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博
(天津师范大学 政治与行政学院,天津 300387)
民粹主义极大地改变了欧美等国的政治生态。以唐纳德·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以及英国脱欧为标志性事件,民粹主义在欧美政治舞台中发挥的不确定性正在深刻影响国际局势。追溯来源,民粹主义早已存在,尽管难以持续主导政治但也在某一历史时期发挥过改变历史进程的影响,但是近年来,民粹主义被欧美国家的一些政党部分地或整体地采纳,其所引起的政治变动不仅在某一国内造成人民间的分裂和政治的极化,还通过一系列外交行动打破诸多国际惯例并引起国际安全局势的连锁震荡。民粹主义之所以有如此能量,是因其思想性质自身具有一种适应性和延伸性,能够与其他意识形态发生关联进而增强民粹主义某一观念的理论厚度,还能够借助其他意识形态的支持群体进一步扩展所覆盖的群体。在与民粹主义发生关联的诸多意识形态中,民族主义无疑是重要内容之一。民粹主义与民族主义相关联,使作为薄意识形态(thin ideology)的民粹主义向作为厚意识形态(thick ideology)的民粹主义转变,进而衍生出两种变体形式,即右翼民粹主义和左翼民粹主义,突破了传统意义上政治光谱的左右翼划分。
以政党为组织阵地的民粹主义延续并发展已有的文化冲突,并通过政党之间或政党内党派之间的冲突和对抗深刻地冲击政治传统,加剧政治在思想意识及相关领域的极化倾向。如何认识民粹主义,使得民粹主义与民族主义产生关联的动力和内在原因是什么,它是如何以文化冲突的形式加剧政党之间的竞争、人民之间的分裂、政治极端倾向的对立?尽管美国与西欧民粹主义的发展有不同的形式,但有某种共同性在驱动这些国家在政治上趋于极化。
作为一种薄意识形态的民粹主义,主要是处于生存和发展不利境地的群体对于竞争性体制中处于优势地位的群体表达不满并要求政治体制予以正确对待的一套话语结构。对此达成的民粹主义“以薄为中心的意识形态的最小定义,即认为社会最终会被分成两个同质且对立的群体,即‘纯粹的人民’和‘腐败的精英’,并认为政治应该是人民普遍意志或公意(volonte generale or general will)的表达。”[1]在最低限度的共识之上,民粹主义虽偏向右翼却保持作为思想策略的话语结构的一致性,对其进行不同的表述实际是在相同内核的基础上表明民粹主义与政治关系的不同形式。如拉克劳(Ernesto Laclau)认为民粹主义不会被理解为一种意识形态,而是一种政治逻辑,一种跨越意识形态和社会范畴的社会政治建设的话语结构;哈里·博伊特(Harry Boyte)认为,民粹主义是一套组织战略、一个立法计划、一个旨在自我教育的巡回演讲,以及一个合作共同体的愿景,所有这些都在一起。总体目标是努力将与新兴产业、垄断资本和城市化相关的经济和社会转型置于大众控制之下。[2]
薄的民粹主义在性质上已经展现出一种排斥性,以对立立场看待更趋严重的不平等现象,在认识全球化对国家造成的影响以及自身地位的处境方面普遍表达一种不满,并且从国内与国际两类竞争性体制中表明自身遭受的威胁。其性质可归结为:第一,反精英,民粹主义通常将人民划分为精英与大众两个群体,用群体内与群体外区分彼此;第二,它憎恨开明的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与国际主义(internationalism),将之视为与看似被排除在进步之外的普通人的利益相违背。第三,主张道德权威,民粹主义总是将其对手视为腐败或不道德;第四,对立修辞(Oppositional Rhetoric),民粹主义总是对立的,而不是纲领性和定义性的,它在一个共同的敌人身上茁壮成长。[3]由是观之,薄的民粹主义是在产生严重不平等的社会背景下企图通过影响政治获得政治精英平等关切和政治体制正确对待的话语表达,它表明现实社会已分化为两类相互对立的群体,即处于竞争优势的精英和处于不利地位的人民,其中人民由于自身处境的被动,无力根本性地解决遭受的实际和潜在的危机,便通过诉诸一种本国人民优先的盲目排外情绪,强调“群体内的我们”与“群体外的他们”之间的差异,强烈要求政府能够关注数量占优的群体的利益,关注并施行有助于消除不平等,解决生存和发展遭受威胁的各种不利条件。
从民粹主义对于群体的二元对立划分可以得出,一方面主要是依据社会地位进行精英与人民的分类,另一方面由于精英与人民两类群体的指向不明,特别是关于人民的定位过于宽泛,使得民粹主义可以通过吸纳不同受影响的人民群体成员产生不同的政治主张,这些主张在代议制民主下与政党制度的结合可能会产生不同的变式。这便是民粹主义具有适应性和延伸性的根源。在接触其他意识形态,特别是与具有排斥性的厚的意识形态产生联系时,薄意识形态的民粹主义通过吸纳这些意识形态的理论内容而发生转向,这在政党政治的制度结构中会产生不同结果,其中出人意料的结果之一就是与不同党派互存差异的意识形态发生融合,产生突破政治光谱左右翼划分的厚意识形态的民粹主义。
厚意识形态的民粹主义之所以发展为一种较为完备性的意识形态,主要原因之一是吸纳了完备的厚意识形态的民族主义的内容。民族主义是一种旨在促进人民在社会和政治上的一体化,通过动员人民决定现代国家政治发展的意识形态和社会运动。其主要性质可归结为四个方面。第一是倡导民族的共同体,既是想象的共同体,又是现实的共同体。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用“想象的共同体”[4]表达民族成员间深层的、横向的情感,目的是为构建现实的民族共同体而聚合成员。它要求民族成员间的身份认同,对民族的忠诚超越自我保存的个体性。第二是民族文化的独特。赫尔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伯林(Isaiah Berlin)认可语言、信仰等历史文化标识在塑造潜在的或实际存在的民族的重要意义,认为这是培育民族情感、增进成员间归属的主要方式,在民族国家的心理层面就是爱国主义。第三是保护民族领地。民族成员通常对特定的地理空间具有非凡的情感,强调这一空间对于民族国家的重要意义,当它被渗透或侵犯时会产生强烈的保护欲。这种保护欲在本民族掌握绝对优势时并不明显,但被其他民族入侵时,或民族成员从心理上认定本民族神圣领地被外来人侵犯时,会产生较为强烈的反弹或排斥心理。第四是民族国家的主权不容侵犯。民族,特别是主体民族或核心民族要在本国范围内掌握政治主导权,独立自主作出政治决定而不受外界干预。罗伯斯庇尔曾写到:只有在民主制度下,国家才是构成它并且积极捍卫其事业的所有人的祖国。这并不是说民族主义是民主的主要原因,但它是一个重要的贡献因素。[5]
民族主义依其类型有包容性的民族主义与排斥性的民族主义之分,这种划分与排斥性的民粹主义具有自然结合的可能性,特别是民族文化的差异更是能够在融合中发挥重要作用。当文化差异在一个民族的领地内构成对该民族的有力挑战时,遭受文化威胁的人民群体会产生强烈排斥心理,当这种威胁与经济利益的威胁有实质性的联系时,同时遭受文化自豪感危机和利益相对剥夺的群体会产生对外来民族的强烈憎恶,当这种憎恶通过政党政治进行表达就有较大可能会扭转政治发展的常态逻辑,带来政治极化的危险。以美国为例,政治极化在20世纪80年代就已经被普尔(Keith T.Poole)、麦卡蒂(Nolan McCarty)等学者提出,认为其主要体现为民主党与共和党议员在国会政治运作中的分化对立以及民众层面的价值观撕裂,即政党极化/精英极化与社会极化/大众极化。[6]当特朗普当选并于2020年与拜登进行竞选之时,美国的极化威胁愈演愈烈。在这种极化危险所引起的对立思维下,政党以排斥性的民族民粹主义话语进行宣传时,薄的民粹主义的最小定义被民族主义的参照系所改变产生厚的意识形态的民粹主义新含义,即“民粹主义被定性为一种民族主义,民粹主义民族主义的显著特征是它的民族和人民的等式。”[7]
由此观之,薄意识形态的民粹主义与厚意识形态的民粹主义之间的区别在于:薄的民粹主义被广泛接受的区域成功组织起人们的关切,在平等、多元形式的民众权利中实现联合,部分地跨越了性别、种族的界限,在不被广泛接受的区域也通过动员基层力量强化了诸如白人至上、本土主义和父权制(patriarchy)等观念形态。薄的民粹主义在对公民身份的认知上,认为相较于政治精英的非专业公民是积极的公共领域的塑造者,对于政府和经济结构承担更多的责任,这些联系是公民从社会组织和集体行动的过程中产生的,正是人民之间的种种联系促成了合作型社会的发展、政治机构的良性改革。然而,对公民身份的建设性描述既是一个理想的目标,也是一种用于集体解决问题的资产,这很可能与对政府和政治家的强烈负面看法密切相关,但并不总是如此。[8]它之所以是有道理的,是因为薄民粹主义借此寻求直接影响政策,甚至绕过政治机构或中介组织实现非协商性的公共影响,此外,它将政府视为人民历史工程的一部分甚至由人民直接代表政府,宣扬的言论带有较强的偏见和排外色彩。它之所以遭受批判,是因为人民对人民主权的信仰可以作为检验政治制度并更新政治结构的一种手段,但是这种手段的运用必须是极为审慎和有限的,民主在实践理性上不能疏远政府机构和专业知识的运作。
在此认识基础上,厚的民粹主义将政府视为普通公民拥有合法份额的合作性组织。与以大政府为敌对形象并拒斥政府管制的薄民粹主义不同,厚民粹主义乐于与政府合作,在政府体制内通过满足遭受威胁的人民群体的利益需求渐进实现政府结构的变革和民主模式的更新,尽管抵制民粹共和主义思想(the populist commonwealth idea)的精英不被信任。在行动模式上,厚的民粹主义由于起步晚于薄民粹主义,因而更倾向于借助社会组织团结和动员人民,通过帮助公民解决社会问题以建立横向网络和增强群体内成员的凝聚力,所以在宣传动员能力上弱于薄民粹主义,表现在对于社交媒体的掌控力、人民资金援助方面实力不济。这也带来相应的合理性,即厚民粹主义支持人们参与一种包容性的非暴力行动以鼓动变革,在社会问题的解决上鼓励群体内公民创造性地开展合作,同时,它致力于在人与人之间建立并延伸一种平等关切,发展每一个人的兴趣并提高每个人在处理特定问题上与他人合作的能力。但是,由于公民身份的差异,特别是种族的差异,厚的民粹主义主要认可民族领地内传统的主导民族或核心民族的需求和利益,对于外来种族抱有敌意和排斥心理,认为外来民族对于本土民族的冲击是导致本土民族政治影响力和文化凝聚力遭受危机的主要原因之一,更是潜在地导致文化离心和政治极化的罪魁之一。
厚意识形态的民粹主义在加剧政治极化的威胁中主要是以作为失败者的人民与强大的精英之间的对立为核心,以文化冲突为主要矛盾并与其他结构性因素产生联系,其中文化冲突是构成极化威胁的思想根源。“总的来看,已有的研究主要从以下四个视角切入,即经济-阶层视角、制度变革视角、大众媒体传播视角以及文化变迁视角。前三种视角认为,经济不平等、贫富差距及其带来的阶级阶层分化,美国国会制度的改革、选区划分、政党重组及否决制,社交媒体及其传播特点等,是美国政治极化的根源。但是,这三种视角均有逻辑难以自洽之处。”[9]当今世界的许多斗争是民族国家之间围绕着民族领土与文化认同为内容展开的。民族主义只是国家采纳的一种意识形态,是厚的民粹主义的一条主线。这种结合了民族主义所形成的厚的民粹主义以包容性或排斥性的政治主张强化了一个国家已有的政治经济社会中的结构性矛盾,激化了不同社会群体在传统对立思维中的差异,如多元文化主义与新保守主义、宗教间与宗教和世俗价值观、种族文化差异等,更为重要地是,它提供了一种策略,使得这些冲突能够以实体化的方式在包容与对立的选择中较为清晰地明确支持自己的群体和反对自己的群体,这种策略就是通过种族和文化标识确定人民的实质及识别人民的对立面,进而确认群体内的“我们”与群体外的“他们”。
厚意识形态的民粹主义以人民概念的界定为分析起点,不同的界定产生不同范围的人民和敌人。人民如果是一个部分概念(在第一种意义上),指定被解释为与另一部分相对的更广泛政治社区的一部分(人民与精英),如果是一个整体概念(在第二和第三种含义中),指定一个政治整体,被解释为具有主权的人民或在政治上或文化上受限制的国家。[10]简言之,人民概念的二分主要取决于威胁人民空间的他者,对其的不同反应会引起思想意识形态的差异:厚的民粹主义中的民族主义成分支持整体意义上的人民概念,将人民视为同质的整体,“与边界以外的国家或实体形成对比(也许是对立的);在更具排他性的变体中,这种对抗也延伸到已渗透到其境内的非国家成员。”[11]厚的民粹主义中的民粹主义成分支持部分意义上的人民概念,认为人民已经被异化,其中来自上层精英的威胁导致人数众多的人民遭受不公正对待,并且在政治上日益失去话语权和影响力,降为被压迫的底层。
如果以横向与纵向两种维度理解厚的民粹主义,那么民族主义在横向维度以我们人民与外来者和外部力量的对立为核心,民粹主义在纵向维度以作为失败者的人民与强大的精英之间的对立为核心。值得指出的是,厚的民粹主义的两种成分并不总是接近相等的,其中横向维度的民族主义更为突出,因为对立的主要驱动力来自民族主义,以及它具有更大的概念发展,但是也不能低估垂直维度的民粹主义的重要性;在分析上两种成分并不完全独立,而是相互交叉的,存在着不完全重叠的现象领域。
从横向维度的民族主义成分看,人民是整体概念,类似同质性的集团。民族主义的中心思想是国家是一个有限的主权共同体,它存在于时间中,并与某个空间联系在一起,它将人类物种设想为排他性的群体,对他们的集体未来做出决定。[12]由于排他性的性质,民族主义虽有程度不同的接纳及对多元文化的认可,但仍将移民至本民族边界内的其他民族或种族视为外来群体。换言之,民族主义可以理解为以空间为纽带“沿着一个水平的进/出轴来构建的,该轴将民族成员与非民族成员区分开来(不应与反对相混淆),并将自己的国家与其他国家区分开来(也许是对立的)。”[13]因此基于对空间的权利和义务,民族主义有两种表达形式:一种是强调国家主权,将威胁国家政治独立的群体视为敌人;另一种是基于排斥,将在民族领地内长期居住的“入侵者”视为敌人。这也就明确了民族主义何以将外部力量和移民视为威胁的主要原因。在厚的民粹主义中,这两种威胁力量使得人民的生存和发展空间被压缩,加剧了民族成员间社会不平等的程度以及政治立场上人民与其敌人的对立,尤其是当政党不明确反对移民时,这种相对于我们人民而言的“他们”的不公正压迫将加剧政治的极化。这种极化又由于多元文化的冲突、宗教的多元论冲击而走向极端。特朗普在就职总统期间“通过从与外人结盟的利己精英手中夺回国家,阻止危险外国人的‘入侵’,将美国的伟大恢复到这些敌人占领该州之前的时期,”[14]这三种类型的推文表达鲜明态度。德国选择党(英文翻译为:Alternative for Deutschland,简称AfD)在捍卫德国的民主中就构建了一种有利于德意志民族的德国人话语,强调本土的德国人受到的威胁,主张人民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强调“欧洲人民”或“欧洲国家人民”以及“人民和平共处”,[11]重要的是,在整个宣言中,形容词“deutsch”(德语)被赋予了很高的重要性,出现在德语兴趣、德语语言、德语学校和德语身份等组合中,暗示着民族语言与民族身份之间的文化纽带。英国独立党(United Kingdom Independence Party,简称UKIP)更是设想了伊斯兰文明与英国清教文明之间的“文化战争”,具有更强的排外的种族主义意味。
从纵向维度的民粹主义成分看,人民是部分概念。在民族国家内存在着作为失败者的人民和强大的精英两类群体,其中代表人民发言的领袖归属于内部人民。在厚的民粹主义话语中,人民被设想为处于社会阶层和不公正压迫的向上/向下模式的底部,其自然有两种方式表达不满,即推翻精英的压迫或改良至社会结构的扁平化。究其原因,是精英与人民在资源、机会等方面的严重不平等,这种经济地位上的不平等还可以转化为政治优势以加剧政治不平等,影响程序公正和政治运行。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荣誉、尊重、体面等福利和资源在群体内与内部的局外人之间的不公平分配。在美国,精英被视为将自身利益置于人民利益之上的腐败的当权派,具有三个丧失人民信任的特征:其一,精英主导民主制度,控制利益表达渠道,操纵程序和结果,多数民众处于无知状态且对此无能为力;其二,精英几乎不受经济波动的影响,无视多数受影响的民众,继续推行有助于精英的政策;其三,部分精英腐蚀道德,辱没价值,降低民众的道德底线,使传统的历史价值被消解。在西欧,精英被视为与人民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并遵守不同的规则,“被视为文化上和经济上的流动者——实际上,他们是无根的世界主义者,对社区和国家的有限团结漠不关心。他们的道德自我理解、文化认同和经济命运被理解为与‘人民’的道德自我理解、文化认同和经济命运脱钩。”[15]实质上,纵向维度的民粹主义是以民族国家的政体作为参照系,其焦点是人民与精英在福利和资源的持有和转让,以及再分配中的严重不平等,这就意味着人民并非一定要以民族或种族作为确定的敌人,而是以对权力、资源、机会等结构性因素的差异作为确定敌人的必要条件,进而以人民名义根本性地反对建制派,但也可能会默许以种族主义的立场和行为对人民的敌人进行攻击。
由此可见,部分意义或整体意义上的人民的划分是判断其与精英对立的理论起点,这种判断在厚的民粹主义中体现为一种二维架构,并且这个架构是由于不同的参照系显现出横向的民族主义成分与纵向的民粹主义成分之间的实质性重叠(见表1)。人民在部分意义上可以理解为作为平民的人民,亦指普通人,他们是需要平等关切的主体和公平分配的优先性主体;在整体意义上有两种理解,一种是理解为主权人民,亦即人民主权,国家的一切权力属于人民,应当归还于人民,另一种是道德或文化上的人民,他们作为一个文化、道德共同体,应当受到保护并免于威胁。厚的民粹主义的分歧主要就集中于整体意义上的人民概念的模糊性,亦或作为敌人的精英群体的范围的不确定性,当这种分歧与民族主义成分的外来力量发生交叉时,不同主张的民粹主义观点将大行其道并引起民粹主义不同变体形式的产生,如右翼民粹主义与左翼民粹主义的二分。如果以主权人民的界定方式,那么排除民族主义成分的民粹主义将可能重新转向一种合法的政治意识形态,至少是一种合乎情理的话语结构。此外,民族主义延伸了民粹主义的边界,稀释了民粹主义鼓吹的合法性,使得政治对于人民的诉求处于怀疑主义的阴云中。所以从文化视角分析人民与精英的对立具有一种确定性。理解文化冲突作为分歧的思想根源就在于:在横向的民族主义话语中,人民的划分主要是以地理空间进行的内部与外部的对比,认为外部的敌人主要是移民,不论是种族化的移民还是已融入的移民的后裔,特别要强调地是,这不需要涉及本土主义、排斥性的民族主义或任何种类的文化族裔;在纵向的民粹主义话语中,人民处于国家边界内依其社会经济地位、政治地位等确定的精英的对立面,然而,经济、政治和文化精英在左翼和右翼民粹主义话语中都被表现为外部和顶部,这种更模糊的界定人民与精英的范围“在一定程度上是由这些民粹主义运动所利用的不同的更广泛的意识形态来源所驱动的。”[16]其中左翼民粹主义主要反对经济精英,保障人民分配结果的平等,右翼民粹主义主要反对文化精英,注重本土文化的纯洁和价值的同一。这种差异的表现形式之一是纵向维度警示人民与精英之间在种族、文化或道德上的差异,横向维度表达对身份和文化认同的重视,主要的挑战是外部力量和移民。
表1 民族-民粹二维话语中人民与精英的对立(1)作者有改动,可参见BRUBAKER R.Populism and Nationalism[J].Nations and Nationalism,2020,26(1):13。
如果厚的民粹主义的变体形式允许右翼与左翼的二分的话,那么纯粹的人民与腐败的精英的道德对立就是左-右翼民粹主义的关键问题,但是二者的差异是以某些方面的共识为前提的,这个共识就是对于民主政治的坚持。右翼与左翼民粹主义都强调民族国家内处于弱势地位的人民的联合,民粹主义领袖将人民的普遍不满汇集并引导为一种集体行动,以“真正代表人民利益的魅力代表”这一形象站在现行政治的对立面,提振民粹主义在民主运行中的利益实现,然而改变的结果是共识之后归属于内部人民的精英导致“大众政治的世界与治理的世界保持分离。[17]”易言之,政治极化的威胁在于对基本的民主结构的冲击,这种冲击既有变革性的一面,也有修复性的一面。基于厚的民粹主义的排斥性与包容性,不仅要考虑其对于传统的自由民主构成的实质性挑战,也要考虑其补救民主机构的可能措施。
首先,厚的民粹主义对民主价值观构成冲击。民粹主义普遍对于现行的自由民主表示不满,认为这是民主衰落的产物,尤其是投票、选举行动中的公民参与流于形式并且失去对人民的吸引力,因而他们认为民粹主义提供了一种机会来复兴民主,特别是人民主权的真实民主实践。卡诺文(Margaret Canovan)认为民粹主义产生于现代民主“两个面孔”之间的紧张关系又重新塑造民主的新关系:务实的一面,通过复杂的、有时令人困惑的机构,如多党选举制度,“和平应对现代社会的冲突”;救赎的一面,尊重人民而不是制度,作为合法性的真正来源,并承诺通过政治行动进行某种救赎。[18]遵循这一认识,我们可以认识到厚的民粹主义对于传统的人民主权的再复兴,并在民主理念的差异的实现手段上对于政治运行所产生的破坏性和建设性。例如,右翼民粹主义表现出更强的排斥性,不仅体现在民族国家内也体现在对国际社会的态度上,其更注重通过直接民主,以宪法性的人民主权和公共意愿扮演一定的变革性角色,表现出一种典型的民粹主义非自由民主(the typical populist illiberal democracy)。法国的国民联盟领袖勒庞(Marine Le Pen)就指称政治精英统治下的法国是寡头政治,而他们是人民的唯一真正代表,号召人民拿起权利的武器直接行使人民主权,捍卫人民主权的道德至上的立场。左翼民粹主义比较支持更具协商性和参与性的民主实践,提倡多元平等,倡导恢复“过去”的话语,认为新的社交媒介有能力提供直接参与渠道并直接决定。西班牙的波德莫斯党(Podemos)就呈现了一个明显激进的左翼形象,倡导少数群体权利、性别平等和公民自由,并承诺打击歧视。该党的意识形态包含一种社会包容的团结理念,这种理念强烈基于社会权利和捍卫移民和所有社会边缘群体权利的新“人民主权”概念。[16]归言之,民粹主义之所以敌对自由民主,是认为自由民主阻碍人民主权的直接表达,换言之,民粹主义是对民主的“偏执坚持”,可以起到一定的恢复作用,迫使精英在政治中关注人民诉求,及时疏导人民的不满,尊重利益长期得不到满足的民粹主义领袖的权力。此外,民粹主义也会产生严重的破坏作用,特别是右翼民粹主义无法通过民主规范和程序对政治体系发挥应有的作用时,可能直接动员民众冲击政治机构,打破政治进程,威胁秩序稳定。
其次,厚的民粹主义对民主运行机制及其过程的危险。应当指出,民粹主义具有排斥性但不一定仇外,不必然与种族主义相联系,也不一定构成对民主运行机制及其运行过程的颠覆。其中左翼民粹主义可能还会支持经济决策中的民主,并在民主规范的指导架构内进行运作,正如美国的桑德斯和西班牙的波德莫斯一样,民粹主义话语被民粹主义领袖灵活利用以参与政治过程,在不威胁民主规范的基础上争取达成党内的民主共识以及议会(国会)关于经济领域中的民主决策。但是,右翼民粹主义则可能将民主制度描述为人民战胜精英的障碍,从而构成对宪政、法治和议会审查的威胁。当两种相互冲突的民粹主义观点通过政党制度或党派关系进行政治角逐时,固有的分歧以及新增的威胁可能导致政治极化,这种威胁的通常表现是削弱党派达成和解的可能性以及政党制度趋于分裂,其结果是“社会民主政治受到侵蚀,传统保守政党右倾,激进挑战者崛起,他们进一步使传统政党政治失去合法性,对整个自由民主政治产生潜在的不稳定后果。”[19]在美国的政党政治中,民粹主义引起的极化威胁的表现在于“民主党人在为党的政治方向而战,共和党人在为政治制度的方向和政治话语的界限而战。”[17]在西欧,越过国家边界的诸多国际问题,如移民、难民等民族主义成分的问题加剧政治的极化,对移民的控制在英国主要来自左派,“他们只能通过保护、改革和扩大目前确实存在的民主跨国机构来应对——在英国的背景下,欧盟当然是最相关的——而不是在错误的信念中转离国际主义。”[20]
最后,厚的民粹主义对于民主社会中身份认同的重新定义。培育身份认同所产生的国家一体感,它是一种兼有自下而上与自上而下的路径,其中自下而上主要是由人民口语表达的叙事所形成的文化和身份认同,自上而下主要是通过教育和培训系统所产生的身份认同。它有两个作用,即识别群体外的成员与确定群体内的成员,其结果之一是民族成员间的撕裂,朝向种族主义和文化沙文主义的“深渊”,还可能加剧性别歧视等一系列次生问题。例如种族歧视长期印刻在美国身份认同中,并根植于美国的政治和社会制度,被民粹主义运用为区分民族文化与外部文化的一种政治意识,一种感知威胁的潜在文化资源。[21]右翼民粹主义具有更强的排外情感,通过种族标签为白人多数争取利益,所施行的政策加剧身份认同的分裂和政党之间的对抗。特朗普借种族概念团结中产阶级、基督教信徒、退伍军人等群体,据统计,“选举中大约70%的选票是由美国白人投出的:这些选民中有57%支持特朗普(比他们对克林顿的支持高出20%),特朗普同时赢得了白人男性(62%)和白人女性(52%)。”[14]左翼民粹主义强调文化主导族群的道德优先,以及保护民族文化在历史进程中保持独立性和可变性的边界。但它滥用种族主义标签作为工具攻击对手,“当一个标签或口号成为主流话语的靶子,它所标识的事物遭到普遍痛恨或厌弃的时候,政治斗争中的常规方法是将这个标签贴到对手的头上。对纳粹历史的反思使种族主义遭到广泛的厌恶和痛恨,纳粹主义制造的人类灾难也使人们心底怀着深深的恐惧,这样,种族主义就成了方便的标签。掌握话语权、控制舆论工具的一方,会很方便地使用这个标签攻击对手,也很容易成功。”[22]归言之,右翼和左翼民粹主义都难以确保自身所支持的身份认同被另一方所接受,并且人民与敌人的不同定位将不可避免反映在民主政治上,引起政党政治激烈的对抗。因为通过交流产生文化间的交叠共识通常是极为困难的,差异巨大的文化往往激起人民的防备乃至攻击以保障本民族文化的纯洁性和独立性;它还忽视了构建一套新的价值认同和文化模式的困难程度,并非所有外部文明都能被主导文化同化,有些文明之间存在根本对立难以共存,并且塑造新文化的身份认同的时间问题也是持续且波折的。
归言之,关联民族主义的民粹主义的两种变体形式,即右翼与左翼民粹主义及其包容性-排斥性的分析证明厚的民粹主义对于民主结构的威胁应当是实质性的和真实的,尽管在不同国家的民主政治结构及其领袖的权力结构中存在较大差异,其中右翼民粹主义是更大的问题,但它并不威胁自由民主的基础。民主结构存在的极化威胁在政治上是由不同政党对选民利益的不同反映造成的,这种利益主要是由于人民与精英在社会经济地位上的巨大不平等导致的,这种不平等以文化冲突的形式内化为人民对于精英的不信任,进而对于由精英主导的民主结构产生较为全面的怀疑,再进而以各种形式的政治机会要求人民利益免于损害和多重保护。简言之,基于人民主权的传统观念以及人民地位的常识,左翼倾向于关注经济以增进社会公平正义,通过职业和教育等内容衡量人民在社会中的群体地位,右翼倾向于把移民作为主要威胁,通过种族和文化认同确定人民的共同归属。值得注意的两点是:其一,厚的民粹主义虽然为纯洁的人民代言,却并不反对精英本身的存在,而是反对不合法的、不代表人民的特定精英,以横向维度的民族主义成分而言,大体上民主的外部威胁是外来力量,但是这些外来力量并不总是代表其政治身份所属的国家,而是因其文化内容和文明形式将那些支持文化多元主义的精英描述为群体外的敌人;其二,厚的民粹主义对于精英的范围界定不清,导致精英主导的民主政治存在极化的可能,即精英政治可能会采取极端方式或其他非民主的形式进行运作。通过增加民主社会中文化冲突的显著性,右翼民粹主义可能会将经济和文化精英视为群体外敌人,转而支持排斥性民族主义信仰的人民。回归厚的民粹主义的本质问题,就是所代表的“人民”永远不是所有的人民,所排斥的“精英”也永远不是绝对的精英,所捍卫的文化是内生性的保守的文化身份,而不是外向型的扩张的民族主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