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盛雪
因雨和杜韵
晚堂疏雨暗柴门,忽入残荷泻石盆。
万里沧江生白发,几人灯火坐黄昏?
客途最觉秋先到,荒径惟怜菊尚存。
却忆故园耕钓处,短蓑长笛下江村。
在一个雨打残荷的黄昏,王守仁心有所感,思绪万千,又或者正好读了杜甫的一首诗,于是写下了《因雨和杜韵》。他写诗跟杜甫有什么关系?我们先来看标题,“杜韵”就是杜甫某首诗的押韵。“和杜韵”就是直白地告诉别人,我王守仁写的这首律诗,韵脚与杜甫的某首律诗的韵脚相同。杜甫的原诗为《白帝》,全诗如下:
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
高江急峡雷霆斗,翠木苍藤日月昏。
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
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
不难看出,两首七言律诗的韵脚完全相同:盆,昏,存,村。不仅如此,两诗韵脚的顺序也相同。嗯,这不算抄袭,毕竟别人在标题里就开门见山说明白了。事实上,生在明代的王守仁,其诗作深得唐诗风韵。比如这首《因雨和杜韵》,形式上与杜甫的《白帝》韵脚相和,在情感上则流露出有志之人不得志的忧伤。
“晚堂疏雨暗柴门”,天色渐晚,诗人坐在屋里,忽然听到雨打在残荷上的声音。他朝外望去,大颗雨滴正稀疏落下,院子的柴门,也已愈见灰暗朦胧。院子里有个石盆,他盯着看了好久好久。石盆里的水满了,溢出来了,他还在看,直到黑暗把整个小院吞没。他燃起一盏灯,灯火照亮了他的白发。他想起一路行来的经历,不禁自问:世间有几人像王阳明你这样独坐黄昏?
阳明,是王守仁的号。正德元年(1506年),宦官刘瑾弄权,南京科道戴铣、薄彦徽等人因参与上疏,被逮捕入狱。王阳明仗义执言,得罪了刘瑾,被打入大牢,遭受廷杖四十,曾一度气绝,后被贬至贵州龙场。去龙场路途遥远不说,他还要躲避刘瑾的追杀,途中靠伪造跳水自尽现场才躲过一劫。王阳明抵达目的地的时间是1508年春。本诗是其在去往贵州龙场的路上所写。
颔联“沧江”“白发”“灯火”“黄昏”四个意象,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天大地大,自己该何去何从?自己的人生理想能够实现吗?他想得头发都白了,正如李白所写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宇宙之大,个体却渺小如沧海一粟。王守仁感觉自己陷入了人生的绝境,内心如屋外的雨滴一样冰凉。
黑暗中,他不知道坐了多久,身体也感受到了寒意。“客途最觉秋先到”,秋风秋雨拨动了他那游子的心弦。正如刘禹锡在《秋风引》所写:“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秋风萧瑟,雨声残响,江水滔滔,路尽途穷,對于一个从小立志做圣贤的人来说,王阳明遭遇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考验——前路到底在何方?
“荒径惟怜菊尚存”源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三径就荒,松菊犹存”,表归隐田园之意。颈联还顺势引出尾联对“故园耕钓”的直接描写。耕田、垂钓,是古诗中表达隐居之意的常用词语,如“隐居达人”陶渊明在《归园田居》中写道:“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短蓑长笛下江村”,穿着短蓑衣,带着长笛去江边村子——这不正是我们在影视作品里常常看到的隐士形象吗?蓑衣是标配,但也不一定。东汉著名隐士严光,与光武帝刘秀是旧时同窗(实际上严光比刘秀大三十多岁,是真正的“老同学”)。刘秀即位后,严光隐姓埋名藏了起来。后来有人向光武帝汇报说,发现一个与严光十分相似的人,每天披着一件羊皮外衣在湖边垂钓。“光变名隐身,披羊裘钓泽中”,你看,严光隐居就讲究得多,披的是羊裘。
作为天涯客,王阳明的思归之心,不时在诗中流露出来,他写“游子望乡国,泪下心如摧”,又写“夜弄溪上月,晓陟林间丘”。他在贵州还写有《雪夜》一诗,里面有“乘兴最堪风雪夜,小舟何日返山阴”的句子。
理想的执着,与行路之难,在王阳明的思想中矛盾冲突。至深的孤独无法分享,只适合一个人独自况味。陶渊明曾经也有过在仕与隐之间跳荡的痛苦吧。《因雨和杜韵》,正是王阳明这种痛苦心境的真实写照。
多年以后,功业已建的王阳明,也许偶尔会孤独,也会回想起在人生绝境中的某一个黄昏,雨冷荷残,夜色暗涌,有谁与他对坐呢?只有一豆灯火,散发着幽微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