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17 01:09薛依依
作品 2023年8期
关键词:飞猪手镯

薛依依

旅馆坐落在冷清的街道,与周围所有不起眼的事物融合得刚好,没有任何突兀之处。一楼是前台,二楼是客房。电梯门打开,双脚踩在厚重的织花地毯上,脚步声瞬间消失在地毯之下。走廊里挂着抽象画,房间门是哑光黑,一切显得厚重而内敛。打开房门插上房卡,窗帘在音乐声中自动打开。大床,落地玻璃窗,窗外是一条环城小河涌。蒂凡尼蓝的床旗、椅子、首饰盒,让房间拥有蓝色海洋的味道。书桌上方挂着一幅黑白抽象画、一只鸟的水彩画,还有一张赫本的黑白照片。

我脱下高跟鞋,换上旅馆为客人准备的棉拖,再到浴室脱光衣服,除下耳环,卸掉脸上的妆。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的水珠正滑向胸口,流向腹部,我似乎从未这样去认识自己的身体。凝视久了,感到好像有另外一双眼睛在看着我。在镜子后方?在天花板上?还是在抽水马桶的孔洞里?我晃了晃头,企图让自己思绪回来。

水龙头的水,是一条飞流的瀑布。我在水中举高双手,一只手抚摸另一只手,像两条洄游的鳗鱼,交缠在一起。我喜欢闭着眼睛在水中的感觉,水流经全身,仿佛置身于巨大的海洋,海水不停舔舐着身体。

一场洗礼般的仪式结束后,穿着白色睡袍坐在蓝色圆形靠背椅上,轻盈便跳跃在每一个毛孔。在黑色手提包里拿出巴掌大的檀香木盒,盒面有一朵珍珠母镶嵌而成的荷花。它是便携式线香支架,点燃一节线香,白雾像灵性的舞者,舞动长长白纱,拂向我的脸庞。

我趴在桌子上睡着,醒来时线香已经无声无息燃烧完,只留下它的味道以及惨白的灰烬。面前是旅馆放在桌面供客人收纳饰品用的蓝色首饰盒,打开第一层,空的;打开第二层,有一个古铜色宽边闯口手镯。它与我遗失的手镯款式一样,材质虽不名贵,但造型却不常见。它是根据个人手腕形状定制而成,恰好,我的手腕与众不同。

我的右手腕长了一块直径约10毫米的半圆形骨头。自我记事起,它就一直伴随我。

在印度艾哈迈达巴德旅行時,行至离贾玛清真寺不远的街道,有一个老人,花白胡子垂至锁骨之处,目光清澈如水。他是定制手镯的手艺人,比画着要给我定制手镯。

他的脸,能看清皮肤上所有的纹路,如云杉木的树皮。他的手指擦过我的手腕,岁月的粗糙感,在我的皮肤上真实地走过。手腕上的骨头,像只乌龟,紧张地撑起那点薄薄的皮肤。

他测量完手寸后,取出一块金属条,用高温枪来回烧了几下,放在方形大铁块上面,用铁锤敲敲打打。金属条在锤打下,慢慢变宽变薄,锉刀把两边打磨成半弧形。中心用半球形凹槽,打出凹进去的形状,当然,从正面看就凸起。老人将金属条环绕在一根特制木柱上,让它变弯,变成手镯形状。随后他细心调整手镯的形状,打磨它的表面。手艺人的静气,在他身上静静地流淌。

手镯做好了,没有多余的花纹,那样古朴、静谧。他拿起手镯示意要帮我戴上。镯口从手腕尺侧进入,再向外、向下旋转,凹槽部分刚好盖住半圆形骨头。手镯上手后,它和我立刻成为一个整体,仿佛是一只大手,握着小手。我把一沓钱像扑克牌那样在手中展开,最后他拿走1000卢比。

回国后,我一直戴着它,睡觉也不愿摘下来。一天中午,我躺在卧室窗边蓝色布艺沙发上,阳光很暖。我伸出右手想让手镯晒晒日光浴,阳光下我诧异地发现手镯原本凸起的部分变平,摘下手镯后发现手腕上的骨头也已消失。是手镯里的金属元素对骨头有治疗作用,还是自身身体吸收的作用?无论我怎么想,好像都无法给手镯也跟着骨头变平的现象,做一个合理的解释。不过终归是件好事,手腕正常了。我更加喜欢这个手镯,我视它为幸运镯。可是有一天清晨,我醒来时,发现手腕上的手镯不见了。

是的,我的手镯不见了。此刻,在旅馆房间出现的是我的手镯?事情来得太突然、太魔幻。我必须冷静下来,像福尔摩斯一样观察所有事物,推敲所有细节,甚至一根发丝都是至关重要的证据,必要的时候,还要像只猎犬,不能放过任何一种残存的气味。

旅馆的便笺纸或许留有什么线索,只需要我用铅笔在表面轻轻涂上一层铅。倘若曾经在上面写过字,它的痕迹便会显现出来。电影上不都是这样演的吗?可惜便笺纸没有承担像电影中的惊喜,它什么启示也没有给我。

我后悔洗完澡后点燃线香,它掩盖房间里可能残留的气味。现在房间里只有线香的味道,真是让人抓狂。

如果有一种空气分离抽取机的话?——我简单介绍一下我想象中的这种机器吧,比如不喜欢别人抽烟的味道,开启机器就可以抽走香烟的气味;如果空气当中有其他浓郁的气味,比如书的霉味,只要你喜欢,就可以悉数保留下来。如果有这样的机器,事情是不是就有挽回的余地?

我还可以从哪儿下手?查旅馆房客入住信息?上一任房客是什么人?与我有没有什么必然联系?如果保洁人员并没有认真清点物品,那么手镯就不一定是上一任房客留下来的。我必须马上打电话或亲自下楼到前台咨询这件事情吗?如果他们以这件物品是客人留下来的,要履行保管义务,要求我上交手镯,岂不是坏了大事?不不不,再仔细思考一下,我一定还有疏漏的地方。

最初是什么力量让手镯出现在我的身边,又是什么力量让它消失?我拥有过它,对不对?这个是事实,对吧?但我曾经拥有过什么?我现在拥有什么?我未来又能拥有什么?好像都没有。

嗯,难道这件物品具有时空穿梭的能力?它借由什么东西穿梭而来?首饰盒吗?若把手镯重新放进去,一开一合之间,它又会穿梭到什么地方去?先别用手镯,用其他东西试试。我把客房提供的铅笔放进去,小心关上盒子并确认有没有关紧。要多少分钟才能完成穿梭的过程?10分钟?5分钟?啊,我觉得1分钟都太长。

我在内心制定穿梭仪式的规则,想通过意念与首饰盒产生磁场联结。我从1数到10。打开的一瞬间,结果似乎在意料之中,铅笔并没有完成穿梭。或许,不是首饰盒而是手镯才有穿梭时空的能力?干脆用手镯放进去,穿梭仪式再一次结束后,手镯依然躺在那里。我暴躁地推开首饰盒。

手镯不见时我是和谁在一起?对,我是和男人在一起,一个认识很久还是刚认识的男人?记忆有点模糊,不过,我想起我们一定是度过了一个激情的夜晚,全身的酸痛与昏沉的感觉仿佛现在也能感受到。他究竟是什么人?我努力回想他的容貌、动作,他说过什么话。只记得我躺在床上看见他翻身覆盖我的那个时刻,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亲切、温柔,有耐心。

我的思想混乱极了。难道我陷入了某种阴谋?一个美术老师会有什么价值?我是因何事入住这家旅馆?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吗?引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还我手镯,还是最终的目的是想要拿走我身上某件物品,而这件物品与一些不可告人的机密有关?搞不好还想直接将我杀人灭口,就像在此刻,其实我一直在别人的监控之中?难怪洗澡的时候就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看,女人的第六感很准,不是吗?

有网络存在,封闭的空间会朝宇宙幽微之处无限延伸。我想起一部电影叫《楚门的世界》,里面讲述主人公从出生到结婚、工作,一直都活在被直播里而不自知。我是不是也在楚门的世界里,分不清生活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这个房间不再让我感到安全,它充满着我看不见的眼睛在看着我。不管在哪里,都没有绝对的边界,绝对的安全之处。

我起身到房门后面,从猫眼看走廊有没有可疑的人影。走廊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声响。我转身把房间里所有灯都关掉,用手机打开摄像功能,拍黑暗中的房间,据说这样可以检测到那些隐藏在房间的摄像头。没有灯光的房间,空调的声响倒是清晰起来,像一只上了年纪的猫在睡觉。

先从房门口右侧衣柜到小吧台,再回到左侧浴室。洗手台上的镜子、洗漱用品、吹风机的插孔、浴巾、抽水马桶,淋浴房的玻璃、脚垫、抽拉帘、水龙头、花洒、洗发水、沐浴露、天花板,每一个细微之处都不能放过。如果真的找到摄像头,那真的太可怕了。还有,我赤身裸体的样子、我坐在马桶上痛苦的表情,都被那些人看见了吗?他们正在某个房间或某个车厢里监视着我吗?

浴室没有任何发现,我摸黑走出浴室。空调出风口是最容易藏摄像头的地方,我来回检查好几遍也没有收获。是电视!电视最容易伪装,机顶盒、开关、插座、路由器、电源最多。我的心跳声盖过那只空调猫的呼噜声,小心谨慎检查着那些线路,还是没有任何发现。房间天花板上烟雾感应器及消防喷头都没有异常。

与我最近发生的什么事有关?我必须回忆一下我身边的人,有些什么人,有些什么异常举止。我开始翻查电脑上的资料,在MacOS系统中只有图片与文档,电脑桌面很干净。

在“图片”文件夹中,只有一张相片,我与一个男人的相片。他戴着灰色鸭舌帽,穿着银色钓鱼服,胡子拉碴,鼻孔对着镜头,右手在镜头之外。我戴着一顶白色鸭舌帽,穿米白的运动服,仿佛刚刚哭过,而草地上有一条看起来刚刚上岸的鱼。

是那天晚上和我共度春宵的男人,是他拿走了我的手镯吗?

我起身打开行李箱,一个20寸的棕色疯马皮复古箱包。里面有一套牛油果色的真丝睡衣、一套休闲服、一件黑色高领打底衣、一条蓝色牛仔裤。这些都很平常,只是有一件黑色丝绒晚礼服,有点奇怪。前面恰到好处的V领、吊带,后背是全祼款。我是准备参加什么晚宴吗?还有一双用于配晚礼服用的黑色亮片高跟鞋。化妆包里面有小瓶的乳液、卸妆液、防晒霜、隔离霜、定妆粉、眉笔、口红、眼影、眼线笔、睫毛膏。

我将随身携带的黑色手提包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床单上。除了刚刚用来开房时的身份证,还有一张与身份证大小相同的卡片从里面掉出来。上面有我的照片,照片看起来并不好看,神情憔悴。女人通常都很在意相片,可比相片更让人惊悚的是上面的文字:

姓名:罗仪

诊断:阿尔茨海默病

紧急联系人:飞猪

电话:1312×××××76

就在脑袋里有蜂群飞过之时,微信里显示“飞猪”的人打视频电话过来。接通后,居然是那个我和一起照相的男人。

男人说:“罗仪,顺利住下了吗?感觉如何?我很担心你,不应该答应让你先到酒店。这边会议一结束,就马上过去找你,晚上我们一起参加晚宴。”

我问他:“你是谁?”

他愣了一下说:“是在我给你订的酒店里,对吗?別担心,我马上去找你。”

我说:“为什么要来找我,你是谁?”

他说:“我是飞猪啊,罗仪。”

我说:“那你知道这个手镯吗?”我对着镜头拿给他看。

他说:“知道,你的手镯。今天出门前,你还特地确定有没有带好,老是害怕它不见。”

我说:“你说,这是我自己今天带过来的吗?”

他说:“当然。”

我说:“那你知道它从什么地方买的吗?”

他说:“你想不起来?”

我说:“别问我问题,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你知道它从哪儿来的吗?”

他说:“知道,这个手镯是我和你在印度路边摊买的。”

我说:“是一个老人为我定制的吗?”

他说:“不是啊,这种手镯在那里到处都是。我当时想砍价,你拿到手上就不肯再放下,拿一沓钱让那老头自己拿,他拿了你1000卢比。事实上,其他摊位,别人只需用100卢比就可以买下相同的手镯。你实在太喜欢了,钱不多,我就由着你。你买回来后,一直很喜欢,很少拿下来。”

我说:“我的右手腕上之前是不是长了一块骨头?”

他说:“你一直说你的右手腕上长骨头。我们去医院拍片,你的手好好的,没有什么事,没有长什么骨头,放心。就是经常画画,手腕有劳损,常常会酸痛吧。”

我说:“这个手镯中间以前是平整的吗?”

他说:“是啊。”

我挂断电话。是的,我记起了他,我的男朋友飞猪,也记起了阿尔茨海默病。

那一块并不存在的骨头,在我身上生长了这么多年。当我认识到它不存在之后,为什么我又知道它还长在那里?我还记得多少事情?不管现在多么像福尔摩斯,我终将会自己擦去证明自己活着的所有痕迹,包括我的亲人、所有生活的技能,还有渴求了一生的爱。

我想起一些事,和大多数孩子一样,小时候我与父母生活在一起。父亲没有工作,总是外出钓鱼,却从来没往家里拿回一条鱼,哪怕是一条可以放在碗里供我们观看的小鱼。每次出门,少则三天,多则十天半个月。他出门之前,非常谨慎,通常會花上几个小时仔细检查装备,比如钓箱、竿包、帐篷、锅具、钓竿、渔线、渔钩、铅坠、浮漂、干粮等等。

就在父亲准备外出钓鱼的前一天,大伯佝偻着背进家门。用菜刀飞快剁着苜蓿草的母亲热情地喊了声:“他大伯,您来了哈。”父亲看见大伯便把头别过一边去。大伯“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母亲,他径直坐在父亲对面。

父亲继续喝着自己的茶,没有给大伯倒茶的意思。大伯对父亲的态度司空见惯,并不介意他的无礼。父亲轻视所有俗务,包括赚钱养家、打扫房间、清洗衣物,却总能从家里或其他地方弄来钱满足自己的需求。就比如这茶叶,也是他从外面带回来专供自己一个人喝。

大伯开腔了:“我说,你都快四十岁的人了,你把家过成这般光景,你看得下去?如果不是弟妹操持着家里的活计,你这个家,早散了十回八回了。成天游手好闲,钓、钓、钓,你钓个锤子?生下四个娃娃,几时管过她们的死活?”

父亲说:“吃你家的了,还是喝你家的了?你懂得什么叫生活,背就不会弯成这个样子。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不撒泡尿看看你自己那个鬼样,活像一只弓着背的蛆虫,成天在恶臭的生活里拱来拱去,好意思说我?”

大伯被气得差点倒在地板上。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声音仍然像筛糠般颤抖:“如果不是弟妹千求万求,让我来劝劝你这混账东西,打死我也不愿再踏入这家门半步。”说罢,大伯便拂袖而去。

母亲把头低下继续剁着苜蓿草,肩膀抽动着。

或许大伯的一番话让父亲有些触动。晚饭后父亲把我们四姐妹叫到跟前,要讲他的故事给我们听。平日里父亲在家沉默寡言,若是开口,便只有责骂。他能心平气和讲故事,不知道是多大的恩典了。父亲照例泡起他专属的茶叶,边喝边说:“有一年,我独自开着一条小船去海里钓鱼。白天海面炎热极了,从早到傍晚,都没有动静。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浮漂一下子沉入海中,我知道上鱼了。我使劲拉住渔竿,鱼在海中东窜西窜,小船被鱼拖着走。根据我的经验,那是一条相当大的鱼,说什么我都不会放手。就这样,我拼命拉着那条大鱼。不知过了多久,它终于现身了,是一条大马林鱼,比我的船还要大。大鱼拖着船继续往大海走,但我依然死拉着不放,即使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武器,没有助手,而且左手还抽筋。经过两天两夜的努力之后,我终于杀死大鱼,把它拴在船边。不巧的是因为杀死大鱼流的血,引来许多鲨鱼,它们一窝蜂前来抢夺我的战利品。大马林鱼最终难逃被鲨鱼吃光的命运,我精疲力竭,最终只是得了一副鱼骨头。”

当年姐姐8岁,我6岁,两个双胞胎妹妹5岁。我们被父亲讲述的情节牵动着,时不时张大嘴巴发出惊呼,非常同情他的遭遇,非常可惜那条被鲨鱼吃掉的大鱼。但是,我们还是流露出无比崇拜的神情。那一刻,应该是父亲这辈子在我们四姐妹心中形象最伟岸的瞬间。

情节非常熟悉是吧?是的,这个就是海明威写的《老人与海》的情节,他甚至都懒得做些改动,书里的故事和他所描述的情节一模一样。事实上,他的渔具只能在溪流或湖泊里用用。他从来没有到过海边钓鱼,更别说还有一条船并钓到大鱼。这些都是我长大后才明白的事,当年还是太年轻,被他的胡说八道骗得七荤八素。

第二天,父亲如期出发去钓鱼。就是这一次,我们四姐妹由高到矮依次排好,目送父亲离开家,心中没有以往对他的恨意,还涌动着激动的心情,仿佛我们在为英雄送行。父亲走后,我们四姐妹便迫不及待地找到小伙伴们,由姐姐重述父亲的英雄事迹,我和妹妹们不时点头,以示事情就是那样子。当我们讲完,准备接受众人的赞叹时,被一个读过《老人与海》的大孩子揭发了。当场回家拿来那本书,众人得知真相后,哄堂大笑。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父亲是个英雄,尤其是一直被邻居轻看的父亲。我们需要用一些高光时刻挽回形象,为他也为我们自己。我们四姐妹和这个大孩子绝交了,直到今天,几十年过去了,我都还没有与他和好。

半个多月过去,父亲依然没有回来。我们既期盼他回来,能好好问问他那条大鱼的事,又从内心厌恶吹牛的父亲,他让我们每天受到小朋友们的嘲笑。

一天中午,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找到我们家,表明自己的警察身份。其中一个问我:“你家大人在哪?”我非常害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们这样的人家,从来没有和警察扯上过什么关系。最后还是妹妹们去把妈妈叫过来。

警察:“他什么时候离开家的?”

母亲:“大约20天前。”

警察:“离开前,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或者他有什么异常?”

母亲:“我叫孩子的大伯来劝一下他别出去钓鱼,他们吵了一架。”

警察:“那孩子大伯在哪?能把他叫过来吗?”

母亲:“在他家。我让孩子去叫。”母亲便叫姐姐去叫大伯。

母亲:“是怎么了,他犯什么事了吗?”

警察:“有人在离这里20公里的未名湖边,发现了有人居住过的帐篷、钓具及生活用品,还有一张写有遗言的纸条,便报了警。我们去现场查探,锁定是你家的男人,便寻着找来了解一下情况。你需要和我们一起去湖边看看是不是你们的家什,再决定下一步怎样做。”

听到湖边发现疑似父亲的遗物,母亲号啕大哭,仿佛是爱到深处,又仿佛是为她过往艰难的人生,更有可能是为了避免某些嫌疑。总之,她需要一场痛哭。两位警察耐心等她哭完,直至大伯过来后,她才止住哭声。警察询问大伯最近都在哪儿,有没有离开村子之类的话,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让吓得浑身发抖的大伯走了。

母亲要和警察一起去现场,她安排姐姐在家照顾两个妹妹,带着我一起出发,因为她觉得平常不爱说话的我最值得信赖,尤其是这样的时刻。

到了未名湖边,看到那些物品,母亲非常肯定地告诉警察,就是父亲平日里用来钓鱼的家什。警察给了一张并不完整的牛皮纸,上面用烧过的木炭笔写了一行字:“我走了,与任何人无关,不用找我,让我安心地走。”

此时湖面波光粼粼,湖心岛的蘆苇丛中时不时窜出几只白鹭,微风吹拂着每个人的脸庞。远山像灰色的大色块连接着天与地,树木在湖的四周爬向山坡,没有被修剪过的草地显得苍翠又狂野。未名湖虽小,但湖光山色,草木掩映,相较我们生活的小村庄,风景确实美太多。

警察分析父亲应该是投了湖,叫人过来打捞。三个小时过去,在太阳即将下山的时候,他们打捞出一具骸骨,衣服相对完整,但人的肉身却喂养了一湖的鱼。母亲看到衣服后,便知道是父亲无疑,哭晕了过去。一个男人掐她的人中,母亲醒过来,瘫倒在一旁继续哭。

我第一次看见人骨,对死亡产生了恐惧,这种恐惧甚至比失去父亲带来的恐惧还要强烈。可是此时,没有谁会关注到我。他们发现一条鳊鱼在父亲的胸腔里扑腾,一个男人说:“把这条鱼放回湖里去吧,可能是死者的灵魂变的,要不怎么会这么巧,打捞时这么大动静都不游走?肯定是想再看家人最后一眼。”听着大人纷纷为父亲生前一些荒唐的行为开脱,我也感受到了人性善良的一面。死者为大,即便他生前是恶棍,死后还是需要拔高他的形象,生者的眼泪能为死者送行。

那些就是他最爱的鱼儿们,他一辈子没有钓到一条鱼,他就愿意这样在湖底,看着鱼儿穿过他的胸膛。那么热爱钓鱼的人,最终将自己的肉身,奉献给他从来没有钓上来过的鱼。

我一直抗拒去钓鱼,我不想重复父亲的失败,也不想因为钓鱼想起父亲。可是,飞猪却带我来到离学校不远处的鱼塘。我拒绝握住那渔竿,他掰开我紧握的手掌,先用我的手指去触摸渔竿,继而手掌,再到整双手去触摸它。

最后我决心试试,几分钟后,水面的浮漂沉下去。他喊“拉”,我便用力拉着。第一次感受到鱼在钓线的另一端和自己博弈。我本能地拼命握住渔竿,除此之外什么也不会。鱼的力气非常大,东窜西窜。我想起父亲那天讲故事的神情,也想起那个故事,眼泪不停地流下来。

飞猪见我泪流满面,也不过来帮我,直到我无声的哭泣变成蹲在地上号啕大哭,他才急忙过来,从后背环抱着我,两只大手覆盖在我那还紧紧握着渔竿的手上,在我耳边说:“别怕,别怕,有我在这儿,肩膀放松,没事的。”我感受到从他手掌传来的力量,慢慢我停止哭泣。他与我共握一条渔竿,感受鱼的力量慢慢由强变弱。最后鱼浮出水面,他用捞网网住它,是一条七八斤重的鲤鱼。我仿佛用一场哭泣替父亲和自己完成了某种仪式。就是这次,我们拍了那张存在电脑上的相片。

飞猪住在隔壁,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是从我搬进翠珑郡23楼开始。他教我开通天然气,使用银行卡代扣物业费、水电及停车费还包揽各种小家电的安装。他的出现,让我的生活变得简单起来。

父亲去世后,我们家变得更艰难。双胞胎妹妹常常一跑便满脸紫黑,呼吸不过来,医生诊断为“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可以去大城市通过手术治疗。为了凑手术费,母亲过上了比以前更苦的生活。8岁那年,与我同年纪的小朋友都去读书,我还在家里帮忙打草喂猪,饲养兔子,直到10岁我才开始上学。

姐姐因为受不了家里的贫穷,更受不了贫穷还没有个尽头,15岁就和一个肩膀上站了一只鹰的流浪艺人去浪迹天涯。母亲因此大病一场,更多的活落在我的身上。

我怨恨很多的人,比如没责任感的爸爸、生下我们的妈妈、逃跑的姐姐还有患病的妹妹。我想去一个没有疾病,不用为钱而烦恼的世界。在我还没有去成的时候,两个双胞胎妹妹先行去了,前后相隔一天,那时她们俩14岁。妈妈说:“她们去了没有疾病也不用为钱而烦恼的世界。”

妈妈用那些还不够给妹妹们做手术的钱,开了一间很小的百货店,赚钱供我读书。她希望我学医,觉得家里能有个医生就不至于那么害怕疾病,何况当医生是个好工作,还能赚到很多钱,以后一辈子衣食无忧。可我偏偏不愿成为上帝的化身,不愿面对那些浑身病痛的人,我还是世间最多伤痛的那一个呢。我报考了美术学院,母亲对我哭过、骂过、打过、威胁过,我还是不改志愿。事实上,我并不热爱美术,只是为了逃脱母亲安排的人生。

一晃又过去好多年。我从美院毕业后因为绘画天赋并不高,不能够成为职业的艺术家,便回到本地高中教美术。母亲凭借勤劳与聪明,将百货店经营得有声有色,规模比之前大几倍,请了两个收银员、三个杂工。上天没有辜负勤劳肯干的人,母亲依靠自己的努力过上了好日子。她没有和我住在一起,而是住在店铺的阁楼。她说不习惯住在23层高的大楼里,太高让她害怕,也不方便每天来店里看店。我们的生活真正好起来了,真好,只是依然没有姐姐的消息。

飞猪是个不婚主义者,母亲说他不愿意结婚就不值得和他耗在一起,女人的青春太有限。与填写志愿那次一样,我再一次违背了母亲的意愿。

在我28岁的最后一天,母亲为我的婚姻问题焦躁不已。那时我正在开车,母亲喋喋不休重复那些让人烦心的事,让我不要因为父亲的不良示范而不再相信男人。我在恍惚间把车开向两个亮光的地方,希望从光中穿过去,之后便得光明。可那是一辆大卡车的车灯。

在医院醒来,我右腿骨折,脑袋受到严重撞击,固定在床上不能动弹。母亲当时因为没有系安全带,撞出车外当场死亡。我似乎再也感受不到疼痛,泪水无声润湿了缠在脸上的纱布。

母亲走后,我不擅长百货店经营,飞猪帮忙将百货店转让出去。结余几十万元现金,存在银行。我除了到学校上课外,几乎没有其他活动,没有结交任何新朋友,一是我不能从与其他成年人的交往中找到快乐;二是社交让我感到无限的压力;活着就是为了感受痛苦。

母亲走后,我的生活变得一团糟,常常失眠,或从梦中惊醒。直到有一天,我开着车,前一刻我还知道在哪条街,后一刻我便不知道身在何处,甚至不记得家在哪儿。飞猪这才意识到,我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次日他带我去医院检查,半个月内做完多项检查后,我得到可怕的结果: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

一个年仅30岁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引起了医院的重视。医生综合非常多检查与会诊,包括家族疾病谱、既往史等等,得出我罹患这个病的诱因,极有可能是28岁那年的车祸,头部受到重创有关,这种情况比其他慢性因素诱发的病情要来得更迅猛。旅馆那次惊心动魄的暂时性失忆并不是第一次,我的记忆早就在和我捉迷藏。

我意识到这个疾病是白云形状的橡皮擦,它总是在变幻各种形状,目的是逃过记忆的反击,以便出其不意偷袭我的记忆、擦掉我的记忆,直到它们把我置于永恒的白色世界,才会善罢甘休。有人总是害怕黑,将一切恐惧之事形容成黑,但我感到白远比黑更让人无望,它们是卑鄙的小人、可恶的小偷、无耻的强盗,你感受到它们在掠夺你所有的一切,却无可奈何。愤怒是最无力的反抗,并且对于这件事一点作用也没有,等同于你已经承认无牌可打。我相信,如果我不是第一次发病,在此之前,我肯定愤怒过、恐惧过、祈求过。

不知道在记忆中遗忘的事,会不会在世界其他地方重现?要知道,这个宇宙不是空白的,它存在许许多多事物,但它们不会被平庸的心灵所发现。而我将成为那个平庸的人,精神最贫瘠的人,实在让人感到悲伤。会有人捡到我遗失的记忆吗?它呆在别人的记忆中会比呆在我的记忆里更快乐吗?如果我积极去思考新事物,或许它能比旧事物更保鲜,就像身体里新鲜细胞替代老细胞那样?

飞猪和我在候诊室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后,我坐到了医生的跟前。他体形肥胖,态度和蔼。

医生说:“早上好,罗仪。”

我说:“早上好,医生。”

医生说:“有感到哪儿不舒服吗?”

我说:“如果消化不太好也算的话,嗯,没有什么胃口,能给点助消化的药吗?”我想或许这样讲,大家会轻松一点。

医生说:“嗯,可以的,这消化不良也是个问题,可以多喝点牛奶、酸奶或水,食物要选择容易消化的东西,保持适当运动。最近有交到新朋友吗?”

我说:“没有,我不喜欢和别人交往。”

医生说:“睡眠怎么样?每天大约睡几个小时?”

我说:“入睡比较困难,每天大约五六个小时,容易醒。”

医生说:“我会再给你开点帮助睡眠的药,你平常还是要做有氧运动、力量训练30~60分种,一周五六次。运动有助于睡眠以及能保护你的心脏和肌肉。可以加一些冥想、音乐、腹式呼吸,这些有助于让你放松。”

医生说:“平常生气的时候多吗?”

我说:“还好,有时候可能因为学生比较容易生气。”

医生说:“嗯,你的职业比较特殊。如果我建议你和学校说明情况,换个工作,你感觉怎么样?”

我说:“不,除了教孩子们画画,我不会做其他事。让我好好想想。”

医生说:“罗仪,我明白,你暂时还能胜任,但是随着病情的改变,有可能会影响教学质量。如果你不能出色完成本职工作,那么对孩子们来说是不公平的。当然,这些建议不是我的本职工作,你可以自己考虑。”

我说:“医生,你就告诉我,我多久后会变成傻子,然后死去?”

医生说:“目前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彻底治好这个病,但是配合治疗,得到改善的概率是非常大的。这个时间没有个定数,一切结果与你是否积极治疗有着直接的关联。”

听到这儿,我非常难过,等同于他承认这个病的不可治愈性。医生让我躺在检查床上,用一些陌生的仪器,在我身上从头部到腹部仔细检查着。我对这些仪器很排斥,仪器粗糙,没有温度,甚至太过冰冷。它随意游走在我炙热的身体上,像上帝一样任意翻看我的内部。我还是得忍受着,那些我看不见的内部,有着与我势不两立的敌人。

审判官停下来,坐回电脑桌前开始写处方,每写一个字都要确认很久,把医生的谨慎表现得淋漓尽致。最后,他跟飞猪说到二楼收银台付费,然后分别到收银台对面的中药房、西药房取药,最后还对飞猪说:“照顾比治疗重要,陪伴比药物重要。”飞猪点了点头。我没有再说一句话。或许,当初我真的应该听母亲的话,学医。

在回家的路上,我和飞猪说:“医生建议我不要再工作,你怎么看?”飞猪说:“我们先不辞职,本来你的课也不多,我们再慢慢想办法。你别把自己得这个病的事跟别人说,免得别人说三道四。以后课表给我一份,有课的时候我都会帮你设置好闹种提醒你。”“嗯,好。”说完我便看着放在双膝上的药,中药类的有红花、丹参、三七、石斛等等,西药有苏糖酸镁、奥拉西坦等等,名字听起来都很美。然而,它们是战士,要代替我和体内的某些细胞奋战。有时候感到,死亡是一件好事,当你慢慢知道,你不自觉地在记忆中擦去自己的痕迹。

飞猪把中药放在厨房,转身便过来抱着我。他用力嗅我脖子上的味道说:“罗仪,你身上有一种莫名的香味,让我着迷。”随后他在包包里拿出拍立得相机,说:“从现在起,我的宝贝要成为最美的摄影师,你可以用拍立得将身边的人、做过的事都拍下来。如果拍的是人,那就在相片的背后写上这个人叫什么、住在哪、电话、与你的关系、做什么工作,尽可能详尽。如果是做菜,就写下这个菜叫什么名,应该怎么做,甚至你可以拍下这个电热水壶,然后注明它的功用。”他边说边对着自己拍了一张,待相片出来后,他晃动几下,找来笔,在上面备注:“龙飞,绰号飞猪,职业规划师,住在羅仪的隔壁,2-2301房,电话:1312XXXXX76。特征是:帅,最爱罗仪。”写完后他将那照片给我。

我问飞猪,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他说:“在你搬进23楼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你。当时你穿着蓝色紧身的牛仔裤,黑色的T恤,粗跟黑色马丁靴,还有及腰的黑色长发,打扮虽然朴素但青春靓丽,我被你迷住了。”“我们不打算结婚吗?”“我是不婚主义者,你一开始就知道。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相爱,所有情侣会做的事,我们都在一起经历着,难道不是吗?”是啊,换作任何人,谁也没有勇气去面对一个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女友,这个责任沉重到爱情也不能承受,但是有他陪伴的这些岁月本身就已经是恩赐了。

飞猪让我随身携带一本日记本,记录下我身边发生的任何事,说对以后有很好的医学参考价值,又或者对我的生活也有备忘作用,这样我不至于没有途径认清事情的真相。

于是,我随身携带的日记本上多了类似以下的记录:

*今天我和英语老师陈熙在学校打了羽毛球。她的球技真好。

*今天我好像没有按时吃药?

*今天上午这一节课,我突然不知道讲什么,脑袋里完全空白。

我试图对某些情况置之不理,但坏消息是它们变坏的频率在加剧。这种瞒着学校的日子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原因是即使在飞猪的定时提醒下,我也能忘了上课的时间,有时还在课堂示范时突然画不下去。总之在校长办公室,我对校长承认了病情。学校给我办理停薪留职,让我好好配合医生的治疗,好了之后再回来上班。当然,我知道这些都是安慰的话。

我彻底宅在家里了,飞猪每天都会过来我这边帮忙收拾房子。他将散落在房间的衣服,还带着汤水的方便面盒子,以及一些不明来由的塑料薄膜等清理出房间。自从不上班后,我变得没有力气收拾屋子,有时还觉得杂物也不是非收拾不可,对脏乱的承受力越来越强,我对飞猪的依赖也越来越强。我的精神与肉体都在开始松散,世界正在收拢它的口袋,给予我的可能性越来越少。

门外有人不停按门铃,我没有起来开门。直至门外安静下来,屋内才重获宁静。这里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手机处于关机状态。门窗紧闭,但房间里没有完全暗下来,光从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透进来。我感到自己身处密林,只有一束光亮从叶片的缝隙跳下。我穿着白色的衣服,躺在光下,光渗入我的身体,直至与白色融为一体。迷糊中,我看见肩膀上站着一只鹰的男人牵着姐姐的手从密林中走向我。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在半睡半醒之间,我听到父亲在那里说话:“罗仪,罗仪,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你生这个病,是你潛意识里很早就启动的自杀程序,甚至比你把车开向卡车时更早。你比我更希望去死。这个家没有给过你一点温暖与爱,我很抱歉,我不配做你的爸爸。但是罗仪,这个世界值得你用心去看看。”当我喊着“爸爸”扑向他怀中时,就从梦中哭醒了。

人的身体是极其复杂的系统,尤其是人的大脑。如果不能再记忆事物,就会让人称为“呆子、傻子”。我不愿意像其他失能、失智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那样住进养老院,被护工投喂食物而不能感受到它的味道,又或是穿着病号服由护工决定是否帮你淋浴、是否需要推你去晒太阳。当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任何事都不能感知时,也就意味着失去生活的价值和意义。我能想象到的这些护理,已经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得到最好照顾的理想化情景了。我是否能得到这样周全的照顾,这本身就是未知数。

这个病将让我陷入很长一段时间的毫无尊严的苟延残喘,它是深不见底的泥潭。我必须振作起来,去尝试各种自救的方法,不能拖累飞猪。

在我还没有彻底变成傻瓜之前,我想在世界之间去认识我自己。我对世界没有什么认识,就像对自己的身体、对自己的思想那样,一切模糊、不确定。每一片瓦砾都与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也一定有的,不是吗?

我起身去浴室里,用剪刀把自己及腰的长发剪成齐肩的短发。用双手抚摸自己中间略高于两侧的额头,还有眉骨、眼窝、鼻子、嘴唇、耳朵。这些形状就是我在别人眼中的五官吗?我看到的与他们看到的会有所不同吗?人的心智,它又藏在哪里?

没让任何人发现,我离开了家,踏向了未知的旅途。日记本上开始记下许多不完整的故事,字数一次比一次多,不再像以前,只能写一两句话。我用耳朵分辨声音的种类,用眼睛去分辨色彩的层次,追寻人们面部的五官、神情、话语,并且尝试写下我能想得起来的所有故事。写作比画画更适合我,我之前没有发现。我在冲破一些边界,虽然没办法证实是否能最终打破一些禁忌,但我已经能捕捉到某种精灵的身影。

在旅途中,我的生活能力总是表现得不尽如意,我决心不把阿尔茨海默病当一回事,无论它以什么形态出现。我也会像刚学走路的孩子,跌倒后爬起来再走,经验对我来说失去意义就让它失去好了。我的记忆是有瑕疵的,甚至破裂的,反而多一些非常态的欢乐。我开始不再恐惧它。

一年后,我途经一个村庄,看见山坳处有一所低矮房子,周围弥漫着白烟。那里有裹着篱笆的菜园,四处晃荡的鸡鸭,宛若人间仙境。我看见一个妇女在地里干活,她将一些晒得半干的杂草点燃,正是这些燃烧的火堆升起了浓浓的白烟。她的眉眼之间有一种让我感到非常熟悉的神态。我问她:“大姐,我从外地来,能否在您家吃个晚餐?我会付钱。”大姐说:“什么钱不钱的,留下来吧,多双筷子而已。”

我走进她的家,一幢木质结构的老房子,屋顶采光窗将屋内照得亮堂,没有什么霉味。屋子里物品虽多,但不显凌乱。有个男人正在做竹篮子,看见我便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和我招呼,大姐介绍这是她家的男人。

大姐问起了我老家是哪里的,待我说完,她一拍手掌,说:“哎哟,巧得很咧,我也是从哪里来的,不过我十几岁就从那里离开了。”

我说:“您从来没有回去过吗?”

大姐说:“回去个什么鬼嘛,大老远,我早忘了具体在哪个地方啰。”

我说:“您在老家还有家人吗?”

大姐说:“有的,有妈妈和妹妹。”

我心里一紧,大概我猜的是不会错了,我问她:“您姓什么叫什么?”

大姐说:“我姓罗,叫罗玲。”

天下的巧合都让我碰上了吗?我压制住内心翻滚的波涛,继续问她:“您从家里出来后就到了这里的吗?”

大姐说:“不是的,我是跟着一个流浪艺人离开家的,我们家太穷太苦了。离开后,我跟着他走了很多的地方,后来他把我卖到这里。不过现在这个男人对我还算好,我也就安心留在这里了。”听到这儿,那个男人,也就是我的姐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说:“那你就一次都没有想过回去寻亲吗?”

姐说:“想过,但是也没有个脸回去啊。你想嘛,自己要走还有啥子脸回去嘛?”

我说:“那你有没有想过,家人的定义就是会相互包容,不会计较什么脸面啊,能在一起最重要?”

姐说:“唉,说得也是啊,找个机会回去看下。”

快到晚餐时,有两个孩子背着书包跑回了家,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姐说这是二娃和三娃,还有一个大娃儿在县里读高中,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我看着她忙里忙外,日子过得平淡又真实。晚餐,姐姐做了干竹笋炒腊肉、鸡蛋炒韭菜,还有一种风味特别的鱼干,和一瓶刺梨酒。姐说都是她家的平常菜,我却吃出了人间美味。酒到酣处,我告诉了姐姐我的身份。姐姐和姐夫难以相信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但我说出父亲吹牛皮讲《老人与海》的故事时,姐姐失声痛哭了起来。

我在姐姐家住下了,每天和她一起干农活。干完后,我觉得精神特别好。写作也有新的进展。

后记

我叫罗玲,是罗仪的姐姐。我没有办法像罗仪一样把文章写好,我只能简单交代一下罗仪的情况。在我们相认后的半年,我们夫妇俩和罗仪一起来到她生活的地方,也见到了飞猪。飞猪帮我们把房子卖了个好价钱。他希望能照顾罗仪,罗仪拒绝了。我们夫妇俩也觉得由我们照顾罗仪更加合适,在我们农村不用花什么钱。她每天很开心,像孩子。

另:五年后,飞猪再次来到我们家时,带来了署名为罗仪的诗集与一本关于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旅行的散文集。飞猪说不管是诗集还是散文,都收到了非常好的反响。不幸的是,罗仪现在已经听不懂这其中的意义,也已经认不出飞猪。我们这里山好水好,鸡蛋青菜也都充足,请相信我们能照顾好罗仪。再次感谢所有关心罗仪的读者。

罗玲

2021-12-23

责编:胡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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