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艳青
苏东坡有诗云: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北宋时期,岭南一带地脉荒凉,常为官员遭贬之所。时隔千年,近现代的岭南面目焕然,风云兴变。美食,志士,情义,家国……苍茫世事,轮转光阴,如百川河流融汇于葛亮笔下,造就了一部荡气回肠的粤港百年变迁史《燕食记》。
“燕食”,意为古人日常的午餐和晚餐。周朝确立“三餐制”,也奠定了中国人“民以食为天”的俗理。《燕食记》从粤港吃茶点的习俗生发开来,沿着岭南饮食文化的发展脉络,以荣贻生、陈五举师徒二人的传奇身世及薪火存续为线索,记录了辛亥革命以来粤港经历的时代磋磨与蝶变复兴,描绘了一幅鲜明生动的岭南文化图景。
作为葛亮的忠实粉丝,初读此书其实有些忐忑。我是一个纯正的北方人,对粤港地区的历史了解停留在粗浅的纸面,只怕水土不服,辜负了好故事。可当我真正翻开书页,一上来就被花色丰富的各路美食吸引,读得津津有味,毫无隔膜。食物在华夏人心中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能够在瞬息间打破因地域、语言、风俗和观念造成的强大壁垒。
莲蓉月饼、水晶虾饺、菊花鲈鱼、红焖山瑞、太史豆腐……可称琳琅满目,活色生香。葛亮的文字功夫堪称一绝,对当地的茶楼酒肆又进行了长时间的实地探查,细节丰满,不疾不徐,对粤食、沪菜的许多经典菜品进行了深入研究。炉火纯青的考据功夫,成就了小说细密扎实的肌理;行文中粤方言的点染使用,更传递出独特的岭南气韵。从配料到做法,从火候到刀工……《燕食记》对每一种菜品的前世今生及其间的掌故都述证详实,开阖自若,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食物可安顿身心,亦可定格历史。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说,“《燕食记》里,时间流逝、人世翻新、众人熙来攘往,如梦华录、如上河图,这盛大人间中,舌上之味、耳边之声,最易消散,最难留住,也最具根性,最堪安居。”有时候,一件事或一个人原本已在记忆中淡去,却在你吃到某样食物时历历在目地回想起来。葛亮透过粤港食系发展历程中的百年人事,从容舒缓、文火慢熬地向读者展露其写作的真正题旨——记忆与传承,人性与宿命。
同钦楼最负盛名的“大按”师傅荣贻生,因打得一手好莲蓉声名远扬。他的一生融于时代大潮,起伏跌宕,身后有无数传奇般的际遇。生母月傳为护他早逝,临走留下一些金银和一封书信,信上写:“吾儿贻生:为娘无德无能,别无所留。金可续命,唯艺全身”;养母慧生念着与月傳的深厚情谊,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初代莲蓉教主叶凤池为爱人忍受着病痛折磨,一心将手艺传给荣贻生;陈五举天赋异秉,自小拜在荣贻生门下,却为情所困,叛出师门,从此撑起了上海本帮菜的一片天……《燕食记》的故事底色是良善的。作者对书中的每个人物都怀着由衷的悲悯,时时流露出一种儒家的,绵长深切的不忍与宽恕。太史第的兴衰瞬变,月傳的通透出尘,慧生的坚韧果敢,荣贻生的沉静温平,五举的痴情隐忍,七少爷锡堃的神龙首尾,大少奶奶颂瑛的孤勇破局,每一个人物都形象鲜明,呼之欲出。此外,《燕食记》在情节架构上也颇有巧思,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每段都有一个主线人物,每章都是一片柳暗花明。当读者以为一个人的故事就此结束时,却又总能通过一道菜、一个物件抑或旁人对他过往的几句不经意描述而回忆起那人的一生。
除了世俗的不滅烟火,一个民族的百年乱世,更有烈烈风骨,千秋家国。叶凤池身怀炒莲蓉绝技,却不肯以七尺之身安居后厨,反清廷,抗倭寇,刻入血脉的民族义气,是他经年不变的坚守;七少爷锡堃满腹墨水,才学八斗,在与日本间谍对谈时机警过人,先看破日本戏剧的手势,继而用美食激发其体内毒素,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了倭人间谍。这些看似只存在于说书人口中的故事,与真实的历史事件融为一炉,虚实相生,举重若轻。葛亮曾说,从《朱雀》到《北鸢》到《燕食记》,核心的部分都是历史观。他从不吝以最大的热忱书写华夏民族从萎顿到新生的历程。这其中多少飘摇风雨,生死关头,都离不开一代又一代华夏儿女静水流深的不懈奋斗。
一位作家曾这样描述中华民族朴素的生命观:他们在埋头种地和低头吃饭时,总不会忘记抬头看一看天。中国人的哲学是含蓄宽仁,是豁达圆融,是平凡生活中的默默守候。《燕食记》以美食做引,将丰富的道理与情义寄于一筷之上,让我们能在一食一饮的漫长岁月中,体味百年岭南,乃至整个近代中国的载浮载沉与青山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