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精神家园
——怀旧认知图式下薇拉·凯瑟的怀旧认知建构

2023-08-04 12:58许庆红
关键词:凯瑟安东纽带

许庆红,沈 洁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 安徽 合肥 230601)

薇拉·凯瑟(Willa Cather, 1873—1947)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被评论家视为西部草原的“文化偶像”[1]10,Frus和Corkin也称赞其“堪与文学行业中的詹姆斯、沃顿、福克纳相媲美”[2]206。纵观凯瑟的作品,其写作思路于20世纪初发生明显变化,“随着20世纪20年代的推进,凯瑟对美国的发展方向逐渐产生疏离感”[3],她的作品也以这个时期为分水岭。早期拓荒系列作品《啊,拓荒者!》(OPioneers!1913)、《云雀之歌》(TheSongoftheLark, 1915)及《我的安东妮亚》(MyAntonia, 1918)均根植于美国西部大草原,描写了早期拓荒移民征服边疆的艰苦奋斗生活,并以细腻的笔触塑造了亚历山德拉、西娅、安东妮亚三位女性拓荒者,谱写了对拓荒时代的颂歌,被誉为“草原三部曲”。

随着多元化批评话语和包容性阐释空间的逐渐形成,国内外对凯瑟及其作品的研究逐渐丰富。“草原三部曲”的女性拓荒者及其所传递的对“拓荒精神”的歌颂,也被重置于各种批评视角之下,成为各种“主义”的拓荒:女性主义者的拓荒[4]——在农活重压之下不忘自主权的女性群体[5],生态主义者的拓荒——人与自然、男性与女性、人与人之间的和谐,超越男性个人主义的女性环境主义、移民种族主义者的拓荒[6],以及跨文化群体的拓荒[7]。这些阐释有其合理性:一方面,拓荒本身所蕴含的开拓、进取和创新精神几乎是现代各个行业、领域和群体所需要的精神,它有充分的阐释空间;另一方面,拓荒涉及的主客体之间,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自我势必会在实践中遇到各类矛盾,矛盾的解决也必然会产生新的知识经验,它的问题指涉和经验适用范围很广。问题也恰恰在此:一方面,对于极具包容性的文学思想、概念、精神或话语,应当配之同样极具包容性的阐释框架,以便充分展现它的认知深度,上述各类阐释视角彼此之间缺乏充分的共识,比较偏向主观;另一方面,拓荒本身就是一个社会实践,由其发展而来的思想、观念和话语身份也是在实践基础上不断成型、深化、成熟,是生成性的,批评者需要看到它的连续性和统一性。从这个层面上说,当下的凯瑟研究明显有碎片化的痕迹。

当代认知心理学中的图式概念有望弥补上述研究缺憾。本研究尝试从怀旧认知图式切入,对凯瑟的“草原三部曲”进行解读。本研究从“草原三部曲”创作的时代背景、凯瑟独特的生活经历挖掘怀旧情结的触发机制,认为现代性导致个体产生身份焦虑,凯瑟自幼移民、离乡求学及写作事业的挫折等在其心底打上了怀旧的烙印。迫于对归属感的需求,凯瑟在“草原三部曲”中建构了平等真诚的爱情纽带和承载“拓荒精神”的西部草原,以期消解环境断裂导致的自我连续性危机。凯瑟在作品中的怀旧认知建构贴近现实,容易获得大众认可,其怀旧的终极客体——“拓荒精神”经得住实践的考验,超越了时代,为大众共享。“草原三部曲”中的怀旧认知建构折射出作者对“拓荒精神”的歌颂,唤醒人们对现代性危机的警醒。

一、认知图式下的怀旧

1781年,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Immanuel Kant)首次提出图式(schema)的概念,但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广泛关注。英国格式塔心理学家Bartlett首次将图式引入心理学,并使图式理论(schema theory)广为流行。他在《论记忆:一项实验与社会心理学研究》(Remembering:AStudyinExperimentalandSocialPsychology)中指出:“图式是对过去反应或过去经验的积极组织。”[8]随后,学界纷纷对图式进行研究。Moskowitz称图式是“对一类事件的先验知识的抽象集合”[9],而不是对过去经验和行为的简单集合。Greifeneder等指出:“图式的意义非常接近于范畴……它强调一种知识结构或行为惯例。”[10]邵志芳等认为,图式是“一种经过抽象和概括了的背景知识或人脑结构”[11]。尽管上述对图式概念的表达方式有所不同,但内涵并无二致。一般来说,图式是基于人的先验知识,存储在人脑中的一种抽象的、有组织的知识架构。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对大量个案进行抽象总结,并在头脑中形成图式化认知。一旦图式在脑海中生成,一些细节就会丢失,取而代之的是结构化的抽象概念。

受限于认知水平,学界通常将怀旧简化为对家乡或故土的怀念。20世纪后半叶的“认知转向”使人们意识到怀旧的图式性和系统性,怀旧并非与生俱来的情感,而是主体在与环境交互的过程中主动建构出来的系统化的认知架构。从认知角度来看,“怀旧是一种情绪应对,它促进情感系统、认知系统、动机系统和行为系统功能的最大实现”[12]。虽然怀旧一直是文学建构的经典主题,也是人类共享的普遍情感,但大部分人的怀旧情结是特定情境下偶发性的,只有少部分人的怀旧情结可以上升到图式化层面来解释。偶发性怀旧是个体怀旧情感的无意识流露,不会对个体的行为产生影响;图式化怀旧是个体在与环境互动的过程中,频频使用怀旧认知建构策略,逐步形成根深蒂固的认知情感图式。只有根深蒂固的图式化怀旧才能触发怀旧文学的创作。怀旧认知图式体现怀旧主体的主观能动性和个体差异性,也会对怀旧主体产生反作用,进而指导、规划其行为范式。

借助戚涛[13]的怀旧认知图式(见图1)可以更系统深入地阐释文学中的怀旧现象。怀旧的触发机制是具有疏离、亲附双重倾向的个体对归属感的情感需求与断裂的现实环境产生冲突,从而使个体产生孤独感、忧郁感、失落感等消极情绪。为了弥补个体在现实中归属感的缺失,怀旧主体借助疏离、理想化、认同等策略进行怀旧认知建构。疏离策略指远离当下充满危机的现实;理想化策略指在象征性的时空里建构理想社会纽带、理想精神家园和边缘性价值,即“游离于主流价值之外,属于边缘、次要的意义”[13];认同策略是通过对边缘性价值和怀旧身份的确认,重新定义个体的生命意义。成功的怀旧认知建构可诱发归属感、存在感、幸福感等积极情绪,维护个体自我连续性。

图1 怀旧认知图式

值得注意的是,怀旧认知图式始于对归属感的需求,终于对归属感的重构。一直以来,怀旧被认为是对往昔的怀念和回忆,将怀旧的时空局限于“过去”,将怀旧的手段限定于“回忆”,这在一定程度上缩小了读者的视野范围。在怀旧认知图式下,怀旧的核心和关键是个体对归属感的重构,而建构理想社会纽带和理想精神家园只是补偿归属感的方法和手段。可见,怀旧是一种补偿机制,一切能补偿怀旧主体归属感缺失的时空(过去、现在、未来,故乡、他乡等)和蕴含于其中的理想社会纽带(亲情、友情、爱情等)及怀旧主体认同的边缘性价值(自由、平等、独立等)都可以成为怀旧的客体。怀旧的终极客体是归属感,远非表征性的时空、纽带、边缘性价值等载体。本研究便是基于这一怀旧认知图式阐释凯瑟怀旧情结的触发机制和“草原三部曲”中的怀旧认知建构及其成效。

二、凯瑟怀旧情结的触发机制

如前所述,怀旧情结的触发机制源自个体对现实中归属感的需求受环境断裂影响而得不到满足。凯瑟怀旧情结的触发机制就在于她在社会和个人两个层面上的归属感缺失。

(一)社会原因:精神荒芜、人际疏离

在社会层面,19世纪末的美国社会在工业化、城市化与消费主义文化影响下经历着重大转型。1890年,美国官方宣布“边疆消失”,“无主土地”不复存在,美国西部自此步入“后边疆”时代[14]160,大量西部人民向东部城市移动。再加上工业革命的影响,美国逐渐由传统的农业社会向现代化工业社会转型。然而,物质繁荣发展的背后暗含各种危机。首先,城市化与工业化滋生一系列社会问题。19世纪90年代就有人犀利地指出,“美国城市是受腐败、贪婪和麻木不仁困扰的悲惨人类的聚合体”[15]17,财富分配不均、阶级分化严重等问题也使“城市居民彼此之间失去信任,对民主失去信心”[15]17。后镀金时代的美国社会充斥着焦虑与无助,安全感与归属感无处可寻。其次,强大的商品文化和消费主义文化盛行,“劳动使人沦为商品”,也使人“成为物品的奴隶”[16]529,人与劳动、他人和自我之间都产生严重的异化关系。人们通过消费商品这种物化的生活方式来定义自己的生命价值,将利益视为人与人之间交往的第一导向。最后,第一次世界大战不可避免地带给人类身体痛苦与精神折磨等副产品。20世纪的美国,“精神的幻灭感就像癌症一样席卷社会”,“现代人生活在精神的真空中”[16]623-625,成为漫无目的的精神漂泊者。

现代社会被打上“孤独”“冷漠”“疏离”的标签,身处美国社会转型期,凯瑟意识到现代性情境下潜藏着社会危机:经济大肆发展的同时,传统的价值观被工业社会迅速吞噬。人们向金钱主义和消费主义低头,漠视道德伦理,在追名逐利中逐渐丧失自我。“在工业化快速推进、商业化日益盛行的时期,薇拉·凯瑟沮丧地目睹了美国文化和价值观的转变”[17]44,“这种转变赋予凯瑟最好的小说以挽歌的特质”[17]45。在充斥着扭曲价值观念的现代社会中,归属感无迹可寻,“她把对现实的忧虑放到往昔的年代中去获得解放”[18],将田园牧歌式的拓荒视为自己心中理想的精神乐土。

(二)个人原因:环境断裂、事业受挫

戚涛指出,“怀旧是具有回避、亲附倾向的人群在环境变故令自我连续性受损的情况下衍生出来的一种适应性机制”[13]。个人层面上,凯瑟经历过环境断裂、归属感缺失并在现实中无法实现重构,具有回避与亲附倾向。自幼移民、离乡求学及写作事业的挫折等,在凯瑟的心底打上了怀旧的烙印。

9岁那年,凯瑟举家移居内布拉斯加地区,自此她在心里埋下了怀旧的种子。年幼的凯瑟一时无法适应内布拉斯加草原的野蛮环境,内心的孤独与焦虑难以排遣。为了疏解彼时的消极情绪,她常常拜访草原上其他移民并逐渐与他们建立了温情的纽带关系,甚至将草原当成自己的心灵归属地。离乡后的凯瑟一直对草原生活念念不忘,“无论去了哪里,无论建立了什么样的纽带关系,她总是会回到那个平原乡村”[19]。大学毕业后,凯瑟赴纽约担任《麦克卢尔杂志》(TheMcClure′s)的编辑,繁重的编辑任务几乎磨灭了其内心对写作的热情。此时,凯瑟结识了对其影响深远的朱厄特(Sarah Orne Jewett)。朱厄特认为凯瑟在文学创作上极具天赋,建议凯瑟放弃编辑的工作静心创作。1912年,凯瑟辞去编辑的工作,全身心投入写作事业。在经历反响平平的创作低谷后,凯瑟意识到文学创作应根植于自己的现实生活,于是她将目光锁定早年生活过的内布拉斯加草原。“带着怀旧情愫回望西部,她找到了创作素材,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文学声音,也找到了躲避日益物化社会的心灵港湾。”[20]就这样,凯瑟创作了脍炙人口的拓荒系列小说。幼年的移民经历使凯瑟面临分离焦虑,自小便埋下了怀旧的种子;成年后的离乡求学、写作生涯遭遇瓶颈等又使其屡遭归属感挑战,进而强化了凯瑟的怀旧情结。

可见,凯瑟在成长过程中屡次遭受归属感危机,环境频繁断裂使其无法建立紧密稳定的纽带,于是她将自身经历投射到文学作品中,选择在想象的时空里构建得以寄托归属感的社会纽带,重新定义自我的身份,弥补现实中的归属感缺失。

三、“草原三部曲”中的怀旧认知建构

在上文所述的怀旧触发机制下,凯瑟频频借助怀旧认知建构策略在远离现实的时空中建立理想的社会纽带和精神家园,从而在象征层面进行归属感重构。对凯瑟来说,“草原三部曲”中田园牧歌式的西部草原便是她心目中的理想精神家园,这个家园远离当时空虚的现代社会,承载“拓荒精神”,蕴含平等真诚的爱情纽带,可以使她重获归属感。凯瑟还在“草原三部曲”中分别塑造了理想的怀旧个体——亚历山德拉、西娅与安东妮亚,她们身上体现了作者认同却在现实中难以寻觅的边缘性价值——女性的自由独立、不卑不亢、拼搏进取等。通过对怀旧身份的建构,凯瑟重新定义了自我的生命价值。

(一)对理想社会纽带的怀旧认知建构

现实环境的冷漠疏离及人与人之间的钩心斗角难以孕育紧密联系的人际纽带,有损自我认同感。因此,凯瑟在“草原三部曲”中建构理想的社会纽带,以此来解决归属感危机。她在作品中首选爱情纽带进行理想化重构。与亲情和友情不同,爱情更加松散,容易破碎,往往付出得越多越难长久。在物质主义、消费主义、男权主义、个人主义等话语霸权的控制下,传统的爱情观与现代社会漠视伦理道德的价值观产生严重分歧。因此,凯瑟在作品中构建平等真诚的爱情纽带,以消解现代爱情的商品化和碎片化。

对社会纽带的建构往往协同对“重要他人”和“他者”的建构。理想的“重要他人”多为善良、大度、包容、不离不弃之人[13],有利于怀旧自我的连续性和稳定性;与之相对,“他者”是“那些有损怀旧者自我连续性的人”[13]。在《云雀之歌》中,凯瑟为西娅打造了“重要他人”弗雷德。弗雷德是酿造公司的继承人,西娅只是一个连学费都付不起的乡村女孩,他们之间有无法逾越的物质、阶级、权力鸿沟。当弗雷德问:“假如我要给你一些东西……芝加哥的一套舒适公寓、森林中的一所消夏小屋、许多的音乐晚会、再加上一群需要养育的孩子……你会觉得那有吸引力吗?”[21]249对此,西娅觉得很可怕,她深知自己和弗雷德之间地位悬殊,即使深爱弗雷德也还是拒绝了他。西娅从不在金钱上依附男人,当她在追求艺术事业中缺乏资金支持时,她选择向阿奇医生借钱,也不肯接受弗雷德的好意;她也从不在感情上浪费时间,“别的女人可为此耗费她们的一生,她们没有别的事可做”[21]282,但西娅从不会为了爱情放弃自己的事业。同样的,弗雷德也从不强迫西娅,“我不会试图强迫你……一旦你想离开我,我不会抓住你不放”[21]260。现实中的爱情往往与金钱、地位、权势捆绑,西娅与弗雷德之间的爱情寄寓作者对两性平等、互相尊重等另类爱情纽带的认同。

在《我的安东妮亚》中,凯瑟为安东妮亚塑造了“他者”拉里,表达作者对现代爱情漠视伦理道德、不负责任的谴责。安东妮亚抱着对爱情的美好向往却惨遭欺骗,未婚先孕后被拉里抛弃。拉里对安东妮亚的欺骗有损安东妮亚的自我连续性和稳定性,但她没有被挫折打倒,依然坚强地面对一切。凯瑟又为安东妮亚设定了“重要他人”库扎克,库扎克不介意安东妮亚的过去,对安东妮亚的私生子视如己出,一直以平等尊重的态度对待安东妮亚。他们之间平等真诚的爱情纽带弥补了安东妮亚归属感的缺失,也是凯瑟本人在现实中难以找到的可依赖的社会纽带。

不难看出,现实中的爱情在现代性挤压下逐渐商品化,让步于金钱、地位、身份、权势等,加剧了两性地位的不对等,人与人之间互相欺骗、猜忌、防备,缺乏真诚与尊重。为此,凯瑟在想象的时空中借助对平等真诚的爱情纽带的建构,营造出温馨和谐的两性共同体。

此外,凯瑟还在想象的时空中建构理想的怀旧身份,将非主流的边缘性价值投射其中。“在凯瑟笔下,家园的意义往往通过女性拓荒者与土地之间的融合相通而体现,男性人物则传达了工业化、城市化所带来的放逐感和疏离感。”[22]女性拓荒者总是坚毅果敢,男性拓荒者却碌碌无为,这正是作者对男尊女卑父权制社会的驳斥。在《啊,拓荒者!》中,卡尔的父亲向来不擅长经营农场;奥斯卡一直墨守成规,不知变通;罗总是手忙脚乱,冒冒失失,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三年大旱期间,目光短浅的村民们纷纷将土地卖掉,拼命逃离野性的草原。与缺乏开拓精神、安于坐享其成的村民不同,亚历山德拉一直坚守在西部草原上,她坚信有一天地价会上涨,土地本身会比所有的农作物都要值钱,最后她成为一名像富勒那样有远见卓识的投资者。亚历山德拉身上具有开拓者的想象力和魄力,当罗问她怎么知道一定会盈利时,她说:“这我解释不上来,罗。你们就得相信我的话,我知道,就行了。当你驾着车在这地方到处转的时候,可以感觉到这个机会正在到来。”[23]39作为美国第一批拓荒者的缩影,亚历山德拉用拼搏和进取将西部草原打造成了田园牧歌式的精神家园。

借助安东妮亚,凯瑟复活了现实中被压抑的独立自主、不卑不亢等女性价值诉求。在《我的安东妮亚》中,安东妮亚独立自主,不受男人摆布。当雇主哈林先生指责她和行为不检点的姑娘们搞在一起,让她放弃跳舞抑或辞去工作时,她不卑不亢,选择离开哈林家;当她未婚先孕惨遭抛弃时,她不因孩子而觉得蒙羞,没有自暴自弃,而是积极面对。她甚至为孩子而感到得意,在给孩子照相时不同意用便宜的相框,“换了另外一个姑娘,会把婴儿藏起来不让人家看见,可是安东妮亚,当然,非要把婴儿的照片放在镀金的大镜框里挂在镇上的照相馆里展览不可”[23]360。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社会,“女性没有选举权,在婚姻里没有财产权(在一些州,法律强制雇主将妻子的工资直接支付给其丈夫),孩子也不属于女性。没有丈夫的同意,妻子不能立遗嘱、签署合同或提起法律诉讼。女性的地位低人一等或堪比奴隶”[24]。可见,女性被父权话语打压,依附于男性而毫无主体性,她们被局限在家庭中践行贤妻良母的角色,也不敢与父权社会作斗争。凯瑟在“草原三部曲”中塑造了理想女性——亚历山德拉、安东妮亚和西娅,她们复活了现实中被打压的边缘性价值。借助三位理想女性的形象,凯瑟为自身建构了一个以自由独立、不卑不亢、积极乐观、天真单纯等价值为标签的理想化怀旧身份。虽然这些边缘性价值在现实中无处可寻,但能与理想纽带一起在象征层面重拾作者的自我连续性。

(二)对理想精神家园的怀旧认知建构

当理想的社会纽带、边缘性价值、怀旧自我等要素建构完成时,怀旧者还需要建构一个理想的精神家园使其得以合理存在。归根结底,怀旧个体对理想精神家园的建构源自现实环境的断裂、无序、疏离、冷漠,因而想要逃离现实环境的种种羁绊,在想象中创造一个温馨、简单、和谐、纯粹的理想时空。怀旧个体采用疏离和理想化策略,将理想时空投放于远离现实的他时他地,与此时此地形成对比,象征性地获得归属感补偿。凯瑟想象的西部草原正是如此,她在“草原三部曲”中借助主人公在西部草原与东部城市的游历,通过不同空间的对比,树立了两个时空的二元对立。

在凯瑟笔下,西部草原总是呈现纯粹、安宁、自由、诚实的特质,给人以家园的安全感与归属感;而东部城市总是被打上复杂、喧嚣、混乱、欺骗的烙印,给人以飘零感与断裂感。例如,在《啊,拓荒者!》中,卡尔在东部城市游历多年却一事无成,而亚历山德拉经过多年的努力已然将长满红草的西部草原变成“到处流着奶和蜜的土地”[23]65。土地是诚实的,有几分投入就有几分回报,从不辜负人们的辛苦。土地给予亚历山德拉一种稳定感与安全感,亚历山德拉也对土地抱有十分的信心,她称土地“和我们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它起初假装贫瘠,因为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对付它;后来,忽然一下子,它自己工作起来了。它从沉睡中觉醒,舒展开来,真大,真富,于是我们也就忽然发现自己很富了,是坐享其成!”[23]63-64城市却到处充斥着流动性与疏离感,卡尔正是城市中万千漂泊者之一,“在那些城市里有着千千万万像我这样到处滚动的石头。我们都是差不多的;我们没有任何联系,没有熟人,一无所有。我们之中有人死掉了,别人不知道该把他葬在哪里”[23]67。城市的疏离感与草原的归属感形成鲜明对比。在小说最后,当卡尔邀请亚历山德拉与他一起去东部时,亚历山德拉称自己不会永远离开草原,草原见证了她拼搏和进取的“拓荒精神”,此举寄寓作者对金色西部草原的怀旧情结。在现代城市冷漠疏离的映衬下,西部草原虽然落后封闭,却让人觉得安宁且自由。

在《我的安东妮亚》中,作者塑造了乡村女孩安东妮亚在城市中受骗又重返乡村的故事,借此表达她对城市充满危险与欺骗的批判,以及对乡村充满纯粹与简单的赞美。安东妮亚在城市中遭遇爱情骗子拉里的抛弃,未婚先孕后重返乡村。安东妮亚的天真烂漫与城市的复杂世故格格不入。凯瑟最后安排安东妮亚重返西部草原,在空间上疏离背信弃义、道德沦丧的东部城市。凯瑟借安东妮亚之口表达了自己对城市的消极情绪:“我在城市里总是感到痛苦,我会寂寞得死去。”[23]371而西部草原总是给人一种家园的归属感,让人有根可寻:“我喜欢住在每一堆谷物、每一棵树我都熟悉、每一寸土地都是亲切友好的地方。我要生活在这里,死在这里。”[23]371西部草原承载着天真淳朴与稳定安逸的特质,成为作者寄托归属感的精神乐土。

在《云雀之歌》中,凯瑟呈现了乡村女孩西娅去芝加哥追寻艺术梦想的故事,西娅在乡村和都市的经历,形成了两个时空鲜明的对照。西娅讨厌都市的物欲横流与喧嚣混乱,“芸芸众生的奔忙与热情没有引起她丝毫兴趣。她压根儿没注意到那座充满财富、人欲横流的西部大城市的喧嚣与混乱,只是觉得运货马车和有轨电车的隆隆声使她感到困乏”[21]155。城市的浮躁与喧嚣对人的精神产生致命的打击,当西娅听完音乐会时,她感受到“外面的世界里有种力量一心要夺走她跨出音乐厅时所怀有的那种情感。一切都似乎要向她扑来,要从她披肩下面把那种感情撕去”[23]162。与此相反,乡村则显得温馨安宁。当西娅回到自己的故土时,“这片土地在她眼中既充满了青春活力又友善可亲,它为从那些令人伤心的国度来的避难者们提供了另一次机会”[21]176。西娅眼中的乡村具有和蔼慷慨的性格、宽阔坦荡的气魄及诚实善良的秉性,也是凯瑟本人在现代性重压之下寄托归属感的精神家园。

至此,凯瑟完成了对理想社会纽带、理想精神家园、边缘性价值、怀旧身份等因素的怀旧认知建构,多重因素结合诱发多重归属感,从而抵御现实中的稳定性威胁。

(三)凯瑟怀旧认知建构的成效

前文提到,凯瑟在“草原三部曲”中通过怀旧认知建构,在象征层面填补了自己在现实中的归属感缺失。在现代化社会中,人们处于精神的荒漠,凯瑟作品中经久不衰的“拓荒精神”成为对抗现代性危机的支撑。“今天,高度工业化之后的美国人(不论是哪国人的后裔)的性格和道德观念似乎已经同书中的人物相距很远,但是仔细挖掘起来,那种创业精神仍然是构成作为整体的美国人的品质的精华。”[25]即使凯瑟的怀旧认知建构处于象征层面,但“拓荒精神”在现实中不断被重写,甚至融入美国的国民性,被大众认可,为民族心理共享。正如特纳在其著作中所言,“美国思想的显著特征都归于边疆”[26]。王邵励在对美国边疆、地域和西部的研究中也认为,“边疆拓殖运动虽然已经结束,但拓荒者在征服边疆的经历中所创造的宝贵精神遗产,将继续在‘后边疆’时代发扬光大”[14]227,“后边疆”时代有无数未被攻取的新领域等待新时代的拓荒者去征服,这是“拓荒精神”在新时代的延续,“是拓荒者对边疆环境的适应性改造才孕育出自由、民主、平等的社会特性和开拓进取、乐观向上的国民性格”[14]247。

“怀旧建构是一个与社会话语协商、博弈的过程。怀旧建构成效的高低,取决于现实度及社会认同度。”[27]据此标准,凯瑟的怀旧建构是高效的。第一,她所建构的爱情纽带并不是毫无瑕疵、极致完美的,而是经历磨难与挫折后的精神契合。这种不完美贴近现实,远非在真空中上演,具有包容性,更容易被大众接受。三位女性拓荒者在亲密关系里不卑不亢,自由独立,从不依附于男性;男性也没有大男子主义倾向,或对女性施加性别暴力。这种两性平等、互相尊重的爱情纽带被社会期许,能够参与主流话语建构,逐渐在现实中上演。第二,凯瑟的时空选择具有开放性。小说的结尾体现作者别出心裁的安排:亚历山德拉不会永远离开西部草原;安东妮亚在城市受挫后重返西部草原;西娅选择离开西部草原,留在东部城市继续自己“艺术上的拓荒之旅”。无论身处何处,西部草原都是三位拓荒者的理想精神家园,寄托其归家的归属感。西娅虽然远离西部草原月石镇,但“她的价值观尺度将永远是月石镇的尺度”[21]290,这再次佐证时空只是怀旧的载体,其中蕴含的归属感才是怀旧的精神内核。西娅留在东部城市正是作者将“拓荒精神”与现代性结合的大胆尝试:在城市化与工业化不断推进的过程中,传统的“拓荒时代”终将退出历史舞台,遗留的“拓荒精神”永不泯灭,成为警醒现代性的一剂精神良药。包容性的纽带与开放性的时空结合起来,使凯瑟的怀旧建构贴近现实,易于维护,能够得到大众认可。

四、结语

基于怀旧认知图式,本研究深入探究了凯瑟在“草原三部曲”中的怀旧认知建构,包括对理想社会纽带、理想精神家园、边缘性价值、怀旧身份的建构。借助疏离和理想化策略,凯瑟在几部小说中建构了平等真诚的爱情纽带和田园牧歌式的西部草原。此外,凯瑟为自身设定了一个以自由独立、不卑不亢、积极乐观、天真单纯等为标签的理想化怀旧身份,缓解了自我在现实中的身份焦虑。这些怀旧认知建构,一方面勾起人们对农业时代精神文明的缅怀,歌颂“拓荒精神”,另一方面提醒人们警惕工业时代物质文明的冲击。凯瑟的怀旧认知建构贴近现实,为大众认可,其怀旧的终极客体——“拓荒精神”成为美国的传统美德和价值标准,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引发后人对现代生活的反思。本研究通过研究凯瑟在工业时代对“拓荒时代”的怀旧认知建构,让读者窥见美国社会转型期不同价值观的冲突,发现凯瑟怀旧情结的深层意义,对研究“怀旧”“拓荒精神”“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冲突”“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的斗争”等文学母题有一定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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