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兵
(暨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在广义的人文社会学科领域,学科分工程度作为理论发展的一个重要衡量指标,在思想史中呈现渐趋复杂的样态。在一级学科之下分为若干二级学科,在诸二级学科之下又通过针对同一问题的学科交叉,或对研究对象的再次细分等方式,形成其专属研究领地。由此,理论研究不断细化、专门化,文献产出在数量上几何级数的增长,形成了学科内在发展并呈现理论繁荣的局面。但与此同时,理论界也已经注意到:在理论自顾自的日渐繁荣下,在新观点新视角新方法层出不穷的当下,理论对实践的参与和智识支援却并未呈现与此理论繁荣正向相关的增益。甚至由于大变局时代的特殊情势造成理论支援乏力的困局。具体表现是: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双重矛盾。
第一重矛盾是:理论研究的常规-常态化与大变局时代的实践对突破常态-正态思维的理论需要之间的矛盾。即:在变局时代却“都在一个常规的思路里,在一个既定的范式里,在一个狭小的中层研究里……在没有切身、切肤的体会这种情况下,做了大量的常规研究。因此,常规研究的方法、理论和基本模式也大行其道……当我们突然面对一个极其危急的时刻,知识分子可以说除了像平常百姓那样,或者是像一些公共意见那样去面对,很难提出严肃的、深入的思考。……面对真正的突变和社会急剧变迁,我们必须要突破常态和正态思维,把那些常态思维设法排除掉的反常的、疾病的、变化的、风险的、预料不到的、潜在的所有人心和社会问题,都应该纳入到一个整体的思考范围里,只有这样,当危机来临的时刻,我们才会有丰富的、沉稳的、有效的反应,并将这些准备彼此连带,发挥出协同的成效。”[1]
第二重矛盾是:理论的抽象“外在反思”与实践对深入到具体社会-历史维度之现实把握的需求之间的矛盾。“外部反思的基本特征是:它把一般原则确立在我们的思想中,确立在我们知识的普遍必然性中,并从而使一般原则抽象地对立于事情本身,对立于事物的实体性内容。这样一来,一般原则便可以被‘自由地’运用于任何内容之上。”[2]13
在指出当前广义人文社会学科领域中理论与实践之间的这一双重矛盾的同时,学者们也给出了应对之策。对于要突破常规-常态化的理论研究范式,这需要转变现有理论的方法论,摆脱对“方法主义”的迷信,“尊重自己的生活底色和经验体会”“根植于自己的文化传统”“构成对整个世界图景的想象”。[3]而对抽象的“外部反思”现象,则需要通过深入到社会-历史这一现实维度中去方能有所改变。综上,理论需要以描述现实、介入现实从而参与实践的方法来破解常规-常态研究造成的对变局时代的实践支援乏力的局面,改变外部反思式的将抽象的“一般原则”随意应用去裁剪、拼接和构造“现实”的教条问题。但上述应对之策绝非轻易能完成的工作,当前理论界对这一双重矛盾的分析及破解,主要是对这个问题的描述,以及在描述基础上提出宏观对策。而对问题的描述仍是一种理论活动,它在此仍有落回到现有理论逻辑的困境中的风险,这就需要我们对目前理论与实践之间关系的困境有深入到其逻辑前提处的认识,对于其为什么以“常规常态”“外部反思”的形态存在,它的运行原理及其背后的社会关系基础作出澄清,为破除当前理论与实践关系中的双重矛盾困境提供真实的起点。在此基础上尝试破解该问题,推动理论对现实的介入,解决理论自顾自繁荣而对实践却应对乏力的局面。
我们认为要破解上述困局,首先需要对广义的人文社会学科为什么会陷入这一困境有充分的认识,由此才有解决问题的可能。理论自顾自繁荣的同时却对实践的支援乏力,这一问题作为“问题感”是直接为我们所把握和感知的。正因如此,通过这一“问题感”,尝试去描述、解释和构造出这一“问题感”的具体内容的文献并不罕有。但这类分析往往在把握到了“问题感”之后即将其纳入到自己的专门领域指认为一个属于其学科的“具体问题”,仿佛这个问题“自然”属于其学科,毋宁说直接将“问题感”把握为属于其学科的“问题构成”。由此而非反思地将直接把握的“问题感”与基于学科范式理解的具体“问题构成”相等同,失去对基于自身学科范式构成问题过程的反思和自觉。
在理论支援乏力和自顾自繁荣的问题上,人们的批评可以指向两种实践方式:一是不依理论而行的实践,通常被认为是“经验主义”。即认为该问题是由实践对理论的重视不够造成的。二是强行以理论剪裁和型塑现实而形成的对策“指导”现实的实践,通常被认为是“教条主义”或“形式主义”。即认为是诸理论在把握现实并形成“理论化的现实”过程中,形成了一系列互不兼容的“理论化的现实”并由此导出一系列相互矛盾的“片面的”“对策”指向,实践对诸对策无从抉择,从而要么执于某一片面理论要么没有衡量诸理论的“智慧”从而造成问题。这两种批评,并非是对问题的解决,而仅仅是对理论与实践关系的双重困境的进一步指认。如果仅停留在评价某一理论是“唯我论经验主义”或“教条主义”的,这一评价活动本身,仍然是非反思和无自觉地从一个既有“问题构成”出发,并基于这一“问题构成”给出破除“经验主义”“教条主义”的“问题分析”和“问题的解决”。这忽视了“经验主义”或“教条主义”在理论活动中长期存在的原因(感性实践中的基础)讨论,只在理论活动内部分析原因,其隐含的前提是这一问题可以由理论本身独力解决,这一弊端的长期存在说明,我们需要跳出理论操作本身,将理论活动作为一种感性实践活动,廓清其运行逻辑。这需要“问题感”。
我们在社会生活中是按照常轨在习惯中生活,也即“自在”地生活,这不产生“问题感”(所谓的“于无疑处生疑”其作为一种理论研究的方法,具体应如何实现是需要加以澄清的,但滥用或误用这一方法却是制造伪问题的重要源头,对此我们在接下来的论述中详细分析)。“问题感”产生在,某个原来在常轨之上作为习惯性的生活进程中的某一个环节脱出了常轨,导致不假思索的习惯性应对遭遇了困难,此时人们才会“觉得”遇到了“问题”。而一个原本在常轨中的习惯环节脱出常轨,它意味着作为习惯基础的社会关系或社会交往模式发生了某种变化,问题作为社会关系或社会交往模式的变化表征而被实践活动主体直接感知到。因此,“问题感”是我们直接把握到的社会关系变化,这是我们进入真实问题,把握“我们自己的”问题的真正基始点,但它也仅仅是个基始点而已。因为一旦当我们想要描述这个“问题感”,把它描述为一个有结构的,有着明确形态的“问题构成”时,就需要借助理论场域中某一学科的知识框架。由此,问题被指认为何种具体“问题构成”就势必受到主体采用何种理论去对完成“问题构成”的限制,进而受到该理论的前提和价值倾向的逻辑强制。一旦错失了对从“问题感”到“问题构成”之间的过渡过程中这一理论前提和价值倾向的渗透过程的反思,就将在整个理论活动中受此前提的逻辑强制。要解除这一逻辑强制,对理论参与实践的过程形成反思和自觉,就必须也只能通过对“问题感”到“问题构成”之间的过渡过程的梳理和澄清来实现。这需要我们对理论研究长期处在“常规-常态研究”和陷于“外部反思”这样的理论与实践关系双重矛盾困境的原因加以廓清,方能找到破解困境的发力点。
在理解理论与实践关系的复杂性方面,奥斯汀(J.L.Austin)的日常语言分析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启发。奥斯汀对话语的分类前后经历了“二分式”和“三分式”两类。之所以从“二分式”过渡到此后的“三分式”是因为奥斯汀认为施行话语(performative utterance)和记述话语(constative utterance)这一二分方式是靠不住的。奥斯汀的“二分式”认为:话语要么是陈述(描述)一个事实(事态记述话语),要么是通过话语去做事(施行话语)。此后奥斯汀发现即便是在单纯的陈述(描述)一个事实(事态)的活动中,仍然存在某种施行,即说话总是在做事,记述话语也是一种特殊的施行话语。问题由此变为“考虑说些什么就是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当中我们做些什么,甚至经由说些什么我们做些什么究竟有多少种意义。”[4]90经由此,奥斯汀从“二分式”过渡到“三分式”。在“三分式”中奥斯丁重点对“话语施事行为”(illocutionary act)与“话语施效行为”(perlocutionary act)做了区分。”“在说X当中,我做Y事情”,如“在说我明天会来当中,我正在做许诺”。“经由说X,我做了Y”或“经由说X并且做了事情Y,我做了事情Z”,如“经由说我明天会来,我因此做了一个承诺,从而我让你放心”。[4]Ⅷ
奥斯汀为我们展示了话语作为一种活动总是与行事相关联,且这种关联并非是对象-符号的单一对应式的,而是相当复杂的。它可能以“在说X当中,做了Y事情”的施事形态关联,也可能以“经由说X并且做了事情Y,做了事情Z”的施效形态关联。事实上此后塞尔(John Searle)的进一步研究表明,这一关联远不止上述两种。这提醒我们,在研究理论(作为一种话语)指导、介入、参与实践的过程中,其发挥作用的复杂性,其介入实践或者作为实践的一部分参与到实践中的复杂性,需要得到专门的分析。当然,我们这里不是要将理论活动引向语言哲学,而是借此说明作为一种话语的理论并非在实践之外以“静观”“客观”“神目”的方式在“提建议”,理论活动就在实践之中。当一种理论标举“客观”“为学术而学术”“纯粹理论”时,我们需要将理论在给自身贴这样的标签的活动本身在实践整体中意味着什么,给出清晰的判断。它们不是实践活动之外的“自留地”,它们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在实践之中行事。在这个意义上理解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将话语活动重新置于人的实践活动中的深刻用意才能得到充分理解:在“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5]由此重新审视“以言行事”,就能够在从“问题感”到“问题构成”的过渡过程中的“理论”活动的“行事”逻辑,进而澄清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复杂关系,找到理论对现实问题应对乏力,陷于常规-常态研究的要害所在,进而探索通过理论对自身介入现实并参与实践的活动方式有充分自觉的理论与实践关系。这可以从作为理论活动重要特征的学科建制化入手。因为它既涉及到理论活动的内在(作为理论的理论构成)——研究范式,也涉及到理论活动的外在(作为理论的应用)——专家共同体的活动。
所谓学科建制化就是一个新的学科从最初的思想火花到形成以专家共同体和常规-常态研究范式相互巩固的有“理论硬核”也有“缓冲带”、有理论纲领也有外在组织形式的学科整体。但它不限于托马斯·库恩(Thomas kuhn)所强调的新现象的解释困境带来的范式革命意义上的学科内部的更替,还包括或者更重要的是以学科的常规研究范式和专家共同体构造而成的建制本身的自我巩固和现实活动过程。这一过程并不是库恩所说的对新材料的解释乏力进而颠覆了此前的常规研究范式,通过范式革命进入到新的范式这样单纯的科学内部自我完成的发展历程。它绝非具有学科自身生成发展动力的独立领域和独立发展史的“神话”,而是深深嵌在社会生活之中直接与评价权力的建构等现实要素勾连的实践活动的组成部分。
“外部反思”也即“教条主义”“形式主义”的弊端一直为人所重视,人们都在极力避免,几乎每一种理论都宣称自己是“直面现实”的客观描述和“基于客观现实”的理论分析。但“外部反思”的问题至今仍然是我们从事理论工作所要面对的主要问题。其原因何在?在前引吴晓明教授的《论阐释的客观性》一文中指出对于“客观现实”理解的不同,造成了人们按照自己对客观的理解去追寻不同的“客观”。从理论内部演进逻辑看:外部反思这一主观主义思维方式之所以如此顽固地影响着理论工作,其根源在于外部反思在思想史上的基础——康德哲学。在康德之前,人们理解的客观就是外在事物的客观,朴素地视外部世界为如其所是地向我们呈现。在休谟怀疑论的挑战面前,康德将客观理解为普遍必然性,而这种普遍必然性以“形式”方式内在于作为认识主体的我们,而外在向我们提供的不过是我们客观“形式”要去加工整理的“感性杂多”。如此一来,客观性就以普遍必然性的方式被安置在了主观的形式上。[2]12对这一“哥白尼式的革命”的重要影响,如何强调都不为过。也正是在这一转变的过程中,作为“形式”的理论实现了对作为“质料”的感性经验的优势地位。这种优势在学科的建制化过程中以权力的形式出现。所谓的权力即处于支配与被支配或评价与被评价结构中的优势状态。作为“形式”的理论对作为“质料”的感性经验拥有评判权力和优势地位,它在学科建制化中的权力表现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以“标准”姿态对感性经验进行评价的权力
在拒斥形而上学观念的后现代思潮中,近年来对“本质主义”的批评逐渐式微,这是后现代理论在思维方式上作为“形而上学的反面仍然是形而上学”的性质决定的,也即后现代思潮的主干仍是由否定的形式与现代性共生的理论性质决定的。但它对“本质主义”的批评并非毫无价值,它提示我们,传统的超越于经验之上的“本质”,天然具有的对感性经验加以裁剪、切割、组合和评价的不证自明或无需证明的合法性,是可以也应该被反思的。虽然它的反思一直是以对“本质主义”之“本质”的直接否弃的形式出现,进而付出了堕入相对主义或虚无主义这样另外的一个极端的代价。因此,问题的解决之道不是对“本质主义”的否弃,如果缺乏“本质”一维,就像理论抛弃“客观”一维同样,理论也就失去了其存在的价值。由此,问题应该是立基于对“本质”概念的理解上面。
在学科建制化的权力结构上,“本质”是学科研究范式的形式,通过专家共同体的具体操作,实现对感性经验的评判。建制化的学科不发生库恩意义上的范式转换,则感性经验(无论是惯常的在常轨之中的感性经验,还是脱出常轨已经让我们产生“问题感”的经验)都将作为质料被纳入到学科建制化形成的常规-常态研究思路中,获得某种解释。理论在此也就仅仅是通过“解释”的方式,通过把感性经验指认为学科体系中某个概念胶囊的方式接受下来。在惯常的生活延长线上理论解释作为理解感性经验的一套说辞,提供生活的确定性。而一旦到了变局时代,这种常规的、正态的、限于某个狭窄领域的中层研究就难以应付,难以提供理论支援。除了无法提供理论支援,更大的问题在于:建制化的学科仍然占据着理论评价权力,会通过给将变局之下的“问题感”“缝合”到常规-常态理论中去的操作,遮蔽对变局的理解,在应对乏力的同时成为变局之下对实践活动的阻滞。
2.以“专业”的姿态占有感性经验的权力
价值观的塑造是通过评价活动来实现的,在评价活动中,经验到的人-事-物被纳入到一个价值评价系统中,被锚定在体系的某一位置坐标,从而在此一价值评价体系中与其他的人-事-物形成优劣高低好坏等的排序,由此完成比较衡量。价值观的具体形态无论对个人还是对于社会都至关重要。人们在尝试作出某一行为选择时,总是包含着在价值评价体系中对诸可选行为的价值评价活动。被选中的行为需要在评价中获得更优的价值排序是行动获得合理化动机的前提。无论这种评价活动是有意识的进行还是循着惯常价值偏好的不自觉的反应。在这个意义上,掌握了塑造价值观的主导权也就掌握了社会关系稳定与否的重要阀门。
在诸多价值观中,人们是如何选择某一价值观作为自身做人与行事的标准是个复杂问题。但其中有一点可以肯定:一种价值观相对于其他价值观形成某种比较优势的时候,这种价值观就会有更大的可能成为标准价值观,至少这种价值观会在舆论上占据优势,并借助这一优势,对诸行为施加影响。当学科通过自身评价的合理性获得“客观”的地位之后,在“客观”的基础上辅之以“专业”的权力,就形成了在众多评价“感性经验”的价值观中的优势地位。它可以强化学科壁垒,以“专业视角不同”拒斥其他学科在对感性经验的评价活动中造成的对本学科的批判可能性。同时,在将非学科的大众评价行为指斥为“不专业”的活动中确立自身对非专业评价的价值优势。这一点在如今学科众多的现状下,已成为一些学科从业者特别是身处学科边缘的参与者获取并占有对感性经验进行价值评价的权力优势地位的惯常手段。这种话语逻辑已经蔓延到学院化研究之外的社会生活诸领域,如媒体人将球迷斥之为“球盲”来消解大众评价的合法性-合理性的现象。
虽然无论是知识论研究中的德性知识论转向,还是价值哲学研究中对理论中的价值维度的揭示,都在证明理论研究和表述中必然渗透着价值维度(哪怕是那些宣称“客观”以“客观”标榜自身的研究),但在知识消费即理论衍生诸观念的过程中,为在观念竞争中获得价值评价的权力优势地位,“本质”“客观”“专业”仍然是十分常见的攫取知识权力的话语方式。
学科建制化带来的评价权力和由此衍生的价值观优势是具体理论在面对现实和范导行动中的权力形式。但无论是通过描述、剪切或构造现实以便占有“理论化现实”的解释权,还是以价值评价方式在区分诸可选择行为在价值评价体系中的高低优劣来范导行为走向以便获得评价权,都要面对后果问题。即:价值评价后被范导而行的行为是有实在后果的,透过该学科把握到的“理论化现实”最终总是指向对行为结果的分析和预测,并由此也是直接指向结果。如果这一预测、分析和范导所引出的结果与实践的目的相悖,则学科的影响力就会受到影响,其评价权力和价值观优势也势必被削弱。但学科建制化之所以至今仍有如此强有力的影响,在变局时代支援乏力的局面下仍可自顾自繁荣,是因为尚有与评价权力相伴而生相辅而成的责任豁免作为学科建制化的另一个支撑点。
1.“片面的深刻”
经过多年的发展,学科已经发展到同一个一级学科之下的诸二级学科之间都壁垒森严的状况。学科壁垒主要依托对一级学科建构的研究对象的要素式细分,以控制变量的方法构造起以其中某一要素研究为核心构造细分后的学科内壁垒。具体表现为:一个一级学科意味着界定一个研究领域,在此一级学科内有着相对稳定的研究范式和共享的研究对象。二级学科要继续进行细分,使用类似于启蒙以来自然科学研究中的控制变量方法,通过将研究对象中其他要素作为不变背景的方式抽取某一对象要素作为其专属研究领域,从而标示该二级学科以研究要素构造的学科壁垒的“科学性”。其表述逻辑为:“抛开……不谈,仅就……而言……”。由此将一级学科系统整体中的某一要素加以突出强调,用这样的方式撇开其他要素,名之为“片面的深刻”。当诸二级学科皆以此种方式行“片面的深刻”式研究后,整体研究对象本身就仅仅是实践活动及其责任承担者要单独面对的。而对研究者来说,在其研究前提处就以“深刻”名义表明自身“片面”的特性。从语言哲学角度看,这样的控制变量分析有着将“周边情况”抽象化和形式化的倾向,以此清晰地界定要分析的“对象”。[6]同时也就清晰地界定了学科间的边界-壁垒。要追求“深刻”的成果就必须付出“片面”的代价,但代价也并非全是代价,它客观上为“深刻”的成果所提供的意见形成了一种责任豁免权。对具体行动及责任承担者来说,如何衡量、拣选或者整合诸多“片面的深刻”的研究成果,以便应对远为复杂但却已被“片面的深刻”拆碎的对象整体,是行动者的责任。
如果要对诸“片面的深刻”理论有基于具体实践的衡量,行动者要对该学科的内容有基本了解,方能考量诸观点与具体实践之间的关系。行动者了解的是基本状况,而“专业”人士是在基本情况基础上的“片面的深刻”,“深刻”是在学科整体的不那么“深刻”的全面之基础上的推进,也因此它成了对学科有一整体把握基本了解的知识之基础上的“深刻”,如此行动者的学习本身就是一个处于被评价被指导的评价权力下位,也就由此而处于“专业”劣势。同时,某个“片面”的推进所形成的“深刻”,自然是“片面”的,因此也就在理论研究的前提处就天然有对实践活动的责任豁免。要“深刻”就难免“片面”,责任豁免在一定程度上可使理论摆脱现实的约束持续“深刻”下去,但同时也意味着它被纳入到实践活动中的过程变得不再重要,不再作为研究的考察要素和开展研究时的自我期许。对行动者来说,他需要通过自己的实践经验和理论基础去拣选、衡量这些“片面的深刻”。信息爆炸让理论产出成几何倍数增加,且轻易送达行动者案头。对行动者而言,海量的理论观点与具体实践的紧迫性之间,片面的学习一些“片面的深刻”甚至会形成培根所言之剧场假象,从而影响决策的整体性。由此,对行动者来说至多只会是日常学习和修养的材料。理论由此成为自顾自繁荣的学院内的思想游戏或者理论工艺品,离实践的距离日渐遥远。
2.“为学术而学术”式的纯粹
理论介入现实的方式之复杂在前文奥斯汀“以言行事”分析中即可显见。言语也是一种实践活动,且总是在实践之中发生影响。问题仅仅在于这种发生影响的具体方式。自亚里士多德始,“为学术而学术”式理论自身价值自洽的逻辑就一直为人所乐道。在这一价值逻辑支配下,理论追求自身的逻辑完整性、追求自身的系统性、追求自身的纯洁性等等,并在这类追求中远离感性实践场域,并借由这种远离形成以“本质”“形式”之名将感性实践活动视为“现象”“质料”加以衡量的权力优势。“为学术而学术”式的纯粹在一定程度上为理论在理论与实践关系中维护了自身相对独立性,不再是随着功利目的而转变的功能性解释说辞,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依托理论审视现实、范导现实的价值评价系统。这对理论在实践中发挥特定作用功不可没。但不难看出上述功能的实现均是以理论与实践的关系为基础的。一旦理论以“为学术而学术”为标榜,去追求所谓的“纯粹”理论,那么理论研究也就在这里丢失了它的实践维度和现实指向,这并不意味着理论获得了独立性,而仅仅意味着该理论对自己与实践之间关系的结构和互动原理的不反思和无自觉。
虽有上述可能存在风险,但“为学术而学术”式的纯粹理论研究姿态对建制化的学科强化其学科壁垒并豁免其现实责任提供了根本性支援。不消说,已经完全不在意现实为何物的理论,或者已经标榜不介入现实以理论自身为目的的研究姿态,其对现实的适用只能是行动者的“误用”“错用”和“滥用”。另外,作为“为学术而学术”的副产品,学术的纯粹性与研究者本身的道德品质和研究伦理实现了真正的切割,常言“学问的归学问,人品的归人品”正建基于此。如此一来,对建制化的学科来说,其专家共同体中个别人即便出现道德品质问题,其理论成果可以直接与其道德品质切割。道德品质作为现实的研究者个人的道德品质接受惩罚,而理论作为“为学术而学术”的砖块留在学科大厦之上,即便砖块因知识产权的署名受到个人道德品质拖累而被唾弃,砖块中使用的术语完成的评价也可因学问与人品的截然二分而不至于被污损。诚然,这样的二分有其合理性在,特别是对于社会科学的研究。但这并非毫无问题,它实际上阻断了理论本身接受价值评价,或者理论自身的价值维度的反思的可能性。理论前提处的价值倾向、理论铺展过程中所内蕴的价值逻辑都被置于非反思和无自觉的遮蔽状态中。如德性知识论研究中一些人将知识论中的价值倾向视为研究者的价值倾向,从而让理论重新“客观”起来的思路所存在的问题。这种非反思和无自觉并不意味着不发生影响,它以理论前提的方式逻辑的强制着理论活动全程(“思想总是以思想的前提为立足点和出发点来构成自己思想的前提决定思想的运动逻辑”)。[7]
上文中阐发学科建制化形成评价权力和获得责任豁免的原理时,在有限的篇幅内尽可能地对学科发展走向建制化的过程之必然性作了说明。学科走向建制化是其发展的必经过程,由此,当我们在尝试对学科建制化造成的理论自顾自繁荣的同时却对现实支援乏力的局面给出对策时,就必须考虑到学科建制化的现实状况,我们应该也只能是在当前的学科发展的条件下继续推进,在充分吸收学科发展所积累成果的基础上实现理论思维的跃迁和对实践的有力支援,而不是“洗澡水和孩子一起倒掉”式的直接否弃。
1.学科对提出的问题之合理性的自我澄清
学科要走出自身发展愈细致就愈发远离生活世界的问题,就要不断地回溯到感性实践活动中来。这种返回是基于“问题感”到“问题构成”过渡过程的前提批判。广义人文学科对自身理论铺展中所“提出的问题”必须接受来自生活世界的“问题感”的审查和校验。一个在社会生活中并未被人们感知为问题的“问题”,它作为“问题”的存在就必须对自身的合理性有所说明。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区分现代社会与古代社会的不同时指出:现代社会并不是如古代社会那般直接从经验中积累总结而后形成观念,而是以观念的方式来理解自己所处的现实。[8]因此,必须警惕那种仅仅在抽象观念那里是问题的伪“问题”,也即警惕文章开篇处所言的“外部反思”的问题。
进而,当一个问题确实来自于生活世界之中的“问题感”,或确为日用而不知的深层“问题”,理论必须说明从直接把握到的“问题感”到说明这一问题的具体“问题构成”历程的合理性。如恩格斯对马尔萨斯人口论中所谓“过剩”问题的前提批判,就是对马尔萨斯所谓“过剩”这个问题的“问题构成”过程的合理性的拷问。绝不能要么接过某一“问题”直接提出“基于……学科视角”的对策,要么直接将“问题感”等同于问题,而对“问题构成”的过程不加反思和缺乏前提自觉。[9]
2.具体学科与现实之间关系的阐明
事实上由于研究对象、研究方法等的不同,每一具体学科甚至学科中的诸分支理论,其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其以何种方式介入现实发生影响的互动原理都有其特殊性。一种理论在其理论铺展的前提处需要对作为理论的自身与其所面对的现实实践活动之间的关系有具体的澄清,如前文采用的语言哲学和知识社会学资源是思想支援。一种理论,即便是一种“为学术而学术”的理论,作为一种“活动”,它都是在感性实践活动之中的,也由此作为活动的一部分在发生着影响。如此,该理论在现实之中“活动”并发生影响的互动原理就是需要且应该能够得到澄清的。唯有对此前提有清晰认识,这一理论才不会是单纯的学院化工艺品,而是一种身处感性经验世界之中的“活动”之一,并自知其活动性质。理论并没有不证自明或无需证明的评价权力,理论必须对自己的评价权力来源,也即评价活动自身的合理性给出充分证明。这种证明建立在具体评价活动中,理论参与和影响现实实践活动之互动原理的澄清上。
3.具体理论对其在学科知识地图中位置的阐明
具体理论面对现实的方式是以其所处学科为理论背景而实现的。即前文论证的“片面的深刻”是以对学科的整体理解为前提。由此,必须将“片面的深刻”的具体理论与其所赖以成立的学科整体之间的关系给出清晰说明,廓清该理论在所属学科地图中的具体位置,如此方能借以该学科与现实实践活动之间的互动原理作为中介,实现该“片面的深刻”的理论与现实之间互动原理的澄清。唯有如此,才能够拉住不断通过远离生活世界的整体研究对象,凌空蹈虚式地“深入”后,形成某种对感性现实的虚幻的自居为“本质”的评价权力,和自居为“深刻”的必要代价的责任豁免。
有学者曾将19世纪以来西方社会科学哲学发展界分为以实证主义的“说明”和诠释学的“理解”为方法重心的发展脉络。“说明”旨在探索和指示规律以此来形成预测,“理解”旨在通过对现象的理解形成价值标准进而范导社会发展方向。哈贝马斯曾尝试以阐发“事实”与“规范”关系的方式对“说明”和“理解”两种理论旨趣加以整合,并提示从马克思历史理论的实践维度对两条道路的整合工作中的方法论价值。[10]其虽仅概览式地对200余年来西方社会科学哲学的发展线索作出说明,但却为我们在具体理解广义人文学科发展方面提供了重要启发。学科对自身研究方法和目的要有思想史自觉。无论是基于实证主义的“说明”,还是基于诠释学的“理解”,都需要对自身的理论旨趣及理论活动形态有清晰的思想史定位,并在此基础上廓清一级学科内部因研究方法和研究目的的不同造成的理论旨趣与理论形态的差异,清除该差异造成的对话壁垒,为推动学科内的对话与统一提供基础,避免以细分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的方式圈地,陷入自说自话的窘境。在一级学科间,则需基于马克思历史理论的实践维度,廓清学科间结构关系,探索以实践为目的的学科间互动式的整体发展路径。
以上概述的思路,在尝试整合和推动社会科学哲学发展线索的理论中并非个例。事实上对不同研究方法和研究目的之社会科学哲学理论的整合并尝试形成一个整体性的有着基本共识的社会科学哲学体系的努力从未中断。不唯哈贝马斯的理论,如前所述,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在此论域中的方法论优势早已为人们所重视。但问题在于,它还仅仅是被作为一种与“现象学”“常人社会学”“语言学”等并列的方法参与整合社会科学哲学。事实上哈贝马斯在尝试进行整合的过程中已经加入了实践维度。我们认为,要实现对社会科学哲学,对广义的人文学科的整合并推动其发展,仅借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实践观是不够的,以“事实”和“规范”都是基于实践活动中从而“理解”和“说明”亦可在实践活动中获得统一这样的理论内部的逻辑蕴含实现“结合”,仍然是缺乏历史维度的。没有历史维度的实践,也不过是另外一个抽象的概念而已。要推动广义人文学科的整合,其真正的着力点在于通过廓清当前理论与实践之间复杂矛盾关系的方式,在纷繁的表象之中把握其背后的一般矛盾,即以唯物史观的具体化为根本方法,推动广义的人文学科的发展。
本文前述内容即是以理论与实践之间矛盾困境的学科建制化要素的廓清为具体内容,探索学科发展领域的唯物史观具体化路径。我们旨在说明,唯物史观具体化的工作并非是简单的引证或借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某些概念,哪怕是某些核心概念,也不是在几个抽象概念又或域外学者理论的专论研究上转来转去,而是以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唯物史观为基底,对具体现象展开前提批判活动。具体到本文所面对的广义人文社会学科,它表现为以理论与实践之间复杂关系中理论构建自身并参与实践的活动的隐蔽前提为对象,所展开的持续的前提批判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