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姝
摘要:家庭养老一直以来都是我国老人主要的养老模式,随着时代变化,社会养老、自我养老等模式也逐渐发展起来。但农村地区越来越多青壮年进城务工,农村老人的养老方式也与传统的家庭支持有所不同,而是自我养老、社会养老和家庭养老三者共存的模式,这种选择是基于老人对家庭的一种代际支持策略,其背后的逻辑通过牺牲部分养老资源来支持后代的发展,从而实现整个代际家庭的“好日子”。只有平衡城乡资源分配,才能更好地想办法应对农村的老龄化、空心化,才能更好地实现乡村振兴。
关键词:农村家庭;养老模式;代际支持
文章编号:1674-7437(2023)01-0119-03 中国图书分类号:F321.1;F323.89 文章标识码:A
从传统的乡村到现代的城市,父母与已婚成年子女同住的主干家庭是中國家庭结构的主要类型。因为三代直系可以更好地实现代际之间的合作和经济支持,所以中国主干家庭的稳定和延续性不仅是因为“赡养父母”的文化传统,也是家庭在面对经济水平偏低、社会保障不足的情况下的一种策略性选择[1]。相较于经济水平更高、社会保障更加完善的城市,这种策略性的主干结构家庭在农村家庭中更是突出。但在当下城市化与工业化发展的社会转型时期,这种主干结构并不是简单的、理论性的三代直系家庭,而是一种“新三代家庭”,即年轻夫妇与年老父母分别是独立的会计单位,大多表现是子女外出务工,父母为子女照看孙辈、积攒财富,这种特殊的家庭结构代表着中国农村家庭变迁是具有文化特色与经济适应的[2]。
车茂娟、钟涨宝等中国学者认为这种新三代家庭中,子女的小家庭进城务工,农村的年老父母是牺牲自己的赡养资源从而来支持子女的“核心家庭”。他们为了支持子女的城市家庭而自我养老,即为了减轻子女对自己的赡养压力而选择继续在土地上耕种,同时还会在经济上补贴城市家庭或是给孙辈提供家庭照料。这不仅揭示了农村青壮年外出而导致的农村空心化,更直接的是其附带产生的农村老人养老问题,钟涨宝等学者认为农村家庭中已经产生了“养老困境”,子女给予亲代的经济支持、精神抚慰等养老资源都有弱化,老人并不能固定地收到子女每月给的生活费,子女也大多都常年不在家中,老人们需要自己赚取生活费用,也只能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3]。
但根据笔者在重庆市黔江区G村的田野调查来看,农村家庭老人的养老方式不仅是简单的家庭养老、社会养老或是现在的自我养老,而是一种与老人的身体状况、家庭子女的经济情况以及国家养老政策息息相关的三角模式,同时农村老人选择养老模式并不是被动的选择,而是有其自己的内在动机与家庭代际之间的支持逻辑。因此,本文将基于田野资料,通过展现G村老人的养老方式来探析农村老人的养老模式与其背后的支持逻辑。
1 三角模式:养老金、土地与儿子
养老是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都不可逃避的必经历程。有需要被赡养的老人,相应地就需要有养老责任的承担人,对老人具有赡养义务并实现老人的赡养需要。养老的方式分类以目前主流讨论的养老金经济来源为变量,可分为自我养老、家庭养老、社会养老等[4]。在儒家孝道文化模式下我国,最主要的养老方式是由子女承担养老责任的家庭养老。父母含辛茹苦养大子女,子女成家立业后便要承担起赡养父母的义务,要尽心尽力做到对老人的经济支持、情感支持和生活照料。自我养老即是老人自己赚取养老经济资源和生活照料,大多通过养老金或是种地来实现生活的各类开销。
2009年国家发布了“新农保”政策,即养老保障金由个人缴费、集体补助、政府补贴三部分组成,与家庭养老、土地保障和社会救助等政策相配合。在2013年,新农保政策就覆盖普及了农村80%的老人[5]。在笔者访谈过的29位55岁以上老人,他们每人每月都可以领到几百到一千元不等的养老金。但G村的老人们坚信“只要我还站得起,那块田就不会荒”的想法,依然会下田耕种。在笔者访谈过的29位55以上老人中,29位老人的老年生活支持都离不开儿子、养老金和田地。
今年63岁的YM曾在70年代入伍,又在退伍后先后担任村中的文书和村委会主任。“我是老党员了”,YM很骄傲地说。现在YM身体康健,共有0.667hm2左右的田地,其中的0.333hm2用来种植稻谷,等9月收割后他会获得五千斤的稻米,YM会留下1 500kg用于家中的日常生活,其余1 000kg会售卖。其后播种的油菜也是如此,部分自用,部分卖出。YM夫妻的日常生活开销就依靠这部分卖出的农作物,他说他不会主动找儿子要钱,因为“我们村就是这样,有句俗话是‘父母只要还过得去,就不要找孩子多要钱。”儿子只在过节时给红包,平时的生活开销都是YM夫妻自己承担。因为除了农作物售卖的收入,YM还有着养老金,每月养老金有三百多元,他和妻子一共每月可收到一千多元的养老金,这些养老金除了供以日常开销外,也用于购买农药等农业产品。
具体的家庭养老资金来源则根据家庭状况有些微不同。比如常年住在黔江儿子家中的陈奶奶,她在儿子家中照顾孙辈,但生活费却是她自己的养老金,因为“儿子们有自己的生活,他们有自己要花的钱,所以不花他们的钱”;又比如独自住在村中的阮奶奶,她出租了土地,只在屋子旁种植一些自己吃的蔬菜,儿子每个月也都会打钱给她,她的生活开销就由养老金、租金及儿子给的生活费共同组成;又比如低保户田爷爷家,因为大儿子失去了劳动能力,于是一家三口的经济来源是他与妻儿的低保,一个月一千余元,他的妻子庞奶奶哽咽着说他们一家“全靠政策才能活”。
综上,G村老人的养老是由农业耕种、养老金与自我照料共同组成的。普遍的模式是孩子给一点红包,日常开销全靠老人自己的养老金和农业耕作。在G村的养老的实践中,老人们的养老模式不是简单的家庭养老,也不是完全的社会养老,更不是彻底的自我养老,而是一种随着家庭与个人经济能力而有所波动的三角模式:依靠着社会保险和种地来保障自己的生活开销,但依然可以收到子女偶尔给予的红包,同时老人的大开销如生病、修房等依然由子女支付。部分学者提出这是一种向下的家庭代际支持失衡,但这种失衡是基于一种家庭利益最大化的出发点,表现为亲代自我养老,中间代外出供养子女,子代则背负着家庭内部的期望努力向上流动。老人自己承担生活开销并不只是简单的代际支持失衡,更多的是家庭内部的一种协商。
2 “好日子”:G村老人的代际支持逻辑
对G村老人而言,“好日子”也是孩子们成家立业,孙辈们出人头地,整个家都过上更“松活”的日子,因此老人们通过自己负责生活开销来减轻子女赡养与抚养的经济压力,偶尔也会对子女进行经济帮扶,他们的目的是不单单是为了让子女可以更好地培养孙辈,从而让整个代际家庭都可以“过更好一点”。
70岁的杨奶奶与丈夫很早就购入了国家的养老保险,杨奶奶每月都有一千多元,但她和丈夫的生活开销依靠夫妇种植自家田地和村里的一些补贴,杨奶奶和其丈夫的养老金都用来补贴儿子家:“我儿子在黔江当老师,一个月也就几千块钱,他老婆就打一些零工。城里什么都要花钱,两个小孩花钱的地方也多,也贵,再说他家自己也有走些朋友什么的,他的工资过起来肯定是有点紧张,照顾不到我们也没什么。我和老头平时又花不了什么钱。我们种地,那些玉米啊、稻谷啊,够我们吃了,菜也是自己种自己吃,花不了什么钱。而且老房子去年复垦,政府给了14万,现在都是老头在花,买了一些保健品。(问:那平时儿子给你钱吗?)平时不给,过年给个红包就足够用了,他养家压力大,我们平时种的菜啊、米啊这些也会给他们拿回去,虽然买菜买米钱算不了多少,但多少能省一点是省一点,这样我儿子也能轻松点。”
笔者在关村访问过的二十九位老人中,除了两位由儿子每月定期给养老资源老人,其余的老人们都会依靠土地和国家社保来支撑他们的日常生活,从而减弱中间代的经济压力,甚至会将部分自我养老资源倾斜给子女,就像杨奶奶把养老金给儿子一样。但即便如此,在被问道:“打算让孩子回村里吗?”时,老人们的回答都是:“回来又赚不到钱,回来做什么?”而这是因为农村家庭的经济需求与村中生计的经济效益的不匹配,为了维持家庭的经济开销,进到城里去打工成了赚钱最有效的途径。现任村党支部书记杨书记说,现在村内80%的家庭经济来源都是外出务工,同时常住村中的80%也都是老人和小孩。
今年50岁的ZH及其妻子的主要经济来源是外出务工。在2002年以前,他留在家中和父母一起种地,但看着出去打工的人带着鼓鼓的钱包回来,他也决定要外出赚钱。当时年轻的他跟着村里的人一起到广东打工,二十年的打工让他成功供养两个孩子上了大学。ZH需要赚钱就只能出去打工,因为靠務农赚钱在他看来是不可能的:“有钱的话谁出去打工?村里除了烟叶就没有种过别的经济作物,何况烟叶根本不适合村里种,种烟叶也赚不了钱,所以出去打工家里情况会好很多。”七十五岁的李老书记回忆起2000年初他担任村党支部书记时村中兴起的外出打工潮:“好多年轻的都走了,看到之前的(外出打工的人)带着钱回来了,大家也都想要出去了。正好那时候退耕还林,地很多没得了,很多年轻人也就出去了。不出去哪里来钱供小娃儿读书?让老人看病?你种地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钱,你出去打工,在工地一天就有几百块,啷个不出去?”六十岁的付爷爷认为“打工比种地赚钱多了”,他的儿子们都在外务工,他与妻子在家照顾孙辈,他说:“他们(儿子们)当然要出去,不然光种地哪里养得起一家子人?”
G村80%的经济来源都是外出务工人员的工钱,这些外出务工人员大部分都选择在退休年龄之前一直待在城市里打工,为了赡养老人以及供养小孩,但大部分都像ZH一样,希望在小孩工作后回到农村,继续办庄稼。而更年轻的一代,也都倾向于留在城市里。大三的小李表示他以后不愿意回到村里,因为家庭的期望和经济需求让他只能选择留在城市里工作。
因此,G村中的每个代际家庭都在为了更好的生活而努力。亲代牺牲自己的养老资源来支持子女,子女进城务工为家庭赚取经济资源,而亲代牺牲的养老资源与中间代奔波的劳动,都是为了让未来孩子们可以“过上好日子”。王德福提出目前学界仍然对农民进城的模式和思维逻辑具有误解,他认为农民进城务工的根本原因是进城成了他们的一种新的生计方式。大量进城务工人员并不是一开始就为了“变成城里人”而进城,而只是为了家庭经济收入作出的一种生计选择[6]。因此,亲代牺牲的养老资源与中间代奔波的劳动,都是为了让未来孩子们可以“留在城里”。之所以要让孩子们留在城里,则是因为城市中的资源更多、更好,在G村人的理解中,真正留在城市里生活,那就是一种美好快乐的“好日子”了。
3 结束语
综上所述,本文可以得出以下两个主要结论:
其一,G村的养老是一种“三角模式”,是在家庭养老和社会养老的基础上受到地方传统与家庭经济状况影响的自我养老。G村家庭的代际支持模式是亲代资源向中间代与子代流动,这是一种家庭内部的协商选择。老人依靠农业与社会保险而使中间代可以减少对老人们的赡养资金,也有部分老人选择将自己的养老保险或卖出农作物的收入拿给中间代以帮助子女们渡过经济难关,亲代的支持还包括照料孙辈等等。
其二,这种家庭代际的内部选择是源于城乡二元化和城乡发展不平衡的外部压力。耕种无法解决在城乡二元化下乡村家庭的经济压力,于是家庭的劳动力都选择了外出,以此来赡养家庭。而到了城市中的人发现这些工资无法完全供养亲代与子代,于是家庭代际内部便选择了这样一种“恩往下流”的代际支持模式,目的便是各代际都能“松活”,从而实现整个家庭的都可以过上“好日子”。
基于G的实践经验而言,乡村发展的核心还是需要平衡城乡资源分配,让村民看到乡村前景、看到在村里也有美好生活、让社会上不再歧视乡村。这里的资源分配最关键的即是保障村民的平均收入水平,农产品价格低,而G村从改革开放后一直尝试的经济作物产业种植屡次失败,或许需要考虑G村发展方案由产业化种植转向其他方面,如度假旅游、避暑山庄等方案,要将农村经济发展产业化。只要村民们在村中赚不到钱,那么外流务工的人依然会一代接一代。但村中留下的更多都是老人,平衡养老保障与经济发展之间是一个大难题,更需要理性地思考为什么年轻人不愿留下,又为什么只有老人留下,G村老人的支持逻辑或许可以给我们一点思路。
参考文献:
[1]杨菊华,何炤华.社会转型过程中家庭的变迁与延续[J].人口研究,2014,38(02):36-51.
[2]杨华,王会.中国农村新“三代家庭”研究[J].中国乡村研究,2020(01):128-161.
[3]钟涨宝,路佳,韦宏耀.“逆反哺”?农村父母对已成家子女家庭的支持研究[J].学习与实践,2015(10):92-103.
[4]舒奋.从家庭养老到社会养老:新中国70年农村养老方式变迁[J].浙江社会科学,2019(6):83-91.
[5]KO,P.-C.;MOHRING, K. Chipping In or Crowding-Out? The Impact of Pension Receipt on Older Adults Intergenerational Support and Subjective Well-Being in Rural China[J]. Journal of cross-cultural gerontology, 2021,36(2):139-154.
[6]王德福.弹性城市化与接力式进城——理解中国特色城市化模式及其社会机制的一个视角[J].社会科学,2017(3):66-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