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叠

2023-08-17 01:09盈余
作品 2023年8期
关键词:身体

盈余

推荐语:李玫(扬州大学)

小说中的折叠既是一种“行为”,也是一种情感的封闭与追忆。一个荒诞而又奇妙的实验性故事,表述了人成长途中的迷惘与不确定性。小说以折叠身体引入叙事语境,主人公在一个平常的中午骑车出门,闯入一个陌生的婚礼中,与新娘开启了一段回忆与梦境的纠缠。这些蒙太奇式的、过去与现在的景象随着两位主角的路程不断变换,将二者的心理以视觉影像的方式展现出来。两位主人公都在失去,失去情感、失去回忆,而这些“失去”又在二者的回忆与梦境中,构建了一种梦幻的孤独感。

《折叠》在叙述处理上,注重回忆、梦境与当下之间的呼应,譬如在男主角讲述泰山鱼洪的经历后,鱼洪又在现实中爆发。这种呼应体现出主角在感觉器官上的“失重”,让读者可以在作者的叙述节奏中进入一个迷幻的场景体验。

从叙述学的角度上来看,小说取消了对话因引号带来的特定性,将叙事话语与其他话语融合,使整篇故事形成了一种完整而又奇幻的意象、宛如一条平缓的河流。在时间的流变中,读者都像是在一叶小舟上,经历一段孤独的漫游。

人的回忆中都隐藏着各种矛盾,而这些矛盾又是引起我们失去、变化与成长的主要原因。这种写作是较为私人化的,倘若作者在记忆中走向贫瘠,写作很有可能面临一道深渊。希望作者能够从个人角度的观察走向对公众的观察,从而走得更远。

我走进一扇门,前面还有许许多多扇门,像是园林里的连廊。我试图走进第二扇门,却像挤进一个巨大的气球,毫无疑问,我被它弹了出来。她说,你应该折叠你的身体。我说我知道,你来帮我。她卷起衣袖,开始折叠我的身体。首先放掉我身体的气,将我的双手塞进我的嘴巴,从喉咙里拉得硬直,像烤鸡胚。接着她把我的腿沿骨节掰断,然后捆在我的肚子上,我就这样被折叠成一个手提包。她提着我走进第二扇门。

景象变换,连廊两侧出现一个人工湖。湖里有鱼,是观赏鱼,红色和白色都有,也有杂色。我说,我们像鱼一样。她说哪里像。我说都在游泳,只是有的在池塘里,有的在湖里。她问我在哪里游泳,我说我在池塘里。

昨天下午两点五十分,我骑自行车在城市间漫游,离开学校,顺着小路沿一条废水沟行驶。我知道在三点钟,会有许多鱼在水沟里长出来。它们按时间顺序并排冒头生长,像夏日田地里整齐的玉米。我顺着它们按时间线索冒头的方向骑行,在颠簸的石子路上绕过烟柳,很快看到一扇门。那是一扇漂亮的门,是古代那种带屋檐的门,门雕刻着许多花纹,看上去是一个故事。门后是一团迷雾,它涌动着,像无形的生物。我伫立许久,看到鱼已长得很高。它们一条条连接在一起,首尾相连,竹子般顶上屋檐。鱼竹窜进门槛,鱼从队列上跃下,游进迷雾中,消失不见。

一个场景在迷雾中显现出来,是婚礼。红色铺满庭院,鱼群在礼花间游荡。宾客相聚,新人迟迟未见。台上司仪正说着什么,话语模糊,以至于我不能捕捉具体的信息。我没有带礼金,只能将自行车压在签到处。我绕过圆桌往前走,看到一群孩子在椅子旁打闹。他们手里握着鱼,有的是鲢鱼,有的是鲤鱼。他们会将鱼折叠成方块,然后放进同样折叠成方块的大脑中。

再往前走,是一堆年轻人。我猜是新人的朋友。他们拿着手机,费力地将鱼折起,塞进摄像头,然后发到朋友圈,彼此点赞。有人从桌子上起来,一边握住我的手,拍打我的肩膀,又将我折叠塞进摄像头,再从屏幕上抽出。我就这样反复处于折叠中。

终于有人想起我,胸前挂红色牌子的中年人将我从摄像头抽出,他拎着我往台后走去。在身体的缝隙里,我又看到一扇门,门上挂着“囍”字,两旁贴了对联。中年人将我放到地上,拍打,然后用熨斗熨平我的身体,将我折回原状。他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走进去。我想起来以前我也这样打开过门,但记忆模糊,我记不清是哪一扇门。我推开门,一个穿浅黄色针织衫的女孩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她站起来拢住头发,用发簪锁住,涂上樱桃红的口红,凝视着我。她说,我还没穿新衣。

空气中弥漫着樱桃的香气,气味渐散,有鱼群嗅到,游了进来。她对着镜子轻轻拍打脸颊,染上一层红晕。她问我喜欢吃鱼吗。我说我不喜欢,然后坐在她身旁的椅上。

她说她喜欢吃鱼,但不喜欢淡水鱼,刺多腥味重。我同意这个观点,海鱼确实更好吃,我说她就是海里的鱼,比樱桃更值得品尝。月亮用月光蒙住乌云,我想起来我不认识她。我问她是谁。她眨了眨眼说,你不认识我吗?我说我确实不认识你。她装扮完毕了,起身换上新衣,她身体的轮廓像一条小溪。这条小溪里没有鱼,水很清澈,长着许多绿竹。

她转头,注视着我说:“我要测试一下你有没有说谎。”她把自己折起来了,从头部折到脚步,折到U盘大小。她说,你把我插入眼睛里。我问是左眼,还是右眼?她说是左眼,右眼已经失明。

我按她的吩咐插进眼睛里,像热流,沿着血管涌遍全身。我的右眼里显现出一个场景,仿佛电影播放。那是我第一次戀爱,在高中,操场后的储物室。我站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外,注视她。有气泡涌动,足球篮球跳跃。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于俞。

她喜欢折叠,能将我折成各种模样,千纸鹤、飞机、松鼠,样样拿手。我们在城市许多地方折叠,夏季在天台,春季在桃林,冬季在暖室……她身上有好闻的味道,我想起来,是房间里樱桃的香气。在一个傍晚,我们坐在景区的池塘边数观赏鱼,她会将我折成鱼的形状,别在胸前做一枚别致的胸针。她说,我们会结婚吗?我想了想说,大概。照目前看来,我们是有这样的机会。未来有两种状态,一种是雾态,无法触碰,另一种有形状,伴随时间流变。而现在,我看到的未来是具备形状的,至少暂时而言是这样。

她问,你有形状吗?我说我有。她说,可我能把你折成各种样子,很顺滑,没有阻碍。我的思绪忽然暂停了,身体变得坚硬。她折不动我的胳膊。但也只有一刹那,我马上又变成了好折的形态。

她从我眼里出来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折开,她是那样精致,似乎一用力就会出现折痕。樱桃香味继续弥漫,鱼群排队游进屋子里。她对着镜子补妆,这次换了口红,是浅桃色的。我抓住一条鲤鱼,从鳞片里看她的影子。每个鳞片都不同,口红色号也不同。

她脱掉新衣,重新换上针织衫,打掉身上的碎发,端坐在我面前说:“你没说实话。”我听不懂她的话语。没等我回答,她把我拉起来折叠,放入她的眼睛里。

就这样,我看到了一扇门。

烟雾在连廊弥漫,假山叠起。鱼群甩动着尾巴,有水珠溅到我的身上。地面的青石板已然被浸湿,上面显示出石头好看的花纹,像我身上的折痕一样复杂。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她停下脚步,将手提包状的我捧起来说,你觉得呢?我说那我叫你于俞。她说可以,然后迈过一条鲤鱼,继续往前走。雾变小了,空中有许多水珠。灰色的光芒折射,形成了交织的电子线路。很枯燥,时间仿佛结了冰。

我们这样走着很无聊。于俞说,讲个故事吧。我说,我讲还是你讲?她捏了捏折成手提包的我说,你的故事我都看过了。我说,那你讲。她将我在空中甩了一圈,我的身体和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的父亲是很有魅力的人。于俞说,他会书法,绘画,也写小说。我的折叠从他那里学会。他告诉我,折叠要从人最柔软的地方开始,就像钢琴曲的节奏般慢慢折起。

我说,这样的折叠是艺术品。于俞点点头说,的确是的,像条河流流淌。

九岁的时候,他遇到一个女人。她把他折成一枚蓝色玫瑰花状的胸针,带离了海市。我见过那枚胸针,起初我没认出那是父亲,他别在那个女人的礼服上,和谐、美丽而又绝配。她穿着纯红色、柔软的礼服,走起路,裙摆像潮汐一样涌动。

我知道父母之间没有感情存在,只是像齿轮一样锁住彼此,让人生得以运行。母亲会忘记父亲,她不再提及他。生活照旧,起床、上班、下班、入睡,循环往复,我们过着流水线般的生活。除夕时,我看着窗外的烟花,声音喧闹。从父亲离开以后,我再也没有折叠过。我开始折叠自己。我将头发束起,褪掉所有衣物,把双脚折到腰部,然后塞进嘴巴里,用束起的头发捆好形状,将自己丢到一朵烟花上。也许是许久未折叠的缘故,我的身体隐隐发痛,我丧失了折叠的本领,我的折叠像网红歌曲一样拙劣。

烟花绚烂,在我的身旁迸出许多火星,烙在背上,形成了星星般的斑点。如果我的生活像烟火一样绚烂,也许我再也不会尝试折叠的优雅手法。

我们跨过第二扇门,场景变换,现在是海边的广场。海浪袭扰石碑,在上面留下许多印痕。我问她,为什么?于俞说,许多事物都可以填补折叠,如果我有了海,就不会眷恋池塘。

后来呢?我又问。她将我的胳膊拉长,得以挂在肩上。

她继续讲,也许是两年,或者是三年后,母亲和另一个男性结婚。在这个家庭中,我多了一个兄长。我几乎没和他讲过话,上高中时,他就去了国外念书。那时我了解到在新的家庭,愿望是那么容易实现。

从住所到学校,走路只需要十分钟,过两个红绿灯,再转向,走六十五步到八十七步之间就会到。很近,于俞说,但也很长。这个距离里,只有我一个人在走。第一个路口时,我经常看到一个写诗的男人。他将纸张贴在红绿灯的铁柱上,在红灯倒计时之前写完。

回忆破裂

神灵崩溃有时

打开舱门

走入白日梦帝国

我记得这一首,他经常喃喃自语,将这首挂在口上。走到第二个路口,会有人帮写诗的男人折叠身体,迅速、直接,且暴力。但换另一种说法,熟能生巧,如流水线上的工人。他会把他堵在下水道口,以防其他折叠的人掉入其中。这是他的工作,写诗,然后堵下水道,循环往复。我记不清他的脸,也许是有太多折痕的缘由,脸部模糊,像被橡皮擦擦过。

走到学校,在上午七点零五分,很准时,我会碰到地理老师。他穿着一件白色条纹衬衫与褪色的牛仔裤,戴黑色方框的眼睛,身体微胖,有些地中海。他每天都会向我打招呼,都是同样的话。他说:“真巧。”我说:“是的。”

走进走廊,两旁的宣传栏上挂着两种折叠的人。一种在阳光的那一侧,他们的折叠往往更整齐,彼此间分毫不差;另一种折叠往往更暴力且随意。有时我会看到一些人的胳膊没有折进去,耷拉着,风一吹,胳膊就在走廊里来回晃动。我经常被整齐地折叠,这种折叠需要仪式感。我们会在礼堂的演讲席上被教务主任或者副校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点点折成奖章。

高中课程很无趣,我经常在桌洞里折叠自己的手掌,春天时我会折成各种风筝的模样,假设自己在麦田里奔跑。一次意外,我被地理老师发现这样隐秘的行为。他没有训斥我,也没有灌输道理。他说:“你的折叠很优雅。”

是的,我的折叠很优雅。这是我的父亲教会的。我记得父亲曾经带我钓鱼,是一个大雾袭扰的早晨。我们坐在礁石上,看着一条条鱼首尾相连地从石缝里长出来。浪很大,有时会将它们打断,许多鱼重新掉入海中。父亲会把自己折叠成一个小巧的、细致的沙丁鱼形状,然后挂在鱼钩上,由我挥竿入海。随着我的收竿,父亲出水的位置会长出许多鱼。它们伴随着父親的回岸,在空中拉出长长的弧形,像许多座桥,从海水中延伸到岸上。父亲用剪刀把鱼取下,丢进我们事先准备好的水桶中。每次只取三条,剩下我们全部丢进海中,留着它们下次生长。

下课以后,在空旷的教室中,地理老师常常给我演示他的折叠,他不像父亲那样优雅,但具备自己的特点,像一首寓言。

我想让地理老师再一次折叠我,我许久未感受到这样被别人折叠的冲动。我记得那天。他未说话,攥着我的手,走向杂物间。他温柔地拂动我的皮肤,但手很粗糙,划过我的后背,发出砂纸摩擦的声音。靠近我时,我嗅到他身上浓重的粉笔与洗衣粉的气息。他帮我脱掉鞋子,一点点掰动我的脚趾,我听到骨头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铃铛被风吹动的声音。他解开我的头发,向后拉伸,将我的头发系在了脚腕上。他拨动我的睫毛,将我的眼睛露在折叠的最外面。我逐渐显示出了折叠的模样。他说真好看,像樱花一样。我说是吗?他说是,然后将我别在了他的胸前。我感受到我的胸脯与他紧紧相贴,像露珠落在花瓣上。

我们走过第三扇门,这扇门内是高高的阶梯,很陡。于俞小心扶着栏杆慢慢往上爬。我说,我爬过泰山,它和泰山一样陡。她很感兴趣,说刚好她有些累,现在听我讲。

我说我爬泰山是在大一,是阴天,我和几个朋友相约而去。那时我的女友人间蒸发,我找不到任何关于她的信息。前不久,我们还一块温存过,她把我折成一支笔,写诗,也画画。我喜欢她画的那幅画,黑夜里,几棵树正蓬勃生长,像芦苇一样在空中摇曳。

于俞说,你有女朋友?我说,大概是有吧,以那样的关系而定,我想是的。

我原本想一个人去爬山,我决定骑行六十公里到泰山,然后一个人爬上去。但朋友得知爬山之事,带着所有工具将我堵在宿舍中。事情转变成现在这个模样。我们到泰山是傍晚五点,买了登山杖,开始攀爬。那时泰山还是初春,许多绿叶没有萌发。我看着灰褐色交织的树枝,感觉自己被织入了一张大网中。

我记得她也爬过泰山,她说她想爬到山顶,把自己折成风筝,挂到最高的树枝上。于俞说,那她这么做了吗?我说,不清楚,不过我觉得应该做了。

爬不久,天就黑彻底了,我们在半山腰的平台上坐着休息。高楼间的霓虹灯隔着树丛闪耀,映黄了半个天际。山崖上有许多石刻,在夜晚,什么都看不清。我想,石刻上或许有古人折叠的痕迹。工匠将身体折叠,填充进所刻诗文的缝隙中,假装变成一首诗。

我以前曾尝试过一个人去海边,一个人看音乐节,一个人爬山。但自从和她在一块后,那些对我来讲却不是一种享受了。在那晚,我却很想变成一个人的爬山。我享受那晚的黑暗与寒冷,享受许多粗糙的树枝,享受孤僻的岩石。我尽量加快速度,将朋友甩在身后,我刻意将自己的听觉封闭,隔离他们的声音。

爬到一个石拱门时,涌起了鱼洪。我听不到声音,只是看到山上有一片黑压压的影子,顺着阶梯,向下翻滚,像山洪。我开始闻到许多鱼腥味,风吹起来,它们穿过我的身体。几乎一瞬间,它们就涌到了石门,伴随撞击,因惯性在平台上飞溅出去。它们在空中起舞,翻转,互相摔跟头,然后撞到树枝上,挂在上面,像树上结满了鱼。鱼群带着鳞片与潮湿甩到我的衣服上,等到它们散去,我的脸上溅满了带有鱼腥味的水。

鱼洪结束,朋友也追上了我。我重新打开听觉,听他们吐槽一些废话。我心里想,她是否也见过这样的鱼洪,她的衣服上是否也沾满了鱼腥味?阶梯湿滑,我们小心翼翼地拽着栏杆,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奇怪的是鱼洪过后,阶梯爬起来异常顺畅。晚上十一点钟,我们爬到了山顶。

上面人满为患,许多人穿着军大衣,流浪汉一样躺在栏杆和石碑后面避寒。我一个人爬到最高的石头上,试图仰望月空。但那天是阴天,冷风呼啸,吹掉我身上的鱼腥味,也吹平了我的身体。

我像她一样折叠自己,将自己挂在最高的树枝上,像刚才的鱼挂在树上。

于俞问我,那是什么感受?我说,我只记得第二天感冒了。我又返回了一个人的状态,我可以享受许多状态。

不过,我说,不过,这不是绝对的。再次选择,我还是会选择和她形成的状态。

于俞说,她叫什么名字?我说,她叫于俞。于俞又说,你用她的名字给我命名。我说,你很在意吗?她摇摇头说,我不在意。

阶梯被云雾遮住,我们已经爬了很久,不知何时才能看到尽头。我们确实有大把时间,够在这里浪费一段时期。有些浪费是可耻的,在这样向上的、单薄的阶梯上走本身也是一种可耻。少年时,我从未浪费过时间,人到青年以后,许多年头都这样消逝了。我越来越抗拒另一种意义上的折叠,话说回来,许多人都会经历这样的阶段,我也不意外,经历着折叠意义的转变。

于俞说或许待会这里也会涌起鱼洪。我想,确实有这种可能,毕竟前方都是迷雾,发生的事情都处于未知态之中。

她从我所折叠的手提包里抽出一罐啤酒,单手打开,气泡声驱动了迷雾。她长饮一口,我听到她咽到喉咙里的声音。她说,你喝吗?我说我不喝酒。我又说,当然也不抽烟。

阶梯上方的云雾絮绕起来,像有怪物蛰伏。我听到了声音,是许多事物交错滚动的声音,成势,潮汐般涌來。阶梯微微震动,水珠迸溅。鱼洪来了,我嗅到一股巨大的腥味。

于俞说,我们得避开它。她将自己折叠成一根绳子,系在栏杆上,把我挂在阶梯外。我看到鱼群互相拍打着、拥挤着涌在阶梯内,像壶口瀑布一样挤入狭小的隘口。这是一条急迫的长河,我们在岸上沉默地观看,它们夹带泥沙翻滚也起舞。

鱼洪过后,于俞将自己折回来,我们沉默地继续向上走。像那次爬泰山,阶梯湿滑,布满泥沙。尽头马上就要到来了。我们很快看到了另一扇门,这扇门是公园里露天连廊的门,是透明的,看过去,对面开满了花。

连廊被灰色覆盖,两侧肆意生长的绿藤,缠绕了每一根石柱。花躲在绿蔓后面盛放,将雾霾吸进身体中。那就没那么亮丽了,只有灰色,所有的花都具备灰色调,这是一幅莫奈的画。

我曾想养一只小狗。于俞说,一只塑料的小狗更好,会听话,不会忤逆我。我说,你养过狗吗?她说,养过。我问,是什么样子的?于俞说,是一只棕色的,小巧的狗。这时我们走出了连廊,走在一条河沟旁。冬青拥挤,沿河沟生长,像一列火车。

高三时,我做过一个梦。她说,我梦见一个男孩,就在这样的河畔。我在溺水,河水稠密,像黑色的油漆。那个男孩坐在岸边,凝视乌云。河水不断灌入我的喉咙、眼睛里,我感觉自己就要死了,我不想反抗,直至淹没在黑色的水域中。

他向我伸手。

模糊中,我被拉上岸。我躺在石板上,大口喘息着,反应过来时,他已离去。我记不清他的模样,只有眼神,那种灰色、被迷雾覆盖的眼神在我的心上刻下印记。

梦境很短,醒来时,我在车上,母亲带我回姥姥家。那是海城的边缘县城,靠海岸线,人们以打鱼为生。下午,风很大,我明显闻到海腥味席卷而来。姥姥买好鱼,用一种古老的做法炮制,从锅铲、酱油、盐到柴火,按照严格的顺序制作,按照严格的顺序品尝。我是最后一个吃到的,鱼到我嘴里已经失去了味道。这时我想起了那个男孩,我希望能再一次梦见他。

夜很深,我失眠了。漆黑的天花板像漩涡一样撕扯着我,我看向窗外汹涌的浪花,神思陷入另一个地方,是一个天台。男孩伏在栏杆上,观测街口的霓虹灯。我问,你在看什么?他没有转头。写诗。他说。

我说我这里有一首诗。我把十字路口处写诗的男人的诗念给他听。男孩接过这首诗,他将它叠成一枚小巧的胸花,送给我。我别着这首诗,然后我们去公园散步。他从灰色的绿蔓中,摘出一朵盛开的花,夹进一本书中,那本书是《海边的卡夫卡》。

我们继续走,湖中的鱼跳跃,波纹四起,连成几道古老的图腾纹样。他问,你会失眠吗?我说我会。他说他已经失眠很久了,要靠一朵新鲜的花才能睡着。

现在花不多了,从灰色中取花,是拙劣的办法。他说我是一朵花,只是有些残缺。我说,你需要我吗?他说,现在是的。我说,你可以当我的小狗吗?他想了想说,你要做一朵只属于我的花。我说可以。他说,那我就是你的小狗了。

从梦境中醒来时,我又回到家中。我看到自己的身体不再光滑,既有烟花沾染上的斑点,也有许多别人的折痕。我用水乳轻轻涂抹这些位置。它们变得发光,痕迹更加明显。这些痕迹像文身一样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记忆伴随印记回归形成的事件。

四月份,高考迫近,我在梦境与现实之间徘徊。我听到闹钟响,听到红绿灯的倒计时,听到铃声,听到老师的授课,听到同学的对谈,这些声音在我脑海中都划归同一区域,像无法书写的一张白纸,我变得空白。

我避免与地理老师的折叠,每天重复地返回梦境,与他开启不同时刻的漫游。我们在城市里走,随便找到一个公交站,等随机的一辆公交,坐到终点站,在荒野里行走。天气多雨,草叶浸得发褐。我们踩在杂草上,将叶子编成鱼的形状。我们可以拿着编织的鱼去海边钓鱼,我将他折成渔竿,他叼着编织的鱼浸入大海中。礁石之间,海浪翻滚,鱼会生长。

和父亲一样,他引出生长的鱼群,将它们拉到岸上形成交织的拱桥。我会取出石斑、鲷鱼,就地烧烤,我们在雨中互相品尝。他会把剩下的鳞片折成一棵树,做成一块方碑,放在礁石上,等着海浪打碎。

遇到他,我许久未折叠了。技艺会变得模糊,我渐渐无法掌控。我想起来在公园里问过他,你会折叠我吗?他没说话,只是拉着我去看了银杏林。他说他在这里死去,秋天的时候银杏果会掩盖他的味道。我又问他,你想折叠我吗?他说我不需要被折叠,就像这里的树一样,会用自己的形状成为他的坟墓。

我不喜欢这个答案,我厌倦这个回答。从那以后我失眠加重,难以做梦。现实处于我的困倦中,我无法确定方向。我忘记了第一个路口处写诗的男人,忘记了第二个路口处他堵下水道的场景,也忘记了学校与地理老师。世界颠倒了。

我想起来我哥哥养了一只狗,是棕色的泰迪。初中时,它跑掉了。我贴了很多寻狗启事,没等到一通电话。在海城的山丘上,我种下一个狗肉店买来的骨头,它会长成大树,然后结出许多棕色的小狗。我需要一个目的,需要一个被需要,或者我也可以像骨头一样被种到地下,然后结出许多我来。

在结满小狗的树下,我睡着了,我梦见了他,他也在树下。我说,我难以入睡,你可以折叠我吗?他递给我蜂蜜,说这是安眠药。我接过来全部喝掉,躺在树下等着深眠。我看到一只只小狗成熟。它们掉落在地上,奔跑,在草丛里嬉闹,在海里捕鱼。

我又梦见了他。我说一切都在纠缠,像一团乱麻。我向他说,我要封闭自己,什么都不联系。他说,好,我送你。接着我们来到海边,他从树林中拖出一艘木舟。我坐到船上,他带着我在漆黑的海域上划。海浪轻涌,鱼群跳跃,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形。我们在黏稠的黑色里划船,往一个孤岛划。

船太慢,他把自己折成一道云帆。在风的涌动下,我们越驶越远。船会驶出海水,空中的鱼群变成第二个海,我们又在黏稠的鱼群中行驶。云朵上面,我看到了一个岛屿,是椭圆形,上面空空如也,不存在任何生长的事物。我说就是这里了,他靠在岸上,凝视着我一个人走进深处。我转头时,他已经消逝了。我躺在漆黑的土地上,看着漆黑的夜空。我想就是这里了。

走到新的一扇门前,她说就这样吧,然后将我从她眼里抽出来。看着她的面孔,我还是没想起来她是谁。身体太皱,我试图持平自己身上的折痕。她转身继续对着镜子化妆,首先是脸颊,涂上面霜与粉底液,打上腮红,然后画眉毛与眼妆,戴上蓝色美瞳,涂上樱桃色的口红,换上新衣。我抓住一条鱼,将它板板正正地叠起,放在地上。她穿上高跟鞋,走上去对我说:“你会折叠我吗?”

我说好,然后将她放在许多鱼上,将她的头发梳理整齐,胳膊扣在胸旁,沿着她的腰线用小巧的脚趾环绕。我听到骨骼的声音,将她的躯干像翻动书页一样折起。我看到她注视着我,我温柔地拂动她的肌肤,按照樱花的样子一点点折出来。我将她的眼睛放在花蕊里,在花瓣上打上微红。她的睫毛在闪,像风铃一样闪动。

我穿好新衣,将她别在胸前的位置,对着镜子梳理好发型,然后走向宴会。

責编:周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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