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勃
从周朝开始,司马迁讲自己祖宗的事迹,虽然仍很简略,但相对前面颛顼、尧舜、夏商时的情况,已经显得很具体。每次变故,都可以找到相应的历史背景。
司马主天
司马迁提到,周宣王的时候,自己的祖宗是程伯休父。程是国家的名字,程伯就是程国国君。传统说法,公侯伯子男,第三等的国家国君叫伯。现在有学者倾向于认为:天子直接控制的地区叫王畿,王畿之外的封国,国君叫侯;王畿之内的封国,国君叫伯。休父是字。
周宣王是西周倒数第二个王。他父亲周厉王搞改革,导致国人暴动。周宣王时,则短暂出现过一点中兴气象,对外战争也取得了不少胜利。
《大雅·常武》,是歌颂周宣王武功的诗,描述周朝大军,如何征服了徐国。其中说道:“王谓尹氏,命程伯休父,左右陈行。”周宣王对尹氏说,你下命令给程伯休父,让军队左右排列行伍。
就是说,程伯休父在周宣王时成了武将,不再是世袭的“序天地”的官了,所以司马迁称“失其守而为司马氏”。马在战争中作用至关重要,所以管军事的官,叫司马。程伯休父做了司马,他的后代也就拿司马当作自己的氏。
程伯休父可以说是司马迁祖上第一个有凭可考、有据可查的人,而且是一位成功人士。但是司马迁把他当作丢掉了家族伟大的传统的标志人物。
那为什么司马迁接下来又说“司马氏世典周史”呢?这和前文的“失其守”似乎矛盾。另外,所有的史料都指明,司马是管军队的,怎么会掌管历史呢?
勉强要解释,大概是这样:司马也属于天官。
三公是司马、司空、司徒,对应天地人三才。司空是管各种工程建设的,当然是地官;司徒管官僚系统运作,管社会治安,自然是人官。那么,司马就只能是天官了。比如《白虎通·封公侯》:“司马主兵,不言兵而言马者,马,阳物,《乾》之所为,行兵用焉。”司马是管武器的,不说武器而说马,是因为马是阳性事物的代表,对应乾卦。乾卦就是讲天的。
当然《白虎通》是班固整理出来的,年代晚一些。比司马迁年代略早有一部书,叫《韩诗外传》,第七卷说道:
三公者何?曰:司空、司马、司徒也。司马主天,司空主土,司徒主人。故阴阳不和,四时不节,星辰失度,灾变异常,则责之司马。山陵崩竭,川谷不流,五谷不植,草木不茂,则责之司空。君臣不正,人道不和,国多盗贼,下怨其上,则责之司徒。故三公典其职,忧其分,举其辩,明其隐,此三公之任也。诗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又曰:“明昭有周,式序在位。”言各称职也。
前面说过,史官的工作包括预测命运,这里描述的司马的工作,就和太史的工作是高度重合的。
司马氏的变故
司马氏作为和天子关系比较亲密的官员,天子在镐京,也就是今天陕西西安那边的时候,司马氏自然也在西安。周平王东迁洛邑,天子到了洛阳,司马氏也就跟着到了洛阳。到了周惠王、周襄王权力交接的时候,司马家族又遇到了一件大事,因此离开了周天子,到了晋国。
周平王东迁是公元前770年,周襄王是公元前651年即位的,就是说,司马家的祖上,在洛阳生活了一百多年。
为什么会离开周天子到晋国去,司马迁没说,但原因也是可以大概推想的。
周襄王是周惠王的儿子,有个弟弟叫王子带。周惠王喜欢王子带,周襄王能够即位,可以说是险象环生。而且,周襄王即位后,王子带不甘心失败,几次引导西戎兵攻周,都先后被挫败。公元前636年,襄王发现,自己的王后与王子带私通,立即废黜了隗后。王子带得到消息,再次引导西戎兵攻周,攻占了都城。襄王仓皇逃出,避居于郑国。
这事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天子去捉奸,然后被奸夫淫妇赶出了家门,实在太丢人了,所以孔子作《春秋》的时候,都觉得没法写,只好含含糊糊记了一句“天王出居于郑”。
周襄王向各国诸侯求救,即位不久的晋文公出手了,他打着勤王的旗号,于公元前635年出兵,平定了子带之乱,然后迎周襄王回都城。晋文公不是善茬,之后,晋国就拿走了周天子几乎一半的土地,又开始干预周王室各种事务。
可以想象,晋国既然从周天子这里拿地,也会从周天子这里挖人,于是司马氏就到晋国了。一直到汉末三国的时候,司马家崛起了,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一直到司马炎,当皇帝了,国号为什么会选晋?还是考虑到祖上和晋国的这层渊源。
公元前620年四月,司马家只当了十几年的晋国人,就又成了秦国人,“晋中军随会奔秦,而司马氏入少梁”。这事《左传》讲得非常详细。随会,也叫士会,是春秋中期晋国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晋文公和他儿子晋襄公,在位时间都不长,晋襄公去世的时候,儿子年纪还很小。晋国人已经吃够了国君年纪小,贵族争权自相残杀的苦头了,就想立一个年纪大点的国君。于是,晋国的执政卿赵盾,就想放弃这孩子,迎接襄公的弟弟公子雍回国当国君。公子雍当时在秦国。
派去迎接公子雍的,正使叫先蔑,副手就是随会,司马迁的祖上,是这个使团的随行人员。
意外事件是,晋襄公的夫人穆嬴每天抱着太子在朝廷上,哭诉太子无罪,不应被废,又去赵氏家中向赵盾叩头。于是赵盾改主意了,决定还是立襄公的太子即位。
但是,那边先蔑、随会已经和秦国的军队一起,护送着公子雍往晋国来了。这怎么办?赵盾干脆翻脸,派兵攻击这支队伍。这一来,先蔑、随会,当然捎带着还有司马迁的祖宗,都回不来了,只能当秦国人了。更闹心的是,之后晋国想,随会是个人才,这样的人留在秦国,对晋国相当不利,又想法子把随会挖回了晋国。
这时候,司马迁祖上的处境如何,尽管《左传》《史记》都没写,但是可以大概推想下:随会在秦国期间享受到了优待,可是现在突然跑掉了。那么對于留下来的晋国人,只怕非常严厉的政治审查是跑不掉的。
比较有意思的是,这次导致司马迁祖上变成秦国人的变故,使团团长是先蔑,副团长是随会,但司马迁只提随会,不提先蔑。除了随会比先蔑有才,可能还有个原因:随会本人回晋国了,还有家属留在秦国,他的后代改姓了刘,也就是刘邦的祖宗。所以司马迁这句话,也是在说司马家和刘家自古以来的患难与共。司马迁虽然喜欢阴阳怪气,但还是热爱汉朝的,这在《史记》许多地方都可以感受得到。
不管是晋文公帮周襄王平定王子带之乱,还是随会奔秦,都是《左传》讲得非常详细的事,但《左传》完全没提司马迁的祖宗。司马迁的祖宗相比普通人来说,已经是大人物了,但在历史长河中,完全微不足道。幸亏,他们的后代里出了个司马迁,今天我们才有机会知道,原来在这些事件中,有这么一个姓司马的人家,也被卷了进来,也有他们的颠沛流离,也有他们的喜怒哀乐。
这也是历史书写的意义,写下来,被人看见,你才能证明,这些人曾经活过。
写历史,就是捍卫自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