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演义》,中国版魔幻现实主义

2023-08-20 09:25许晓迪
环球人物 2023年16期
关键词:封神纣王哪吒

许晓迪

李天飞

上映22天后,电影《封神第一部》票房突破18亿元。网友们津津乐道于“封神质子团”的颜值和业务能力,催票房为闻太师凑齐回朝路费,调侃费翔的口音是“商务殷语”……每一站路演,都诞生一个新梗。

晚明的那位民间文学家(《封神演义》作者通常认为是许仲琳,但历来有不同看法)大概想不到,自己为给女儿挣嫁妆写出的书,会成为后人眼中的国民神话、文艺创作者的“素材富矿”,俘获一众21世纪的年轻男女。

十几岁时,李天飞第一次读《封神演义》,“确实好看,但也确实不能跻身于中国最牛的小说之列”。他举例,“破十绝阵,都是先来一个炮灰,被镇主干掉,再派一个厉害的神仙来,非常之重复……”作为一名研究古典小说的学者,李天飞认真解读《封神演义》,是在研究《西游记》之后,“发现二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文笔上,《封神》差《西游》一大截,但情节故事的粗糙,反倒给后人改编留下自由的空间。“所以有句话形容《封神》很合适:但开风气不为师。”

《封神演义》构建了一个无比恢弘的世界模式。在人间,是武王伐纣的商周史话;在天上,是阐截两教的“神仙打架”。这种“四派势力大乱斗”的结构,连同那些眼花缭乱的法术法宝,滋养了后世无数玄幻仙侠题材的小说、游戏、影视剧。更不用提那些家喻户晓的IP形象 :哪吒、姜子牙、杨戬、雷震子……

在《三千六百年封神纪》中,李天飞写道:“我一直想象,明末许仲琳(或其他的可能的作者)的书桌上,摆着一个巨大的茶碗,碗里有一撮茶叶——这就是商周之际的那点真实历史。然后,他用这只大碗,承接着不同时代落下来的幻想的水滴。最后他端给我们的,是一碗混合在一起冲开的浓茶。”

“最著名妖精”和“最著名暴君”

电影《封神》中有一幕,纣王和妲己在军帐中,一人一狐,袒露彼此的野心欲望。画面里还有个旁观者,他是上一幕大战中被纣王斩杀的冀州侯苏护,如今只剩一颗头颅,静静注视着自己的女儿(已被狐妖附身)和仇人。此后,他会被送往朝歌,做成酒器,捧在纣王的父亲帝乙手中。

这颗人头,映照出殷商王朝一项残忍的仪式——人祭。2022年,《翦商 :殷周之变与华夏新生》一书席卷畅销榜,再现种种残忍的杀戮现场,让人头皮发凉。由此出发,作者李硕描述了一段惊心动魄的“翦商”(周人灭商)史话。

在商人眼中,鬼神喜怒无常且干预人间事务,需要时时向他们献祭生命,才能获得福佑。在此过程中,周人投靠商朝,充当帮凶,为其捕猎人牲。因为掌握了商王垄断的占卜技术,文王姬昌被拘禁,忍痛吃下儿子的肉,立下翦商大志。武王姬发继承了父亲的事业,却在复仇中被商文化“洗脑”,屠龙者终成恶龙。为埋葬父兄梦魇,周公重新编纂历史,抹去人祭的血腥痕迹,创建了一套节制欲望、克己复礼的文化,华夏得以新生,历史轨迹为之一变。

在今天的学者看来,这是一次脑洞大开的历史重述。但在考古者的铲子挖出累累白骨之前,《封神演义》所写的,则是明人眼中的商周史话。

它一举将妲己推上“中国最著名妖精”的宝座。在最初的史料中,妲己只是一个普通姑娘,作为“战利品”,被进献给纣王。到了西汉刘向的《列女传》,造炮烙、建鹿台、剖比干,这些纣王自己做的坏事,开始让妲己背锅;再到魏晋南北朝,更是直接变为狐妖,倾覆了成汤天下。

李天飞作品《号令群神:李天飞“封神”笔记》《三千六百年封神纪》。

《封神演义》进一步强化了这种“红颜祸水”的刻板印象。“在君主制笼罩下的传统文化的潜意识里,皇帝是不能主动犯错的,如果犯错,一定是被坏人引诱蛊惑。就像《红楼梦》里王夫人教训丫鬟说,好好的爷们儿,都被你们这些狐媚子勾搭坏了。在今天看,这是一种很‘爹味儿的文化。”李天飞解释道。这种文化源远流长,妲己之前有妺喜,之后还有褒姒、赵飞燕、杨贵妃、陈圆圆……后世站在统治者立场上的文人们,一次次将亡国之罪推给女人,以此掩盖更深的罪恶与矛盾。

有了这样的妲己,纣王“中国最著名暴君”的名声也就坐实,尽管看他的前史,是个颇有魅力的人。《荀子·非相篇》写纣王,“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 ;筋力越劲,百人之敌也。”司马迁在《史记·殷本纪》中说他“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不仅知识渊博,且口才出众,分分钟能颠倒是非。

历史学家顾颉刚写过一篇《纣恶七十事的发生次第》,发现周人伐商时,给纣王列了几条罪状,如酗酒、不用贵戚旧臣、重用小人、听信妇言、荒废祭祀,这些顶多算庸人的愚昧,并没有奇怪的暴虐。但此后至秦汉,酒池肉林、炮烙虿盆、敲骨剖妇……罄竹难书的种种恶行都出现了。“这就像‘破窗理论,反正是亡国之君,怎么抹黑都可以,久而久之,纣王的罪状越来越多,越传越邪乎。”李天飞说。到了《封神演义》,纣王的暴君形象更为登峰造极,也更加扁平乏味。他的暴虐昏庸,“恶”得质量低下,近似于“工具人”,唯一的使命就是拼命作死,挑起正反两派大战。

在《封神演义》的纣王身上,李天飞还看到了明朝皇帝的影子。天天与大臣较劲、动辄大刑伺候的纣王,“不怎么像上古帝王,反倒像明代喜欢天天‘廷杖大臣的皇帝”。而从杜元铣、梅伯到商容、趙启,前赴后继地大骂昏君,以死相谏,也不像商代贵族,更像明代士大夫,要么集体上书,要么集体辞职,团结一致,敢和皇上对着干。

《封神演义》成书于晚明,小说里的殷商王朝,也映照出彼时的政治风气:忠良罢官,奸佞擅权,南有倭寇骚扰,北有游牧犯边,还有那些林林总总的酷刑,作为明朝统治者的特色创新,在小说的细节里,浮现出可怖的阴影。

忠孝之道约束中的反叛者

电影《封神》的一大特色,是塑造了不同的父子关系,善良的、扭曲的、PUA式的……而在原作《封神演义》中,纣王与殷郊、哪吒与李靖的父子故事,同样别有深意。

在《封神演义》的母本、成书于元代的《武王伐纣平话》里,太子殷郊是一个重要角色。在这版故事里,妲己害死了姜王后,10年后殷郊长大,得知母亲死因,决意报仇。他逃出王宫,招兵买马,多年后投入姜子牙麾下,成为伐纣急先锋。攻破朝歌后,主动请命,一斧砍下了纣王的脑袋。

电影《哪吒闹海》、《哪吒之魔童降世》剧照。

这个手刃亲父、快意恩仇的形象,用当下眼光看也堪称“炸裂”。元朝由游牧民族统治,弑父故事没少发生。“但在汉文化占绝对主流的明朝,把父亲的脑袋砍下来,太有违伦常。”李天飞解释,“所以在《封神演义》里,给殷郊设计了一个弟弟殷洪,还安排申公豹去策反。面对乱伦忤逆的罪名、继承皇位的诱惑,殷郊都不为所动,直到申公豹告诉他,弟弟被西岐方面杀了,他才彻底崩溃,重回父亲阵营,违誓伐周。”一个反叛先锋的弑父英雄,最后沦为一个矛盾憋屈的悲情角色。

同为“弑父者”,在某种程度上,哪吒是殷郊的镜像。

哪吒的形象源自佛经,是毗沙门天王的三儿子,生来长着“恶眼”。这副凶神恶煞的派头,在《封神演义》里得到进一步发挥:哪吒去东海洗澡,将夜叉打得脑浆迸流,还笑着说“把我的乾坤圈都污了”;杀龙子敖丙,非要打出元神抽其筋。他知道自己肩负着翦商大业,所以射杀无辜之人,挑起神魔掐架,闯祸无数都不怕。

为不连累父母,哪吒剖腹剜肠,死后想恢复肉身,却被父亲李靖踹碎神像、火烧庙宇。借莲花重生后,他再不受人间血缘所累,第一件要事,就是找李靖报仇,“取你首级来,方泄吾恨!”父慈子孝了几千年,哪吒千里追杀老爹的情节,可谓石破天惊。

在中国人被忠孝之道约束的潜意识中,总有一种试图突破和反叛的因素。它凝结在哪吒这一形象中,“这里有两个非常重要的主题,一个是自己与自己的关系,一个是自己与父亲的关系,这两个关系是永恒存在的。”后代的改编,无论是《哪吒闹海》里的少年英雄,还是《哪吒之魔童降世》里的混世魔丸,都在《封神演义》的内核之中。

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民间信仰

相比武王伐纣的人间故事,《封神演义》里的神仙世界,更为宏大错杂。今天有很多人,从中读出了些许暗黑感和阴谋论。

在封神宇宙里,最高主宰者昊天上帝和鸿钧道人启动了“封神榜”系统。这毋宁说是一场天庭的“扩招工程”,于是人间大乱,战争爆发,掀起了改朝换代、王朝兴衰的大幕;仙界也开始残酷内斗,支持商朝的截教与支持周朝的阐教,一见面就互相厮杀羞辱。而在这场漫长浩劫中死去的正邪人士,上至万恶之首的纣王,下至“休”了姜子牙的妇人马氏,都进了“封神榜”,成为有职位的神。

这样看来,“封神榜”就是一份早已写定的死亡名单。书中,两军阵前放狠话,最爱说“你是封神榜上人”,意思是,你难逃一死。

《三千六百年封神纪》插图,黄飞虎与闻太师。

在李天飞看来,“上榜”确实不是好事,上榜的神虽有了正式编制,却意味着从此接受天庭的管理,成为失去自由的“打工人”。但在原著之外,这种设定恰恰体现了作者的創作野心。

在民俗学里,有一种“释源性传说”。《封神演义》可以视为一部大型释源性传说,它试图将老百姓口耳相传的所有神灵们的来龙去脉,全都解释清楚。“比如火神,明朝老百姓非常熟悉,火神怎么来的?《封神演义》告诉你,火神就是罗宣,放火烧了西岐城,死后被封为火德星君。”

靠成体系的八部365位正神,《封神演义》确立了牢固的神灵体系,在民间深深扎根。比如泰山神,自古是五岳正神之首,但《封神演义》之后,许多泰山庙都立一个排位:东岳大帝黄飞虎,即《封神演义》中那位“反五关”叛出朝歌、投奔西岐的武成王。还有贝加尔湖湖神,竟是申公豹。贝加尔湖又叫“北海”,是中俄交易必经之地。清朝时,人们在此修了申公豹庙,因为在《封神演义》里,申公豹被塞了北海眼,封为“分水将军”。每逢秋冬,北海结冰,客商履冰过湖之前,就去拜一拜申公豹,求个平安。

“可以说,《封神演义》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民间信仰的风气。”李天飞说。历史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那是精英的历史;另一部分是民间的暗流。“这些暗流,未必留得下什么文字,但却以非常隐秘、底层的形式,影响着我们的社会,只是我们未必觉察得到。这就像地底的岩浆一样,虽在四处运动,地壳上却感受不到,但它确实在奔流冲突。”

众神在人间

以这样的视角看《封神演义》,会发现许多有趣的民族文化心理。

比如为什么“封神榜”上好人坏人都有?正方阵营,像伯邑考,忠臣孝子,封神毋庸置疑。反方阵营,像闻太师,虽是敌人,但品行高洁,封神也可理解。但飞廉、恶来、费仲、尤浑,这些助纣为虐的大奸臣,竟也封了神,难道不怕他们在神位上为非作歹吗?

这涉及民间封神的逻辑和标准。“一般来说,神灵的来源有两种。一种是原始的自然神,比如风神、雷神、水神,是自然力量的拟人化;一种是生前有影响力的人,死后也可成神。这种影响力分好坏两种,民间对此一视同仁。”李天飞说,“这体现了中国人对神的态度,神既可以降福,也可以降灾,既是人的保佑者,也是人的威胁者。”

因为畏惧而供奉一个神,是太常见的事。最著名的是关羽,身首异处,不得善终。最初人们供奉他,不是出于感激,而是畏惧;直至宋代,官方封关羽为武安王,他的厉鬼身份才慢慢“洗白”。

《封神演义》里的坏人,大多被封了恶煞,都是专门降灾的神。它体现了古人对未知世界的恐惧茫然:我明明是好人,为什么一生倒霉?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家宅失火、儿女夭折、做生意赔本、种庄稼遭天灾……

这些质问,官方无法提供合理的解释,宗教也不能说服所有人。“既然解释不通,干脆就认定老天爷手下也有凶神恶煞,他们生前坏,死后还是无故欺负人。这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无奈和悲哀。” 李天飞说,这正像老百姓对官府的态度,“他们相信朝廷或清官会公正无私,但也相信朝中必有奸臣,县太爷身边必有恶人。对世间公道,他们打心底里并不抱太高的期待。”

《封神演义》里的众神,管的都是老百姓的人伦日用:雷部管下雨,火部管火,瘟部管健康 ;斗部是神煞,丧门、天罗、地网、阴差、阳错、华盖、桃花……这些名字,仍然活在今人口头。此外,还有管天花的痘神,管生育的三霄娘娘,求风调雨顺的四大天王,求发家致富的财神……

除了求平安、求保佑,老百姓也从这些神身上吸取力量,奉他们为行业祖师爷。

姜子牙钓鱼,钓出了“大鱼”周文王,被后人推为海鲜行的祖师爷。

闻太师,兵败逃往绝龙岭,被云中子困在8根通天神火柱里活活烤死。可能对火候有亲身体会,民间传说闻太师发明了吊炉、焖炉,封他为糕点行的祖师爷。

周文王推演《周易》,是算卦先生的祖师爷。此外,他还是洋车行的祖师爷,因为民间传说,文王亲自为姜子牙拉车,走了800步,开创了周朝800年基业。

哪吒是绳带、马鞭行的祖师爷,因为他在陈塘关闹海,抽了龙王三太子敖丙的龙筋,想给爸爸做腰带。

比干和黄飞虎是皮匠行的祖师爷,因为他们烧了狐狸精的老巢,用狐狸皮做了一件大衣献给了纣王……

直至今日,精英话语中“不登大雅之堂”的《封神演义》,在民间仍拥有庞大的粉丝群。

李天飞讲了很多甘肃当地的民俗,例如在高臺县,有老人绘声绘色地讲起县里曾有一座建在土台上的大寺(今已倾圮),山门是四大天王,这当然很常见,但中间本应是弥勒佛的地方,换成了黄天化,因为在《封神演义》里,魔家四将都死在黄天化的攒心钉下,黄天化可以统领他们。据说在这座佛寺里,还堂而皇之地供着三霄娘娘。说起这三位主管生育的民间神仙,老人们像讲村里的大妈大姐一样熟悉亲切。甚至有个黄家村,村民自称是黄飞虎的后代;还有个雷家村,追根溯源到了雷震子——产生于中原地区的《封神演义》,其民间影响力甚至远届大西北。

在中国文学史中,恐怕再难找到一部作品,与民间社会保持着如此深远的血肉关联。它寄寓着人民朴素的愿望,在日常起居、生产劳动中,为他们搭建起一份与久远历史相连、与现实生活相关的庄严。

这个古老的东方故事,将继续等待全新的诠释与解读。因为人们都希望从许仲琳那巨大的茶碗里,窥见与自己息息相关的现在与未来。

李天飞

学者、作家。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学硕士,曾任中华书局编辑,著有《万万没想到:〈西游记〉可以这样读》《号令群神:李天飞“封神”笔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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