发动全院上下行动起来,在县城寻找愿意收养这三个孩子的家庭。
唐芙蓉最先被唐家收养。她哭着不肯走,张镇像个大人一样,揩干她的眼泪,安慰她,跟她说如果她不去的话,以后就得分开,可能再也见不着了,他保证他和净空都会被县城的人收养,不然就住在福利院,不会去其他地方。他还和净空一起,把她送到唐家,唐家人也大量,叫净空和张镇去唐家住了几天。
那时候,张镇读书的天赋已经展现出来,只不过他是个男孩,年纪又不小了,愿意收养他的人没有唐芙蓉那么多。一个在县城做生意的张姓家庭提出收养他,张家有两个女儿,虽然有钱,读书却不太行,张家男人看了张镇的成绩单,立马就同意了,说养大他,可以为张家光宗耀祖。福利院的阿姨们背后开玩笑,说张家是不是在找童养女婿哦。这话被张镇无意间听到了,还瞪了他们一眼。
最麻烦的是净空。唐芙蓉和张镇走了,留下他一个人。福利院的阿姨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找到了一个从乡下到县城卖菜的小贩,姓刘,结过婚,又离了,没有生下孩子,已年近五十,他没有条件挑孩子,留下的孩子里又只有净空最伶俐。于是他就领养了净空。
那时候,净空还不叫净空。他随了菜贩,姓了刘。
后来就出了事。张镇得知后,坚决要求回到福利院,要陪着净空;唐芙蓉也不跟着唐家了,哭闹着要回来。三个人又聚在了一起,那时他们已经刚上初中,长大了些。福利院眼看这种情况,请示了上级,没有再送到其他地方,就让他们在福利院长大了。
后来,有一天,张镇问唐芙蓉:“如果不是我出那个主意,他是不是不会出家?”
唐芙蓉没有回答。她不知道答案。
最先发现净空不对的人是唐芙蓉。
她找到张镇,说净空不理她了,在学校走廊碰见,他调头就走,不跟她照面;她追上去拉住他衣袖,他也不说话,甩开就走;她要再追上去,他就狠狠地盯她一眼,还是不理。
唐芙蓉说:“他好像变了个人,不是以前的他了。”
张镇起初不以为意,笑了笑,打量了她周身上下,说:“你知不知道你也变了?”
唐芙蓉就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自己校服遮不住的身材,脸红了,说:“他是我哥呀,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他也不是这个意思。”
张镇安慰了她几句,说,也许是他心情不好,不是不想理你。
那时候他们正是小学末尾,尽管都能上初中,但成绩好坏,直接决定了是上重点中学宕州一中,还是普通中学二中、三中。福利院的人都能看出,净空还是在意成绩,有张镇这个标杆竖在他面前,很有压力。阿姨们还把三个孩子划拉在一起闲谈,往往会心一笑,心照不宣地打着哈哈。
张镇心下也有点明白。因此,他减少了主动去找净空的频率,下课后,每每完成了作业,他就去净空的教室,找他玩,那时候净空多半还在咬笔头,他扫一眼他的作业本,然后装作无意地说哪里哪里错了。净空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补了上去。
慢慢地,张镇也发现情形不对。净空不但不理唐芙蓉,连他也在回避了。课余时间,除了上厕所,他就呆坐在座位上发愣。张镇在外面没见着他,去教室里看,看见他要么在那里漫无目的地翻书,要么就趴在座位上睡觉。偶尔在教室外面碰上,净空也是跟他对视一眼,不打招呼,就走回了教室。他们在不同的班级。张镇在尖子班一班,唐芙蓉在二班,净空在三班。
直到有一天,张镇看见净空走路一拐一拐,好像受了伤,心里就急了,课都没上,去找净空。净空那个班在上体育课,张镇在操场上没有看见净空,问了老师。老师说,他人不舒服,没有来,在教室里。
净空在教室里坐着,双目无神,看着一个地方发呆。张镇走过去,问他哪里不舒服,拉起他,要陪他去看校医。净空挣脱了他的手,说他没事,只是晚上没有睡好,没有精神。
张镇就陪他坐着。两人无话,静静地坐了十来分钟,净空突然冒出一句:“你晚上跟谁睡?”
张镇说:“一个人睡,他们家房子宽,我有一间房。”那时候,他去张家还不到一年,还没有习惯对外面——尤其是净空、唐芙蓉——说那是他的家。
“你命真好。”净空说,“还有一间房,一个人睡。”顿了顿,他又说,“我晚上睡不好,老是醒。”
张镇说:“那你肯定感冒了,感冒了才睡不好。”他语气很肯定,说,“还是去看看医生吧,叫你——爸爸——带你去,要不,现在去校医那里先看看?”
净空说:“我才不要他带我去,就是他弄得我睡不好,老把我弄醒了,一晚上醒几次。”
张镇问:“他那是喜欢你吧,对不?”
净空点点头:“他对我倒是好,就是条件太差了,租的就两间房,外面做饭,睡觉在里面,只有一张床,还小,好挤。”
上体育课的孩子们回来了,张镇回到自己教室。过了几天,净空精神好多了,恢复了正常。张镇就把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直到又好几次看见净空精神反反复复,心下害怕起来,借口要买学习资料,用电教室的电脑在网上查了查。
然后,他叫净空不要在刘家住了,去跟福利院说,回到福利院。净空反问他:“你们也回去吗?”这下问住了他,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净空说:“他对我可好了,给我买好吃的、好穿的,还带我到处玩。”张镇看了看净空,他穿得确实不错,衣服比自己的还好。
张镇终究还是放不下这件事。他跟唐芙蓉说了,唐芙蓉睁着一双大眼,奇怪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叫净空回福利院。张镇急得满头大汗,张了张嘴,又憋了回去,蹦出一句:“你不懂。”
他拉着唐芙蓉去了福利院,找到院长,支开唐芙蓉,吞吞吐吐地说了净空的事。院长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她叫张镇留意净空,发现不对,来福利院跟她说。然后,有一天,张镇看见净空走路又不自然,跑去告诉了院长。院长借口福利院例行体检,到学校接回在校孤儿,拉去了县医院。
姓刘的菜贩被公诉判刑,院长背了个处分,净空被接回福利院。
他们没有上到同一所中学。张镇去了一中,最好的班级;净空和唐芙蓉读了三中。起初净空懵懵懂懂,不愿意回福利院。福利院的阿姨们说,姓刘的菜贩去外面打工了,不要他了,他还跑去了原来住的地方。
已经换了租户,是一家三口。净空透过打开的房门,看见他们一家人坐在矮桌边吃饭,一个小男孩正对着房门,两边是他的父母,在给他夹菜。男孩的头几乎埋进了碗里,夹的菜冒过了碗沿,挡住了他的脸。净空怔怔地看着,吞咽了几口口水。男主人转头看见了他,问:“你找谁?”净空回过神来,没有吭声,跑了。
转折发生在初一下半学期。有一天,净空突然发现自己不敢跟唐芙蓉对视了。他们虽然不在一个班级,却经常在校内碰见,唐芙蓉还是爱找他玩,有什么事都跟他说,班里有些男同学老爱找她的碴儿,她就去找净空,拉着他的手,要他去给她撑场子。第一次,他拉着她的手,沁出了汗水,很湿,心剧烈地跳起来。他挣脱了。
后来,他再也不敢拉她的手,还老爱做梦,梦境乱七八糟。这些梦境里有唐芙蓉,还有班里那些如花欲放的女同学。梦见唐芙蓉,醒来后,他还打了自己几巴掌。有一次梦后,他感觉自己身上湿漉漉的,伸手一摸,触手全是冰凉的滑腻。
他就在那一刻明白过来。此后的日子,先前那些日子的幸福,都成了耻辱,每过一天,都像那把菜刀又在心上砍了一刀。一些短暂的快乐能让他暂时忘却,过后又想了起来,再刻上一刀。那一刀没有刻在同一个地方,成了新的伤痕。班里、学校里那些个性各异、青春飞扬的女同学,每一位都能给他带来新的伤害。她们爱逗他玩,因为他沉默寡言,还长得清秀,这在女同学们眼里成了另一种风景,激起了她们的征服欲。
终于,有一天夜里,在又一次梦醒后,净空去了厨房里,摸到了一把菜刀,决绝地朝脸上砍了上去。剧烈的疼痛让他昏了过去。
早起的阿姨在厨房里发现了他。她们把他送到医院,包扎好伤口。是唐芙蓉去一中找的张镇。她在学校里没有看见净空,中午放学时,跑回了福利院,然后疯一般地去一中找到张镇,张镇连假都没请,回到福利院问清楚了医院,两人跑了两公里,见到净空,他正在输液。三人哭成一团。
张镇最先要求回福利院,不再住在张家了。唐芙蓉随后也要求回来。这并不合规,院长不知道如何处理,想着先拖一拖吧。张镇等了一段时间,没有结果,跑去告诉了班主任。班主任对自己得意门生的坚持有些同情,报告了校长。校长联系了福利院院长,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院长只得报告局长。
张家和唐家都舍不得。他们说,两个孩子愿意住福利院就住吧,他们还是支付抚养费,以后,他们想回家了,随时回来,不回来也没关系,他们还是会履行协议。
张唐两家还是把张镇和唐芙蓉视为自家的孩子。看着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的净空,张镇和唐芙蓉却对这个世界起了深深的怀疑。在他们眼里,人世间的恶意随着净空脸上疤痕的日渐猩红逐渐成型,把他们圈了起来,隔绝出一个独立的空间。这是一个被人们抛弃的世界,里面住着他们三个被抛弃的孩子。
有一天饭后,他们做作业,少年的唐芙蓉问张镇:“你为什么回来,张家那么好,对你也好。”张镇沉默了一阵,反问:“唐家对你不好吗?”唐芙蓉想了一阵,说:“对我也好。”张镇从作业本上抬起来,缓缓说了一句:“刘家对他也好。”
净空没有抬头。他好像没有听见。
张镇和唐芙蓉对张家、唐家就再也没有亲热起来。一年后,张家、唐家终于失望了,解除了协议。他们需要的亲情,净空、张镇、唐芙蓉却已经失去了,再也没有找回,或者说,从来没有过。
净空终于能直视唐芙蓉和转学后的二中的任何女同学,再无波澜。他知道自己这一生的劫难还没结束,还得再渡。
十八岁那年,唐芙蓉读完高中,如释重负,终于可以去打工了。她对张镇说:“哥,我不是读书的料,我打工,你读书,我们总要有个人出头,你就是。”她迟迟疑疑地看了净空一眼。
净空看着张镇和唐芙蓉,没有说话。唐芙蓉望着他,眼里满是期盼,她希望有个人带着她一起,那样的话,比她一个人要好得多。净空静静地看着他们,面色平静。张镇低下头,看着地面的脚尖,没有吭声。
净空的目光黯淡下来,移向地面,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唐芙蓉隔得远,急切地想要走近些,张镇睃了她一眼,就站住了。
唐芙蓉和同学一起去了深圳,她就在那里进了周子昆的工厂。
她很快找到了工作,流水线上的操作员,收入还不错,只是太累,加班时间多。张镇在北方读大学。她每天发消息给他,说这一天干了些啥、吃了些啥、遇见了哪些人。不管多忙,这道功课每天都不肯拉下。有时候,张镇也忙,没来得及回,她就等着他的消息,不管多晚都等,等着了才睡觉。张镇把她设了特别关注。尽管一南一北,这些零碎的日常,将他们的日子揉在一起,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张镇也跟她报告所有的生活,甚至某个女同学老爱跟他说话,找他帮忙,都一一说了。唐芙蓉就有些生气,许久不回消息。
张镇语音电话就过来了,哄她:“你是我妹啊,她们只是我同学。”
唐芙蓉说:“只是妹妹啊?”
张镇说:“是的啊,你永远都是我妹啊。”
唐芙蓉没有吭声,张镇明白过来,说:“这辈子我就只有你啊,以后也只有你啊,没有别人。”
唐芙蓉就笑了,无声无息地笑,张镇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就轻声细语地说:“别乱想,我一直就只有你,以后也只有你,还有……”他顿了一下,说,“净空,我们是一家人。”
唐芙蓉甜甜地回了一句:“我们是一家人。”
唐芙蓉的心脏不能太累。张镇劝她不要在深圳了,去北方,和他在一起,北方虽说工资低点,但没那么累。唐芙蓉不同意,说她要挣钱。张镇说,现在比以前有钱多了。
唐芙蓉不那样想。挣来的钱,除了寄给张镇、开支自己的生活,余下的她全存了起来。她对自己很抠,吃的穿的全是最便宜的。张镇劝她穿漂亮点,年轻人么。唐芙蓉狡黠地一笑,说,你不怕别人把我勾走了?张镇笃定地说,你不会。他对此很有信心。
张镇暑假来了深圳,眼圈都红了。已经起球的旧T恤下,她的身子瘦小,仿佛一个衣架;发白的牛仔裤,一阵风吹来,还在飘荡;手腕、脖子上空空荡荡,连最廉价的饰品都没有;去到宿舍,张镇看见她用的洗发水是飘柔,洗衣液是蓝月亮,心里“咚”地疼了一下。
他逼着她去了商场,买了衣服和饰品。付款时,唐芙蓉心疼得直吁气。张镇说:“你心疼什么,这钱本来就是你的。”
其实里面还有他的奖学金。唐芙蓉生气了,不理他。张镇搂着她的肩头,跟她道歉,说:“我错了,这钱是我的,我们的。”唐芙蓉才转嗔为喜。
张镇当场要她换上衣服,带她去玩。换下的衣服,张镇扔在了商场,唐芙蓉捡了回来,提在手里,她连包包都没有一个。张镇去买了一个,说用来装她的衣服,唐芙蓉没有拦住。
出来时,张镇眼睛都直了,说:“从来没看到我妹这么漂亮。”那身合体的衣服穿在身上,唐芙蓉像换了个人,身材娇小玲珑,该显山露水的地方,都触目所及。张镇拉起她的手,细细瞧着,说:“你看,我妹的皮肤多好,戴一串手链,更漂亮了。”那是一串贝壳手串,也不知道真假。唐芙蓉皮肤细腻白皙,张镇握了好一阵,没舍得放下,不自觉地伸手搂住了她的腰。
他们就在那晚托付了彼此。
这份工作丢掉后,张镇说要过来深圳,帮她找份稍微轻松点的工作,不然就把她带到北方,和自己在一起。唐芙蓉终于答应了,找了好久,都没有符合张镇要求的工作;在几乎弹尽粮绝时,终于找到了周子昆的工厂,做跟单文员。说是跟单,却连采购、物料管理都一起干了。工资没有以前高,但轻闲,每日负责跟进物料和订单,不用加太多班。张镇还威胁道不要骗他,他会过来看。唐芙蓉不高兴了,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张镇后悔得掌了自己嘴。他应该知道,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说过谎话,连善意的谎言都没有过。
但不久,唐芙蓉就对张镇撒了谎。不过也不能算是谎言,因为张镇不知道这件事,没有问过,唐芙蓉也没有说。
是在进周子昆的工厂不久,唐芙蓉的心脏异常。先前她还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去看了医生。医生说,得再做一次手术,这次做完后,就没事了,跟正常人一样。唐芙蓉问了手术费用,查了卡里的钱,退缩了。
周子昆发现了她的异样。她上班老是精神不振,集中不起精神,出了几次差错,害得周子昆丢了几笔不太小的订单。那时候,他正在开发其他工厂的订单,不计成本,没日没夜地打板。那些单子小,却是他的希望。
周子昆骂了几次,终于无法接受,准备开了她。唐芙蓉也不解释,低眉顺眼地站在他面前,任他骂。周子昆最见不得这种三棒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人,不仅仅是误事,误了事后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找不到补救方法,简单说就是无可救药。
还是他老婆发现不对。她跟周子昆说,这小孩儿是不是有病,你看她嘴唇发紫,不像正常人的样子。周子昆怒回了一句:“有病就走人,我又不是开慈善机构的。”
到底是女人,周子昆老婆晚上还是去厂里宿舍,陪唐芙蓉坐了几个小时,也陪她哭了几个小时。回到工厂宿舍后面的家里来,边哭边跟周子昆说了。
周子昆就去了前面宿舍,叫唐芙蓉拿出病历,翻了几页,问她:“你还差多少?”唐芙蓉嗫嗫嚅嚅:“十万。”声音低得听不清。周子昆不耐烦地问:“大声点,多少?”唐芙蓉壮起胆子,声音稍大点,说了出来。
周子昆回到家里,就叫老婆从银行卡里取十万出来,明天陪唐芙蓉去医院。同情归同情,谈到钱,女人就不乐意了,不肯。
十万块不多,对周子昆夫妻来说却不少。那时候他们手头已经开始紧了不少,账上倒不止这点钱,每每却是今天收到,过不了几天就要付出去。每个月几十上百万地收,却成百万地支出。
周子昆对老婆说:“又不是白给她,每个月从她的工资里扣,只留生活费给她。”
周子昆老婆还是不答应,说:“她要是跑了,你找谁要?”
周子昆也有点拿不准了,想了想,说:“跑了就算了,不过我看她不像那种人。再说,她的身世,还是你告诉我的,想想我们那时候,六亲无靠,她更是连亲都没有。遇到我们,能救了她,会有好报的。”
周子昆老婆还在迟疑。周子昆又劝道:“现在招人不好招,我们帮了她,她以后还不是死心塌地帮我们?你知道,跟单的人要是坑老板,是可以坑到钱的,你看她干了年把时间,比以前的两个文员好多了,对不对?再说外面欠我们钱的,多少个十万?”
周子昆不知道到底是哪句话打动了老婆,也许是老婆本就心软,终于答应了。
后来,唐芙蓉有话都愿意跟周子昆老婆讲。她叫她李姐。李姐知道张镇,问她为什么不叫张镇给钱。唐芙蓉说,他在考研,没收入,另外,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再动心脏手术的事。
从她吞吞吐吐的话里和后来的接触中,周子昆老婆揣摩出了唐芙蓉的心事:她不想让张镇知道她再动心脏手术。
说到底,唐芙蓉是害怕。
她知道她和张镇的未来,已站在不同道路的起点。这两条不同的路,也许将会分岔,渐行渐远,终不再相交;也许,还可以相伴而行,虽然平行,却相距不远,彼此还可以守望。唐芙蓉害怕的是前一个结果。她愿意相信张镇,却不愿意相信现实。她心底里,还是认为她和张镇的联系终究是脆弱的,未必经得起时间和现实的锤打。她不怀疑张镇会永远把她当作妹妹,却害怕张镇一直把她当作妹妹。
后来,周子昆老婆跟周子昆闲聊时,说到这个话题,感叹了一句:“唐芙蓉终于长大了。”
周子昆的头埋在电脑前,在拉这个月的盈亏表,有一头没一头地听着,回了一句:“长大了好。”
唐芙蓉没有还完这十万元。周子昆工厂的境况急剧变化,终于养不起人了。他把唐芙蓉介绍到另一间工厂,跟单和物料的工作,自己和老婆做。唐芙蓉说,她愿意不要工资,原来给的生活费再减少,干到扣完欠款。周子昆抽完一支烟,还是没有同意。他对她说,这点钱就算了,总比外面的钱收不回来,白扔给人家的好,再说你男朋友还得靠你支持,去个更大的地方,你们以后的日子还长。
唐芙蓉找到李姐,要个银行卡号。李姐有点拿不准,叫上唐芙蓉一起,去问周子昆。周子昆对老婆说,算了。李姐又看看唐芙蓉,唐芙蓉嘴动了动,话还没出口,周子昆看了她一眼,有点不耐烦,说:“我说算了就算了。”
唐芙蓉后来时不时地送过来几千万把块。逢上周子昆手头紧了,收过两三回;后来眼看自己生意如洪水决堤,这仨瓜俩枣扔进去,连泡都不冒,就再也不收了。那时候,他的脾气好了不少,不是修养提升了,而是无奈之后的接受。他轻声细语地跟唐芙蓉说:“你这点钱给我,啥忙都帮不上,我给你,总比给外面那些欠我钱的王八蛋好。”说完,他又自嘲地笑了笑,接着说,“当然,在别人眼里,我现在也是那个王八蛋。”
唐芙蓉给他们鞠了一躬。她对李姐说:“等张镇毕业,我们挣了钱,我会全部还完。”
周子昆突然想到,应该见一见唐芙蓉,他想跟她聊一聊。
这事好像挺无聊,还易引来非议,无缘无故,约一个小姑娘家家?
他觉得生活了无意义。以前,他的目标,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富翁,有些接触过,有些没有接触,只是听说。将他们设定为人生目标,他觉得人生充满了乐趣,每天都像鸡血送服伟哥,亢奋得不成话。
现在,他走了下坡路,那是一条陡峭的路,像是股灾后的曲线,某一天突然调头向下,连招呼都不打。那家五百强企业的外包公司,拿了五百强公司结清的货款,某一天清晨,人去楼空,居然跑了。
他的人生就像失速的飞机,掉了下来,趴在地上,绝望地望着前面那些一骑绝尘的目标物。他从地上爬起,环顾四周摔得七零八落面目不清的躯干和零件,意识到自己真的快死了。
本能还在。他得自救,外力已经失去,他就想自己收拾收拾,拼凑一下,试试能不能勉强修复一点动力;或者,就趴在当地,维持最基本的能源,苟延残喘。他尝试从他的那些已经掉了下来,或者在低空摇摇晃晃将落未落的同行那里获取点动力,一无所获。跟他们聊天,他装着无意,提起这个话题,人家盯着他,像看一个病人。
许久以后,他才意识到,他真是一个病人:抑郁症患者。
唐芙蓉以为周子昆是想找她要钱,但不好开口。她带了一万,见面就掏了出来,放在桌上,说:“老板,暂时我只有这么多,您先拿着,后面我再给。”
周子昆把钱推回给她,说:“你先收起来,不是这个事,我早说过了。”他的心情烦躁起来,没想到这小姑娘这么不开窍,或者太开窍?
唐芙蓉看他面色不善,收起了钱,问:“李姐呢?”
周子昆说:“她回老家去了。”
唐芙蓉不安起来。周子昆意识到她不安的原因,说:“别担心,没啥事,就是想问问你和你男朋友,还有那个啥——和尚?——的事。”想了想,终于想到了一个理由,说,“我想问下他在哪里出家,烦,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清静下。”
唐芙蓉好像松了口气,说:“他在我们老家呢,很远,到处都有寺庙吧?”
周子昆说:“庙倒是哪里都有,哪有乡下的清静?”
唐芙蓉似乎相信了,他们闲聊起来,是在周子昆那间破旧的办公室,车间里的灯全熄了,他的远房亲戚被他支开,去外面玩了。屋外有风,铁皮屋顶哗哗作响,偶尔还有碎片吹落下来,砸到地上。
周子昆就知道了唐芙蓉、张镇、净空的故事。以前他从来没有问过,只是从他老婆的只言片语里获得一些碎片,能拼凑出一个大体轮廓,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焦头烂额的事情太多,谁有那个心情关心与己无关的事?
净空在刘家的事情,唐芙蓉从来没有讲过。她说不出口。现在,周子昆知道了。唐芙蓉终是个聪明的孩子,看见周子昆的状态,也许猜出了什么,没有劝慰的话,却从头讲完了他们三人的故事。
他找了一辆网约车,把唐芙蓉送了回去。
那个晚上,他没有睡着,抽了一夜的烟。他盯着地上两只瘪瘪的烟盒和满地烟头,下了决心。
第二天早起,他就出门去找新的厂房。他要搬到一个更小的地方,活下来。
他慢慢戒烟,开始跑步。有一天,他早晨起来,出到门外,春日和煦,有微风吹动门口的树叶,轻轻飘动。一辆汽车驶过门前的小路,很慢,他甚至能从开着的车窗里听见一家三口的欢声笑语。厂房旁的小吃店飘来小笼包的香味,勾起了他的食欲。他的心里莫名其妙地涌上一阵喜悦之情。随后,那一整天,他干活儿都比往时更有劲头。终于,他意识到,也许,他已经渡过了那条以为永远也无法泅渡的河流。他挣扎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那只渡河的桨。
他知道自己不会再沉下去。他被一个小女孩拉了出来,让他看见生命的本义就是活着。那些五彩斑斓的外皮剥开来,内核其实一样,就是生命本身。
他知道,在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跟渡他过河相关的人,正在艰难泅渡。他也许能渡过,也许,永远也无法到达彼岸。
他后来才知道,那个递桨给他的人,已经不在了。他没法定义她,到底是渡过了,还是没有渡过。
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