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色谷

2023-08-17 01:09言子
作品 2023年8期
关键词:碧色女店主尘埃

言子

朦胧光亮里,空翠做着一个梦,梦见自己与两个一大一小的女子行走于陌生地,大的二十岁左右,身材高挑,蓑蓑头,小的十一二岁,细瘦,扎两只马尾,马尾上系着红绸蝴蝶。都是如花般的姑娘!空翠看不见自己的相貌和打扮,看不见自己的年龄。空翠想:我的年龄介于她俩之间吧,不到二十岁,衣着同她俩差不多吧,花衬衣,蓝裤子,平绒鞋,丝光袜。这两个女子,空翠跟她俩一路走着,熟悉,又不熟悉,一大一小都在日成小学读过书,空翠认识,从未同她俩说过话,梦里走在一起,就像多年要好的朋友,朦胧意识里,她和她们是陌生人,相识于梦境罢了,现实里,她不认识她们!空翠晓得是个梦,继续做下去,跟着她俩来到一口池塘,大的那个见一个男子在游泳,也要下塘游。她竟然带了泳衣,看来是有备而来。池塘清而大,漂着水草。空翠没看见大女子怎样换了泳衣,只看见她穿着件天蓝泳衣,走到一块青石上,扑通下了水,向着那男子游去。女子下水前,将随身携带的一个包袱放在塘角,要小的看守。塘堤上来来往往的人,停步看一男一女游泳,空翠也看,看见他俩如自由穿梭的鱼儿,表演着花样游泳。不是表演给堤上人看的,是表演给对方看的。空翠看见他俩彼此表演着,彼此欣赏着,时不时用眼睛扫扫对面的塘角,东西还在那里,小的那个还在那里。大的这个在池塘里变着花样游着,茂密的水草对她无丝毫影响,像一条美人鱼,侧身,翻身,仰身,双脚倒立,腾空飞跃,她的观众是水里的男子,对手也是水里的男子,他们相互取悦,尽情表演。想不到她这么会游泳,可以去参加奥运会的花样游泳了!空翠这样想时,眼睛又朝塘角扫了扫,小的那个不见了。空翠将注意力放在对面塘角,望见一个穿白衫拄拐杖的老人拾起包袱正穿过池塘。空翠跟上去,在石梯口追上了顺手牵羊者,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老太婆把包袱还给空翠,拾级而上。空翠看了看拆开的包袱,发现里面的电池少了。老太婆已不见影子。空翠拾级进了老太婆的家门,听见老太婆和她女儿说着话。空翠说少了东西,并说明电池要快递给一个耳聋的老妇,少一节都不行。房间里的女子开始找电池,东一个抽屉西一个抽屉翻找。空翠把女子给她的电池放进包袱,发现有两节是换过的。空翠对女子说:不是原装电池,一点差错都没法用,这可是聋人用的。女子没开腔,又打开抽屉,东一个西一个地翻找。空翠想,动作真快啊,老太婆还没进屋,就把一部分东西交给女子藏好了!空翠一边看女子开抽屉翻抽屉,一边看屋外的几座房子。房子显然是空的,空翠看中了房子的清静和房外的一排绿树,想在此住上几天,来不及开口问,空翠就清醒了,不再迷迷糊糊。

空翠想,一个未完的梦!

守包袱的小女子去了哪里,空翠不晓得,游泳的大女子是否如愿,空翠不晓得,堤上观看的人是否离去,空翠不晓得,房里的女子是否翻出调换的电池,空翠不晓得,绿荫掩映的青瓦房是否有人住,自己是否可住上几日,空翠也不晓得。空翠只晓得自己的去处,此时,躺在一张宽一米,长两米,高五十厘米的柏木床上,从梦里回到现实。回到朦胧青光的陋室。梦醒,雨停,窗外,晨风摇曳着花架上的两盆小细竹。一天一夜的大雨,两盆小细竹碧翠,往日的尘埃被雨水清洗得干干净净,不再浑浊、憔悴。空翠撩开窗帘望着碧润的小细竹,心想,人的心,也像这小细竹一样,需要雨水清洗清洗,把积垢多日的浑浊、浮躁、尘埃清洗干净,使其一尘不染,如雨后的竹一般苍润碧翠。有时,梦游也能清洗心上的尘埃,夢里的池塘、树木、庄稼、草地、流水、坡地、青山,这些早已退出居住视线的景物,在梦里洗涤着我积满尘埃的心。空翠一边想着,一边追忆梦里的景色,那口池塘,那排绿树,多清润啊!那座老瓦房,虽说杂乱、陈旧,也泛着清润之光!

雨啥时候停的,空翠不清楚,也许在她梦游的时候。雨是夜晚落下的,越落越大,伴着雷声闪电。又一个夜晚降临,空翠上床睡觉,还听见雨声如流,哗哗啦啦,昼夜不息。空翠听着雨声雷声,看见闪电时不时照亮窗帘,心想,这哪是落雨啊,这是流雨!哗啦哗啦,雨流着流着,热气消退,房里生出清凉,穿一件轻薄连衣裙都出汗的身体有了清凉,即便穿上羽绒服,也受得住。空翠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秋天,十月了,穿件短袖衫还热气腾腾,雷声比夏天还响亮,闪电比夏天还耀眼。往年这个时候,长袖连衣裙都穿不住了,辛丑年这个国庆长假,空翠那些好看的棉麻长袖连衣裙还挂在衣橱里未动,她倒是想穿穿愉悦下自己,反常的天气不允许,还得穿夏天的衣裙。

雨停了,清凉了,空翠想出门走走,像梦里那样,去一个山清水秀、人烟稀少的地方,洗洗积了一个夏天的尘埃。空翠的心需要清洗清洗,在一个远离尘嚣的寂静之地。

次日黄昏,空翠来到一座陌生小镇。

小镇四面环山。空翠入住的旅店,一楼餐厅,二楼三楼客房。她选择的高层房间,开窗,峰峦叠翠,楼下,山溪流淌。空翠上楼进房间休息了一阵,出旅店,在冷冷清清的街上逛了逛,吃完豆花饭,夜色笼罩。次日,睡到自然醒,天已大亮,梳洗完毕,空翠下楼,吃了碗旅店的素面,独自闲逛,走着走着,看见不少人在一摊位前买月饼。空翠停步,望着挤在摊位前的背影,想中秋节都过完十多天了,还有月饼卖!空翠上前,想看看卖的何种月饼,若是有她喜欢吃的豆沙蛋黄,买上几个。是冰糖芝麻月饼,二十元一斤。空翠想难得来,转完回来再买,反正回来都要经过这里。空翠继续闲逛,转过街角,进入另一条街,走了约百多步,一条小巷出现在眼前。空翠停步,小巷狭窄,高墙夹道。就是条陋巷!空翠望着空空的小巷想,不知为何,脑子里冒出刘禹锡的《陋室铭》,冒出孔子对颜回的赞美:“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空翠常常管不住自己的思绪,常常信马由缰离题万里,暗想:一条普通的小巷,与刘禹锡与颜回有何关系!转而又想,即便而今,居陋室居陋巷居僻静地的,也不全都是平庸之人,也许住着繁华地没有的不俗之人呃!空翠到一个地方,是个喜欢在陋巷小街僻静处穿行的人,呆立着望了一会儿,迈向小巷。

转过高墙,巷子消失。

这小巷并不是空翠想象的是条深巷,高墙下夹道外,另一重天地。出高墙,视野一下开阔,一条山路,向着前方延伸。山路上边,随地形排列着简易房,如我们说的棚户区,贫民窟;山路下边,坡地、巉岩、山谷,山林。空翠漫步山路上,一边是破旧棚房,一边是碧翠青山,惊喜道:没想到啊,别有洞天啊,本想穿巷走近路去另一条街,没想到走进另一方人间!空翠看看路上边的房子,又望望谷那边的大山,心想:这里的人虽说住的不是高楼大厦,但开门可见山,日日可与青山对望,隔着高墙,隔着百余步夹道,便是另一片天地。空翠走着看着,想起那边的热闹、这边的清静,心生喜悦。此镇四面环山,空翠原本打算爬爬山,独自去山巅眺望、发呆,坐在树下洗洗自己积满尘埃的心,这块坡地,这条山路,满足了她的心愿,可眺望可发呆,满山满谷的碧翠,还可洗去心上的尘埃。

坡地上的房子,密集又独立,一间一间的,门窗洞开,却不见人影。人呢,人都去哪里了?空翠想上去看个究竟,又怕无故打扰人家。出门了,还是在屋里?门窗开着,应该是在屋里,房子里住的都是本地人吧?留守老人?空翠走着看着想着,上下前后不见人影,倒是清静,无人打扰她自由自在的漫步,独享这方天地的翠润。看着满坡满山的碧翠,空翠想,照理说,十月草木应是秋色了,这里还是春色,树树皆春色,一点秋色都不见!空翠想起春天她爬过的几座满是新绿的大山,眼前的绿,就是她春天爬过的几座大山的绿——碧绿、翠润,无浑浊,无尘埃,像是刚被一场山雨清洗过。空翠觉得自己无意间闯进来的这片天地奇特又奇妙,草木都不似高墙那边的。空翠坐下来,面向山谷,眺望了一会儿谷那边的大山,起身回返,走到卖月饼的摊位前,摊主正在收拾,说是卖完了,明早来。空翠与忙碌的摊主说话,得知他一年四季卖月饼为生,日日做三百个月饼,卖完收摊。空翠想,此镇人的饮食独特,不是中秋才卖月饼吃月饼,一年四季都可卖月饼吃月饼。空翠喜爱豆沙蛋黄、火腿月饼,中秋一过,蛋糕店超市就见不着月饼了。

女店主在门口做针线,看见空翠,问:“回来了?”

空翠进门,低头看了看店主手里的针线活,粗白布上一朵牡丹花绣了一半,夸奖道:“手真巧,我是做不来这些的!”

店主说:“简单,没事绣着耍,混混光阴。”

店主埋头穿针引线,空翠看了一会儿,说:“我转到街那边的坡地,坡地上有房,房前有谷有山,景色怡人,你去过吧?”

店主手不停,说:“哦,你说的是碧色谷吧?那里住的都是修行的,我不咋去的。”

空翠想:难怪不见人影,原来是一块修行之地!

店主问:“你晚上还住吗?”

空翠说:“住,住呀。”

空翠想,再住一晚,下午去碧色谷看看,那里若有住的,就住那里去。

午觉起来,空翠又去了碧色谷,出高墙夹道的陋巷,满眼碧色,空翠一下觉得神清气爽。此时此刻,空翠深深感受到何为心旷神怡,觉得自己的皮肤、肌肉、筋骨、神经正在苏醒,五脏六腑正在欢笑,心上的浑浊和尘埃正在一点点消减。上午,空翠漫步碧色谷山路上,心里的浑浊和尘埃已经减去不少,再过十天半个月,空翠相信自己一定有颗像碧色谷的草木一样干干净净的心,那时,她踏进城市,踏进陋室,一颗久居浮华地的心,会像碧色谷一样清澈、碧润、一尘不染。空翠不来碧色谷,她的心也是静寂、安宁、清明的,这么多年,日日夜夜,她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一个独居的女人,年复一年独自在寂寞、安静中做着自己想做的事,不交际、不奉迎、不谄媚、不依附、不追逐、不迷失,身与心,在喧嚣、浮躁、功利的城市,已经够干净、清明了,空翠觉得还不够,身在车来人往高楼重叠的城市,眼睛望不见地平线,耳朵躲不过各种吵闹,双脚逃不出坚硬的水泥地和蜘蛛网般的街道及公路,日子长了,空翠的心难免蒙上灰尘,难免像流经城市的江河、飘过城市的空氣一样,变得浑浊。如此,空翠需要离开居住地,去山高路窄的寂静地,让漫山的草木、清凉的山溪、清脆的鸟鸣洗洗自己的身心。有山有水有树有草的寂静地,不似她独居陋室的寂静地,此寂静地,非彼寂静地。空翠去此寂静地,是为回到彼寂静地更好地做自己,更好地在孤寂中自我完成。

上午洞开的门口,每扇盘坐着一个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个个安坐地上,呆呆地平视碧色谷,像是要将碧色谷看穿看透,又像是啥都没看。空翠本想问问此地是否有客栈,她晓得有些修行之地是可以住客的,顺着平行弯曲的山路走到山梁,没看到有住宿的招牌,见修行者都在自家门洞前面对碧色谷目不斜视,不好上前打扰,来来回回走了七八遍,不想回旅店,继续独自溜达。又来来回回溜达了七八遍,空翠坐在路上,面朝一山碧翠,目不转睛,有所思又无所思,渐渐,自己仿佛不存在似的。

空翠像块石头一样立在山路上,面对一山碧色、一谷清寂,不想转动眼睛,不想起身离去,连动弹一下都不愿意,像一尊山石,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若有若无的山色。

天色昏暗,空翠离开碧色谷,回旅店。店主在餐厅忙碌,空翠招呼了一声,想问她碧色谷有无住宿,话到嘴边,没出口。空翠迈步上楼,走了几步,背后传来询问声:“吃晚饭不?”

空翠停步,望着面前的楼梯,答:“吃,一碗豆花,一盘莲花白。”

空翠继续上楼,听见店主高声说:“好嘞,半个小时后下来。”

半个小时后,空翠下楼,女店主正在炒莲花白。空翠在当街的窗口坐下,看见女店主端着莲花白和豆花走来。女店主放下手中的菜,转身去厨房舀了碗白干饭端来,对空翠说:“不够再添。”

这个大山里的清幽小镇,春看杏花,秋赏彩林。看杏花的季节早过,赏彩林的日子未到,游客稀少,住宿也便宜。空翠听女店主说,看花看彩林的季节,要提前一个月预订,晚了就没房了,房价也不是现在的八十元,是它的四倍。女店主感叹:“我们开店开馆子的,就靠看花看叶的十多天挣点钱!”女店主忙完无事,坐在门口做着针线活与空翠闲聊。

“你来早了,看彩林,要下月中旬。”

空翠想说不是来看彩林的,出口却是:“看彩林在碧色谷?”

“红岩子。”

“红岩子在哪里?”

“对面,山那边。”女店主抬眼望了望街对面。

空翠也朝对面山上望了望,只见夜幕下的山峰,云雾弥漫,若有若无。

“碧色谷看不到彩林?”空翠想知道十月的碧色谷为啥还像春色一样碧绿。

“碧色谷嘛,一年四季都是碧色的,要不咋叫碧色谷呢?碧色谷的树碧色谷的草,为啥不老不黄,我也说不清楚,有人说有仙气,修行的这么说的。”

“修行的来你这儿吃饭吗?”

“有来的,有不来的,碧色谷不是寺庙,都是个人来了就不想走,自愿在碧色谷随便搭间屋住下的。”

难怪那些坡地上的房子,简易、粗糙、参差不齐,啥材料都有,能住人,只要能遮风挡雨。

空翠吃着想着,又问:“都是外地人?”

“你说的是碧色谷那些人吧,我也不大清楚,好像都是外地的,远天远地的。”

女店主手上那朵红艳艳的牡丹,快绣完了,花瓣重重叠叠。

空翠吃完,女店主放下针线收拾碗筷,说:“下个月就要忙了,到时瞌睡都睡不醒,老公都要回来一起忙活,我姐姐也要来帮我忙活。”

空翠不再多问,心想,女店主的老公可能在外打工,忙碌时节回来。

次日,空翠下楼吃了碗素面回房,没再出来。她泡了杯清茶,望着窗外的青峰,听着窗下的流水,想这想那,思绪不由自主地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在外在家,白天黑夜,空翠常常沉浸于自己无边无际的思绪。这个上午,她喝着茶,想自己为何来到了这个小镇?为何走进了陋巷外的碧色谷?为何碧色谷的草木常年碧绿?为何那些修行者要在碧色谷过着苦行僧般的清苦日子?他们在住进碧色谷前都有怎样的人生?一起下车的那个旅人是否已离开?挨着坐了一天的车,谁也不开口说话,他也是出来清洗尘埃的吗?女店主绣的牡丹花,布料棉线针法粗糙,无艺术感,不及外婆和四姐在白细布上用各色丝线绣出的柳枝、燕子、金鱼、水草好看。这种粗糙的绣品不贵,好些餐馆、好些人家的客厅挂着这样的牡丹绣品,这个女店主的牡丹是绣来卖给人家的吧?说不定哪家馆子、哪户人家就挂着她无事时绣下的牡丹!这个小镇为何一年四季都卖月饼?空翠这才想起把买月饼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了,想出门看看,又想快中午了,已经收摊了。明早买吧!

胡思乱想着,一个上午过去,空翠下楼吃饭,看见刚才掠过她思绪的那个同车旅人出现,听见他问女店主有啥招牌菜?空翠想,这个男人是个吃货吧,走到哪里都想吃吃本地的特色菜吧。空翠听见女店主说:“芋儿鸡,砂锅乌棒,都是我们的招牌菜。”乌棒就是乌鱼,形如棒,此地人取其形。男子去窗口的条桌坐下,女店主拿着菜谱跟来。“砂锅乌棒,味道好吗?”男子接过菜谱问。空翠过来,到靠墙角的窗口坐下。女店主看了看空翠,对男子说;“那位大姐昨天吃过,你问问她就晓得好不好吃。”男子看着空翠,认出是昨天同车坐一起的,面对面隔着两张条桌,说了声“你好!”空翠回了声“你好!”接着说:“味道不错,不妨品尝品尝。”男子要了砂锅乌棒、二两泡酒。空翠要了昨天想吃没吃的芋儿鸡。

两个人隔着条桌,说话等菜。

空翠看着男子旁边装得鼓鼓胀胀的户外包,问道:“要走了?”

砂锅乌棒上桌,男子拿起筷子,说:“不耍了,吃完饭就走。”

男子埋头吃魚,空翠想问他去过碧色谷吗?又想,他不一定像她一样喜欢碧色谷,那地方虽说与小镇一墙之隔,游人不易发现,像她这种喜欢走僻静地穿陋巷步小街的旅客不多,大多喜爱热闹,喜爱宽敞明丽。芋儿鸡上来,两人隔着条桌吃自己的饭菜,不再说话。

男子饭毕,付钱后点燃一根烟,吐出两口烟雾,问空翠:“你还要耍?”

“耍,好些地方都还没去,就去碧色谷看了看。”

“碧色谷?我咋没听说过,远吗?”

“不远。”

空翠想,这个男子果然不晓得碧色谷。

男子吃完烟,背起放在餐凳上的户外包,说了声“再见”,出了门。

隔着洞开的木窗户,空翠望着男子远去的背影,想着和他同车同日来到这个小镇,坐在一起未说一句话,却在他离去前隔着餐桌东一句西一句没话找话说。旅游,常常是同车的人下车后各奔东西,同在一个小镇一个景区游玩,却难得再遇见,空翠与这个男子再次相遇,也算稀奇。男子即将坐车离去,空翠不愿如此匆匆,想多去碧色谷走走看看。

接下来的几天,空翠哪里也不去,只去碧色谷,有时与静修者闲聊几句,有时在山路上独自漫步,有时呆坐山路上看山看树看云。碧色谷的山好看,天也好看,云彩霞光随阴晴变幻莫测。某日下午,空翠临谷,呆坐至黄昏,感受着夜幕从天上降临山谷的寂静,头顶的云层像张巨大的泼洒着淡墨的鱼鳞画,铺向青峰耸立的天际,青峰与鱼鳞云间,两抹晚霞,让暗淡的云层有了色彩,有了光亮。鱼鳞云四周的天空灰白,唯有空翠头上的天空铺展着黑白镶嵌的鱼鳞云。空翠看着,直至霞光消失于暗云,拿出手机,在记事本上写下:

——归于静寂,如苍穹之暮云,如暮云下之霞光。燃烧,以宁静之光点亮夜色,融入夜色。你的生命,就是独立于大地,安静地与苍穹对话,与自己对话。独立尘嚣,你,望见了远空的光亮,它,不会让你追逐、迷失。你是你的光亮,你是你的苍穹。

遇见静修者,征得同意,空翠也进他们的棚屋看看,有愿意,也有不愿意的。空翠遇见的第一个静修者,是个年轻漂亮气质佳的女子,交谈几句后,空翠提出去她屋里看看,女子爽快答应了。后来,空翠又进了几个静修者的小屋,性别年龄虽说不同,但各自搭建的棚屋,大小几乎相同,简陋几乎相同,一张刚好放得下身体的小床,一条小巧的几案,几案与小床之间,刚好够屋里的人行走,长五六步,宽一两步,狭小得不能再狭小,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与其说是棚屋,不如说是地洞。这些异乡的静修者,成年累月住在里面,把棚户当家,把碧色谷当故乡。

空翠感叹:我是做不到的,永远做不到,我这俗人,只能是碧色谷的匆匆过客!

出门前,空翠不是做了一个梦吗?梦见与两个一大一小的女子来到一口池塘,大的那个下塘去同塘里的男子游泳,小的那个守着路边的包袱突然不见了,她跟踪偷包袱的来到一偏僻处,走进一座她年轻时常在乡村看见的土墙瓦房,空翠没想到梦境成为现实,遇见了梦里的瓦房。

那是空翠离开小镇的头天,天不亮她就醒了,闭眼躺了一阵,起床梳洗。灯下喝完一杯绿茶,房里的灯光已被天光笼罩。空翠走在清寂的街上,卖月饼的正在摆摊,待摆好,空翠买了几个,想着今天中午不回店吃饭了,就在碧色谷消磨时光。空翠在碧色谷的山路上走来走去,走着走着,想过山梁那边看看。日日来碧色谷,空翠每次转到山梁这边就返回,转到陋巷那边又返回,就这样来来去去,反反复复,不厌其烦。这天,空翠来来回回走了十几趟,当她再次回到山梁下,望了望上面的梁子,决定爬上去看看。空翠踩着野草丛生的山路上了梁子,见到梁子这边与梁子那边是不同的天地。梁子的坡地上,一块茂盛的苕地,绿幽幽的,像空翠故乡的苕地——消失的远去的记忆深处的苕地。空翠走进苕地中央,望见苕地下有座瓦房。空翠走过苕地转到房前,往洞开的木门望进去,望见了梦里的那个妇人,妇人也望见了门口的空翠,平静地问她做啥?空翠说不做啥,转起耍。妇人不再言语,坐在一把朝门摆放的木椅上,埋头做她的事。空翠转到屋当头,望见对面山塆里有排红砖平房,平房前一排树荫苍翠。空翠向着远处的平房走去,走到半路,看见一个男子立在树荫下,面色宁静,有所思无所思的样子。空翠认出,这个男子,正是那个池塘里游泳的男子。他到这里来了?空翠问自己,那个同他一起游泳的大女子呢?去了哪里?还有那个不知去向的小女子,去了哪里?空翠想问梦里见过的男子:你的心浑浊吗?你的心有尘埃吗?你的心苍茫吗?

空翠看男子目中无人,没问。从山塆那边回来,空翠见那个男子还站在树下,还是有所思无所思的样子。

空翠返回瓦屋时,在门口站了站,望见屋里的妇人坐在木椅上睡着了。她看着熟睡的妇人,心里问道:你的心浑浊吗?你的心有尘埃吗?你的心苍茫吗?

回到碧色谷,空翠在晚霞的映照下遇见那个年轻貌美的静修者,闲聊几句后,她想问她:你的心浑浊吗?你的心有尘埃吗?你的心苍茫吗?

空翠没问,沿着碧色谷的山路过陋巷过高墙回旅店。

空翠一路问自己:你的心浑浊吗?你的心有尘埃吗?你的心苍茫吗?

空翠想:碧色谷的静修者,他们的心,与碧色谷一样碧润、清明吧?

责编:胡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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