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异与变异:中国古典诗歌“疾病隐喻”的艺术象征

2023-08-08 03:22郭守运
关键词:隐喻诗人诗歌

郭守运,姚 澜

(华南师范大学 城市文化学院,广东 佛山 528225)

在漫漫历史长河中,疾病始终和人类发展紧紧相随。中国古代文学经典作品中,存在着大量关于疾病的诗体描绘,其最早可追溯到《诗经》。从历时性的文化发展史角度而言,“古人由于生产力低下,科技落后,医学知识的贫乏,认为人害病是鬼神作用的结果。”[1]在古人看来,疾病像是一件作用于人体上的看不见的刑具,其轻者可令身体部位疼痛,严重者可让人病痛缠身、瘫痪在床,甚至致人死亡。疾病和瘟疫被妖魔化、鬼怪化的异化现象,不仅在文人作品中多以隐喻的形式体现,也成为一种心理原型和文学书写原型。疾病原型和疾病的文化隐喻,以文学“谶纬”的形态反复出现,反映了东方民族的审美心理和文化意识,展示了中国古典诗歌文体的多元文化意蕴。

一、疾病主题的诗化描写

就一般认知而言,疾病是指在某种病因作用下自稳调节紊乱导致生命活动异常,从而引发人体自身的“代谢、功能、结构变化,表现为症状、体征和行为的异常”[2]。美国学者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认为,疾病是生命的阴暗面,是一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3]。在人类数千年的历史进程中,疾病是始终逃脱不了的社会核心话题。文学是一门承载着作家生活经验的艺术,它通过文字的表现形式来赋予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疾病写作也是如此。文学通过文字描写人们在患病时的内心所感,将难以言喻的痛苦具像化呈现,体现出疾病的各种文学意象和丰富的社会文化内涵。在中国古代文学特别是诗歌作品中,诗人关于疾病的描绘能跨越时空与读者产生心理共鸣和审美共情。而在叙事型的诗歌作品中,其人物形象同样会受到生理疾病的影响,从而体现出多层次的隐喻意义。

中国古代诗歌中,疾病描写最早见于《诗经》,“疾病”已经成为《诗经》的重要文学主题之一。《诗经》中提到的“疾”不仅仅是人体的各种病痛,牲畜的病痛在其中也有所描写。例如,关于人们生活劳累所感到的疾痛,《诗经·周南·卷耳》云:“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4]其中的“痡”有“过劳而得病”之意。诗歌以第一人称,通过描写马和仆人过度劳累患病的情况,体现出诗人的感叹愁思。而在《楚辞》中,屈原不直白地去描述疾病,而是将自己仕途的不得志描绘为一种疾病。他在《惜诵》篇中写道:“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5]126正所谓“久病成医”,用身体上“折臂”影射“为官曲折不畅”之意。在《离骚》中,屈原又感伤于“幽昧”之病途,悲叹“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屈原通过前途昏暗、疾疫堵塞前路的语言描写,隐喻光阴似箭、未来莫测之艰险。《离骚》之后,吟咏疾病的诗人渐渐变多,在诗歌中诗人关于疾病的叙事和抒情都有不少佳作流传于世。

在中国文学发轫期和发展期的古典诗歌作品中,疾病通常被用以体现郁郁不得志、满腔抱负无处施展的苦闷。汉代的东方朔在《七谏·自悲》中写道,“身被疾而不闲兮,心沸热其若汤”[5]248,表达了诗人即使身患疾病,内心仍然渴望有所作为的期盼。同时代的刘向《九叹·思古》亦云:“发披披以鬤鬤兮,躬劬劳而瘏悴”[5]306。此外,刘桢《赠五官中郎将》(其二)有“余婴沉痼疾,窜身清漳滨”[6]之句,借病来抒发孤苦,以示离别的相思之情。此时的疾病描绘仍然延续着《楚辞》的描绘手法,疾病不仅仅表现为身体的不适,更象征着作者的情感与境遇的困窘。此后,与谢灵运相同时代的陶渊明有“负痾颓檐下,终日无一欣”[7]的感慨,谢惠连有“积愤成疢痗,无萱将如何”[8]的苦闷,这些诗句也都借助疾病的描绘去隐晦地抒发感情。

然而,古代的诗人对疾病的描写,也并非完全为了抒发心中的苦闷、焦虑,或表达对自身颓废状态的哀怜。相反,有些诗人对疾病报有积极的态度,或表现为诙谐的自嘲,或以一种超然的状态审视自己的过往。这种态度在白居易的诗句中得到了体现。例如,《除夜寄弟妹》中的“病容非旧日,归思逼新正”[9]。尽管白居易先描述了疾病使他不再像以前一样精神了,但他同时也表示,要在归乡之前逼着自己要重新恢复正常的精神面貌。这其中就体现了他对疾病的积极态度,而并非哀怨叹息。

此外,在古人的一般认知里,假设一个人在某一方面患疾,那么他在其它方面可能会具备一些异于常人的功能。韩愈在《代张籍与李浙东书》中写道:“当今盲于心者皆是,若籍自谓独盲于目尔,其心则能别是非。若赐之坐而问之,其口固能言也”。[10]韩愈借此赞张籍眼盲心不盲,听觉更加灵敏;因为看不见世间的纷扰,却反而能够专精于自己擅长的领域。从中可见,中国古代的私人对待疾病也不乏一种豁达乐观、积极进取的态度。

从中国诗歌文学的早期历程看,诗人对于疾病主题的描写和抒情,大多还停留在“身体之疾”和“情感之疾”的两个层面。《荀子·天论》有云,“心居中虚以治五官”[11],以心为“天官”,治耳、目、鼻、口、形五官。《孟子·告子上》则云,“心之官则思”[12],即人会因为所思影响其所行,内外交感、形神共通。因此,古人用身体上的疾病,来描绘、隐喻、象征其苦闷的心情、不竭的忧思、难遣的相思,就成为古典诗歌常见的艺术技法。

从比较文学的平行对比角度而言,在欧洲早期的诗体文学作品中,如古老的《荷马史诗》中同样存在着很多关于疾病的隐喻和书写。对此,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认为,隐喻在修辞学范畴中意为“以他物之名名此物”。[13]1936年,语言学家I.A.理查兹在《修辞哲学》一书中,也认为隐喻是由本体(tenor)和喻体(vehicle)组成的;并认为思想隐喻先于语言隐喻,明确了“隐喻是思想的、经验的、无处不在的,是人类认识世界的思维工具。”[14]一般而言,隐喻是人类对于自己身体所经历的一种认知机制,同样也有助于人类的认知拓展与表达抽象概念。人的感觉是朦胧而模糊的,为了将某种特定的感觉用文字描绘出来,隐喻被古代诗人广泛运用到诗歌作品中。

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看,疾病作为人类每个独立个体不可避免的现实遭遇和生命体验,对人类不同种族的文化观念具有极其深刻的影响。基于审美心理学的“异质同构”理论而言,疾病先天就带有一种悲剧色彩,其往往意味着身体上的痛苦、挣扎和绝望,也蕴含着情感上、精神上面临的挫折、失落、焦灼、恐惧等;如唐代诗人元稹《闻乐天授江州司马》诗云:“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这是诗人得知白居易遭贬之后创作的一首诗,表达了作者知道好友被贬后极度的震惊和心中的悲凉,表现了他对白居易的一片殷殷之情。广义而言,疾病对个人身心的影响如此巨大,在文学创作中就会外化于社会反思,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者对于社会秩序的焦虑和反思。因此,古典诗歌中的疾病书写就成为了打通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桥梁,能够寄托文人墨客的多种情思。

中国早期诗歌中的疾病书写与隐喻修辞手法,在后世诗歌文体中一脉相承且发扬光大。因而,在中国古典诗歌中,疾病不仅仅作为一种生理上的不适进行描写,也隐喻着情感上的矛盾和冲突,更是在最后成为人格伦理上的道德批判的特殊标准,被诗人赋予了独特的艺术象征意蕴。

二、疾病隐喻的多元象征内蕴

在中国诗歌史上,疾病书写与疾病隐喻以其特有的魅力和象征意义得到了广泛的应用。透过中国古代诗歌作品有关疾病的描写,我们能够以一窥万,反思中国传统文学各种意象、主题的象征意义及其文化内涵。疾病被赋予了独特的艺术象征意蕴,除了最基本的身体和情感上的苦痛,也表现在宗教文化、伦理道德、艺术观念、政治文化等多元化层面。

其一,疾病隐喻着特定的宗教意识和民间宗教观念。疾病隐喻在中国封建社会的初期,被赋予了宗教文化的色彩,在“天人合一”“物我交感”的宇宙观念的影响下,具有了浓郁的谶纬色彩和宗教意义。

西汉末年,佛教传入中国并逐步发展。自此,在中国的历史上,道教、佛教、儒教的宗教理念和文化选择彼此对抗又互相融合,对中国的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宗教不仅是一种信仰,更成为一种意识形态,深刻地影响着整个社会,进而影响中国古代文学,这在诸多中国古代诗歌作品中都有所体现。再加上古时科学和技术的落后,人们对于许多疾病往往束手无策。基于此,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人物患病的描绘,就被宗教化、谶纬化,尤其志怪类的小说更是充满了宗教迷信色彩。鲁迅先生认为:“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15]中国古代的诗歌作品中,文人对疾病的情感叙述不仅仅局限于身体上的顽疾,而更多的是为了借物抒情、借景言意,具有较为立体的、多层次情感色彩。如魏晋时期的欧阳建《七夕感怀》诗云:“卧病忽惊秋,剖瓜满彩楼。有怀情不寐,新月曲如钩。”此诗把个人的“病”与季节的“秋”联系起来,恰是汉代以来“天人感应论”的谶纬式文学呈现。此外,在魏晋时期的游仙诗、唐宋时期的佛教诗歌中,由于大部分诗人无法摆脱时代的局限,或者出于作者自身的宗教倾向,其诗歌创作无疑成为具有强烈宗教色彩的传播媒介。

自古以来,中国民间宗教与地域诗歌文学发展就相辅相成、难以分割。诗歌作品对于宗教文化的传播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宗教文化又为诗歌创作注入了哲理的内核、思想的源泉。中国古代诗人通过他们笔下的虚拟世界,来展现立足于真实与超然的价值。疾病是一种病态的生理现象,会让人感到痛苦和无力,宗教信仰恰恰能对身体与心灵起到慰藉的作用。如元代道教信奉者张雨的《疾起示同友》云:“药里扶君甚矣衰,床头空有影崔嵬。皮毛剥尽真实在,滓秽日去清虚来。枉踏人间多事土,自观身内不燃灰。问渠灵石山头路,看得余年走几回。”[16]诗人通过对于疾病、药物、鬼神意象的描绘,以对话的口吻安慰友人,其实是慰藉自己的心灵,用自我心理暗示的方式,阐释出生命因病而消亡乃自然之道的观念。

其二,疾病隐喻着一定时期的伦理道德。随着古代文化艺术的发展,疾病隐喻的艺术象征又逐渐蕴含了伦理道德文化的含义。在中国古代,无法治愈的一些疾病被披上神秘面纱,变得让人恐惧。有的疾病自身不具有传染性,但因为道德层面的需要被迫有了传染性。

在古代中国社会的一般观念中,疾病早已超出其自身病理含义,被赋予了更多的社会文化和伦理道德价值。人的类别属性根据疾病来反映,疾病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在道德上评判他人的工具。就很多宣扬因果报应观念内容的民间歌谣或宗教诗而言,诗歌常见的艺术手法是通过疾病的恶化程度,将人分成不同类别,暗示着个人的道德品行;个体的最终结局和疾病紧密联系,扬善除恶者往往得以善终,安度晚年,而作恶多端之人往往疾病缠身,下场凄惨。这种被伦理化的疾病观念,否认了单纯的生理因素对疾病的影响,反映了一部分中国人对疾病的伦理性认知,即疾病是具有道德性和哲理性的。如果一个人患病,尤其是患有恶疾、重症或者长期患病的情况,就会有部分(尽管不是全部)人认为,这不是因为他身体机能的问题,而是因为他本身有某种精神上的或道德上的缺陷。这样他就不是一个健康的、完全的的人,而是一个道德伦理上生了病的人。故此,陆游才在《病起书怀》诗中自嘲云:“病骨支离纱帽宽,孤臣万里客江干。”

其三,疾病隐喻着形丑质美的艺术观念。与第二种认知不同,疾病,尤其是外形丑陋、病态肢体所呈现出来的疾病特征,有时候反而成为一种特异的艺术异化或艺术话语。

个体层面上的道德隐喻在诗文中尤为明显。《庄子·德充符》描述了六位身体残缺不全、相貌极丑的畸形者,分别是兀者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哀骀它、闉跂支离无脤和瓮盎大瘿。尽管这些畸形者身有残疾,但却具有极其完美的内质。庄子试图通过这六位畸形者来论证思想品性与形象美丑之间的道理,而这六位畸形者形象也充分影响了后世的诗词创作。如明代王鏊的诗歌《赠杨君谦》中,“君慕哀骀它,我思黄叔度”[17]一句就提及了哀骀它。在庄子的塑造下,哀骀它形体有疾、奇丑无比,然而,“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18]王鏊正是在诗中援引哀骀它的典故,以此表示对品德高尚之人的向往和思慕。清代戴亨的《觉罗八姑贞孝》一诗中,“支离疏,申徒嘉,古人立说非吾欺”,[19]表达了同样的理念和认可。

在两千多年的历史发展中,中国传统道德理念不断演进,大部分仍然为人们推崇与认可。传统道德规范最早可追溯至尧、舜时期,《尚书·尧典》中就有“以亲九族”“协和万邦”[20]的表述。自周王朝“家天下”构建家国一体的社会伊始,社会文化价值体系就此形成并在历史演变中不断完善,对社会各方面产生深远的影响。中国古代诗歌自然也反映了当时社会的道德观念,而作为一个常见却又特殊的主题,疾病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着特定时代的道德价值观。“崇德”思想始终伴随着中国文化艺术发展,其强调崇真向善,教化百姓,同时也将“善”理念渗透到生活各方面。

其四,疾病隐喻着特殊的政治诉求。疾病隐喻不仅涉及到宗教和伦理道德的范畴,它还进入政治范畴,成为政治批判的符号。在中国古代,国家疲敝之时往往会被文人形容国家身患疾病,而古代文人也将自身带入“医者”角色,用文字书写国家弊病及其治疗方案。唐代诗人李纲《病牛》一诗,表面同情和怜悯“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的耕牛,实质是诗人对于时弊的悲叹。

晚清时期是中国封建主义社会的末期,其时民生凋敝,政府腐败无能,帝国主义加紧对中国的经济掠夺,签下了众多不平等条约。许多有识之士以笔为剑,痛诉中国弊病,希望警醒世人。近代思想家严复认为:“盖一国之事,同于人身。今夫人之身,逸则弱、劳则强者,固常理也。而使病夫焉,日从事于超距赢越之间,则有速死而已。中国者,非犹是病夫也耶?”[21]将中国称为“病夫”,认为国家此时羸弱衰败如同患病一般。“戊戌六君子”之一谭嗣同也倍感无奈:“中国、土耳其、阿富汗、波斯、朝鲜,海内所号为病夫者也。”[22]文人以疾病喻国,令世人更清楚意识到当时国家贫弱,亟待治疗。对于一些当时存在的民间陋习,以及国家危亡的现象,晚清文人黄遵宪、龚自珍等人也在诗歌作品中有所影射,并以社会之疾病叙写,批判彼时之社会痼疾。如黄遵宪《山歌》诗云:“买梨莫买蜂咬梨,心中有病没人知”;龚自珍则有《又忏心一首》诗云:“心药心灵总心病,寓言决欲就灯烧。”

由于疾病隐喻在中国古典诗词创作中具有丰富的美学功能,因此,诗词作品中所呈现的病人形象或疾病主题,其内涵和外延要比疾病的本义更加广博和丰富。从文学批评的角度来看,疾病隐喻既是一种文学修辞、叙事手段,也是作家的审美空间和意义生成的媒介,此外也是一种话语知识体系的构建,即通过原型性的文化符号呈现出的多层次象征含蕴。

三、疾病隐喻的诗化哲理

中国的汉字具有象形表意特征,具有丰富而多元的能指向度:“它的象形表义不是事物的写实描绘,而是用对客观事物本质的抽象概括来反映人的主体感知,每一个汉字都是一个‘感于内而发于外’的心理意象,一种客体和主体的交接浑融物。”[23]这个语言特质,使得古代汉语的表现形式相对较为精简但却内蕴庞杂。中国古代诗词在此基础上形成,其独特语言形式令诗人词人的事物叙述、情感表达方面受到了一定限制。但同时,古典诗歌的语言也具有凝练、解读性强的特点。近体诗五言、七言的形式对于诗歌字数,绝句、律诗对于诗歌句数有了限定,还有对仗和平仄等各方面要求,令文人必须做出取舍,在有限的框架下选择词汇。这种情形下诗人往往运用省略、互文、倒装、拗救等手法和技巧,来突破语言形式的表意束缚,表达出诗人自身的复杂而朦胧的情感,隐喻也是其中一种。隐喻能将不同的事物连接起来,赋予其自身之外的意义。就具体创作而言,古典诗歌的隐喻手法,多采用类比、象征、符号化三种技巧。疾病写作中隐喻手法的应用,极大地丰富了诗体文学创作的艺术空间。

隐喻,让诗歌避免了过度直白的表达形式,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也有利于激发读者的无限想象,在某种程度上令形式与内涵完美统一、文质同彩,达到言已尽而意无穷的审美境界,让中国古典诗歌在世界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

在中国古代诗词中,疾病的文学主题及其隐喻,具有深刻的哲理性。在疾疫主题的语言表达方面,作者或直抒胸臆,或含蓄隐晦,其主旨意在表达孤独困苦、壮志难酬、旅途困顿的个人遭遇,又可以展示民间疾苦、民族危难、山河破碎的拳拳忧心。疾病作为艺术象征,是众多中国古代诗词隐喻中不能忽略的一部分。

从哲思的深刻性而言,古代诗人关于疾病的描述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超越了诗人本身所患有的疾病,更多地反映出诗人的身世感伤和所处时代的文化状态。以唐代诗人杜甫为例,其诗歌中有大量的疾病描写,疾病在杜甫笔下又延伸出“多病”“老病”“衰疾”等各类名目。此“病”之多义,不全为杜甫所真实患病,却带有一定的文学夸张色彩,体现了以自我而俯仰天地、以内在体察生民的哲理之途。这些病症不仅仅是杜甫身体肌肤之痛,也反映了他对于国家未来迷惘、自身抱负无法实现的悲哀。“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诗句,不仅仅表现出杜甫身体上的疾患,也表现了他浓厚的时代悲凉。前句“悲秋”一词体现出诗人自身心境。秋季本是万物枯黄萧瑟季节,而“悲秋”更体现出诗人艰辛凄苦的情感体会。此时杜甫登高远望,感慨自己年老体弱多病、孤独寂寞,一腔抱负无处施展,前路未卜。“多病”一词体现了身体之病与心理之病相互纠缠,成为隐喻的符号,令诗人感到格外痛苦。多病也隐喻着人的一生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有磨难、有困顿,不同的人面对身体与精神的困顿有着不一样的相处心态。杜甫因国家受战乱之苦被迫漂泊,于冬日赋《登岳阳楼》并远眺洞庭湖,不禁感慨自身年华已逝、病痛缠身,“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江山辽阔但自身渺小而悲怆。

但是,疾病隐喻也有着喜剧性的哲理意味,并不是所有的“老病”都表示消沉、哀伤,有的还隐喻着新旧更替、万象更新,如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诗云:“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24]刘禹锡以“病树”喻己,喜看万木争春、草木丰茂。“病”与“春”互相映照,“老病”中寄寓着更新迭代、新生命与新征程的开始,体现诗人乐观豁达的态度。在医疗条件不佳的古代,疾病往往伴随终生,有的人能够选择与内心的挣扎痛苦和解,与疾病和谐相处,甚至不受疾病困扰愈发有为。韩愈在《寄崔二十六立之》有言:“我虽未耋老,发秃骨力羸。所余十九齿,飘摇尽浮危。玄花著两眼,视物隔褷褵。”他描述了自身已经发秃、齿落、身患疾病,但仍强调“且吾闻之师,不以物自隳”,说明自己品质高洁,不贪财物;后又言“文书自传道,不仗史笔垂”,体现出自身乐天知命的豁达态度。

从人本主义哲学角度看,“疾病”是一种生理或心理上的“非常态”,它暗含着回归“常态”的内在动力;这就意味着,疾病不仅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特殊的生活体验框架,而且还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特殊的平衡点。“疾病”是诗中一个文学主题,它被诗人灵活运用,由此传递情感、确立价值、表达姿态,是不同时代的风向标。中国古代的社会思潮、文化生活乃至族群与地域关系的变化,都在“疾病”的书写中呈现出不同的层次。

唐代诗人白居易的诗歌中有一种“老病”,展示出他对自己的衰老的看法多与政治时局或自身疾病相关。元和元年(806年)正月,唐顺宗驾崩,王叔文、柳宗元等被降职,“永贞新法”也随之宣告失败。白居易三十四岁的时候,见证了皇室斗争和时局变迁,对政治的变化有了更深的体会,其《感时》诗云:“朝见日上天,暮见日入地。不觉明镜中,忽年三十四。勿言身未老,冉冉行将至。白发虽未生,朱颜已先悴。”[25]452白居易对年老体弱的看法,也经历了从最初的感叹到后来的自嘲的过程。在《叹老三首》诗中,白居易详细地描述了身体的衰老:“晨兴照青镜,形影两寂寞。少年辞我去,白发随梳落。万化成于渐,渐衰看不觉。但恐镜中颜,今朝老于昨。”[25]784可以说,这是普通人在面对年老时的常态,诗人也不例外。在他看来,就算是神医扁鹊,也只能治病;而在衰老面前,他也是束手无策。白居易在《渐老》一诗中,也描绘过白发稀疏、朱颜辞镜的画面。谁都逃不过衰老的命运,所以,他必须积极面对。《任老》是白居易在晚年做出的一种妥协,他的人生态度也从一开始的忧愁转变为一种接纳。白居易《览镜喜老》云:“生若不足恋,老亦何足悲。生若苟可恋,老即生多时。不老即须夭,不夭即须衰。晚衰胜早夭,此理决不疑。”[25]2309白居易对于“老病”的哲理性思考,不仅体现了他的日常生活状态,也体现了他的艺术心理状态和“知足保和”的养生思想。通过这首“老病”之诗,可以看出白居易在人生各个阶段对衰老、疾病、生死的最直接的生命感悟和反思。

诗歌中的疾病主题涉及大规模的疫情暴发,这是更有价值的的社会哲理与时代反思,如宋代诗人范成大《民病春疫作诗悯之》诗云:“乖气肆行伤好春,十家九空寒螀呻。阴阳何者强作孽,天地岂其真不仁。去腊奇寒衾似铁,连年薄热甑生尘。疲甿惫矣可更病,我作此诗当感神。”中国自古以来曾发生过多次瘟疫,无数诗词描绘了当时的惨烈情景,一如明代诗人于谦在《过延津县》诗云:“县治萧条甚,疲民疫病多。”《过延津县》创作于于谦担任河南、山西巡抚期间;由于瘟疫横行,当地的百姓苦不堪言,于谦有感而发,写下此句。疫疾诗表现出古人如何同疾病进行斗争,体现古人坚强而有韧性的生命观。对于疫病的治疗方式,也有诗歌予以记载,如唐代大诗人王维《春过贺遂员外药园》称:“前年槿篱故,新作药栏成。香草为君子,名花是长卿”。[26]诗中贺遂员外的药园不仅有药材,还有各类名花,在外修建了篱笆。药园中的药材自身有一定的观赏价值,这也是古人驱疫治病的方式之一。疫病诗歌也记载了当灾难发生时,统治者和处于疫病中的人们面对疾病的不同处理方式。

综上所述,中国古代诗歌对于疾病的描写隐喻着诗人对于自身和社会的不同精神态度,也蕴含了古人的生命观和艺术观,这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古典诗歌的语言简洁而富有表现力,隐喻修辞的使用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它的表现张力和意蕴内涵。古典诗歌中的疾病主题,先天就带有一种悲剧性美学色彩,以特殊的隐喻,昭示了疾病和疫情给人类身体和心理带来的巨大痛苦,激发起人们对生命哲理的反思。疾病隐喻也体现了一定的宗教文化、伦理道德文化、艺术精神和政治文化特质,成为后人观察和反思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平台和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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