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梦真,吕 卉
(海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海口 570228)
林语堂评价苏轼“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1]。显然,此“人间”并非局限于汉语世界。作为中国具有跨时代和跨文化意义的千古奇才,苏轼是俄语世界传播最广的中国古代诗人之一。国内学界对苏轼文学作品在美、英、法、日、韩等国家的传播研究成果丰硕,但对其在俄语世界的研究成果缺少系统梳理。
1856 年,俄国著名抒情诗人费特翻译了苏轼诗歌《花影》[2],刊登在当年《祖国纪事》第6 期上,成为俄国公开发表的第一首汉语古诗译作,是中国诗词传入俄国的发端,但译作未标注诗歌原作者。有据可考的首个俄译唐代文学作品是1874 年由圣彼得堡交通运输部印刷厂出版的王勃的《滕王阁序》[3],比苏轼的《花影》晚了18年。费特不懂汉语,关于他的译作初稿来源,学界有两种观点:李明滨[4]认为来自某种欧洲语言文字译本,谷羽[5]认为源自王西里的初稿。费特译本问世20 余年后,王西里的《中国文学史纲要》[6]才出版,虽然对原诗的基本理解二人确有共通之处,但没有资料证明费特依据的是更晚问世的王西里文本。
表1所示,费特译本[2]把四行原诗译为八行,标题由《花影》变成了《影》,诗中的“瑶台”变成了“高塔”,转译过程中名词“花”“童”和动词“呼”的元素被忽略。从回译可以看出,俄国读者从费特译本中感受到的异国情调并不充分,但简洁的诗句又充满了东方的神秘。费特的译本存在诗歌转换过程中经常发生的信息改变情况,也没有解读简单直白的诗句所蕴含的思想,但这并没有影响俄国读者理解《花影》的寓意。“тень”一词使俄国读者清晰感知到作者对“影”的负面态度。“тень”在俄语中的直意有三种:一是“没有阳光直射的地方、背光的地方”;二是“物体挡住光线形成的暗影”;三是“模糊的黑影,人的轮廓,亦指不真切的形象”。“тень”的转义可以指“忧郁、恐惧的神情”“痕迹”“黑暗、阴暗面”。汉语和俄语中的“阴影”一词,都可以表达“令人讨厌的事件”“烦恼”和“发生在生活中的悲伤”。因此,俄国读者能够理解中国古诗的哲学意蕴。虽然彼时的俄国读者尚未了解作者苏轼的境遇,也不能理解“影”所比拟的宵小之徒。
表1 苏轼《花影》费特译本
1880 年,俄罗斯著名的汉学家、帝俄科学院院士王西里撰写的世界(包括中国在内)首部中国文学史专论《中国文学史纲要》出版,成为俄国汉学研究的里程碑。王西里在专著中提到苏轼的名字,将苏轼、司马相如、李白、杜甫与被誉为俄国诗歌太阳的普希金以及涅克拉索夫并提。他认为俄国汉学界应该对这些中国诗人进行详细而专门的研究,不能依赖其他语言的译本。在《中国文学史纲要》第十三章“中国人的雅文学”中,王西里特别引用了“一位诗人以‘影’为题”[6]307的诗来论述中国古代文人对诗体工整、思想深厚的追求。王西里指出:“除了保证诗体工整之外,诗还要有思想,应表现出某种全新而独特的视角。所出题目往往故意让描写一个最平常的事物,以便展示其标新立异的能力。”[6]307这位没有被王西里署名的诗人就是苏轼,作品就是《花影》。王西里的文本如下(汉语为笔者翻译):
Этажами друг на друге(расстилает предо мною свою тень)эта высокая башня,
这高塔一层层(把它的阴影散落在我面前),
Но дотрагиваешься и не можешь смести ее,
但是你想扫也扫不走这些阴影,
И только что солнце(с заходом)уберет ее,
(降落的)太阳刚刚把它收走,
Смотришь:светлая луна уже снова послала![6]308
你看:皎洁的月亮又送了回来!
1896 年,圣彼得堡利伯曼印刷厂出版了一套“小型文选”系列丛书,介绍世界各国的经典文学作品。在第一辑《中日诗歌》[7]中收录了《诗经》等作品,费特的《花影》译本也被收录。
1914年,第一本俄语版中国诗歌集由圣彼得堡青年联盟出版社出版。这就是叶戈里耶夫(В.Егорьев)和马尔科夫(В.Марков)编译的《中国之笛》,收录了苏轼的两首诗。这本诗集中,苏东坡被译为“Су-Тонг-По”,两首作品被译为“Корморан”[8]79和“Зима”[8]80。这本诗集依据的是德国诗人汉斯·贝特格的德语版中国诗集《中国之笛》[9]234。事实上,贝特格也不通中文,他的《中国之笛》也是一部改编集,改编自法国翻译家俞第德的《玉书》[9]235。经过屡次改编翻译的译本,此时信息已经失真。“Корморан”的意思是“鹈鹕鸟”,“Зима”的意思是“冬天”。贝特格德语译本的原文是“Der Land mann im Winter”,意为“冬天里的农民”。俞第德的法语译本原文是“Tristesse du laboureur”,意为“悲伤的农民”[9]239。可见,这首诗的3 个关键词是“冬天”“悲伤”和“农民”。由于译本内容改编后变化比较大,具体是苏轼的哪首作品需要继续考证。
从20 世纪50 年代开始,在中苏文化频繁交流互鉴的背景下,苏联民众对中国文化产生浓厚兴趣。可以说,苏联读者认识中国文学要比中国读者认识俄苏文学晚得多。整个20世纪50年代是苏联研究中国的繁盛期。在国家层面的大力支持下,中国大量古代作家的作品被译成俄文单行本。中国古诗俄译逐渐增多,其中包括单篇作品、个人专集和诗人合集。中国诗歌在俄语世界传播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此外,还出现了大量关于中国古典文学的学术著作,中诗研究成为俄罗斯汉学中蔚为壮观的一个分支。苏轼文学作品的翻译和研究也迎来了鼎盛期,陆续出版的诗词选集都选编了苏轼的一些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1957 年,由中苏两国文学界的领军人物郭沫若和费德林(Н.Т.Ффедоренко)共同主编的四卷本《中国诗选》由苏联国家文学出版社出版,首次发行近4万册。收录作品上从《诗经》下至中国当代诗人。《中国诗选》展示了中国诗歌的全貌,是中苏文学研究合作的典范。第三卷宋元明清诗歌收录了37 位宋代诗词家的100多首诗词,范成大作品最多,共6首,其次是陆游和苏轼,均收录5首。收录苏轼作品包括:切尔卡斯基(Л.Е.Черкасский)翻译的《吴中田妇叹》(《Седования крестьянки из Учжуна》)、《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二首》(《Выпив много вина,пишу стихи на башне Ванху I,II》)、达诺夫斯卡娅(З.Н.Дановская)翻译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Когда восходит луна》)、班尼科夫(Н.В.Банников)翻译的《鱼蛮子》(《Рыбак-южанин》)[10]。这是最早收录苏轼文学作品俄译本的诗集。此诗集翻译质量很高,该译本一版再版,供不应求,在俄罗斯流传范围很广。
1958年,艾德林(Л.З.Эйдлин)整理出版了阿理克院士(В.М.Алексеев)的生前遗著《中国古典散文》,由苏联科学出版社出版。收录了苏轼的杂说、散文和赋一共5 篇作品:《稼说》(《Нечто о посевах》)、《喜雨亭记》(《В моей беседке человека,осчастливленного дождём》)、《石钟山记》(《Гора с каменным колоколом》)、《前赤壁赋》(《Красная стена.Ода первая》)、《后赤壁赋》(《Красная стена.Ода вторая》)[11]。
1959年汉学家克立朝(В.А.Кривцов)编撰的《宋代诗词集》出版,译者阵营强大,是宋代诗词俄译本最全的诗词集,同时对宋代诗词做了更为深入的介绍。诗词集中收录的诗人数量增加到40 位,诗作数量增加到181 首,尤其是增添了宋代一些诗词大家的经典作品译作。苏轼诗词增补后达到23 首,在辛弃疾(27首)和陆游(25 首)之后,位列第三。新增录的苏轼作品均由巴斯曼诺夫和戈鲁别夫翻译。诗集作品选编力争整体展现作者在不同时期的创作以及不同风格的作品,苏轼从海南北归时所作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Плыву по морю в двадцатый день шестого месяца》)[12]也被收录其中。
1975年,由戈鲁别夫编译的苏轼文学作品专辑《苏东坡:诗、词、赋》出版,这是苏联首部苏轼文学作品俄译专著,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部单本。戈鲁别夫以编年为序翻译了苏轼在不同阶段写的52 首诗、13首词和10篇赋,是一部比较全面系统的苏轼文学作品译介著作。
在《苏东坡:诗、词、赋》一书中,戈鲁别夫首先概括描述苏轼的生平及时代背景[13]5。10至12世纪北宋的社会精神和独创性在于天子专制不再是决定国家政治生活的唯一标准,这是中国封建社会史上第一次出现的现象,封建贵族和士大夫在公共领域变得越来越活跃。11 世纪,朝廷中的政治家分成两党,在政治、经济和军事方面的见解截然不同,对社会变革路径和国家稳定政策的意见存在巨大分歧。唐的灭亡促使宋代政治家反思封建王朝衰落、毁灭、民众动乱并最终崩溃的原因,试图找到一条建立理想秩序、避免前几个王朝悲惨命运的捷径。苏轼卷入了这场理论思考和权力争夺。其次,详细介绍了“乌台诗案”的始末[13]14。从译者的行文中,我们可以看到,戈鲁别夫对苏轼的深刻同情,对陷害者的巨大鄙夷。俄语读者可以从戈鲁别夫的译文中详细了解这场影响苏轼命运的宋代文字狱,对苏轼因言获罪的过程以及招灾惹祸的肇事文字也能充分知晓。虽然故事和文字跨越时代和文化,但戈鲁别夫的译文准确生动地还原了历史过程。最后,戈鲁别夫介绍了苏轼“鸟囚不忘飞,马系常思驰”[13]32的艺术观。苏轼认为艺术首先需要自由,即使身体被束缚,精神中潜在的创造力也不会衰亡。苏轼一生都在欣赏大自然,探索周围世界的内在规律,期待人类社会像自然界一样美丽和谐。苏轼把这些哲学思考写入诗赋中,他关于自然的抒情诗听起来像是一个尘世的梦想。苏轼还经常巧妙地在诗歌中使用历史典故暗喻现实生活,与自然界的丰富和永恒相比,人们对名利的追求显得微不足道。最后,戈鲁别夫着重概括了苏轼作品的价值和地位,认为苏轼在继承传统的同时拓展并丰富了古典诗歌的内容。苏轼的词聚焦日常生活题材,朴素中见哲理,将叙事、抒情、哲理和讽刺融合,把中国的叙事性诗歌创作推进到一个顶峰。此外,本书收录了戈鲁别夫的长篇序言《苏东坡及其诗词》。
1979 年,艾德林和斯米尔诺夫(И.С.Смирнов)编译的《中国8 至14 世纪抒情诗歌集:王维、苏轼、关汉卿、高启》[14]出版,选取了唐、宋、元、明时期4 位著名文学家的作品,包括从山水到哲学为主题的诗词曲赋等各类中国古代文学体裁。苏轼作为宋代文学家代表入选,其40首作品被收录。这些作品在已有的苏轼作品俄译文本基础上,由诗人和翻译家维特科夫斯基加工润色而成。新译本未以汉语原作为基础,仅对已有译作进行形式完善和韵律修正。多首苏轼诗词不完整,译本残缺。但是,维特科夫斯基利用转译法对苏轼作品进行俄译,既较好地保存了原诗形象和意义,又具有俄语诗歌的韵味,因此深受俄语读者欢迎。
巴斯曼诺夫是俄罗斯专事宋词的翻译家,一生翻译宋词数百首。1950至1960年主要从事李清照和辛弃疾作品的译介。1970年,苏轼、晏殊和欧阳修等宋代文学家作品开始译介到苏联。1979年,巴斯曼诺夫译、注并作序的《梅花开·中国历代词选》出版,苏轼是10 位宋代词人之一,有《赤壁怀古》(《В Чиби размышляю о древних》)等18首词[15]作被收录。
巴斯曼诺夫的诗歌翻译文本“随意性指数异常高”[16]。并非原作品逐字逐句的等值翻译,而是创新了语言手段和形式,译作对原作进行形象删减和情节重构,追求再现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风格,揭示形象结构的内部逻辑。著名宋词研究专家谢列布里亚科夫在《梅花开》的书评中指出:“巴斯曼诺夫不是在某些细节上追求与原作相符,而是用俄语努力表达原作的思想和形象,把诗歌艺术中的形象作为复杂的内容来处理是巴斯曼诺夫独到之处。”[17]
1979年,谢列布里亚科夫主编的《中国10至11世纪的诗作:诗与词》[18]出版。这是一部从晚唐到宋代的词史,系统地阐释了“词”这种文学体裁的形成与发展、词区别于诗的特点以及词和诗在韵律上的差别。这部苏联唯一论词的专著得到了费德林的高度评价。但是,这部著作中宋词部分的代表作者是王禹偁、梅尧臣、苏舜钦和欧阳修,没有收录和分析苏轼的词。谢列布里亚科夫本人的重点研究对象是杜甫和陆游。
1988 年,巴斯曼诺夫推出了词集《玉笛声声:中国古典诗词》。巴斯曼诺夫将“宋词”这一诗歌体裁比喻为“笛子”,认为笛子是中国古典抒情诗歌中词的象征[19]。《玉笛声声:中国古典诗词》收录了从唐至清47位诗词家的词作,其中苏轼词作收录19 首。与此前收入苏轼词作的专集和选集相比,《玉笛声声:中国古典诗词》第一次明确在每首词的俄译文本后面标注了词牌,这是苏轼作品俄译的一次巨大进步,将诗与词两种文学体裁进行明确区分,使俄语读者能更加明晓词这种体裁。词“是中国古代诗歌形式。原为合乐的歌词,因年代久远,音乐散佚,只留下文字(平仄)谱”[20]。由于词和音乐的紧密联系,词牌被译为“мелодия”(旋律)。具体的词牌名称以音译的方式标出,例如《水调歌头》(《Шуйдяогэтоу》)。
1984 年,由谢马诺夫(В.И.Семанов)等人编译的《3 至14 世纪中国抒情诗歌选》出版,书中收录了苏轼抒情诗歌36首,均由戈鲁别夫翻译。李谢维奇(И.С.Лисевич)为诗集撰写了长篇序言。在序言中,李谢维奇高度赞扬了苏轼的文学成就和人格典范:
苏轼的文学遗产是宏大的,给后代留下了数千首诗和散文,涉及各种体裁和主题,其中大多已经成为中国文学经典,如被我们收录的《赤壁赋》。在苏轼的时代,国家内部儒家精神复兴,实行坚决的行政改革,外部则面临女真即将入侵的严峻考验。在他的风景诗中有时能听到儒家的禁忌思想,但他更关注的是对国家未来命运的真正焦虑,以及对普通人的同情。[21]
马丁诺夫(А.С.Мартынов)在《中世纪中亚和东亚各国的佛教国家和社会》[22]一书中阐述了苏轼的儒学观和佛学观,分析了苏轼的文艺风格、语言、形象和思想。
20世纪90年代后,出版界对苏联时期的中国古典诗歌译作进行了重编再版。苏轼也得到了更加全面的译介和研究。
1999年,李谢维奇(И.С.Лисевич)主编的《中国抒情诗歌集》出版,下卷宋代诗词集中收录了10位诗人的近150首作品,其中包括戈鲁别夫翻译的苏轼的16首诗和3篇赋,以及巴斯曼诺夫翻译的11首词。收录的作品包括了中国百余年间的“山水”和“田园”诗派代表人物的作品。李谢维奇在前言中指出:“传统东方文学的作品蕴含着一个独具特色的、对我们来说陌生而遥远的世界。译者总是很难找到接近原著的词语,可以完整地传达作者的思想和感受。要完整地表现抒情诗人的精神世界就难上加难,毕竟艺术中的很多意境不能直抒胸臆,而只能是暗示。”[23]
2000 年,由斯米尔诺夫和谢列布亚科夫(Е.А.Серебряков)编译的《云居:宋代诗词(10 至13 世纪)》出版。编者高度评价了宋代诗歌,“在中国文化最高峰唐诗之后,文学似乎不可能再次繁荣。然而,宋代诗人在保持传统主题和诗歌形式的基础上发出了自己的声音,用新儒家哲学培育的深刻思想力量来丰富诗歌”[24]5。这本力作集结了中国古典诗歌领域的最具代表性的20位诗人写的近120首作品。斯米尔诺夫在前言中指出了诗词作品的选编原则,“既收藏了最伟大的诗人的作品,也展示了那些以谦虚的才华塑造了那个时代诗歌景观的作者的作品,这些作者没有迷失在辉煌的同时代人的阴影之中”[24]6。显然,苏轼被编者列为“最伟大的诗人”。维特科夫斯基翻译的36首苏轼诗词收录其中,收录数量位列第一。
此外,诗集中还分别收录了苏轼的门生、朋友张耒和黄庭坚的作品,两位诗人作品均收录9 首。谢列布亚科夫在为译著所作的长篇序《攀越灵性与美丽》中特别提到:“苏轼赞许张耒诗歌创作自由不羁最类己,在亲近苏轼的人中,张耒更多地描写民间生活,被贬谪后创作的诗歌中,自然情感印象占主导地位,体现了季节变化所带来的精致体验。”[24]7
2008年,巴斯曼诺夫《卷珠帘:中国古典诗歌》[25]出版,共收录苏轼词作11首,均系1988年作者编译的《玉笛声声:中国古典诗词》的再版。2012 年,《中国古典散文佳篇:阿列克谢耶夫院士译本》出版,收录了从未出版过的汉代至明代中国著名文学家和思想家作品的俄语译本,如苏轼、韩愈、欧阳修、柳宗元和王安石等文学家。苏轼的3 篇散文《答谢民师书》(《Письмо к Се Минь-ши,чиновнику особых поручений》)、《始皇论》(《Первый Великий монарх Рассуждение》)、《范增论》(《Рассуждение о Фань Цзэне》)[26]被收录其中。
2015年,阿立莫夫(И.А.Алимов)编译的《唐宋小说传奇散文集》出版。这本书是俄罗斯首部唐宋古典散文的译本汇编,包括小说、传奇、杂文和笔记。书中收录了苏轼的3 篇散文:《喜雨亭记》(《В моей беседке человека,отчастливленного дождем》)、《稼说》(《Нечто о посевах》)、《亭台楼阁记》(《О башне от всего как есть далекой》)[27]。
2016 年,克里斯科(А.Н.Крисской)在《杂记〈艾子杂说〉》中译介了苏轼《艾子杂说》中的15 篇作品,这是苏轼杂说的第一个俄译文本。作者认为,俄语读者阅读《艾子杂说》时一般不需要注释即可领会到作品中的幽默和讽刺。因为苏轼使用的幽默技巧是俄语读者所熟知的,借用历史人物或动物的身份进行描述,展示出来的愚蠢至荒谬的行为在当下的现实生活中也具有普遍性,能够引起俄语读者的共情,读者即使不了解中国古代历史也能理解[28]。
近几年,中国古典诗歌俄译呈现中俄翻译家合作趋势,成果在中俄两国出版。
2016 年,托罗普采(С.А.Торопцев)和谷羽合作翻译的《诗国三高峰,辉煌七百年:中国中世纪诗歌选集》俄译本在圣彼得堡出版,选译中国唐诗120首、宋词90首,元曲70首,共50位诗人的近300首作品。这是俄罗斯第一次将唐、宋、元3个时期的作品结集,形成了一个诗歌的序列,展示了中国古代艺术思想和韵律的流变。这本诗词选集力图在诗作遴选和俄语翻译上贴近俄罗斯诗歌风格,专为对中国文化没有深刻了解的俄罗斯诗歌爱好者设计。
深爱中国古代抒情诗的俄罗斯著名诗人库什涅尔(А.С.Кушнер)在前言中论及中俄古典诗歌的相似之处时写道:“有那么一种感觉,古往今来,世上都生活着同一个诗人,用不同的语言说着相同的话……尽管中国和俄罗斯在语言、诗歌传统方面存在种种差别,但也有不容置疑的近似性,我为此感到欣喜。”[29]4库什涅尔认为,李白和丘特切夫、辛弃疾与普希金,都在类似的境遇中描写过类似的情感。
托罗普采夫在后记中谈到中国古典诗歌俄译原则,认为诗歌翻译是译者和作者的共同创作,译者立足于作者的原始视角,感受作品中所描绘的世界和诗人的感受,与作者进行虚拟交流[29]326。托罗普采夫认为,译者最主要的工作不是转换诗歌的形式轮廓,而是传递出诗人独具特色的词汇使用、节奏韵律,能够体现出诗人在中国诗歌史中的地位[29]332。
这本诗歌选集的入编作品,与其说是勾勒出中国诗歌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不如说是表明它在中国读者心中的地位,向俄罗斯诗歌爱好者展示中国诗歌的美妙之处,它在中国如此受欢迎的原因,以及被纳入世界文化宝库中的审美特色。苏轼是宋代选译作品最多的诗人,共收录了17 首作品。由此可见,中俄两位作者对苏轼这位代表性诗词大家的厚爱。
2020 年,谷羽和托罗普采夫合作编译的《汉俄对照中国诗歌读本》系列在中国出版,读本共7 册,收录了唐诗、宋词、元曲及20 世纪80 年代后的中国当代诗歌作品。《宋词读本》涵盖了苏轼等22 位著名诗人的经典作品,从诗歌角度解读宋词中体现的中国文化。苏轼仍旧是收录作品最多的作者,共收录19首作品。谷羽在前言《简洁透明译宋词》中说:“宋词突破了唐诗原有的形式束缚,在语言表达方面更趋灵活,苏轼等大诗人既写诗又填词,展现出多方面的艺术才华。”[30]
这两位中俄译者的合作方式为中国古典诗歌俄译提供了参考,证明了中外译者合作向国外读者介绍中国诗歌是一种有效的方式。两国译者共同编选诗目,译出初稿,再由俄罗斯译者按照俄语诗歌的特点和规律斟酌修改,做进一步的诗化处理,从而达到保持中文原诗风格韵味、便于俄罗斯读者阅读欣赏的目的。
西方学界对苏轼思想研究的重视由来已久,探讨角度多元并逐渐深入,侧重探究苏轼贬放期间的内在冲突与调和[31]。相比之下,俄语世界的苏轼思想研究比较单薄。近年来,俄罗斯学者的苏轼研究热度增加。《俄罗斯翻译家对苏轼抒情诗〈轩窗〉的理解》[32]和《苏轼〈花影〉中俄文本中月亮形象塑造的语言学方法》[33]两篇文章从语言学和符号学角度分析了苏轼诗歌中的创作形象和独特的隐喻手段,对比分析了戈鲁别夫和维特科夫斯基等汉学家的苏轼作品俄译文本风格。
苏轼的绘画艺术和美学理论也有探讨。《中国的文人画及其对18世纪日本水墨画派的意义》[34]一文探讨了苏轼对中国文人画理论的贡献、文人画与中国美学理论的关系,以及中国文人画对日本水墨画派的影响。苏轼生平经历也受到关注。阿利莫夫(И.А.Алимов)的博士论文《10至13世纪中国名人志传》中编译了《东坡志林》[35]。值得一提的是,《年画中的苏轼形象:题材重构经验》[36]一文分析了冬宫两幅藏画(《苏老泉》和《教子道》)中的苏轼形象。与深入人心的官宦、诗人和老者形象不同,这两幅藏画中的苏轼为着红衣的少年,冬宫藏画生动刻画了苏洵教子和“三苏”学习论道的场景。
进入21 世纪后,中国青年学者开始独立或者在俄罗斯导师的指导下开展苏轼研究,在俄罗斯期刊发表或者国际学术会议上宣读以俄语撰写的研究成果,在学术平台上共同探讨苏轼研究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中俄两国学者的学术合作使新世纪的苏轼研究绽放出新意。
苏轼生平和传记的译介。例如《苏轼和他的日常生活》[37]通过苏轼的诗词作品介绍了他与三任伴侣的夫妻情和与兄弟的棠棣情,以及他与所有境遇和解后的快乐豁达生活。其次是以苏轼词作为例进行语言文学分析。例如《中国诗词中的语言——以苏轼词〈念奴娇·赤壁怀古〉为例》[38]、《诗人苏轼诗歌中的音乐性——以〈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为例》[39]和《“月亮诗人”苏轼》[40]。还有苏轼画作的介绍分析。例如《十二世纪中国文人画研究》[41]。
苏轼与俄罗斯著名文学家比较研究。如《普希金和苏轼的风景诗:从类型学角度对比分析》[42]和《普希金和苏轼抒情诗比较分析研究》[43]对比了这两位中俄著名文学家的风景诗、哲学诗、爱情诗和政治诗的风格特点。《莱蒙托夫和苏轼诗歌中的孤独主题》[44]和《莱蒙托夫和苏轼诗歌写作的动机》[45]中对比分析了两位作者孤独诗创作的缘由以及对本民族的认同问题。《费特诗歌和中国田园诗对比研究》[46]对比分析了费特和苏轼诗歌中的自然意象,认为来自不同国家作者的田园诗歌都体现了浓厚的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的思想。《诗人血脉相通:叶赛宁与中国》一文中则以叶赛宁与苏轼为例,分析了月亮在中俄文化语境中的差异,作者指出,《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表现了苏轼同时受到儒家和道家影响后产生的矛盾与纠结,既雄心万丈渴望入世有所作为,又恐惧身居高位的孤独与寒冷,希望像隐士一样逃离现实社会[47]。
自1856年费特翻译《花影》算起,苏轼文学作品在俄流传近170年,译作数量200余篇。与苏轼毕生作品总数相比,显然俄译文本数量十分有限。俄语世界对苏轼的关注度弱于同时代的辛弃疾、陆游、柳永和李清照。影响苏轼作品在俄广泛译介和传播的因素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苏轼的精神世界集儒、道、佛、史诸家之精髓,自然浑成独特而完整的思想境界,作品哲理深邃、文笔高明,对译者语言能力、文学和哲学造诣要求很高。目前高水平的译者数量不足。俄罗斯的汉学研究人员断层,能够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翻译的新生代汉学家数量很少。国内俄语翻译人才培养多聚焦在商贸、科技和旅游等应用领域,中国古典文学外译人才匮乏。
第二,俄罗斯文学的底色是苦难,与苏轼灵动豪放,富含哲理的风格存在较大差异。同样宦海沉浮、仕途坎坷,辛弃疾和陆游作品更突出表现词人壮志难酬的苦闷、报国无门的悲愤和强烈的爱国主义,与俄国文学独有的特质相契合,更贴近俄罗斯文学特质,也更容易被接受。
“中国文化走出去”国家战略的重要实现途径之一是中国优秀古典文学的译介。而译介学理论认为,通过翻译将中国文学推向世界不是简单的文字或文学翻译而是文学译介,“译”即翻译,“介”是传播,翻译文本的“交流、影响、接受、传播”是影响译介效果的重要因素[48]。传播学模式认为,传播就是“谁说”“说什么”“对谁说”“通过什么渠道”“取得什么效果”,即“传播主体”“传播内容”“传播途径”“传播受众”和“传播效果”五大基本要素构成[49]。
文学译介作为文化传播行为同样包含5要素即译介主体、译介内容、译介途径、译介受众和译介效果。苏轼作品和文化走向俄语世界需要完善5个要素。
第一,译介主体:国内外译者合作。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翻译难度极高,要求译者具备高水平的外语水平、文学功底和综合素质。苏轼作品数量繁多、内容复杂、意蕴深厚,翻译苏轼作品不仅要求译者要具有非常专业的语言能力,还需具备扎实的苏学功底。
解决语言和文化传递失误的策略是中外译者合作。国内译者更加理解苏轼作品的语言所指和文化语境,国外译者可以把握译入语国家细微的用语习惯、独特的文字偏好、微妙的审美活动。开展国际合作,积极联合国内外译者,加强交流与合作,中俄译者相互合作、相互补充,更有利于克服两国文化差异带来的译介和传播障碍,减少跨文化传播的失误。此外,中俄学界的苏学研究合作也将为中国苏学研究注入新动力。
第二,译介内容:优先挑选可译作品。苏轼作品外译必须注意作品本身的可译性,即要注意作品内容、风格、特征和创作背景等是否具有可传递性,在译入语中是否具有可接受性。要优先挑选那些具有较好的可译性,容易被译入语读者接受的作品进行译介。例如白居易作品外译传播效果较好的原因在于诗歌语言本身直白,易于译介。因此,苏轼作品俄译时,现阶段不宜贪大求全,应首先挑选翻译难度低,译入国读者容易接受的作品。
第三,译介途径:译介传播渠道创新。国外出版机构出版发行中国翻译文学作品的传播效果更好,国内出版社出版的翻译作品不容易进入译入语社会传播系统。为了让中国文学和文化更有效地“走出去”,国家社科基金外译项目是有力的途径。同时,中国文学作品“走出去”应注意文化的跨国、跨民族、跨语言传播的方式和途径,允许通过不同渠道对外译介,由市场规律去淘汰不合格的译者和译本。目前国内的多媒体传播发展繁荣,国外受众对中国自媒体的接纳度很高。可以通过各种媒体更加生动地传播苏轼作品和东坡文化。如纪录片、短视频等。
第四,译介受众:重视在华留学生。译介受众就是传播的对象。受众所在的语言文化环境与地域观念制约着他们对苏轼作品和东坡文化的接受能力与领会能力。俄罗斯社会历史、生活环境、风俗习惯、思维方式与中国不同,如果要使这些传播对象对一千多年前的中国宋代文学家有较深的了解并接受并非易事,因此需要充分考虑接受方文化传统,分步骤培养异域接受者,不能简单地外宣式输出,最大限度上吸纳不同层次的读者。俄罗斯在华留学生对中国文化接受度很高,应该首先针对这一受众群体推介,使之完成从受众者向传播者的转换。
第五,译介效果:作品译介与文化传播结合。译介效果体现为受众对译介内容的接受程度和反馈情况,它是检验传播活动是否成功的重要尺度。若想获得较好的译介效果,在译介受众方面,需要充分了解读者的阅读兴趣、阅读需求和文学诉求,同时要打破国外受众对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的刻板印象,要结合译介效果的反馈,考虑读者提出的合理建议,并相应地进行改善,同时应该加强东坡文化的推介活动。
2023 年7 月1 日起,《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关系法》[50]实施,国际传播能力建设首次被写入国家法律,推进国际传播能力建设成为国家层面的战略任务,目的在于促进世界人民更好地了解和认识中国,达成人类文明的交流和互鉴。纵观苏轼文学作品在俄语世界近两个世纪的译介与传播历程,我们认为,中华文明的优秀文化遗产同样被世界其他文明所赞赏。因此,应该继续挖掘苏轼文学作品在世界文化交流中的独特价值,加大译介力度,增强传播效果,助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走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