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载韦苏州

2023-08-15 17:54陶绍清
古典文学知识 2023年7期
关键词:贞元韦应物刺史

陶绍清

草木永定寺

大诗人韦应物离开苏州府衙的时候,时年五十四岁,官称的苏州刺史加了个“前”字。

深秋,苏州府西南阊门北的永定寺里,落叶沙沙,静寂萧瑟。

去年春天,韦应物与外甥卢陟曾携手游于此寺,斯时心情清闲明媚:

密竹行已远,子规啼更深。绿池芳草气,闲斋春树阴。晴蝶飘兰径,游蜂绕花心。不遇君携手,谁复此幽寻。(《与卢陟同游永定寺北池僧斋》)

有密竹可缘行,有子规可静听,有绿池可亲近,有闲斋可栖息。有晴蝶可引路,有游蜂可惩心。繁剧大州中获此佳处,心也瞬间清静下来。

永定寺,据唐人陆广微说是南朝梁天监三年苏州刺史吴郡顾彦先旧居,陆鸿渐书额(《吴地记》)。西晋末文坛名宿张华,褒奖顾彦先不遗余力:“顾彦先凤鸣朝阳,谓东南之宝。”(《西湖游览志余》卷八)这个评价是可以掀起一股旋风的。何况得茶圣陆羽鸿渐题额,洵为至宝。顾彦先与应物同官,是个自带锦绣文心之人。恰与韦应物一般。

一年后,韦应物期满罢郡,致仕荣退。凄凉和窘迫却呼啸而至:

素寡名利心,自非周圆器。徒以岁月资,屡蒙藩条寄。……常负交亲责,且为一官累。况本濩落人,归无置锥地。……(《答故人见谕》)

韦应物自建中三年(782)至贞元元年牧滁州,贞元元年至贞元三年守浔阳,贞元四年迄七年(791)刺吴郡,三为牧守前后计九年。

九年郡守,因为“素寡名利心”,终而“归无置锥地”。若非过于勤勉廉洁,韦太守活得怎能如此狼狈?都说衣锦还乡,韦太守两袖清风,以至于贫穷得连返回长安故乡养老的旅费都筹不齐。万般无奈,韦应物将城郊的永定寺作为退休后的归宿:

政拙忻罢守,闲居初理生。家贫何由往,梦想在京城。野寺霜露月,农兴羁旅情。聊租二顷田,方课子弟耕。眼暗文字废,身闲道心精。即与人群远,岂谓是非婴。(《寓居永定精舍〔苏州〕》)

“羁旅”是怎样的一种煎熬?秋末冬初,并非播种季节,韦太守,你租的什么田?你让子弟耕的什么地?深切的苦难,偏偏让这位迟暮的老者再次故地重履。或是眼疾无法视书,或是枯燥的羁旅掐断了乡思,抑或是闲居的平淡消磨了道心。

南方的冬天异常湿冷。

外甥辟强(这应该是韦应物见到的最后一个亲人,他的亲人们都在三千里外的京城),来看望舅父,带来的是喜讯(“新岁庆”):

子有新岁庆,独此苦寒归。夜叩竹林寺,山行雪满衣。深炉正燃火,空斋共掩扉。还将一尊对,无言百事违。(《永定寺喜辟强夜至》)

苦寒来归,衣沾白雪,夜叩孤寺,空斋掩扉。还有一点点酒,一尊文人最后的满足,撑起舅甥对酌的排场。如此不堪、如此寂冷中,“无言百事违”,成就了一个中唐诗人如此的博大深沉。幸而还有深炉里燃着的火苗,那是人间持久的温暖。

韦苏州前传

应物,本籍唐京兆万年县杜陵。八世祖韦真嘉,魏扶风郡守。七世祖韦旭,北周南幽州刺史,卒赠司空。五世祖韦冲,隋户部尚书,冲女为豫章王暕妃。高祖韦挺,唐太宗朝御史大夫,终象州刺史,挺女为齐王李祐妃。

曾祖韦待价,武则天朝文昌右相,待价妻为江夏王李道宗女。祖韦令仪,唐司门郎中梁州都督。父韦銮,官至少监,善花鸟山水。后有四世孙韦庄,字端己,前蜀吏部侍郎同平章事(宰相),五代西蜀词人中坚。

韦应物出身于高门大族,仕宦传家,名门贵显,书香门第:“走马上东冈,朝日照野田。野田双雉起,翻射斗回鞭。虽无百发中,聊取一笑妍。”(《射雉》)

走马,迎日,翻射,回鞭。这干净利索的射雉场景,任谁也无法和苏州永定寺内“聊租二顷田”的前刺史画上等号。那一年,韦应物十五岁,因为出身高第门荫,早早就成了玄宗的扈从三卫:“与君十五侍皇闱,晓拂炉烟上赤墀。花开汉苑经过处,雪下骊山沐浴时。”(《燕李录事》)

三卫,《旧唐书·兵志》说:“凡左右卫、亲卫、勋卫、翊卫,及左右率府亲勋翊卫,及诸卫之翊卫,通谓之三卫。”这个位置,任谁都眼热得不行。

能做上三衛,非亲勋权贵不可。差不多九百年后,大清少年皇帝康熙身边,也有个才气飞扬的三等侍卫,纳兰容若,彼年二十四岁上下。也有同样的射狩豪情:“算功名何似,等闲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纳兰性德《风流子·秋郊射猎》)

人家纳兰公子是才气冲天,少年韦应物,却是斗气无赖,顽劣乖张:“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韦卫是韦卫,做不了“毡帐内雕弓书卷,错杂左右,日则校猎,夜必读书”的翩翩纳兰公子。玄宗皇帝崩后,韦卫命运一落千丈:“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逢杨开府》)

从此,折节读书,造就了一代文士韦应物。从代宗广德三年(763)洛阳丞,大历九年(774)京兆功曹,德宗建中二年(781)尚书比部员外郎,到刺滁州,移江州,贞元四年(788)左司郎中,终于南下苏州。一路走来,坎壈(lǎn)蹭蹬:“少年游太学,负气蔑诸生。蹉跎三十载,今日海隅行。”(《赠旧识》)

贞元四年七月,韦应物出任苏州刺史,秋冬后到任。

姑苏的游赏与宴饮

七月的苏州,暑溽令人心烦:“绿筠尚含粉,圆荷始散芳。于焉洒烦抱,可以对华觞。”(《夏至避暑北池》)

清幽凉爽的永定寺是个好去处,上酒来!与唐代文士一样,应物亦喜酒。早年的“饮酒肆顽痴”总带着刻意使气的味道,毕竟还是少年。后来游太学时,还“负气蔑诸生”,活脱脱一轻薄小子。直到广德间当上个小小的洛阳丞,二十七岁,该成熟的年纪了,才终于领悟到“生长太平日,不知太平欢。今还洛阳中,感此方苦酸”(《广德中洛阳作》)。

永泰元年(765),韦应物为洛阳同侪李璀作墓铭,说他“和光挫锐,犹动世人之观。器而不任,知者为恨”,恐也有铜镜自照的意味。作为李璀的“道术骨肉加同寮迹亲”,“器而不任”当是今后避免重蹈的自我告诫。

贞元五年盛夏,一场从海上带来的风雨倏然而过,古老的苏州顿时通城清凉。斯时,全城的文士高宦涌向市府大厦(郡斋)—今晚太守韦大人宴享嘉宾:

兵卫森画戟,宴寝凝清香。海上风雨至,逍遥池阁凉。烦疴近消散,嘉宾复满堂。自惭居处崇,未睹斯民康。理会是非遣,性达形迹忘。鲜肥属时禁,疏果幸见尝。俯饮一杯酒,仰聆金玉章。神欢体自轻,意欲凌风翔。吴中盛文史,群彦今汪洋。方知大藩地,岂曰财赋强。(《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

高规格是必需的:“兵卫森画戟。”高品位是自带的:“宴寝凝清香。”环境一定是优雅的:“逍遥池阁凉。”群贤毕至人气爆棚:“嘉宾复满堂。”或许是苏州城近年少有的云集嘉会,韦太守满面春风,旧日屡屡侵扰的沉疴一扫而光。

百姓康泰否?勿忧!蔬果代荤腥,无妨!有酒则共饮,华章可侑餐。高人饮宴,无需什么时鲜八珍、肥腻牛羊!酒量小一点算什么!我自矫如燕,神清身自闲。我有凌云意,摩天舞翩跹。韦太守本就是一个性情中人,快意随风飞扬。

繁庶的苏州城也被惊艳了。吴中名宿顾况,时左迁饶州(今江西上饶鄱阳县)司户,欣然与宴,并和韦太守诗一首:

好鸟依佳树,飞雨洒高城。况与二三子,列坐分两楹。文雅一何盛,林塘含余清。府君未归朝,游子不待晴。白云帝城远,沧江枫叶鸣。却略欲一言,零泪和酒倾。寸心久摧折,别离重骨惊。安得凌风翰,肃肃宾天京。(《酬本部韦左司》,一题作《奉和同郎中韦使君郡斋雨中宴集,时况左迁饶州》)

顾况此年六十三岁,贬饶州前官秘书省著作郎,从五品上,官不大,但名声极广。

顾况背后大树是李泌,当过杭州刺史,其时刚在同平章事(宰相)任上去世。与顾况同游的,除李泌外,还有从表兄、文坛泰斗萧颖士弟子刘太真。

顾况将韦应物这首《郡斋宴集》诗带给新贬信州(今江西上饶)刺史刘太真。太真激赏不已:“是何情致,畅茂遒逸如此!”和诗一首:《顾十二况左迁过韦苏州、房杭州、韦睦州,三使君皆有郡中燕集诗,辞章高丽,鄙夫之所仰慕。顾生既至,流连笑语,因亦成篇,以继三君子之风焉》。杭州、苏州、睦州长官同宴集诗,哪怕在大唐,也无愧乎文坛佳话。

刘禹锡夸白居易任苏州刺史“苏州刺史例能诗,西掖今来替左司”(《白舍人曹长寄新诗有游宴之盛因以戏酬》)苏州刺史能诗之例,由韦应物打开。斯时正游历苏杭二郡的少年白居易,正“以幼贱不得与游宴”(《吴郡诗石记》),艳羡得惊掉下巴。后来白居易告诉老友刘禹锡:“分无佳丽敌西施,敢有文章替左司。”(《重答刘和州》)

韦苏州于白傅,既是阴影,又是超越的目标。后来,白继镇了杭,又守了苏。

勤政

韦应物来苏州的时候,距离当年的安史之乱平定,已经是第26个年头了。

天宝元年,苏州户数不过七万,到白居易镇苏时已达十万户,“此后来增衍也”(范成大《吴郡志》)。

白居易刺苏时,第一印象是“况当今国用,多出江南。江南诸州,苏最为大。兵部不少。税额至多”。刘禹锡也附和,说苏州“当州口赋,首出诸郡”。古人常以辖地户口增减,来衡量经济贫富趋势,毕竟,天灾和人祸最耗的是人丁。不减反增的人口,是苏州经济扶摇直上的明证。

范石湖还查了下资料,《大唐国要图》说大唐每年向两浙收税六百五十五万贯,单苏州一地就缴纳一百五万贯,占全域一成六有余了。四百年后的苏州乡党范石湖说起这事,一边感叹,一边不无自豪。精致的苏州城,除了地灵,也须人杰:“吴郡地重旧矣,守郡者非名人不敢当。” (《吴郡志·牧守》)

三载苏州牧,韦应物是个勤政的人,心里头有人民。刚来苏州不久的一个清晨,韦应物登临郊外重玄寺,在 “始见吴郡大,十里郁苍苍”惊讶之后,他想到的是“于兹省氓俗,一用劝农桑”(《登重玄寺阁》)。那场震动江南的燕集中,他仍没有忘记:“自惭居处崇,未睹斯民康。”(《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

公务是有些繁忙的:“大藩本多事,日与文章疏。”(《赠丘员外二首》)“还辞郡邑喧,归泛松江渌。”(《送丘员外还山》)“为郡访凋瘵,守程难损益。”(《郡楼春燕》)

当年刺滁州,应物“首夏辞旧国,穷秋卧滁城”,“慕陶(渊明)”“效陶”情愫浓郁: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遍空山,何处寻行迹。(《寄全椒山中道士》)

这也成就了韦应物中唐山水诗人的文学史标签,也称“陶韦”。明代才子李东阳击节称赏:“世称‘陶韦,又称‘韦柳,特概言之。惟谓学陶者,须自韦柳而入,乃为正耳。”(《麓堂诗话》)陶潜所钟爱的菊花,在苏州城开放的时候,韦太守都没缓过神来:“一为吴郡守,不觉菊花开。”(《九日》)

刘太真说他郡斋宴宾“是何情致,畅茂遒逸如此”,盖应物心中有一团火,是“决狱兴邦颂,高文禀天机”(《赠李判官》)而造福一方的雄心和自期。这不,名相房琯之子房孺复贬杭州刺史,心灰意冷,应物开导他:“专城未四十,暂谪岂蹉跎。”(《送房杭州》)你正在壯年,好好干,前程光明!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效陶”的影子了。

北宋苏州人朱长文说他:“韦公以清德为唐人所重,天下号曰韦苏州,当贞元时为郡于此,人赖以安。” (《吴郡图经续记》卷上《牧守》)南宋苏州人范成大说他:“公贞元初由左司郎得郡于此,清德临民,民乐其政。” (《吴郡志》卷五《思贤堂》)

青史盛名,刺史韦应物当得起!

伤逝

贞元六年秋末冬初,韦应物罢苏州刺史。

两袖清风付不起返乡旅费的韦太守,移居西南郊永定寺。

除了永定寺那两顷瘠田,除了挥不去靠不近的乡愁,除了给子弟的一点点念想,韦应物再没有写点什么,直到本年稍后或次年,五十四或五十五岁的韦应物悄无声息地逝去。

噩耗传来,挚友祠部员外郎丘丹作《韦应物墓志》痛悼:

历官一十三政,三领大藩,俭德如□,岂不谓贵而能贫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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