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对人生

2023-08-03 02:28青禾
海峡姐妹 2023年7期
关键词:悼词书店

文/青禾

刚任经理助理没几天,和风把我叫到办公室外的走廊上,劈头就问,没想到杀出你这匹黑马,啥背景啊。

我呆看着他,脑子里也有一百个问号。他咧嘴一笑说,吓着你了吧,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我一直以为这个位置应该归我呢。

我立刻被他的爽快和自信感染了,面对直白到有点挑衅的他,居然没有一丝不快。

我那时已经是一个工作了十年,又脱产读了三年大学的“老油条”,而他,是刚从武汉大学外语系走进外文书店的小伙子。

01

他是纳西族人,一米八几的个子,粗糙黝黑的脸上,五官的格局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野性和锐利,没有丝毫学生的稚嫩,倒有几分江湖的侠气。这与我这个土家族似乎有点缘分。

其实,经理助理这个职位本是硬塞给我的,我那时刚拿了大专文凭,一心想到出版社当个小编辑。可书店经理说,“生是书店人,死是书店鬼”,这辈子别想逃。没有办法,已经辞职过一次了,年龄也已经“奔四”,只好接受。

对于和风,我当然不是一无所知,他当时确实风头正盛。

据说他来书店报到之前,与同学从武汉出发,骑自行车去新疆。自行车是厂家赞助的,媒体跟踪报道,让他们和这家赞助公司很是火了一阵。

不过,走到西安时,就只剩下三个人了,快到新疆时,就只剩下他一个。

有一天到了天山山口,强风夹着沙尘昏天黑地,他被吹倒在地,完全失去意识,被当地牧民救到地窝子里,才捡回来一条命。后来,他还是硬拼着,坚持骑到了乌鲁木齐。

这段故事,在80年代,算得上传奇。他的一表人才,强悍自信,以及武汉大学外语系毕业生的光环,无疑让大家佩服有加。那时三毛流浪小说也正在疯传,他在书店年轻人中自然也是偶像。

我其实很想把职位让给他,可惜我们都没法为自己做主。没有多久,我又被推上副经理的位置,他却还只做着副科长。

我们每天一起坐着书店的通勤车,跨长江过汉水,一路上谈天说地插科打诨,每每不经意间,和风一句话,就逗得满车人笑成一团。

时光看似平静,但我知道,和风的心早已去了远方,即便整个书店交给他又如何呢,他终归属于大江大河。果然,有一天他与经理发生争执。一气之下,他递上辞呈,拂袖而去。

本来,发生冲突那天我也在场,可两个男人的自尊,没有一方会放弃,我的劝说或许更是火上浇油。

02

虽说我了解和风不是池鱼,但江湖的风险依然让我不安。

那时候,各路书商正云集市场,杀伐不断,他作为一介书生,又是后入者,困难可以想见。我总是想,如果不是因为我,他做了副经理,选择或许会更慎重些吧。

好在他没有辜负自己的选择,没用多久,在齐刷刷的书商队伍中,逐渐崭露头角,领地日见扩展,一直到海南。

那年,我正好去参加一次会议。晚上竟接到他的电话,邀请去喝咖啡。

自从他离开书店,我们没有任何联系,我的信条是,做着同一种生意,最好井水不犯河水,毕竟我们还有国家做靠山,他却两手空空。

仿佛心照不宣,见面后,彼此都不涉及生意事情,只有坐通勤车的过往,一再被从记忆里拎出来成为谈资,笑得一如当年,半疯半傻。

看来,艰难的创业并没消磨他的斗志,那一贯的自信比以往更踏实,更跳脱。我的愧疚也从此散去,感谢上天安排,各人自得其所。

可是,走着走着,忽然就有大山挡住去路,甚至都没有任何征兆!

朋友告诉我,和风患癌症了,鼻咽癌。到医院去看他,正在开始治疗,从外表看,尚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目光没有过去那般犀利,语言有了更多的温和平静。

公司依然由他打理着,因此不断有电话打进来。我打趣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啊。”

护士一边整理吊瓶,一边斜一眼和风,兀自嘟噜着:“这叫不要命。”说完,风一样转身去了。和风轻笑一下说,哪这么严重。我附和着说,那是,别听医生吓唬。

03

再次见到他时,大概已经有半年多了,是他主动来书店找我。

他走进我办公室时,我的惊愕一定夸张到了极致,以至于他居然自我介绍起来。“我是和风啊,不认识了吧。”说着,他又是轻笑,我却忍不住心头战栗。

一米八几的个子还是必须仰视,但整个脸却完全变了形状。那张曾经满溢着大男子气的脸呢?

他微笑着说,没什么,就是做了个面部手术。“医生说转移到骨头了,把我的左下颚骨切除了。你看,就成了这样子。”说着,他还两手一摊,仿佛与他无关。

接着他调侃道,医生说转移了,问我做不做手术。说做手术后脸就变形了。你猜我怎么说?

说到这里,他故意打住逗我,我支支吾吾,还是说不出来。他更开心了,几乎要狂笑起来。接着手又一挥,说:“做啊做啊,没脸了是啥滋味,还没尝过呢!”

面对他这种带泪的幽默,我真的没法接话。想到他在天山山口差点被风沙活埋,那一刻,我仿佛也是那个在逆风中挣扎的人。

待我慢慢平静,终于说出几句不着边际的话来。他又说:“医生都是鬼话,他不是说我活不过三个月吗,我就不信,也不在那里做化疗,自己配了中药,尽是些蝎子类的毒物,以毒攻毒。后来去复查,癌细胞居然真的被吓跑了!”

我半信半疑地紧跟他的思路,知道自己没有能力给他建议,唯有希望一切都如他所愿。

04

又过了一些日子,他送给我一幅自己刚学不久的国画,然后告诉我,公司卖出去了,但还是喜欢书,想跟我商量,能不能到书店来做点事。并且说明,啥都不要,只是想把时间混得有点意思。

我问他是否愿意去进口科。那里是纯国外原版书,最适合他的专业。他一高兴,居然伸出手来与我相握。

他来书店上班很认真,早出晚归,不时还写个小的改革建议。在时光的流淌中,一切已然回到过去,宛若一条河流,在经历了激流险滩之后,慢慢回归平静。

但我对他的前途依然暗自担忧,90年代,国企职工下岗好比是改革的代名词,书店正承受着一波接一波的压力,何况他还是已经辞职的人。

虽然他自己说卖公司攒了一些钱,还有去国外的同学一直在帮助他,但毕竟这么大的病,几次手术,花钱一定是个大数目。他后面的日子如何过下去呢?

恢复身份绝无可能,作为临时工又实在有伤他的尊严,与进口科科长聊起来,一时都没有主意,也不敢把我们的忧虑跟他说开。只是把一些内销的紧俏书给他一点私卖,希望能缓解他的经济拮据。

但是,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天,科长过来跟我说,和风没有来,电话也变成了空号。赶紧去找跟他要好的哥们问询,大家也很吃惊,没有任何征兆啊。

几年时间里,再也没有他的消息。那几年,市场处于剧烈动荡之中,无暇他顾,我也换了新的单位,搬到新的居所。

一天,书店一老同事给我打电话,说和风走了,临走前大概给他儿子留了遗嘱,希望有些人能去送他一程,问我去不去。

我跟同事们的车一起过去,心里浪涛翻滚,却已然没有悲伤。或许在我的感觉里,悲伤这个词从来不属于他。

告别仪式简单肃穆,只有他儿子念悼词。

悼词说,大家都是忙人,把你们请过来告别,实在抱歉得很。好在就这一次了,总想再说一回感谢,再见大家一面……

猛然惊觉,这哪里是悼词呢,分明是他在跟朋友们道别。他安详地躺在那里,由儿子为他代言。

和风啊,你连最后的仪式,都要随了自己的心愿,做得别具一格。

是啊,人生逆旅,哭是一场,笑,也是一场!你从来就没变过,一直是第一次与我谈话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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