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民粹主义的传播研究
——基于话语分析的视角

2023-08-07 22:44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民粹主义话语维度

李 昂

(同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上海 200082)

一、引言

历史上,作为一种思想的民粹主义源远流长,西方最早可以追溯至早期基督教,中国古代儒家的大同、均等思想中也都含有民粹的成分。作为一种思潮的民粹主义则是近现代之后才产生的现象。[1]总的看来,极端推崇平民的利益和价值,在人民与精英之间构建二元对立是民粹主义的一般表现。当前,我国舆论场错综复杂,民粹主义话语频繁闪现于网络空间,构成了民粹主义的网络衍生形态。网络民粹主义延续和承袭了传统民粹主义以公平为核心的基本价值取向,同时又呈现出一系列新动向、新特点,如传播议题的非核心性,传播主体的精英化、年轻化,传播方式的圈层化、场景化等。

目前,针对于网络民粹主义的传播问题,学界已经形成了一定的研究成果。从传播阶段来看,有学者将网络民粹主义的传播过程具体划分成发酵、升级、沸腾、动员、溢出五种样态;[2]还有学者归纳出网络民粹主义传播链条一般会经历酝酿、重设议程、亢奋、沉默四个阶段。[3]从传播内容来看,有学者提炼出了网络民粹主义叙事中存在的三种原型:英雄叙事、悲情叙事与复仇叙事。[4]从传播介质来看,学界普遍认为,互联网在形塑民粹主义传播机理方面起到了结构性的作用,如有学者指出,网络技术本身的匿名性与分散性,使民粹主义的传播沾染上了明显的后现代主义特征。[5]经过梳理后发现,现有研究多从具体的传播现象切入,归纳出若干特点,并据此探析现象背后的一般性成因。但其中存在的问题是,在分析现象时多从表意元素、修辞技巧等微观角度切入,在剖析成因时又过于宏观和宽泛,原因对现象的解释力不强。因此,需要一种能够在微观和宏观之间搭建起桥梁的视角或框架,以更充分地展现出网络民粹主义传播问题的层次性。本研究借用话语分析的独特视角和理论资源来弥补这一不足。

话语分析最早产生于语言学,研究的是信息交流中存在的固定规则。[6]20世纪以来,话语分析成为人文社会科学语言学转向的显著表征之一,福柯、哈贝马斯、费尔克拉夫等人都是其重要代表。作为一种扩大化了的语言概念,话语指的是“公开的思考、论证以及合理性行为的形式与规则,它们是社会交际的基本原则”[7]。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话语分析的研究范围虽以文本为依托却不止于文本,它并非单纯地探究某种话语或知识的真理性,而是旨在揭示话语背后的某种生产策略、社会语境以及错综复杂的权力关系。从话语分析的角度来研究网络民粹主义,学界现已积累了一定有益的研究成果。批评话语分析专家、话语-历史分析方法的创建与改进者露丝·沃达克(Ruth Wodak)分析了当前欧美右翼民粹主义新媒体话语中典型的修辞元素,如“好人”与“坏人”的二元对立、扭转局势/反败为胜、承诺救赎与解放,以及两种主要的话语生产策略,即“计算的矛盾心理”与持续挑衅。[8]据此,沃达克认为,极右民粹主义的话语昭示了“后羞耻时代”的来临,传统的阶级政治、政党政治、意识形态政治正在向价值政治、象征政治、身份政治转变。尽管中西方的网络民粹主义在内涵和语境方面都存在着较大的差异,但是国内学者在分析网络民粹主义现象时也都或多或少地运用到了话语分析的方法,如有学者从话语生产的角度分析认为,网络民粹主义通过对人物进行脸谱化设定,对事件进行简单化、典型化处理,传播着特定的意识形态倾向。[9]总的来看,话语分析遵循的一般思路就是从具体的文本出发,对话语主体的生产策略进行概括,并在此基础上揭露话语隐含的知识背景、文化习惯和意识形态因素。

根据德国民俗学家沃尔夫冈·卡舒巴(Wolfgang Kaschuba)的见解,话语分析所涉及的层次可以大致划分出四种:一是思维体系,也被称为认知框架或知识结构,它描述的是各种相关表述、图像与证明构成的综合体,用以决定事物优先级及正确与否;二是价值体系,任何一种话语总是要传递一定的关于是非善恶的判断,显示自身的正当性与合法性,给人留下一种“有份量”或“有价值”的鲜明印象;三是调节体系,话语的功能不限于提供一些事实类的信息或是告诉接受者什么是崇高的、美好的、值得向往的,它还对话语权限进行了规定,这些权限包括谁可以参与话语、在哪一“话语空间”中进行商讨,以及什么样的交往方式是被容许的;四是实践体系,话语通过连接思维和行为,将特定的价值观渗透到社会文化生活中,成为人们自动遵循的基本行为模式。[7]从这四个层次来看,现有的针对于网络民粹主义现象的话语分析多集中于前两个层次,即思维和价值体系,较少涉及调节和实践体系。本研究将从话语分析的四个维度展开对网络民粹主义传播现象的剖析。

二、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的认知维度

话语的认知维度是指话语生产者通过使用一定的概念和论证技巧,将某些特定的、共识性的观念明确表达出来,从而建构起话语接受者“对于现实的认知”。通俗地说,话语的思维体系决定了“何者为重要”以及“何者为真理”。网络民粹主义话语不仅具备独特的概念体系和论证方式,还形成了其核心关切的议题。

(一)二元论的概念体系与“民”的三重含义

库恩·阿伯茨(Koen Abts)和斯蒂芬·诺曼斯(Stefan Rummens)指出,民粹主义在“人民与精英之间构建敌对关系,认为政治应该是人民意志的表达”[10]。卡茨·穆德(Cas Mudde)和克里斯托瓦尔·卡尔特瓦瑟(Cristóbal Rovira Kaltwasser)明确表示,“人民”与“腐败精英”的对立是民粹主义的重要表现形式之一。[11]网络民粹主义话语中充斥着一系列非此即彼的二元概念,如“官-民”“富-贫”“精英-大众”,其中,“官”“富”“精英”是“强”的一方,“民”“贫”“大众”是“弱”的一方。网络民粹主义先是在叙述内容中有意无意地塑造“人物和物品的对立”,在语境催化和语义联想的双重作用下,这种对立“被纳入到更大的身份或阶层对立的叙述框架之下”[12]。作为网络民粹主义核心概念的“人民”,其含义十分复杂多变,甚至包含着相互矛盾的意识形态。从总体上看,“人民”可以划分成三种类型:第一种“人民”指的是与掌握着更多社会资源的“官权富”阶层相对的“普通民众”,在这一意义上,“人民”还可以被置换为“底层民众”或“弱势群体”;第二种“人民”指的是“同源的民族或大众群体”,它强调民族的血缘接近性或精神家园的共有性,此时的民粹主义呈现出与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合流的趋势;第三种“人民”指的是与“公权力”相对的“主权人民”,它大力鼓吹类似于卢梭的“人民的普遍意志”。由此可见,网络民粹主义的“人民”话语中交织着“为现有体制辩护”和“批判现有体制”的两股力量。在新马克思主义者厄尼斯特·拉克劳(Ernesto Laclau)看来,民粹主义的本质是一种将多样性的诉求暂时统合在人民话语中的政治逻辑,这是十分有道理的。[13]还有学者指出,网络民粹主义是“内核稀薄的意识形态”,“非核心性”是其突出特点。[14]总的来说,“我者”与“他者”之间的对立是贯穿于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的最基本的认知图式。网络民粹主义打着“人民”的旗号,以“弱者”自居,企图颠覆“强者”的中心地位。“强者”既可以是同一个国家内部不同社会阶层和群体之间的“强势者”,也可以是不同国家、民族之间的“强势者”。在前者的情形下,“人民”取“底层民众”或“主权人民”之意;在后者的情形下,“人民”取“同源民族”之意。不过,无论在哪一种情况下,“我者”对“他者”的颠覆始终没有摆脱二元建制的框架。

(二)核心议题转变与思想来源的复杂化

话语对特定词语、概念的运用,是为了勾连、发挥,将具体的事件“问题化”,从而把自己关心的问题纳入到公共议事日程中去。[15]话语谈论的关键性、核心性议题是什么,在这些议题上所持的态度和倾向性如何,这是将一种话语从纷繁复杂的言论中识别出来的显著标志。人民论坛于2021年9月所做的一项关于网络民粹主义感知的问卷调查显示,近年来,网络民粹主义关注的议题发生了转变,表现为从反腐、暴力拆迁、农民工讨薪等传统议题逐渐向个人权利、社会保障、生活品质等民生议题转变。议题转变背后的直接动因是网络主体结构的年轻化、精英化,中等收入群体正在成为各大社交媒体和各种专业化网络平台的发声主力。中产阶层和青年群体正在成为网络民粹主义话语主体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为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的思想理论资源与话语符号体系注入了新的要素。传统的民粹主义与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属于早期的“泛左翼阵线”的统一体,在思想资源方面拥有很多共性,都是从中国革命传统话语体系中汲取理论养分,只不过民粹主义“更多看到革命领袖思想中强调底层和工农的一面,以及给反抗精神和打破不公平结构所赋予的合法性”。[16]然而,新近的网络民粹主义话语在中国革命传统话语体系基础之上,糅合了近现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话语体系的内容:第一种是个人权利理论,大力申张与“集体”相对的“个人”的权利,主张国家和社会积极履行责任;第二种是法治理论,积极发挥“人民主权”“权力制衡”思想,宣扬公民应充分行使批评建议等各项民主监督权利,使公权力得到有效遏制,持这类观点的话语主体常常借用“法无授权即禁止,法无禁止即可为”等话语来片面强调“公权”与“私权”的法律边界;第三种是聚焦于弱势群体、边缘性群体权利保护的后现代话语,如女权话语体系和LGBT(包括女同性恋者“lesbian”、男同性恋者“gay”、双性恋者“bisexual”、跨性别者“transgender”在内的性少数群体)话语体系,这种理论资源尤其受到青年亚文化群体的偏爱。实际上,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的思想来源呈现出复杂化的动向,不能把某个概念、某种观点简单归属到特定的思想资源中去。这是因为,网络民粹主义的不同思想理论资源之间在某些方面存在着共通性,同一种思想理论资源内部的各要素之间也存在着紧张关系。网络民粹主义既从西方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和后现代话语中寻求依据,又从中国革命传统话语中的群众路线、人民至上思想中汲取支持,还诉诸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中产生出的一系列新概念、新表述。

三、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的价值维度

话语的价值维度是指话语对商讨过程中什么是“合法”、什么是“不合法”的问题作出决断,其功能在于形成不同的目标或利益。通俗地说,话语的价值体系决定了“何者为正确价值”。话语的价值体系是由一组价值观构成的,各个价值观在整个价值体系中都有其固定的位置与特定的分量。此外,一种话语的价值体系总是在与其他话语的价值体系发生关联的过程中标出自身。网络民粹主义话语是一种以“平等”为内核的价值体系,这一价值体系具有较强的附着性,它既与左翼自由主义话语的价值目标有互通之处,又具备与国家主义、民族主义话语的价值目标缝合的潜力。网络民粹主义话语之所以能够成为有一定社会吸引力和影响力的观念体系,是因为它追求的价值目标与普通民众的社会心态产生共鸣,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反映民众的利益诉求。

(一)“平等”作为价值基底的三重维度

网络民粹主义产生于“民众的经济、政治和文化等方面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在社会比较中产生相对剥夺感”[17]。如果说“人民”是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的核心概念,那么“平等”就是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的根本价值基点。“平等”这一价值内核又包含了国际维度、经济维度和政治维度。这三种维度之间既有相互亲和的一面,又有相互排斥的一面,由此又决定了网络民粹主义在国家、政府、资本等一系列议题上的价值取向。当强调“平等”的国际维度时,网络民粹主义呈现出与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兼容的态势,表现为维护国家主权,强调本民族的安全、独立与团结,对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发达资本主义世界抱有警惕、排斥,怀疑一切关于国内社会的负面舆论是受到了“境外势力的操纵”。当“平等”的经济、政治维度被置于国际维度之前时,网络民粹主义呈现出向左翼自由主义价值观靠拢的趋势,表现为以底层民众的利益为首要的衡量标准,同情弱势群体。在这种情况下,网络民粹主义会将自身对待国家、民族的态度与对待具体的人、制度、政策的态度作出明显的分割,他们在维护抽象的民族共同体的同时,可能会去质疑政府的权威,将中国社会的不平等问题归咎于某些官僚的不良作风或制度的不完善。“平等”的经济维度与政治维度之间也存在分歧,在经济上追求“平等”价值的民粹主义者多持“平均主义”和“资本原罪论”的观点,对市场经济甚至市场文明整体表现出抵触和排斥。

(二)结构性不平等背景下的阶层认同下移

中产阶级也可能倾向于民粹主义,这种新趋势的背后是社会贫富分化导致的阶层认同下移的现实背景。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社会阶层结构发生了深刻的变化,非公有制经济成分的发展促使私营企业主等“新社会阶层”崛起,“私企雇工”队伍日益壮大,高新科技推动下的高素质“脑力劳动者”日益增多。[18]然而,在经济快速发展和社会总财富不断累积的同时,分配不平衡问题也越发突出。从整体上看,近年来中国居民的收入差距有所缓和,但值得警惕的是,中等收入群体逐渐成为“夹心饼干”,收入增速明显落后于高低收入群体。阿兰·图海纳(Alan Touraine)在分析法国社会的结构变迁时作了一个生动的比喻,他认为今天的法国社会更像一场马拉松,每跑一段就会有人被甩出社会结构之外。[19]110虽然较为雄厚的“文化资本”“知识资本”可以给予中产阶层的社会地位以支持和保障,使其免于被“甩出社会结构之外”,但是中产阶层仍然面临着地位下滑的危险。有学者早在2007年就撰文指出,我国社会“新中产阶层”正在遭遇“精英陷阱”,这一群体遭遇了来自“精英联盟”的“权力排斥”,向上流动及发展机会受阻。有研究表明,中产阶层发挥着社会矛盾“缓冲器”的重要功能,其阶层认同的下降会影响一个社会的整体稳定水平。中产阶层大多受过良好的文化训练,拥有一定的知识储备和表达技巧,再加上深谙各种社会化媒体的话语机制,当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利益受损进而产生被剥夺感时,就会倾向于被吸纳为网络民粹主义力量的一部分。其中,一部分年轻的中产阶层表现出对民粹主义的“高易感性”,这与其现实处境息息相关:一方面,他们对社会的结构性不平等条件具有清醒的认识,另一方面,他们又不得不时时刻刻根据市场优绩主义(meritocracy)的原则指导自己生活。正如人类学家项飙所作的比喻,年轻人就像“蜂鸟”一样“悬浮”在空中,拼尽全力挥动翅膀只为在空中多作停留。[20]这给年轻一代带来了巨大的焦虑和迷惘,并在中国逐渐引发了一些反制运动,如“反996”“反内卷”“躺平”等,相关研究也肯定了网络民粹主义与近些年出现的“打工人”“躺平”等网络焦点现象具有紧密的内在关系。在网络民粹主义事件的参与主体中,“利益无关者”占据了大多数,不同社会阶层和社会群体都对热点事件中“弱势”一方产生了强烈的认同,在他们看来,“受害者的命运就是我明天的命运,或是我昨天、现在的命运”。在这种心态的支配下,“普通民众”“弱势群体”这些标签化的身份界定,就为民粹主义情感和态度的表达冲动提供了发力点。

四、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的调节维度

话语的调节维度规定了话语主体在哪一媒介空间、以何种方式参与到特定的话语中,这一维度相较于话语的认知维度和价值维度来说更为隐蔽。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的调节机制在很大程度上受网络技术及其所依附的资本的影响。近年来,随着新一代互联网技术的迭代演进,网络民粹主义的话语空间呈现出中心控制下的圈层化和高度的场景依赖性两大特征。

(一)话语空间:中心控制下的圈层化

新一代互联网技术凭借其日益强大的分类、过滤、筛选、排序功能,使被处理的信息总是能以符合人们认知规律的方式呈现出来。[21]研究表明,算法自动化在减少和避免人们在面对挑战性信息时产生的认知失调方面非常有效。[22]技术娴熟地掌握了人们的信息预期和偏好,进而源源不断地传输着与接受者已有的意识形态倾向相契合的信息。从话语接受者的角度来看,在海量数据爆发式增长的背景下,人们倾向于依赖固有的性情倾向、知识结构或根据相似群体成员提供的思路来处理信息。这种话语传播机制导致的结果必然是话语主体越发陷入到圈层化的漩涡中去,各个圈层内部同质化的信息相互激发、聚合,圈层之间却树立起坚固的壁垒,呈现出两极或多级对立的状态。“由于圈层结构的存在,不同群体之间排斥对话和交流的情况经常出现,对‘他者’的定义和想象往往陷入‘非敌即友’的思维”[23]。针对民粹主义网络社群互动结构的量化研究也表明,包括网络民粹主义在内的不同话语群体更倾向于与本群体内部的成员发生在线互动,只有少部分人倾向于主动与其他话语群体成员展开论战。[16]圈层化的结果是一个个新的传播中心被构建起来,圈层内的意见领袖成为新的话语权威。这些意见领袖追求的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无差别的大众关注,而是更加关注圈层内部成员的黏性,致力于保持自身在圈层中的中心地位。意见领袖个人中心的背后是机构和平台的“再中心化”。有学者对网络平台的权力增长问题进行研究后认为,“平台权力”虽然不是一种法律上的地位,却已然构成了实际控制和无形支配。[24]互联网平台掌握着个人在网络环境中留下的轨迹和记录,并基于智能编程技术对其进行深入地分析,通过这种方式将特定话语群体牢牢圈定在自身势力范围之内。网络大V、媒体机构以及各大互联网平台将资本利益的实现诉诸于网络民粹主义手段,通过特定的话语策略将热点事件嵌套进预先设计好的身份强弱、道德对错模板中,形成了以民粹主义为“卖点”的产业链条。

(二)话语场景:锚定与流动

网络民粹主义话语还具有较强的场景依赖性。互联网中的场景不同于传统的情境或场所,它不是一面若隐若现的背景墙,而是对特定时空中特定需求的精准聚焦,是技术对人实行精细化操控的过程和结果。内蕴各种思想倾向的话语正是沿着不同场景进行渗透性传播。有时,我们很难在不同话语群体与一些结构性、制度性因素之间找到显著而稳定的联系。这是因为,在一些情况下,比起阶级阶层、工作职业、收入水平、教育程度等属性,场景之间的细微参差才是导致话语产生差异的决定因素。不同的社会化媒体平台都有着自身独特的信息发布机制和“社交氛围”,受此影响,网络民粹主义在不同媒介空间开展话语实践时,会采取不同的话语生产策略。这提示我们,在研究网络民粹主义的传播逻辑时,要注意区分场景之间的差异。话语场景的多变性造成了话语主体身份的多元化,主体常常需要参考来自不同层面的意义作为其思考和行动的依据。同一话语主体在一种场景中归属于民粹主义的话语群体,在另一场景中又归属于与民粹主义存在冲突性的其他话语群体。同圈层类似,同一场景内部的话语群体对自身所处的场景高度体认,场景之间相互区隔。[25]这种区隔不是绝对的,当平衡被打破时,场景就会出现分化与重组。凭借场景间的连通,网络民粹主义得以与消费主义、民族主义、实用主义、泛娱乐化等其他话语相互参照和引发,不断拓展其传播边界。然而,不管是场景的锚定还是流动,对于资本来说都是有价值的资源。[26]65前者使主体被精准地锁定在由资本驱动的特定算法流程中,后者为资本增殖源源不断地开拓新的领域。在这一背景下,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的生产和传播自然也成为了资本和技术的编排对象。

五、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的实践维度

话语的实践维度是指话语参与社会行动、构建社会现实的过程与机制,即“话语在行动”的社会力量。[27]6话语通过概念和言语,来贬低相关的价值观和态度,将不一样的意见置于讨论之外,并将自身所处的困境建构为国家和政府真正重视的社会秩序问题。在新修辞学派的代表人物罗伯特·休斯(Robert L.Heath)看来,话语组织总是带有一定目的,即建立“公共参考框架”(public frames of reference),然后转化成为大多数网民的共识。[28]新媒体语境下,一元主体垄断话语的传统格局被打破,各种组织机构、社群或个体成为新的话语主体。有学者认为,“当自媒体生产的某种话语有效传播并在支配社会心理、影响舆论走向方面产生一定效力,就能体现‘话语的权力’。”[29]网络民粹主义话语也具有向权力转化的潜能,一定情形下会参与到公共政策的博弈中去,进而催生出网络舆论倒逼现实改革的情况。

(一)话语行动的排他性:阻碍多元民意的充分显现

网络民粹主义话语的生产者惯用标签化的手段区分“敌我”,以“民”的名义占据道德高地,煽动公众情绪。“民”这一话语在人类长期历史发展中积累了深厚的正当性和合法性,因此,当网络民粹主义者诉诸“民”这一特定的情感性承诺时,总是能够轻易地博取公众支持。在这一过程中,网络民粹主义者往往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的声音标榜为主流民意,具有演化为话语专制和话语暴力的可能。有实证研究表明,民粹主义者属于社会化媒体上的极端情绪群体之一,他们有更大的可能使用网络暴力。[16]网络民粹主义是一种缺乏真正意义上的批判性对话与反思的“伪公共性”话语实践。表面上,网络民粹主义声称“以民为粹”,实则却遮蔽了真实的民意。举例来说,最近几年网络民粹主义关心的议题发生了转变,传统民粹主义煽动“仇官仇富仇精英”的现象明显减少。但这并不代表这些传统议题勾连的社会问题已经得到了有效解决。随着网络民粹主义向新的社会生产生活空间拓展,中产阶层和青年群体成为其被裹挟者,与此同时,传统议题所关涉的对象却正在变得“不可见”。互联网的商业化也助长了歧视的产生和加深,由资本驱动的技术更倾向于为消费能力更高的群体提供表达需要上的便利。从公共政策制定的角度来看,网络民粹主义妨碍了多元民意的充分显现和相互碰撞。网络民粹主义之所以会形成这种排他性的话语实践模式,在一定程度上还与政府的维稳思维有关。一些地方政府惯于依据民意的数量多寡而非质量优劣作为其决策标准。正所谓“不闹不解决,小闹小解决,大闹大解决”,如果政府在施策过程中屡屡将决策的可接受性置于决策的科学性之前,那就会造成民众丧失在法律和程序的框架内表达利益诉求和寻求问题解决的信心。

(二)话语实践:自发性与计算性的矛盾体

网络民粹主义擅长通过话语策略来煽动网民情绪,容易诉诸极端、偏激、暴力性的行为方式。然而,网络民粹主义的话语实践并不完全是“纯粹的情感宣泄”。不可否认的是,网络民粹主义的确会产生诸如网络暴力等一些危险性后果,但是不能直接将其与“非理性”划上等号。有研究者认为,网络民粹主义的部分诉求与国家现有的一些政策具有某种选择性亲和,这说明网络民粹主义在表达自身诉求的同时也会积极寻求合法性的庇护。实际上,网络民粹主义话语行动中的意见领袖对官方逻辑和权力运作机制具有一定清楚的认识。在表达一些具有政治敏感性或可能触犯法律界限的诉求时,他们格外强调自己针对的是具体的政策,批评的是“政策的执行环节出了问题”,有时还会极力显示与民族主义的兼容性,为自己贴上“爱国”的标签,来增加话语行动的合法空间。尽管网络民粹主义者会把批判矛头对准“基层政府”,但并不认为通过批判后者就能有效改变自身的处境。在他们看来,这些基层工作人员有时“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只能按照每天开会的会议精神办事”,可见,网络民粹主义的话语行动者对我国基层社会治理中存在的权责不对称问题有一定理性的认识。总的来看,网络民粹主义会有意识地将话语行动控制在既有的框架内。换个角度来说,既有框架所明允、默许或至少未强力禁止的场域构成了网络民粹主义的话语行动空间。网络民粹主义者之所以使用情绪化的话语策略,并非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偏激、盲目的“群氓”,一部分原因是理性动员在中国不具备现实条件。从行为的后果上来看,网络民粹主义可能会诱发冲突性的集体行为,破坏民主法治秩序,给国家司法机关依法定罪量刑带来干扰。在一些具有重大社会影响的案件审判中,存在着网络民粹主义向司法机关施压迫使其重审改判的情况。不过,网络民粹主义的行动后果也并非完全是负面的,而是“在推进民主、监督权力机构、构建公共社区等方面发挥了相当大的正面作用。”[30]综上,网络民粹主义的话语实践因其所处的独特社会情境及其所面临的政治合法性问题,既呈现出自发性、冲动性的一面,也隐含着理性、计算性的一面;既是社会潜在的不安定因素,又在一定程度上发挥着正向的监督作用。鉴于此,对于网络民粹主义的认识和引导,应在充分研判的基础上实行差异化原则,避免加剧社会矛盾,撕裂社会共识,破坏社会和谐。

六、结语

民粹主义根源于人们在现代化进程中所产生的“挫败感”。近年来,中产阶层和年轻一代正在成为网络民粹主义的“候补”人群。从话语的角度来看,未来,这部分群体究竟会被网络民粹主义的黑暗面所侵蚀,还是会成为制衡极端民粹主义的重要力量,这取决于能否形成一个制度化的、能够容纳多元主体共同参与和理性表达的公共话语场域。此外,防范化解网络民粹主义,还要依靠主流媒体和网络智群加强对自身及公众的媒介素养教育,发挥话语影响力,推动形成社会价值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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