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过苏建平多部诗集,在他身上既有有当下中国诗人的品质,也有独特的风格。诗集《单音节与无花果》2022年6月由漓江出版社出版,收录了2015年以来诗人创作的一百余首诗作。纵观整部诗集,苏建平以平易的语言表达深刻,以简洁的词语表达复杂,对真善美有执着的追求;从个人经验出发,真挚地探索解决心灵和思想疑难的诗歌路径。“无花果”与“单音节”作为两个词,似乎风牛马不相及,但诗歌本就是将看似不具有逻辑性的东西,在语境中创造自身的逻辑。显然,诗人苏建平领悟了这一点。他在后记中写道,“老家的无花果熟了以后,一下子爱上了无花果,每次去一趟老家,总要带回一篮子来,看书写作脑子里面盘绕着无花果的模样”“日常码字,从一个个词出发,抵达一首诗歌,本质上仿若无花果的生与长。所谓《单音节与无花果》,换一个说法,即是《词与诗》”。
诗人出生于浙江嘉善,那是吴根越角之地,江河湖海交会之处,山水灵动,风景宜人。近年来,苏建平希望能写下一些令自己满意的关于江南的作品,于是将写作焦点集中于江南,着眼于江南的物与景,人与事,充满着浓郁的地域气息。诗集《单音节与无花果》呈现出显著的江南意象或场景,这正是苏建平植根于诗歌的理想。我认为他的这种坚持是有意义的,一个优秀的诗人,一旦脱离了生命中的地域特征,也就没有了生命力。比如《江南信札》中,“时光不咸不淡/暗疾在加深/可是你看,油菜花/盛开/一大片黄色/那是油画中的黄/色谱中的黄/请相信/它们没有镀金”。诗人写出了江南油菜花盛开的情景,“油画中的黄”“色谱中的黄”是没有镀金的,是纯粹的。在对油菜花的自然呈现中,既是人与人之信札,也是人与自然之信札,其实更是一种情之真挚。《城市新区的蛙声》在鸣,“声音干干净净,像傍晚的一支军队”;林间“天还没亮,一大群鸟就叽叽喳喳叫”,鸟声《荡漾》,悦耳动听;《那群夏天傍晚的白鹭》正在“穿过大半个湖面/又是洁白/又是金黄/令所有见者目瞪口呆/并保持沉默”,多么可爱。满地爬的吊兰藤,装蒜的水仙花,花卉被圈养在栅栏里,树叶无知地生长与堆积,遍布乡村的野生植物,一棵茂密的大树在风中哗啦啦地响……江南如此绿意饱满,叫人欣喜。除却鸟语花香,诗人笔下的草莓、麦子、老屋、阳光,温暖可亲;乡情或爱,就像朴素的叶子的正反两面,汁液饱满,不可分割……这些景象,在《雨水》《小径》《老屋》《发小们》《我的学生汤宇立》《老妇人朱氏》《回乡》《2018,姚夏浜》《罗星路羊肉店》《杨庙老街上的张家弄》《西塘短句集》等作品中均可见到。
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江南水乡,苏建平有爱也有痛。《在天凝镇老街》上,“这日日更新的江南,有时候/恰好要通过一些老物事/才会露出掩于水下的鱼肚白”,过去与现在,物是与人非,这是对江南在智性层面上的一个抓取与开拓;在回忆《发小陆志刚,溺水亡》时,“你把自己葬于水中,在小学二年级/在一个夏日,在一个下午”,有光亮,也有阴影或死亡。在诗人心里,江南无论是空间还是时间,很多音节停留在最美妙的位置,那是一种惬意和自在;也有让人难忘的,如小火候滋滋舔着,刚好可以煮熟一些东西。一个人的智性和知性往往来自于走过的路和读过的书。苏建平爱好广泛,喜欢阅读,对生活有深刻的思考。在《书房》中,“我的眼睛差不多每天都掠过这一架架的书”;另外,从《读阿赫马托娃的诗》《鲍勃·迪伦的诗及戏仿》《听卢·理德〈地下拱廊〉》《与画家埃舍尔有关》《苏轼在1082年,黄州》《杜甫诗章》等作品的诗题中也可见一斑,可以看出诗人受古典熏陶和外国经典浸润之深,有汉语精神的继承与形式技巧的领悟。
苏建平融现实、历史、语言、文化、自然、变幻的时代于诗的内部,潜入思想最隐秘的深处,寻找灵魂的结晶。如《固执的事物》中,“推土机用嘴咬着大地。/大地同时咬住了推土机。/一些已经翻过来露出肚皮的草根,/继续咬着走了神的土块”。在《卡夫卡的夜晚》中,“那些都不能成为象征。/真的如此。/在并不象征的时候,/它们却又象征了大多数”。这些诗作有感而发,由此及彼,更多地在探讨生命哲学,充满自省使命和思辨色彩,呈现出矛盾的对立统一,让诗歌写作获得质感。再如《秘密》中,“妖娆的魔/即/庄严的佛/孪生、连体、同一/并且/势不两立”。爱尔兰诗人保罗·穆顿说过,“读一首诗歌,进入时你是一个人,离开时你是另一个人”。苏建平无意成为先锋,也不主观臆断,或故弄玄虚,然笔触所到之处,无不带着心智,显矛盾纠葛,亦有悖论的和谐,像一股暗流,诗的力量藏在里面,需要读者细细品咂。对日常司空见惯之物一缕阳光、一棵小草、一粒盐、一滴雨,诗人既有一种灵魂式的思索,也有哲理式的发掘,使诗作拥有更广阔的纵深。在意象的基础上,诗人通过隐喻和修辞,思辨与再思辨,赋予诗歌更多的内涵,呈现出厚重感;在语言干净的基础上,意蕴深邃,意味深长,令人深思,自然有收获和提升。
对人生的深刻体悟,可以视为苏建平诗歌的第三个向度。无论是张弛有度的长诗,如《中年的身体》《名词的大海》《大海的变奏》《大海之盐》《杨庙老街上的张家弄》,还是凝练的短制,如《无花果》《绝句》《化学》《欣喜》《亲爱的》《倾听》等诗作,都从多个角度呈现社会百态,体悟自然人生。在现实生活的体悟方面,诗人的《庚子年春节流水账》便以日记的形式,记录新冠疫情下的真实生活,既有个人体验,也呈现出人类精神生活的共同困惑。这一时期创作的《庚子年春天有所思》《深夜》《午后散步》《庚子年清明》等作品,同样是既有对现实的反映,也有对同胞的悲悯和祈祷。生命是脆弱的,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但只要咬着牙就能走很长的路,并给世界添一把善意的火。
诗集中既有诗人人到中年的体悟,还有酬唱诗中对中年的喟叹。如《读〈湖山的礼物〉,兼怀卢山》中,“这中年,习惯于自我喂养/春天的惊雷已不是新鲜的事物”;在《本命年》中是对自我的内省,“就是这只老鼠,在我身上灵巧地来去/我小心翼翼伺候它/如同伺候自己……它把我体内所有珍养着的狮虎兽/全部转化成了一群小老鼠”;在《中年的身体》中是对中年灵与肉的省视,“时间教会它取舍——/在偶然的存在中,在衰老的漫长过程中/心渐渐不再哭泣,如果有哭泣/全由易损易磨的肉体代替”。当然,《在岱山听海》中也有返璞归真和豁达,“那时,我竟生出了/收藏大海的荒唐想法/现在我的愿望简单多了/仅仅只要/被它收藏”。艾略特说过,“一个诗人到了中年只有三种选择:停止写作,自我重复,通过修正趋于成熟”。在《狗日的写作》中,“你抱着自己的老语义/紧紧不放。我已过人生半途/而你尚在意义半途”;在《写作》中,“一首诗,像一头兽/肉正在长成/它用尽力气让词语奔跑/跑得越快越好”,则是对日常写作的一些体悟。我认为,苏建平无疑是艾略特所说的第三种写作,纸面着墨之处是美妙的,有谜一样的凹凸。
大凡诗人都有悲悯情怀,有强烈的生命意识。苏建平也不例外,无论是回望故土、驻足山水,还是雕琢时光、书写现实,都自觉融入自然和社会,关注生命的独特,不因孤独而失去自我;诗里没有空洞的呼喊和虚假的抒情,没有迷惘和失落,更多的是对自我的诘问和觉醒。如《我,我,以及我》中,“一个复制的我在大街上奔跑/拐弯抹角跑进了一个小区/开门开窗,在窗户前看到/一个个复制的我正在大街上奔跑”;在《另一个我》中,“夜深时,我触到了另一个非我……/它赶走一个个人之后,/借用我的身体,走进字典的丛林。/在那里,他展开他想象的修辞术”。我们可以看到诗人独立的人格,不人云亦云,而是向内审视,自觉探究人生之谜;不断梳理生活,解剖自我,寻找精神迷宫和秘密路径的入口,这类作品还有《询问》《剪辑》《对黑的某种解释》《肉体之一》《手术后》等等。在关注身边现实的同时,诗人也放眼世界,如《地中海沙滩上的叙利亚男孩》《巴西博物馆》等作品,就富有批判意识,体现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和责任感。
济慈认为“灵魂自身是一个世界”,不管如何被时代的波澜裹挟,它依然可以是纯粹的。一首诗总是被灵魂占有的存在所构成,如《西塘诗会,兼致卢山、尤佑等诸友》中,“一生如此之短,此刻更加短暂,但/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此生成”;在《大海之盐》里,“水流之处,其实全都是路”。因此,读到这样的诗,读者也会被洗礼。正如谢默斯·希尼说的,“我写诗,是为了看清自己,使黑夜发出回声”。一粒词、一首诗都是一个小小的庙宇,说到底,诗歌也是一场修行,最后抵达真正的自己。里尔克说过,“像是蜜蜂酿蜜那样,我们从万物中采撷最甜美的资料来建造我们的神”。苏建平的《诗》中,“从词典中飞出了/满屋子的蛾子//我用针尖和图钉/钉住了几只//钉住的蛾子/反嘴咬了我几口//我以为它们留下了蜜/细看却是毒//当我努力排毒时/它却一转身又化成了蜜”,就为读者呈现了一个近乎魔幻的自我抵达的场景。
诗人苏建平热爱他的故土,在内心修篱种菊的同时,不刻意避开车马喧嚣;在富饶而湿润的土地上用力采撷,用心创作。读《单音节与无花果》有一种灵魂深处的愉悦,既像江南的无花果,也像是毛姆笔下的白月亮。人生寂寂,诗有所言。总之,苏建平的诗作是美妙的,是他的智慧和风度的承接与体现,就如同他的灵魂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